次日又是晴天,檐前积雪尽消,花草挤出嫩芽,一派亮黄色在晨风里簌簌摇曳。京城算是迎来初春了。
容玉、李稷先回了趟容府,方氏知晓她稍后要进宫,偷偷塞来一袋银两,要她寻机会拿给舅母,想到禁庭森严,危机重重,又交代她凡事仔细,如若实在见不着人也就算了,莫要逞强。
容玉一一应下,离开容府,径直入宫。
这一趟,青穗没再跟,车厢内就容玉、李稷两人。他靠窗而坐,随口问道:“子初走前,就只交代了这一件事?”
“嗯。”
“没再说些别的?”
方元青走前,方家女眷已被押解入宫,让容玉送信,多少强人所难,反倒是委托他方便许多。
可是,方元青压根没跟他提起这件事。
容玉手指微动,拢在一起,仍是点头:“嗯。”
李稷狐疑,但也没多问,琢磨进宫以后多半要被顺德帝召走,不能时刻陪伴在她左右,便嘱咐道:“宫里不比外面。先皇后仙逝后,内阁为册立新后的事吵过一阵,最后上位的是当朝阁老贺敬安的妹妹——以前的贺贵妃。她在外颇有贤名,但跟安平关系不好,若是生辰宴上有什么不尴不尬的事,你记得避开些。”
容玉很少见他这样正经的模样,听得出来是严肃的提点,又因是头一回进宫,不免生出几分紧张来。
“今日赴宴的人多吗?”
“不多。”李稷看她一眼,放缓语气,“安平在宫外没什么朋友,除你以外,这次赴宴的女眷都是皇后替她延请的。说既是办生辰宴,热闹一些才好。”
容玉眼眸微动,道:“这般替她费心,倒不像是关系不睦。”
李稷知她冰雪聪明,一点便通,笑道:“所以才说,席间记得避开些。横竖咱们今儿是为见方家人一面,又不是当真贺寿去的。”
容玉听他这话,便知道这生辰宴多半是个鸿门宴了,细想来,倒像是利用了安平公主。她有些惭愧,看向放在案几上的贺礼,道:“安平公主很喜欢刺绣?”
“谈不上。”李稷也看过来,目光柔了几分,“但她很喜欢裁云夫人。”
容玉听过这位裁云夫人的大名,传闻她巧手天工,绣的花能引蝶、鸟能啼春,出手的绣品一经面世,便是各家官太太争相珍藏的宝物。
不过,更传奇的要数其人,出名多年,却无一人窥见过她的尊容。坊间传言纷纭,有说她是世家贵女,不便露面;也有人说她是世外之人,不屑尘寰;更有甚者,竟道她并非凡人,乃是天上织女,待绣完人间锦绣,便重返天界去了。
或是一语成谶,三年前,裁云夫人果真如雪隐鹭鸶,踪迹全无,再无绣作问世。安平公主不爱女红,却独独钟情裁云夫人,莫非是私下与她有故?又或是她本就偏爱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奇女子?
容玉思绪纷飞,有心再问几句,却见李稷环胸靠在车壁上,闭目养起了神。先前在容府为容岐庆生,他喝了几杯酒,怕是有些醉意,为入宫面圣考虑,自是歇一歇的好。
容玉倾身过来,替他关上车牖,脖颈间的香气被最后一缕春风吹开,飘入李稷鼻端。他睁了睁眼,又在身前人退回来时闭上,微扬唇角。
*
申时,武安侯府的马车从东华门驶入皇城,停在建章门外。两人下车,跟着司礼监往里步行,及至红墙夹道处,一名手持佛尘的内监恭迎上来,满脸堆笑,向二人行礼后,便凑去李稷跟前,说是荣王有请。
“他不在安平那儿?”李稷问道。
“先前去了,天香殿里全是女眷,荣王殿下觉着不自在,就没多待,特派老奴来这儿恭候小侯爷呢。”
荣王是李稷表兄,两人年岁相仿,私交匪浅,今日要想偷偷见方家人一面,还得叫他搭桥。李稷应下,转头叮嘱容玉:“夫人先行,若有事,派人来文英殿寻我便是。”
容玉省得,目送他离开,跟着司礼监走出夹道,过左顺门后,改由礼仪房的内监领路,待穿过了几重朱漆彩绘的游廊,又被一名嬷嬷接待过来,这才步入天香殿。
彼时,天香殿内已坐了不少女眷,有那内阁大学士的幺女、礼部尚书的嫡孙女,并几个世宦大族的千金。崔家小姐崔贞儿亦在座中。
然则人虽多,气氛却是半点热闹也无,众人汗流浃背地待在座上,看旁人轮流上前向安平公主献礼。
“臣女乃礼部尚书孟樟孙女孟文淑,特奉上孔雀绿釉花觚一只,恭祝殿下生辰喜乐。”
安平公主坐在紫檀雕牡丹纹宝座上,冷淡地瞄一眼,移开目光,一言不发。
孟文淑尴尬又气愤,暗忖自家祖父好歹也是正二品大官,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安平公主何至于对她这般怠慢?她向来心傲,若不是被母亲在后背盯着,真想发作几句。
宫女接过贺礼,放去一旁,也是面无表情,道:“多谢孟姑娘。”
孟文淑更气得一窒,垮着脸走回座上,不忘瞪母亲一眼,恨被她拽来参加这憋屈死人的生辰宴。
孟母也是受皇后所邀,迫不得已,知晓自家女儿是个众星捧月的宝贝儿,受不住这样的气,当下以眼神安抚。
其后众女眷依次献礼,无一例外,全被安平公主白眼以待。崔贞儿是最后一个,奉上的贺礼有两样,一样是她精心准备的黑漆描金琴式墨盒,另一样则是代替兄长崔文彬送的顾绣牡丹荷包。
安平公主起先无甚反应,听得后半截,视线挪过来,定格在那荷包上,不屑道:“扔出去。”
众人瞠目结舌。
“崔姑娘,得罪了。”宫女面无波澜,拿走崔贞儿捧在手心的荷包,大步往外,扔出殿外老远。
崔贞儿惊得小脸唰白,手足无措。另有一名宫女走来,接了她送的黑漆描金琴式墨盒,语气也很冷淡:“崔姑娘,有心了,请回座罢。”
座中顿时响起几声嗤笑。孟文淑道:“也是犯蠢,明知殿下不待见她那风流哥哥,还偏要往人家跟前凑,这不是自取其辱嘛。”
她原本介意在众人跟前失了脸面,这厢看崔贞儿吃瘪,内心平衡,便也不怎么气恨了,反倒生出几分看戏的快慰来。
崔贞儿坐回原位,无地自容,气得眼泪一个劲往外飙。崔家三太太尤氏也是面红耳赤,半晌不敢抬头。
便在这时,一名宫女趋步进来,向上首禀告:“殿下,武安侯府少夫人容氏请见。”
“不愧是嫁进武安侯府的人,大家都快要献完礼了她才来,这架子摆得真够大。”孟文淑眉毛上挑,话声不高不低,钻进众人耳里。
众人先瞄上首一眼,见安平公主仍是一副冷脸色,猜想怕是又有好戏要看,齐刷刷望向大殿外。
半个月前,武安侯府的小魔王娶了妻,妻家门第不高,婚礼却被他办得风光无二,这件事,在座女眷皆有关注。
崔贞儿也抬起头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大殿门口,但见一名女郎被宫女领进来,向上首盈盈下拜。
“臣妇容氏,参见殿下。”
众人端详她,见她头戴南海珍珠攒成的头面,身着一件丁香色如意纹缎竖领披风,云肩用彩线绣着烟霞,眉似远山含黛,眸若秋水凝波,竟是个令人赏心悦目的长相。更难得的是她周身气韵,清雅脱俗,婉约动人,亭亭地站在那儿,好似锦绣丛里的一株幽兰。
这样的女郎,竟然是李稷的新婚妻子?
众人难以置信。崔贞儿看在眼里,被泪洇湿的眼圈陡然一红,目光暗藏恨意。
“少夫人可真是叫人好等,我们都向殿下献完贺礼了,你才姗姗而来,莫不是宫里太大,给您绕迷路了?”
孟文淑率先发难,因知晓容玉家世平平,必是头一回进宫,便捡着这一点来诘问,有意叫她在众人面前难堪一回。
容玉循声看去,见得座上一位珠翠盈鬓、锦衣绣袄的贵女,年岁与她相仿,然看人的眼神很是厉害。她听得出这话藏有锋芒,却并不恼,淡淡一笑:“我随夫君入宫,所行之处,皆有宫人引导,不曾迷路。有劳贵女记挂了。”
孟文淑一拳打在棉花上,得了个没趣儿。容玉重新面向上首,捧着锦匣奉上,恭谨道:“臣妇托夫君的福,有幸为殿下庆生,特备上薄礼一份。恭贺殿下生辰吉乐,千岁无忧。”
她声润似玉,婉转动听,孟文淑更是心烦,就等着看她献礼以后被安平公主甩脸子,却见宫女打开锦匣后,惊喜道:“殿下,是裁云夫人的刺绣!”
安平公主看过来,仿佛痴住,半晌才亲自取了绣品,捧在手里细看,手指抚过牡丹花时,美眸泫然含泪。
众人目目相觑,不知是何情况。
容玉候在底下不闻回应,不禁抬眸,这一看,竟感目眩神迷。
安平公主坐在紫檀雕牡丹纹宝座上,头戴金镶宝石挑心,鬓边插着云形嵌宝金掩鬓,耳坠金镶宝石葫芦耳坠,身穿金纱云肩通袖襕云翟纹衫。她有浑然天成的天家贵气,但比这更吸引人的还是她的容色——蛾眉曼睩,丹唇外朗,艳绝尘寰,俨然一朵倾国倾城的牡丹花。
——便如裁云夫人绣作上的那一朵。
“殿下。”宫女怕安平公主失态,凑来她耳旁轻声呼唤。安平公主微微一震,依依不舍地摸过绣作左下角“裁云夫人”四个字,看向容玉。
容玉低下头。
“多谢。”安平公主温柔道,“赐座。”
众人咋舌,几乎疑心听错了话。要知道今日献礼以来,安平公主就没给过任何一人好脸色,遑论是说一声“多谢”?
孟文淑已在那儿气得脸发青,眉头狠皱成一团,满心郁气。崔贞儿也是义愤填膺,旁人不知安平公主为何态度发生转变,她却是再清楚不过——安平公主私下热衷于收藏裁云夫人的绣品。
本来,今日这幅《国色天香图》该归她献与安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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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九哥失利,岂有容玉在这儿出风头的机会?
思及此处,又想起替容玉竞买得绣品的李稷,崔贞儿心里愈发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不是滋味。
容玉入座后排,没坐多久,外面走来一名内监,说是皇后请来的戏班子准备妥当了,请众人移步御花园听戏。
既然是皇后的吩咐,那自然推脱不得,众人簇在安平公主身后,前往御花园。
步入园内,但见苍松翠柏,叠石成山。戏台子搭在假山旁,飞檐翘角,朱栏彩绘。台前已摆放了几排圈椅,铺着锦缎软垫,显是专为女眷们备下的。
众人入座,容玉依旧坐在后排,甫一落座,旁边跟着坐下一道颇为眼熟的身影。
“少夫人,不介意我坐在这儿吧?”
容玉转头,认出孟文淑,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略略点头。
孟文淑嘴角微扯,坐定后,又开始跟她搭话:“少夫人可真是慧心慧眼,我们送的贺礼没一样能入公主殿下的法眼,不像你,一送就送到了她心坎上。唉,眼光这样好,难怪能找着小侯爷这样的好夫婿呢。”
这话算是笑着说的,但那似是而非的语气,任谁都听得出来是讽刺。容玉不知自己究竟何处得罪了这位贵女,说起来,都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谁,便道:“多谢贵女称赞。方才失礼,都忘了请教贵女芳名?”
孟文淑就爱向人自报家门,当下坐正:“我乃礼部尚书孟樟的嫡亲孙女,孟文淑。”
“原来是孟姑娘,以您的才情、门第,以后定能寻得如意郎君。届时大婚,莫忘了发我一份请柬,也让我沾沾喜气。”容玉微笑,眉眼柔柔,既无歆羡,也无半分气闷。
孟文淑被梗住,半晌接不成话,撇开了脸。
戏台上咿咿呀呀,正唱着一出缠绵悱恻、恩怨纠葛的戏,取材自《新唐书》,讲的是太平公主与其驸马薛绍的故事。孟文淑心不在焉地听着,没多久,双目忽地精光大盛,唇角勾起讥笑。
“原来是这样一出好戏,皇后娘娘可真是费心了。”
旁人也开始觉出异样,尤其是当薛绍另有所爱,只因被太平公主看上,故而迫不得已与挚爱分开的真相被揭开时,众人神情微妙,不约而同看向安平公主。
“这是怎的,竟拣这样的戏来唱,不怕殿下恼么?”
“既是皇后娘娘的安排,自有道理,也许……”
坐在后排的女眷窃窃私语,或是惊异,或是惶惑。容玉不明所以,因听得几句颇为不敬的话,微微颦眉。
孟文淑一眼看出她的困惑,凑近道:“少夫人莫不是不知公主殿下和离之事?”
容玉看向她,欲言又止。
“难怪呢。”孟文淑便知猜对,莫名有股优越感,笑了一会儿,愈发挨近她,“当初殿下伴驾东巡,救下一对被山匪抢掠的兄妹。那兄长外貌出众,满腹经纶,是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殿下心肠好,怜他有才学,便派人护送他们兄妹入京,还赍发银钱,助他考学。后来呢,那书生倒也争气,金榜题名,位列朝班,很快便蒙殿下垂青,做了东床驸马,带着他那妹子一块住进了公主府。谁知道……”
戏台上锣鼓喧天,“薛绍”拥住情人,一声声“慧娘”喊得肝肠寸断。孟文淑伸手掩唇:“有一日,殿下竟在府上撞见他们兄妹二人衣衫不整,颠鸾倒凤。你猜怎么着?”
容玉悚然屏息。
“原来呀,那两人压根不是什么兄妹,而是相好,早在书生入京前便已拜过天地,做了夫妻。”
旁侧几人也听见了,靠过来议论:“那不就是薛绍跟慧娘吗?”
“也不一样。人家薛绍、慧娘是正大光明的结发夫妻,只因被太平公主插足,才迫不得已劳燕分飞,阴阳两隔。那两人却是一早相中了殿下的金贵身份,成心隐瞒关系混入皇家,想要攀龙附凤,飞黄腾达呢。”
“唉,那时候,殿下都有了三个月多的身孕,当天便气得小产了,醒来后,又派人拖出那两人来严审,亲自下令处死。气是解了,却也被伤透了心。听说,先皇后就是因为这件事被气走的呢。”
“怪不得,当初对外说是和离,可是打那以后,就再没见过那位驸马爷了。”
“……”
众人借着戏台上越来越急的锣鼓声,你一言、我一语,容玉只感觉耳边嗡嗡作响,毛骨悚然。
“锵——”
一声锣响彻戏台,旦角唱腔陡然拔高,如冷箭刺破长空。伴随“太平公主”的痛呼,“薛绍”自刎而亡,伏倒在“慧娘”的尸首旁。
台上谢幕,台下这一场戏则刚刚开场,众人屏气噤声,眼睛骨碌碌一转,一齐看向坐在最前排的安平公主。
“小民奉皇后娘娘懿旨,特献《金枝劫》为殿下贺寿。恭祝殿下芳辰安乐,千岁吉祥!”
戏班班主领着戏子们下台来叩首,内监高声唱喏:“请公主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