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玉》
1. 第一章
容玉听见窗棂外噗噗有声,像是漏风,她睁开眼,看见青穗秉烛进来,说道:“姑娘,外边正下雪,天冷得瘆人,今儿要不多睡一会儿?夫人宽厚,晚些再去请安,不打紧的。”
容玉摇头,坚持起身。天果然是冷了,甫一离开暖衾,寒气便一口口咬上来,她定了一下神,才下床更衣。
青穗放下烛盏,取来小袄、衬袄给她穿上,外头的小丫鬟听闻动静,麻溜地准备洗漱要用的热水。
这是容玉嫁进武安侯府的第五天,也是李稷消失的第五天。新妇头脚进门,新郎官后脚便开始夜不归宿,外面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容玉像是没听见,每日卯时起身,准点前往养心阁给婆母明仪长公主请安,雷打不动。
青穗替容玉戴上围脖儿,又取来刚烧热的铜鎏金太平有象暖手炉塞进她手里,主仆二人冒着风雪走至养心阁,四下仍是灰蒙蒙的。
轮值的大丫鬟云屏见着她俩,舌桥不下,压低声说长公主尚未起身,请容玉、青穗先往厢房里小坐。
“天冷成这样,夫人都贪眠了,姑娘巴巴地赶来,又是何苦?”青穗替容玉委屈,想起嫁进来后的遭遇,更感心酸。
容玉低头拨弄手炉,淡淡一笑:“侯府对我们有恩,权当是报恩了。”
年前吏部贪赃受贿一案被人检举,波及甚广,容家被牵连其中,父亲容允和差一点被下狱判罪。
千钧一发,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小侯爷李稷伸来援手,以一纸婚书,保住了容家所有人的性命。
李稷此人恶名在外,跋扈飞扬,作为夫婿,固然是不靠谱的。但从报恩的角度来看,他神出鬼没,三天两头不见人,倒不失为一个令人省事的恩公。
再说武安侯府,上头分家早,武安侯又已不在,府里人口相当简单。婆母明仪长公主是个平易近人的长辈,小姑李袅年方十三,活泼率真,待人也很友善。她嫁进来,除被李稷抛在一边,遭人非议几句外,没吃过什么亏。如今要做的不过是每日按点来养心阁请一次安,陪明仪长公主喝喝茶、唠唠嗑。
她并不觉得委屈。
稍坐小半个时辰,云屏来请人,笑吟吟地替长公主致歉。容玉进得主屋,便听槅扇那头欢声笑语,循声看去,炕上坐着位头戴镂花鎏金头面、身着泥金瓜鼠纹圆领对襟披袄的贵妇人,蛾眉凤目,冶丽丰艳,正是明仪长公主。依偎在她肩膀上说笑的女郎一袭千草绿撒花洋缎裙袄,眉眼与她如出一辙,则是府上的开心果李袅了。
“这丫头昨晚听了个鬼故事,吓得一背的汗,硬赖在我这里,缠着我陪她睡了一觉,连累得我起不来床。劳你久等了,快坐。”
明仪长公主不笑便已是和颜悦色,笑起来更令人倍感亲切,一点架子也无。容玉落座,不及开口,李袅猴似地凑过来问:“嫂嫂,你怕不怕鬼?”
容玉摇头。
李袅睁大眼睛,似不相信。
“你嫂子不做亏心事,自然不怕,你当人人是你不成?”明仪长公主揶揄她。
“我也没做亏心事呀。”李袅乜去一眼,振振有词,“可是天底下芸芸众鬼,娘又怎么知道,会不会撞上有眼无珠的糊涂鬼呢?”
众人失笑。明仪长公主趁机训她:“那就是你气运不行,平日里该广结善缘,多多积德,莫学你哥那样,一天到晚惹是生非,没个正形!”
提及李稷,众人笑容尴尬起来,偷偷分辨容玉神色。容玉低头喝茶,垂着眉眼,默不作声。
明仪长公主叹气:“唉,说起那混账东西,真是越来越叫人操心,原以为成家能让他安分些,谁知那一身的臭毛病是半分不改。我一连三次派人去找他,次次被他轰回来,二十多岁的人了,仍跟个泼猴一样。”
众人目目相觑,不敢多话,独有李袅看容玉一眼,替她打抱不平:“要是爹还在,他哪里敢?不过是仗着娘宠溺,所以为所欲为罢了。要我说,就该让人下狠手捉回来,家法伺候,再痒的皮,多打几次也就安生了!”
明仪长公主唇角微微抽动,云屏来打圆场:“姑娘,世子爷是怎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呀,顺毛驴,只能捋不能抽,越是强来,他越要跟你犟到底。再说,论拳脚功夫,府上哪个人能是他的对手?回头真打起来,怕是又要把京城掀翻天喽!”
“那也不能总由着他在外面胡来吧?”李袅撇嘴,“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整日与那群酒囊饭袋厮混在一块,往后得孬成什么样?能撑得起咱武安侯府的门楣吗?”
云屏心想,全京城敢说李小侯爷“孬”的,怕也就是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了,讪笑两声:“自然也不是没办法。”往槛窗外纷飞的雪花看,佯生一计,“今儿这雪下得突然,不妨借一个送披风的由头,再去劝劝?”
李袅差点呕出来,都混账成这样了,还要家里人想方设法哄他回家,当他是财神爷吗?
明仪长公主转开脸,伸手按住太阳穴,唉声叹气:“头三回劝都没用,今日劝又能如何?他要是不想回来,神佛来也无用。唉,也是我命苦,倘若侯爷仍在,脸一板,他便晓得下跪认错,哪敢像如今这样,成日与我作对,气我逆我……”说着,微微哽咽,竟似要哭。
众人赶紧劝慰。容玉手指压在金錾花高足托盖茶盅上,忽有预感。果然,云屏拿锦帕为明仪长公主拭泪,下一刻,饱含期待的目光望过来:“要不然,劳驾少夫人走一趟?”
屋里一静,众人屏息凝神,都往容玉看。容玉如坐针毡,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若是母亲的话都不能管用,我又何德何能?”
“不一样,”明仪长公主吸吸鼻子,眼角泪痕闪光,“他待你不一样。先前为娶你,纳彩、下聘、请期……他事事亲力亲为,可见是放你在心上的。若是你去接他,他必定会回来!”
容玉结舌,看来明仪长公主并不知晓李稷娶她的内情,所以才会误以为李稷能给她薄面。事实上,那人一成亲便往外跑,一连数日不着家,十有八九是为躲她。
“母亲也说了,若是夫君不想回,神佛也无用。儿媳人微言轻,万一去了也是无功而返,被外人知晓了,岂不是要遭人笑话?”
明仪长公主却似铁了心要她走这一趟,狠下心肠,道:“你放心,若是连你的脸面他都不顾,我……我便开宗祠,行家法,为你做主!”
容玉哑然,看着婆母这般决心,心知这一桩差事是推脱不掉了。念头辗转,想着也罢,左右是“一家人”,请他回来,总比放任他继续在外面花天酒地,使得满城人非议她的好。
何况,她也正有一桩事要麻烦他。
“行,那儿媳试试。”
容玉、青穗走后,云屏向明仪长公主一笑。李袅犹自愤懑不平,嘟囔道:“分明是大哥的错,却要嫂嫂低三下四去接人,算什么道理?”
明仪长公主揩走残留在眼角的泪痕,想要解释两句,瞧见李袅那一副缺心少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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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样,便知说再多也是徒费口舌,叹一声:“我跟你爹那些心眼子,全长在你哥身上了。”
*
“姑娘,当真要去接姑爷?”
走回梦风园,青穗再也憋不住,愁眉不展道。
“他一天不回来,我便一天受人嘲讽,万一那些话传回家里,爹娘、哥哥都会担心我的。”容玉放下手炉,挨着填漆小几坐下。
“大婚后欺负人的是他,却要姑娘前去接人,被外人知晓,不是要编排得更厉害吗?回头被老爷、夫人听见,更要担心您了。”
“长公主三催四请都请不动的混世魔王,偏教我接回来了。外人就算要编排,也该是编排我厉害才对,不是吗?”
容玉展颜一笑,柳眉弯弯,眼似月牙儿,不想叫青穗多虑。她总是这样,体贴温柔,有主张、有耐心,无论多大的事都能淡然处之。
但是这一回,青穗的顾虑难以被一笑消弭,她满心踟蹰,道:“可要是姑爷就是不回呢?”
容玉想起洞房那晚李稷扔给她的一席话,当然知晓此行很有碰壁的可能,但是再僵的局,也是要人来破的。她的局,她来破,先发制人,总好过待在角落里自艾自怜,听天由命。
再者——
“那就请家法呀。”
有道是狐假虎威,既然明仪长公主愿意做靠山,为她撑门面,那她何不趁势而为?退一步说,就算是李稷死活不肯回来,婆母能够为她做主,传出去,不也是替她长脸?
青穗倒是差点忘了这一茬,脑海闪过明仪长公主为容玉出头,将那混世魔王逮进祠堂严加惩治的场面,光是想想,竟也解气了。
李稷的衣物放在主屋的紫檀百宝嵌衣橱里,他这人个性狂狷,衣物也都跟主人一个德行,款式、图案花里胡哨,颜色更艳得吓人。容玉先拿了件领口镶狐毛的披风,墨蓝底色,瞧着没那样惹眼,转念一想,是要“请”他回来,还是投其所好更有胜算,便改拿一件大红底宝相花纹镶边的,羽缎质地,色泽流光,正中央用金线绣着一大幅奢华贵气的鸾鸟朝凤图。
青穗差点看岔眼,忍不住嘀咕:“还以为姑娘把嫁衣拿出来了呢。”
容玉噗嗤笑了。
车夫已在角门恭候,身后停着一辆双辕马车,通体檀木打造,车帘是用彩线绣着缠枝莲纹的湖蓝色罗绮,四方车檐皆以鎏金铜片包边,各悬着一枚玲珑剔透的羊脂玉铃,豪奢如此,想来必是李稷平日用过的座驾。
容玉登车,入内前,先问车夫:“不知夫君何在?”
“少夫人放心,府上有家规,逛青楼、养姬妾都是要挨家法的,少爷平日也就在永乐坊那一圈转转,斗个蛐蛐、遛个鸟儿。这两天是为崔家九少爷庆生,待在入云楼里听戏呢。”车夫嘿笑,心自然是往自家少爷那儿偏,能多解释一句算是一句。
容玉颔首,走入车厢坐定。青穗直抚心口:“好在不是窑子。”
新妇大婚不久,若要赶往青楼抓夫婿,传开来,非得被人戳穿脊梁骨。李稷在外声名狼藉,说是京城里最混、最恶的纨绔也不为过,青穗委实一想起他便忧心。
“可是戏楼里也有美娇娘,唱起戏来,一个比一个娇媚,姑爷该不会是用了障眼法,躲在戏楼里——”青穗忽又生出疑心。
容玉一怔,道:“不会吧。他一贯嚣张,何至于躲?”又想想李稷在外的地位,玩笑道,“既是京城里最有名气的纨绔,想来行事不会偷偷摸摸。”
2. 第二章
却说入云楼里,全京城最有名气的纨绔李稷尚在酣眠,忽被一句声嘶力竭的“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惊醒,呆了一瞬后,怫然道:“哪来的破锣?”
伺候在他跟前的小厮来运捧来果脯,趁机进言:“爷,是楼里的名角小凤仙,想是天太冷,嗓子给冻坏了,要是听不下去,咱还是回府呗!”
李稷眼皮耷拉下来,眼尾微翘的桃花眼里透着不耐。来运看他不吭声,捡了一块酸梅干喂进他嘴里,劝道:“事不过三。夫人派人来催了您三次,不会再来了,这一次,只能是您自个找台阶下。难不成,还指望着少夫人来接吗?”
李稷嚼酸梅干的动作顿住,腮帮子一咬,脸色更差。来运心知是触霉头了,瘪着嘴,不敢再多话。
纱帘拂动,走进来一群勾肩搭背、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瞧见懒洋洋地躺在方榻上的李稷,嚷起来——
“瞧瞧,我就说人还在!咱们京师最讲义气的李小侯爷,岂是那等重色轻友之徒?”
“你少胡扯!晏之,不是哥几个说你,毕竟是新婚燕尔,再贪玩,也得收收心,待在家里陪一陪媳妇!”
“就是,当初是你上赶着到人家府上下聘,如今娶了回来,又晾着不管,那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嘛!”
“两情若是久长时,便不在朝朝暮暮。哥几个来日方长。你先回家,给弟妹低个头,安分两天再出来玩呗!”
李稷躺在方榻上,长腿搭着楠木扶手,脸庞朝上,生得是修眉俊眼,俊美无俦,笑起来时,嘴角甚至一对俏皮的梨涡。不过这人的脾气决然跟“俏皮”沾不上边,大多数时候的笑,也仅仅是一种玩世不恭的敷衍。
众人见他半天不回应,各自噤声,挪去一旁听戏。崔九向来跟他亲厚,撩袍在他身旁坐下,道:“听说弟妹是方家的表亲。你不是欠着那方元青一大人情,这样对人家的表妹,不亏心吗?”
李稷优哉游哉:“亏不了。”
崔九倒也不傻,很快听出弦外音,会意一笑:“从你大婚后我便觉得奇怪,以往再怎么见你混,也没这般过分,倒像是故意避着谁一般。吏部一案,容允和本来也在局中,你该不会是为了救容家,还方元青人情,这才急匆匆娶的人吧?”
李稷没反驳。
“听说方、容两家是世交,长辈一直有意让方元青娶容家女,若没有那一桩大案,两家怕是已结亲了。挚友妻,不可欺。倘若真是这样的内情,那我倒是也能理解你了。”崔九笑得多少有些促狭。
外面走来一名伙计,低头在武安侯府小厮来运耳旁低语了几句,来运瞪大眼睛赶来李稷跟前报喜:“爷,少夫人来了!”
李稷下榻整裳,一正衣襟:“走了。”
众人咋舌,目送他下楼,七嘴八舌嚷开来。
“什么情况?我没眼瞎吧?”
“长公主三催四请没有用,咱们费尽口舌也不讨好,媳妇一来,他便走了?”
“人家都还没登门呢,他便巴巴地送下楼去,这乖模样,可不像他的作风啊!”
“……”
崔九挑着俊眉走去槛窗前,伸手一推,外面风卷雪飞,绒花从眼前掠过。楼阁大门外,停着一辆珠钿翠盖的豪华马车,招展的幡旗上写着“武安”二字。
另外几人跟着凑过来围观,认出那是武安侯府的车驾,啧啧有声:“说他在乎吧,成婚第二天便开始夜不归宿;说不在乎,媳妇一来便乖溜溜地跟人走。啧,看不透啊,看不透!”
崔九挑唇,眼中兴味愈浓。
*
李稷从楼上下来,甫一出门,便见风雪里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车牖打开半指宽,里头的人在往外偷看。
他走上前,屈指在车牖上敲了两下,那扇镂花窗户静了一瞬,被推开来,露出一张脸——柳叶眉,杏仁眼,琼鼻底下是花瓣似的嫣唇,看过来时,睫毛微颤,眼波像是卧在春山底下的秋水。
这是一副天生令人心折的柔美长相。
“夫君。”车里人开口,声音也跟那容颜是一样的,软得人心酥。
李稷不动声色,道:“夫人怎么来了?”
“今儿突然下雪,天冷冻人,我来给你送件御寒的披风。”容玉声调惯来柔软,说话时,衬上一笑。
她没有提是明仪长公主的意思。
李稷眼底有微光闪过,伸起胳膊搭在窗沿上,凑近些许,道:“只是来送件披风?”
容玉看见他陡然逼近的眉眼,没来由脸热,小声道:“自然,也是想来接夫君回家。”
李稷往楼上凑热闹的狐朋狗友们打量一眼,故作无奈,道:“行吧。”
容玉许多腹稿尚未派上用场,便见他离开车牖前,在来运的伺候下登车上来了。
青穗在一旁瞪着眼,有些难以置信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来运倒是很淡定,跟进来后,往车帘底下一坐,招呼车夫打道回府。
车厢宽敞,中间置着紫铜方鼎暖炉,散开热烘烘的暖气,李稷挨着容玉而坐,伸手掸衣服上的雪花。外面风雪不小,容玉看见他头上也沾着雪,略想了想,伸手为他拂拭。
李稷眼眸微动,挑唇一笑,索性把头伸过来。两人一下离得很近,容玉连他纤长的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脸颊倏然更热,移开视线,替他拂走金冠上残留的雪花。
李稷坐正,若无其事,鼻端却有淡淡馨香萦绕,那是从容玉那儿顺来的香气。
马车行驶不久后,李稷吩咐来运:“左拐,去金粉楼。”
众人微愣,容玉以为他突然改了主意,又想在外玩乐,不打算回府了,便欲劝阻,李稷道:“夫人放心,耽误不了多久。”
容玉不便再说,想起来金粉楼是京城里鼎鼎有名的一家银楼,卖的都是价值连城的金银首饰,不知李稷为何要拐去那里?
不多时,马车停稳,容玉赶在李稷起身前拿来披风,叫他先披上。李稷接了,认出是那件鸾鸟朝凤的大红披风,唇角上扬,像是个满意的笑。
容玉心里松了口气,暗暗也有些成就感,跟在他身后下车。仰首一看,但见朱楼翠阁拔地而起,飞檐斗拱直耸云霄,楼阁正门悬着一方泥金匾额,上书“金粉楼”三个錾金大字,笔势秀逸,端的是富贵风流。
外头风雪正盛,仰头打量的当口,容玉头肩也被飞雪覆盖。李稷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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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着披风一角举起,遮挡在她头上。
容玉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披风以及他的气息罩住,茫然地睁大眼睛。
李稷低头,只是笑,因为太近,那蓄在眉眼间的笑几乎要落进她心里。
“多、多谢夫君。”
“夫人客气了。”
李稷说完,带着她走进金粉楼。
想是天气恶劣的缘故,今日银楼里的顾客不多,几个穿锦着缎的丫鬟认出李稷,堆着笑迎上来。
容玉看这架势,便知李稷是常客。看来,他虽然不逛青楼,银楼却没少来。莫非是有些红颜知己,以前来为她们买过首饰?
“劳烦夫人挑两样首饰。”李稷在这时开口。
容玉心里咯噔一声,略向店里看了看,被琳琅满目的饰品晃得眼花,佯装费解,道:“挑首饰作甚?”
“赔罪啊。”李稷似没想到她竟会问,笑应一声,走去屏风后小坐。
翠婆自来接待容玉,领她看各个橱柜内新上架的首饰。容玉心不在焉,沿着李稷所谓的“赔罪”想,猜测他是自知理亏,要给明仪长公主送份礼物,为前些天的忤逆赔罪。
至于挑两样首饰,想来一样是给明仪长公主,一样是给李袅。看来,他这人也不像外界传的那样恶劣,犯错后,知晓低头服软,花些心思哄家人开心。先前竟猜他来逛银楼是与什么红颜知己相关,倒是她小人之心了。
容玉办事一向利落,拿定主意后,很快挑中两样首饰,走去屏风后。
李稷刚喝过半盏茶,便见翠婆捧着两个描金梳匣走进来,梳匣里分别是花钿与发簪,一样端庄,一样俏皮。
很明显,都不是容玉的风格。
李稷抬头,眼神质疑。
“金累丝镶玉嵌群仙庆寿钿设计精巧,款式大方,寓意也好,适合母亲。”容玉指完一样,又指另一样,“这支银镀金点翠镶宝蜻蜓簪则俏皮一些,灵动跳脱,小姑戴着正好。”
李稷明白了,原来她以为“挑两样首饰”是给母亲和李袅挑。他给李袅赔哪门子罪?李稷差一点气笑,放下茶盅,走出屏风。
翠婆到底是生意人,看得出端倪,屁颠屁颠跟上李稷,热络地介绍另一些风格迥异的饰品。
容玉杵在原地,以为是自己挑中的首饰李稷都不满意,尴尬是有一些的,但也谈不上多失落。
“你先前说,这次楼里主打的新品是哪一款?”
“回小侯爷,就是您右手边上这一支金点翠镶宝珍珠蝴蝶簪。簪身是全金打造,蝶翅嵌珠点翠,蝶身饰以玛瑙,触角上镶的则是两颗上等的南海珍珠,无论材质、工艺,都是一流的水准。放眼整个京城,也就咱们金粉楼里独有一份,戴出去跟女眷们吃茶赏花,保准备受瞩目,羡煞旁人呢!”
李稷拿起来,见得蝶翅微微颤动,似真有一只五彩仙蝶栖在手心里休憩,莫名使他想起初次看见容玉的那一天。
他笑一笑,走回屏风内,当着所有人的面,郑重地把蝴蝶簪插入容玉发髻间。
“给你赔罪。”他道。
容玉怔忪,青穗也目瞪口呆,唯有来运始终镇静,麻溜地掏钱结账。
3. 第三章
容玉坐在紫檀透雕五屏式鸾凤镜台前,看着铜镜里映出的人影,视线定格在挑心髻间的一支金点翠镶宝珍珠蝴蝶簪上。
簪子造型精巧,栩栩如生,尤其是触角上镶嵌的南海珍珠,随着镜中人螓首轻转,便滚出莹莹光晕,灵气逼人。
“姑娘,整整一千五百两,老爷一年的俸禄也就五百多两,便是不吃不喝,也得攒上三年才够这簪子的数儿……老天,姑爷这般手笔,可真是叫人大开眼界!”青穗呆看着铜镜里的蝴蝶簪,犹自难以平复内心的震动。
容玉从头上取下簪子,放进妆奁里,心情颇有些复杂。
槅扇外人影晃动,李稷已换下外袍走进来,金冠束发,一袭圆领流彩飞花大红箭袖,腰束金镶玉宝绦环,周身贵气十足。他目光先在容玉发髻间一停,发现那支发簪已不知去向,便问:“不喜欢?”
“不是。”容玉起身,斟酌道,“发簪太贵重,我想选些重要的场合戴。过几天便是回门的日子,依夫君看,那日我戴,如何?”
李稷唇角含笑,满意这安排,也晓得她这厢提,是提醒他记得回门一事,莫要专挑那天去外面瞎晃。
“夫人安排便是,我听着。”他乖乖道。
稍迟,一家人在养心阁里用膳,李袅得见那支银镀金点翠镶宝蜻蜓簪,一见钟情,听说是李稷所赠,眼珠差点瞪落下来,十万分的不敢相信。
“瞧瞧,你大哥成家以后,变得多贴心。说起来,也都是你嫂嫂的功劳。快,谢过你嫂嫂。”
明仪长公主很高兴,一则是李稷捎着礼物回来赔不是了,二则是她先前所猜没错,如今能把李稷治一治的,正是儿媳。往后,她大概又可像先夫在时那般,多过几年快活日子了。
李袅拿着发簪翻来覆去地看,一时没听见明仪长公主的话。李稷看得心烦,劈手把发簪夺过来,转在指间。
李袅气鼓鼓,扑上去抢,两人张牙舞爪,差点又打起来。云屏赶紧把两人拉开,从李稷那儿诓来发簪,放回李袅手心,哄道:“姑娘,发簪是少夫人给您挑的。金粉楼的新品,贵重得很,当心别弄坏了。”
“我就知道他没那么好心,要真是他给的,我还不敢戴呢!”李袅撇眉撇嘴,扭头则变脸,朝容玉甜甜一笑,“多谢嫂嫂!”
容玉莞尔,眼风偷偷往李稷身上扫,这人分明也是疼爱妹妹的,偏生当着人前,要处成仇人似的,难怪今早商议如何处置他时,李袅极力提倡家法伺候。
侯府里人少,一家四口用团圆饭,小半个时辰也便差不多了。
外头风雪已停,积雪盈尺,被夜色映照,宛如碾玉铺琼。容玉跟在李稷身后,待走回梦风园,丫鬟们已各自忙开,为两人准备沐浴用的汤水。
容玉不知李稷是否要在主屋安置,按照他洞房那晚的说法,他们的婚事应当就是做做样子,不算数的。可是看他回来以后的做派,又不像是要下榻别处。
主屋原是李稷的住所,他不主动走,容玉总不能撵人,杵在一起又很尴尬,便先走进里间,打开衣橱柜门,默默拿更换的衣物,想着稍后要怎样开口,详细谈一谈他们的事,若是方便,再请他帮一个忙。
身侧倏地罩下来一层影子,容玉抬头,撞入一双极亮的眼眸里,心跳猛漏半拍:“夫……夫君。”
“今日既然回来了,还是先睡在一屋的好,以免旁人起疑心。”李稷正儿八经,道,“夫人以为呢?”
容玉抿抿唇,委实寻不出拒绝的由头,只好应一声“嗯”。
李稷垂眼,看见她手里拿的贴身物,竟是一件绣着栀子花的鹅黄色兜肚。
容玉后知后觉,匆忙收拢手里的兜肚,藏进怀里。李稷看见一根雪白色丝绦搭在她手臂底下晃动,往上连着一抹柔黄。他笑了笑,退开半步:“冒犯了,对不住。”
容玉已是面红过耳,哪还能说什么,关上衣橱门,掉头走了。
李稷目送她,看回衣橱,打开来,见得里面整齐叠着一格衣物,都是她的贴身小衣。他关上,鼻端依然残留淡淡幽香,是今日他在马车里顺来的那一种。
*
容玉从来没想过,这辈子会嫁给李稷这样的人。
及笄那日,她偶然撞见母亲方氏与舅母谈话,两人手执手,提起她与表兄的小字,说是要亲上加亲。
青穗很快来报信,说是长辈们已有了要给她和表兄定亲的意思,她那时并不怎么信,但也没反感。年方豆蔻的少女,莫名对姻缘一事兴致寥寥,像是没有开窍的葫芦,满肚里只有所谓“父母命,媒妁言”。
方元青家世优渥,才貌兼优,待人彬彬有礼,又与她自小相伴,私交甚笃,当然是一个很合适的夫婿人选。
但在容玉心里,也仅仅是合适而已——她对方元青并无爱慕之情。
所以,当方家突然获罪,两家议亲一事再无下文时,她内心并无遗憾,牵挂的不过是舅父的安危。
吏部贪赃一案牵连甚广,父亲很快也要锒铛下狱,两家人忧心如焚,朝夕不保间,更无心去谈论婚嫁。
便在这样惶急的时刻,李稷来了。
他领着一帮人马,声势浩大地来容家下聘,派小厮进来传话,说只要容玉答应以身相许,便有办法保住容家。
李稷是什么人?
他太祖父是开国有功的一代名将,彪炳国史,爵封“武安”;父亲李延平屡平海乱,为国捐躯,受人爱戴;母亲则是与万岁爷一母同胞的长公主。他是实打实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从小珠围翠绕,衣食无忧,坐拥旁人一生难以企及的富贵与权势。
可偏偏是这样尊贵、优渥的一个人,名声在京城里烂得出奇。
方氏在屋里哭了一夜,既想借武安侯府救一救丈夫,又不忍心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纨绔。
容玉没哭,次日,亲自出面,收下了李稷送来的聘礼。
想是上天眷顾,容玉情窦开得晚,从某个角度来说,方元青也好,李稷也罢,于她而言并无多大的差别。
李稷虽然名声差,但是家世不赖,又能救容家于水火,单单是最后一样,便使她无法心生不满。她嫁进来,乃是真的调整好了心态,做好了要与他共度一生的准备,可谁知大婚那晚,李稷的一席话再次令她当头一棒。
“方元青是我兄弟。”李稷挑开她的红盖头后,扯了扯衣襟,醉眼朦胧地说,“他心悦你。我曾欠他个人情,所以救你一命。”
容玉愣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是许久,才从那复杂、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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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的状态里找回神思,弄清楚了自己所处的境遇。
原来,这一切仅仅是一个局。
生气吗?又或者说是释然?庆幸?容玉很少有这样困顿的时刻,但那一刻,她是真的有些手足无措。
如若娶她只是为救容家,救容家只是为还表兄人情,那他们究竟算什么关系呢?
*
亥时,两人洗浴完毕,屏退丫鬟,走进红木海棠花围拔步床里躺下。
洞房那晚,李稷没在新房多留,真算起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躺在一起。
冬夜寒寂,外面似乎又下起飘雪,窗牖簌簌有声,衬得床帐里更落针可闻。容玉平躺着,眼前是一片朦胧的光,她感受着身侧人的动静,试探道:“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嗯?”
李稷发出低低的一声鼻音,含着些混沌,听来像是要睡了。
容玉赶紧道:“洞房那日,夫君说是因为要还表兄人情,所以才来容家下聘。敢问用这法子来保全容家,是……表兄的意思吗?”
父亲头上的罪名不算很大,不像舅父,非圣旨难以开脱,李稷若是为还人情救人,大可用旁的办法,为何非要来下聘成亲这一招?
李稷在黑暗里睁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是,是我的意思。”
容玉一愣。
“吏部一案背后是党争,容家被牵连其中,就算逃得过一时,也逃不过一世。我没那工夫整日盯着你,回头哪次顾不上,不便向子初交代。”
“子初”乃是方元青的表字。
容玉哑然,合着他是嫌麻烦,所以干脆娶进家门来,一劳永逸?
毕竟,有武安侯府的门楣以及明仪长公主这样的皇亲贵胄庇护,即便是成王一类,也不敢轻举妄动。
“怎么,夫人有更好的法子?”李稷反问。
容玉忙说“没有”,腹诽这人果然名不虚传,行事另类得很,接着道:“所以,往后我们便只是做假夫妻?”
李稷再次沉默,片刻才道:“你既是子初放在心上的人,我便不可能碰。待他回来,我自会签下和离书,让你们破镜重圆。”
容玉如鲠在喉。
严格来说,她与方元青的婚事没有议定,私下也一直是以表兄妹的身份来往,并无私情,谈何“破镜重圆”?
再者,她又不是什么物件,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他想娶便娶来,想送就送给旁人的了?
容玉心口隐隐发闷,嫁进来五天,竟是在这个时刻第一次体会到了委屈的滋味。
“不妥?”李稷因她半天没下文,问道。
“……妥。”容玉闷声应下,背转过身,不再多说什么。
床帐内光线影影绰绰,李稷盯着她的后脑勺,脑海里是她转身前那副委屈的神色。
委屈什么?
他都大义凛然到这份上了,方元青听了都要落泪,她倒还不满意了?
李稷扯唇,手往前伸,勾起她一缕柔顺的秀发,故意似的,绕在指尖摸了摸,道:“我睡相不太好,要是后半夜吵醒你,还望多担待。”
容玉心烦,懒得跟他多费口舌,“嗯”一声应付。
李稷笑,勾着那一缕秀发,进入梦乡。
4. 第四章
容玉先是感觉头发被人拽了,扭头看去,一缕秀发竟被枕旁人抓在手里。她匪夷所思,想起这人睡前似乎说过他睡相不好,默默忍了,小心翼翼地把头发扯出来,挪开些许,躲在角落入睡。
后半夜,又感觉肩膀被重石覆压,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李稷不知何时挨了过来,一条手臂压在她身上,膝盖弯曲,把她顶着,整个人快有一大半与她相贴。
容玉震惊,推开他,再想往里躲,已是退无可退,整整一夜,睡得精疲力竭。
次日醒来,天光已然大亮,身旁空空如也,李稷不知何时走了。
容玉知晓睡过了头,匆忙坐起来,唤来青穗,为前往养心阁请安做准备。
“没事,姑娘。夫人刚差人来说,今儿不用去她那儿请安了。”青穗替容玉取来衬袄换上,小圆脸上浮着笑。
前些天,容玉每天都要赶在辰时前到养心阁给明仪长公主请一次安。冬日严寒,加上连日大雪,早起愈发艰难,今儿总算能偷个懒了。
容玉坐在镜台前梳发,猜想是李稷昨天夜晚歇在屋里的缘故,明仪长公主不知道他们只是假夫妻,还当是小两口情意正浓,便免了今日的晨省。
“他……人呢?”容玉问起李稷,有些含糊。
“姑爷?”青穗握着犀牛角梳替她顺发,这厢提起那人,居然半分嫌恶也无,话声含笑,“姑爷天一亮便起了,眼下正在书房看书,说是等姑娘起后,一块用早膳呢。”
容玉一时不知是该先诧然于她的态度,还是震惊于李稷“在书房里看书”这样的描述。
“看书?”
“嗯。”青穗点头,“姑娘,这次姑爷回来,奴婢发现他也是有可取之处的,并不像外面传的那样荒唐。您看,他又舍得破费与您赔不是,又能在大雪天里早起温书,想来根上也没坏透,仍是有救的!”
容玉狐疑,旋即又有些心酸。青穗这厢欣慰,无外乎是想着李稷本性不坏,她加以规劝调教,便也能拥有一桩和美的婚姻。可若是她知晓人家迟早是要写了和离书递过来的,当作何感想?
不久,丫鬟奉来早膳,李稷跟着从外打帘进来。今日他玉簪束发,衣裳不算很艳丽了,一袭湖蓝色交领右衽夹棉锦袍,腰上挂着白玉云祥玎珰,四方步走得端正从容,乍一看,还真是有几分读书人的彬彬气质。
容玉忍不住多看了他一会儿,想起彼此的关系后,又移开视线。
两人入座,圆桌上摆满珍馐,包点、汤羹、粥食、蒸糕一应俱全。前些天的早膳也很丰富,但规格不比今日,想来也是因为李稷来了。
“府里的厨子是母亲从金陵聘来的,做的膳食多半都有苏杭口味,夫人能吃得惯吗?”李稷关心道。
容玉低头喝着鱼片粥,淡淡“嗯”一声。
李稷看她不像愿意多聊的样子,止住话头,默默用膳。食不言,寝不语嘛。当谁不知道似的。
用完早膳,李稷没走,坐在外间的楠木圈椅上,手勾着腰间的白玉玎珰,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
容玉没处理过这样的场面,以往他都不在,去养心阁请完安后,梦风园便全是她的天地,她自在得很,不像现在,身旁坐着一尊大佛,丢开不是,伺候又麻烦。
要是没有昨天夜里的那些话,容玉也能赔些笑脸,可是不知为什么,每次想起后面要被他交还物件似的交给表兄,她心里便提不起劲,干脆也闲坐着,一声不吭。
两人各坐各的,良久,李稷开口:“夫人平日都坐在这屋里发呆?”
容玉:“……”
李稷看过来,一双桃花眼黑白分明,透着诚恳。
容玉尴尬:“……不是。”
来运适时跳出来,提议道:“外面风雪都停了,到处白皑皑的,仙宫一样,爷不妨带着少夫人在府里逛一逛!”
侯府很大,容玉初来乍到,正需要一个人领着四下里转转,熟悉熟悉。李稷站起来,举步往外走,及至门槛前,回头看容玉。
容玉硬着头皮跟上。
*
“祖父去世后,府上便分了家,二叔、三叔住在京城,四叔一家在金陵。那儿是李氏祖籍。父亲没有妾室,膝下就我和李袅,所以府里人并不多,母亲以外,你最大。”
两人走在抄手游廊内,李稷一边领路,一边介绍侯府里的情况。容玉走在他左侧,保持落后半步的距离,听得这声“你最大”,受宠若惊。
李稷不时回头,看她是否跟上,捕捉到这一表情,唇角微动。
“我们住的院子叫‘梦风园’,坐东朝西,主屋就是你现在住的那一间,后罩房那儿是我的书房,平时没事,我会待在那儿。从这儿往左拐,走十丈远,是府里的花园。水榭、观景亭、阁楼、花厅……里头都有。侯府很大,空置的院落有不少间,你若感兴趣,可以派人收拾一下,种种花、养养猫,又或者办个茶会,都行。”
容玉心里藏着事,不太能全身心听他叙说,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把话说开,叫住他:“小侯爷。”
李稷收住脚步,眉头明显一蹙:“你叫我什么?”
容玉欲言又止,低声道:“既然我们的婚事并不作数,那我私底下还是唤您‘小侯爷’吧。”
李稷眼神微沉,凝视她良久,唇角缓缓勾起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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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他往她走近半步,声音挨着她耳朵落下来:
“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容玉一怔。
“我睡相的确不太像样,昨天夜里,必定是叫你受委屈了。往后我会歇在书房,一个月里,有一天住在主屋便够了。”李稷语调温柔,甚至有点恳求的意味,头颅低着,桃花眼盯着她,“这样可以吗?”
容玉局促:“我……”
“假成亲的事,除子初以外,也就你我二人知晓。”李稷声音更低,来运、青穗等人跟在后头,压根听不见。他离容玉很近,用商量的语气说:“万一说漏了嘴,被母亲听去,不知要闹出多少麻烦。你说呢?”
容玉心里很为难,既然都讲定是作假了,那再一声声唤他“夫君”,岂不别扭?人前做戏就算了,人后也要这样称呼,多难为情啊。
“只是一个称呼,应当不至于吧?”
“既然只是一个称呼,那改与不改,又有什么妨碍?”李稷很费解,皱眉看她半晌,见她仍是不松口,无奈道,“这样吧。你若是难为情,可以唤我的表字——晏之。”
容玉赶紧点头。
李稷叹气,转身往前走,容玉想起自己那件事还没提,快步跟上他。
“晏……晏之。”
李稷在心里回味这个称呼,她声调依旧是软的,轻轻柔柔地喊出来,比任何人叫都动听,但较之那声“夫君”,到底逊色不少。
“夫人还有事?”
“嗯。还有一件事,我要先向你说明。”
“你说。”
“你与表兄合力周旋,救容家于危难,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他日若有机缘,必当竭力相报。只是,我虽嫁你为妻,却并非你的一件家当,和离以后去向何处,该由我自己主张,断没有你将我转赠表兄的道理。”
李稷再次停下来,这一次,步履明显收得很急。他看向容玉,目光像磨得锋利的箭镞,要洞穿人心。
“何意?”
容玉被他盯得发憷,偷瞥身后,确认来运、青穗隔得远,重复道:“和离以后,我自有去处,不劳你把我交给表兄。”
“为何?你们不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吗?”李稷目光更亮,声音则喑哑下来,略微有些抖,“怎么,你不想跟他在一起?”
他离得太近了,问话的声音仿佛就贴在头顶,容玉面颊发热,也不愿与他聊这样私密的话题,闷头道:“这是我的事。”
李稷看她良久,眼神几经变化,最后发出一声“哦”,脚步一转,走出了抄手游廊。
容玉耳边回响着这一声“哦”,莫名感觉他有些高兴。
5. 第五章
按大燕风俗,大婚后第七日,夫婿需陪新妇回娘家拜访一趟,是为“归宁”。
次日,容玉照例早起,梳妆时,特意戴上了那支金点翠镶宝珍珠蝴蝶簪。青穗取来件鹅黄绣金瓣兰团花斗篷替她披上,蝴蝶兰花,相得益彰。
外面天已彻亮,日影被积雪反照,连带屋里也亮莹莹的。丫鬟来报,说是李稷已在过厅那儿候着了。容玉捧上手炉,走去屋外。
李稷果然已等在过厅前,仍旧头束金冠,肩披雀金氅衣,底下是秋香色盘金色绣花交领直身,腰系玉绦钩,脚着鹿皮靴,被日光一照,整个人都像在发光。看见容玉,他笑了笑。容玉发现他笑起来时唇角隐着梨涡,是一对儿,尖尖俏俏的,很漂亮。
“夫君。”因在人前,容玉仍是这样唤他。
李稷很受用,点一点头,视线在她头上多停了一会儿,才道:“走。”
两人并肩行走,容玉稍落后他半步,及至东角门外,见外面停着两辆马车,头一辆是先前她去接他时乘坐的车驾,后一辆则载满官皮箱,外绑红绸,像是一车贺礼。
“这是……”
“婚事虽然是假的,但名分总是真的。”李稷低头整理氅衣,压低的话声顺势落进她耳中,“该有的体面,自然要有。”
容玉讶然,复看那车贺礼一眼,心想怕是花销不菲,以这样的排场回容府,岂止是体面?简直算是风光了。
话说回来,当初他去家里下聘,母亲方氏执意不让开门,聘礼便被摆在府外,占了足足大半条街,前来围观的人差点没地方下脚,直呼开眼。
李稷见她发呆,伸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推,示意她上车。容玉微窘,揣着复杂的心情登上马车。
“多谢。”落座后,容玉趁着青穗尚未进来,向李稷致谢。
“谢什么,分内之事而已。”
容玉更感惭愧,想起昨日因为假成亲一事同他闹别扭,也是不该。他本来能另娶心仪的女子,是为救容家才无奈与她成亲,换做旁人,心里八成是有怨气的,可是他待她并无半分不耐,反而体贴周到,令她汗颜。
容家住在城南,从武安侯府过去,要途径宣平坊,坊里有一家糕点铺卖的蜜糕远近有名。容玉听着辘辘车声,偶尔打开车窗,看地方要到了,便提了一嘴,说是想下车买些糕点。家人爱吃那一家的蜜糕。
李稷点头,同她一起下车。糕点铺开在大街拐角,铺面并不起眼,主顾也多是附近的市井百姓,冷不丁看见来了两位锦衣玉带的贵人,纷纷偷眼觑看。
有人认出容玉,议论开来——
“诶,那不是容家姑娘吗?”
“还真是,几日不见,竟像是胖了些。她旁边那位,莫非就是她的新婚夫婿?”
“可不是,当年砸了开源赌坊,差点闹出人命来的大魔王!”
“啧啧,瞧那俊模样,也不像传说里那样凶神恶煞呀!”
“你当混世魔王都生得张牙舞爪,青面獠牙?人不可貌相,别看小侯爷一副俊皮囊,发起狠来,六亲不认。容家姑娘可是个软性子,嫁给他,必是任他磋磨啊!”
“要是没那一桩大案,容、方两家早结亲了。方家公子多周正的一个人,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学有才学,跟容家姑娘又是青梅竹马。这两人配在一起,那才是天赐良缘哪!”
“……”
容玉听见这些闲言,一阵尴尬,抬头去看李稷,却见他专注地瞅着柜面上的各式糕点,恍如不闻。
“容姑娘,仍是像以前那样,要两盒蜜糕吗?”店家也算容玉熟人,听得那些闲言,赶紧打开话匣子,替她解围。
容玉点头,复看李稷,终是放心不下,微笑道:“这家的蜜糕香甜酥软,很是可口,夫君要来一盒么?”
她特意下车来这儿,并非全是要给家人买糕点,也是想买一盒给他尝尝,聊表谢意。
“我不爱吃甜的。”李稷拒绝,语气俨然很淡。容玉猜想他必定是听见了,内心介意,便要解释两句,李稷又道:“我爱吃山楂糕。”
容玉赶紧叫店家拿一盒山楂糕来,不忘提醒:“这家的山楂糕不掺糖的,很酸,夫君不介意吗?”
“不介意。”李稷照旧是一副淡淡语气,后半截话,却是看着她说,“我惯来爱这一口,吃惯了。”
容玉莫名一怔,觉着他像是话里有话,奈何分辨不出是什么,便只叫青穗结账。
两人坐回车厢,李稷打开食盒,拈起山楂糕,一口一个,吃得优哉游哉,眼皮都不动一下,果然是很爱这一口的样子。
容玉瞧着都牙酸,佩服他嗜酸的能力,道:“味道如何?夫君若是喜欢,以后我再叫人来买。”
托青穗、来运的福,李稷得以多听两声“夫君”洗耳,笑道:“还不错。”
容玉松了口气。
李稷一口气吃掉三块山楂糕,盖上食盒,放去一旁,问道:“夫人爱吃甜食?”
容玉“嗯”一声,多说了两句:“我跟兄长打小都爱吃甜的,宣平坊里,就数这一家的糕点最合口味,也最有名气。”
“像兄长这样的人,应当跟子初一样,都是文质彬彬、学富五车的才子吧?”他突然从糕点问到人,又提及方元青,叫容玉一下没反应过来。
容允和膝下一儿一女,小女是容玉,长子容岐年方弱冠,比方元青小两岁,但若论才学,并不在他以下。去年乡试,他与方元青齐齐上榜,成为那一批考生里最年轻的举人。这样的人,当然算得上文质彬彬、学富五车。
不过,李稷问这个做什么?
“兄长与表兄一样,都师承舅父,在诗文方面,的确颇有造诣。”
“果然啊。”李稷眉头一撇,苦恼道,“只可惜,我平生最痛恶的便是诗词歌赋、之乎者也。也不知一会儿相见,兄长会不会嫌我不学无术。”
容玉听他这样说,便知道先前那些闲言碎语到底是被他听进心里去了,道:“于容家人而言,夫君恩重如山。外人的那些胡话,夫君不必在意。”
“外人如何议我、谤我,我自然不在意。但兄长不一样,他是家里人。家里人的看法,我总该在意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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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玉被他诚恳的态度唬住,一时间竟反驳不出什么,半天才想起来他俩的婚事是作假的,他这般在意兄长的看法作甚?
“兄长……向来敬重表兄,夫君既然是表兄的挚友,可见并不像外人所传的那般不堪。兄长明辨事理,不会用偏见的眼光来看待夫君的。”
“当真?”李稷复问,桃花眼直勾勾地盯过来,愈见诚挚。
容玉颔首,想了想,大抵是他很看重表兄这位挚友,所以也不愿意被容家人看轻,便又道:“无论何如,夫君都是容家的恩人,稍后相见,若是父亲、母亲、兄长他们对你有什么误解,我会替你说话的。”
李稷笑了,唇角两个梨涡久久不散:“那就劳烦夫人了。”
*
容允和一介寒门,年近四十,才从登州调入京城,升任从四品布政司参议。这官职分管粮储、屯田、清军、驿传、水利等事,位置不高,但权责颇大。年前,时任吏部侍郎方世清委托容允和帮忙,处理了一桩有关水利公款的旧案,本意是核查钱款去向,谁承想正是帮这一忙,容家被牵扯进吏部贪赃大案里,差一点家破人亡。
容允和是本分人,多年来规行矩步,最怕的便是在朝堂上被卷入纷争,经此一劫后,他越发痛定思痛,不敢再为任何人徇私。为此,还差点跟夫人方氏吵了一架。
方家算是垮了,作为主犯之一,方世清在大牢里畏罪自杀,方家被判大罪,男子发配边疆,女眷充为宫奴。圣旨下来的那些天,方氏没少哭嚎,可是哭也没用。方家前脚落难,容家后脚遭殃,要不是被武安侯府及时拉了一把,如今一家人还不知道是在哪里受罪。
“说到底,咱们一家人的性命都是小侯爷救的。外人再怎样说道,咱们也不能说他半点不是,可记着了?”容允和强调道。
“我自然知道,可是那小侯爷是个怎样的人,你我心里都清楚。吃喝嫖赌、声色狗马的主儿,哪个正经人家肯与他结亲?你看看,这才过门几日,他就敢在外面花天酒地、夜不归宿,绒丫头在侯府过的是什么苦日子,可想而知!为脱罪,将女儿嫁给他,我真是……”方氏以帕拭泪,捶着心口。
容允和长叹不已,想起这桩婚事,何尝不也是羞愧无地?
“不是说长公主三催四请,他都无动于衷,绒绒一出马,反倒老实巴交地回去了?照这样看,他很是看重绒绒的。指不定在他心里,绒绒分量比长公主还重呢!”
“你就自欺欺人吧!”
方氏气恨,哭得更凶,看不惯丈夫总是这样诓骗人。容允和手忙脚乱,赶紧来哄,又是替她擦泪,又是劝慰:“先莫哭,看看你这眼睛,一日日地哭下来,都肿成什么样了?一会儿被绒绒看见,该多担心啊?”
方氏想起女儿,悲从中来,更难止泪。容允和抬头喊“观山”,半天不见人,向丫鬟询问:“大少爷人呢?”
“回老爷,今儿姑娘和姑爷回门,大少爷一早便出门迎去了。”
容允和一愣,想起这兄妹两人感情甚好,容岐怕是要替妹妹出头,急道:“糟了!”
6. 第六章
马车驶入延福街,隔着老远,便见一人等候在府门前,锦衣狐裘,长身玉立,背后是白皑皑的雪景,衬得他人似谪仙。
“哥哥。”
容玉轻轻出声,推大车牖,想要看得更真切些。李稷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认出容岐,眉梢微动。
成亲那日,京城没下雪,他坐在高头大马上前来接亲,容岐也是等在那个地方。待他下马,他等着他的第一句便是:“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但你若敢辜负她,我势必不会饶你。”
他抬眼,想看一看这个敢在他面前放狠话的人的嘴脸,却见容岐收走肃容,笑吟吟地向他拱手一揖:“小侯爷,请。”
仿佛前一刻那句狠话,不过是他的幻听。
他便也只能笑一笑,走进容府接人,笑容挂在脸上,半天才反应过来,横行霸道、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竟在成亲这日,被一个文气彬彬的大舅子敲打了。
“夫人。”眼看容府将至,李稷唤了容玉一声,含笑道,“下车后,可以让我牵一牵你的手么?”
容玉讶异。
“看兄长的脸色像是不好,怕是对我有怨怼呢。”李稷委屈道。
“怎么会?”
容玉本欲反驳,转念想起先前在糕点铺听见的闲话,又思及他前些天赖在外头,弄得满城风言风语,登时无话。
兄长打小便疼她,倘若听信了那些传言,怕不仅仅是要对李稷存有怨怼。
再往府门外看,青年背着手杵在雪地上,这厢近了,才见冷眉冷眼,果然是一副有气待发的架势。
看来,那些风言风语多半是传进了家门。兄长气成这般,母亲身虚气躁,更不知忧心成什么样了。
车声辚辚,容岐望着朝自家门口驶来的马车,确认是武安侯府的车驾后,举步迎上去。
“吁”一声,车夫熟稔地停了马车,小厮下来摆放车凳。李稷走出来,容岐冷冷瞥一眼,视线往后落,看见容玉,便欲接人,却见李稷转身,伸手向容玉。
容玉伸出手,放在他掌心上,由他牵着走下车。两人动作默契,形影不离,俨然一对恩爱的新婚夫妇。
容岐愣住。
“哥哥。”
下车后,容玉先朝他嫣然一笑,全无愁容,满脸幸福的样子。
容岐更纳闷,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狐疑地看向李稷。
李稷颔首,唤道:“兄长。”
容岐更被这声“兄长”喊得发蒙,若没记错,李稷比他略长两岁,又是这般狂狷桀骜的人物,被他喊“兄长”,简直有种折寿的错觉。
“哥哥,外面冷,我们先回府里叙话。”容玉了解他,看得出他百爪挠心,忍着许多话要问,松开李稷,走上前挽起他手臂往府里走。
李稷看着他们手挽手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尖搓一搓,上头依稀残留牵过容玉的触感。
他轻轻一笑,跟在兄妹两人身后,走进容府。
*
容允和、方氏老早便在厅堂内候着了,见着容玉,方氏吞咽进心里的泪又漫延出来,拉过她来左看右看:“快让为娘瞧瞧,可是瘦了?”
容允和怕她爱女心切,又哭嚎起来,叫李稷多想,招呼他:“晏之,来,近日我新得了一副栖云居士的墨宝,就裱在书房里,观山都还没眼福瞻仰,我先请你去品鉴一番!”
李稷从善如流,人走后,方氏抚摸容玉脸颊,泪跟着滚落腮边:“倒是没瘦,就是瞧着没以前精神了。”
“哪有?女儿精神着呢。”容玉握住方氏的手,见母亲泪痕满脸,心生不忍,眼圈也泛起一圈红。
“侯府里的人都怎样,长公主可好相处?”
“娘放心,女儿在侯府一切都很好。长公主是很亲宽厚的人,从不叫我受委屈,小姑性情也很爽利,待我甚是亲昵呢。”
方氏噙泪,道:“那他呢?外头人人都传,说那孽障仍是无赖脾性,大婚次日便出去花天酒地,根本没再管你,可有此事?”
容玉就知道那些事被家人听去了,撒谎道:“那是因为女儿跟他拌嘴了,他负气走的。长公主还帮我去劝了好几次呢,谁知道他脾气大,非要我亲自去接,才肯回家。”
“那也不能撇下新妇不管,跑去那秦楼楚馆……”
“不是秦楼楚馆,是在茶社里为挚友庆生。”容玉笑着拉方氏坐下,为叫她宽心,特意说,“侯府有家规,不准逛青楼、养姬妾,否则要挨家法的。”
“当真?”方氏疑信参半。
“是呀。”容玉点头,“夫君他是贪玩,但也就是在永乐坊那儿斗个蛐蛐、遛个鸟儿。狎妓、赌博那些混账事,他不做的。”
“可我怎么听说,他是荤素不忌,样样都来?”
“那都是外人乱嚼舌根,添油加醋,一些没凭没据的胡话,娘也信吗?”
方氏张口结舌。
容玉低头凑近,指一指发髻上的蝴蝶簪:“好看吗?”
方氏点头。
“他送女儿的。”容玉娇笑,颊飞霞云。
方氏本是个心实性软的人,并无几分城府,先前五内如沸,盖因忧心容玉处境,这厢见她春风满面,不似有假,便也渐渐收了泪,止住悲声。
哄完方氏,容玉借口去看一看李稷,前往书房。容岐跟出来,陪侍方氏时的和煦笑意荡然无存。
“他待你究竟如何?”
“方才不是说了?”
“你去接他那日,他宿在入云楼,那是京城名角儿小凤仙唱戏的地方,不是秦楼楚馆是什么?”
容岐满腹郁邑,堵在容玉跟前,看出她为那厮撒谎,更是伤心:“有些话,你骗娘就算了,何故也骗我?”
容玉早知瞒不过他,叹气道:“他的确没有我说的那样好,但也没有哥哥想的那样坏。无论如何,这一次,是他救了容家。”
容岐骨鲠在喉,何尝不知自己这做法很是不该,既承了人家的情,又在背后说三道四,与白眼狼何异?
“我知道他于容家有恩,我原该敬重,可若是要眼睁睁看着你受他欺辱,我情愿做个忘恩负义之人。”
容玉眼圈一热,想起当初应下侯府婚事时,向来恭顺温和的兄长差点跟父亲撕破脸,心头不免酸胀,道:“哥哥,我知你们疼惜我,可是婚都成了,他已是容家的女婿,若是你们仍与外人一般轻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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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排挤他,叫他知晓了,伤心不说,发起脾气来,吃亏的不还是我吗?”
“我……”
“放心,我一切都很好。”容玉握紧他的手,莞尔一笑。
容岐内心五味杂陈,回握她,看向她发间,那支金点翠镶宝珍珠蝴蝶簪精巧别致,很是衬她。
“发簪……当真是他送你的?”
“接他回府那天,他带我去金粉楼挑的,说是给我赔罪。哥哥不信,亲自去问一趟便是了。”
容岐汗颜,道:“既然他是真心待你,那我们自然不会再对他存有芥蒂。”又想起先前去府外接她,看见李稷牵她下车,他因着容玉,唤他一声“兄长”,他竟都没有答应,何其傲慢。
“是我小人之心了。”容岐惭愧道。
*
入夜后,容府设宴,八仙桌上珍馐罗列,李稷意外地发现有几样颇合他口味的菜肴。
“听绒绒说你嗜酸,恰巧府里厨子会两道酸口菜,一样是醋溜白菜,一样是西湖醋鱼。来,你先尝尝,若不合意,我再着人去八仙楼买些回来!”
容允和坐在上首,隔着容岐,先给李稷夹菜。外人怎样说道李稷,他不想听了,毕竟已是自家女婿,荣辱一体。再说,他也不过是顽劣些,进书房像上坟,看字画如默哀,没有做学问的造诣,但是人嘛,各有所长,往后只要多看着他些,莫让他再做那些出格的事,稳当地跟容玉过一辈子,也就够了。
大抵是有他做表率,方氏、容岐的态度也明显有所好转。敬酒时,容岐还客客气气地唤了李稷一声“妹夫”。
冬日昼短,一餐团圆饭下来,外头已是绛灯斜照,夜色斑驳。方氏不舍放容玉走,两眼红红的,瞧似又要落泪。容玉便借口回闺房拿些旧物,劳李稷候她片刻。
李稷说送一送,行至厅外,却被容岐叫住:“今夜月朗风清,花厅内可赏美景,妹夫可愿同往?”
李稷心说两个大老爷们大晚上的赏什么美景,知道容岐是另有话说,笑着应下。
花厅在抄手游廊尽头,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婆娑树影里,李稷道:“兄长有话?”
容岐收住脚步,颀长身形在粉墙上斜斜映出一道影子,他不答话,仰头望了会儿月亮后,忽地转身,向李稷深深一揖。
“日前怠慢,是我误听流言,以小人之心妄度了君子之腹,这厢向你赔礼了。”
李稷愣住,乃是真个吃惊。容岐接着道:“侯府的恩情,容家人铭感五内,他日若有用处,纵使赴汤蹈火,某也在所不辞。绒绒虽然不比世家贵女,但也是阖府珍宝,掌上明珠,如今托付与你,还望你能珍之爱之,与她同心同德,共修百年。”
李稷定睛看着眼前这小他两岁的大舅子,与容玉很像,他长相秀丽,但气质略冷一些,萧萧肃肃,像冬日覆雪的松竹,这一揖下去,折而不挠,更显出峭峻的风骨。
今夜被他唤来,原以为又要听一顿训,谁知竟是整这一出。他不由很好奇,容玉究竟是怎生劝的了。
李稷好笑,后退半步,端端正正地还了一礼。
“兄长放心。绒绒是我心尖上的人,此生定当珍之爱之,永不辜负。”
7. 第七章
却说容玉借口要寻几件旧物,与方氏又叙了一回话,方送她去了。待方氏去后,容玉进了里间,像模像样地挑拣起昔日物件,以备稍后在李稷眼皮底下过一过,省得落了形迹。
青穗进来帮忙,两人翻箱倒柜,见得绒花泥人诸多玩意儿,说笑半晌,竟忘了时辰,待容玉出来,李稷已站在了外间桌案前。
容玉惭愧,吩咐青穗赶紧收拾手头的几样物件,走去桌前,看见李稷手里把玩她以前放在笔山旁的摩罗睺。
“夫人的小名叫‘绒绒’?”李稷看向她。
容玉点头,凝眸细辨他面上神色,很柔和,隐约有些笑,看来没跟容岐谈崩。
“哪个‘绒’?”李稷伸了另一只手过来,手掌摊开,掌心朝上,是要她写下那个字的意思。
容玉没多想,伸了食指,在他手心里写下“绒”字。
李稷拢手,把那个字收入掌心,唇角扬起来,问:“我能叫么?”
容玉本欲婉拒,毕竟听着有些亲昵,但转念想,她私下也唤他的表字“晏之”了,要是不让他唤她小名,倒显得太小家子气。
“嗯。”
李稷笑。
“兄长同你说什么了?”旁人不在,容玉便不再唤“夫君”,问他去花厅的事。
“没什么,一些祝愿的话,希望你我同心同德,共修百年。”李稷人高,长腿伸着,倚坐在桌案上,头微歪,笑得有几分痞气。
容玉莫名脸热,绕去桌后,李稷鼻端底下跟着飘过一抹馥郁香气,夹杂席间用过的花雕醇香。这次他没忍住,开口问:“绒绒平日都用的什么香?”
容玉一愣:“我没有用香。”
“哦?”
“怎么了?”
李稷歪头看她,笑说:“没怎么。我平日讨厌脂粉香气,但你身上的气味,我很喜欢。”
容玉大窘,脸颊一下更热,却看他眼神明澈,并不似那登徒子调戏人的做派,倒像是真真在赞她。她睫毛乱闪,躲开他的视线,去看青穗那边收拾好没有。
李稷看见她酡红的耳鬓,岔开话题:“小时候喜欢玩这个?”
容玉看回来,见他问的是摩罗睺,那是个戴花簪、穿襦裙的小人偶,彩漆略微斑驳,有些年头了。
“嗯。”
“子初送的?”他问。
容玉摇头。
李稷抬眼,打量四周:“他就没送你些什么?”
容玉嘴唇翕动,倏地想起一事,那日去入云楼接他,她便想提的,可惜没寻着合适的机会,既然他这会儿又提起表兄了,不妨顺水推舟。
“我与表兄虽是自小一起长大,但毕竟男女有别,私下没有互送过什么东西。不过,他这次离开前,倒给了我一封信……”
李稷眼珠立刻转回来。
“……要我寻个机会,交给佩兰。”
李稷脑筋一时没转过来:“佩兰是谁?”
“方家四姑娘,表兄的亲妹妹呀。”容玉意外,他既是表兄的挚友,如何连这个都不知?
“哦。”李稷淡淡应一声,神色恢复如常,“那好说,你把信给我,回头我进宫时,托人交给她便是。”
方家获罪后,女眷被充为宫奴,方佩兰如今被关押在浣衣局,寻常人难得一见。
容玉欲言又止,看他两眼,斟酌道:“我可以同你一起进宫吗?佩兰也是我表妹,今年才十一岁,被关押在禁庭里,不知能否承受得住。我很想见她一面。”
李稷笑一笑,也不绕弯子,道:“那可就不是多好说的事了。”
容玉失落,自也知这是个大忙,进宫一趟本来就不是易事,何况是要私下会见罪奴?想来对李稷来说,亦是棘手的。
正踌躇,李稷又道:“我若帮你,你谢我吗?”
容玉精神一振,杏眸跟着亮堂起来,映出他的脸:“自然!”
“如何谢呢?”李稷仍是靠坐在桌上,俯视下来,逆着光,眼底深邃。
容玉一时语塞,心下盘算,若以金银酬谢,只怕囊中羞涩,也难入他眼。再送一盒山楂糕?那也太过寒碜,拿不出手来。
她表情复杂,又是茫然,又是着急。李稷尽收眼底,唇角勾起来,举起手里的摩罗睺。
“送我?”
小小的彩漆人偶被他捏在手里,杏眸桃腮,花簪襦裙,像是小小的容玉。
“这个……便行了?”
“对啊。”
青穗在这时走进来,说是收拾好了,府外也已备妥车驾,请李稷、容玉启程。
李稷笑着收走了那摩罗睺,大喇喇走出房门。
*
雪后的冬夜萧瑟悄寂,街上少人,马车畅通无阻,赶在宵禁前驶回了武安侯府。
明仪长公主早已歇下,两人不便叨扰,径自回了梦风园,各自休整。容玉沐浴出来,却见李稷也在,身着亵衣,冠发已卸,周身清清爽爽,俨然也是一副要安置的模样。
容玉微怔,旋即想起今日是月初,李稷说的每个月过来一次,难不成是指初一?
“今日回门,干脆歇一块吧。”李稷开口,倒不提月初的事,只又补充一句,“省得旁人多话。”
今夜轮值的并非青穗,而是明仪长公主拨来的大丫鬟镜心。这丫头很是伶俐,阅历也远比青穗深,万一瞧出什么端倪,怕是要往养心阁“告密”。
容玉不疑有他,只是想起上次与他同床的经历,多少有些后怕。
橱柜那儿传来窸窣动静,容玉佯装坐在床前整理,琢磨着要怎样跟李稷提他睡觉时着实折腾人。李稷走过来,道:“夫人收收脚。”
容玉循声抬头,只见李稷抱着两大床绣被扔下来,惊得赶紧坐上床去。李稷只觉眼前似蹿过一只兔子,忍不住弯了唇角,躬身铺床。
“我睡这儿。”铺完后,李稷指一指脚踏。
那地方窄,堪堪能容下一人,但是被围栏围着,也相当于是床内,铺上被褥睡,冬夜里倒是也不冷。
看来,她内心所忧,已叫他觉察。又或许,打从他开口说今夜歇在一块时,便已做了这样周全的打算。只是,他今日才应下她一桩大忙,这厢又屈居下席,打地铺来成全她,叫她情何以堪?
容玉过意不去,却又说不出“你还是上来睡”这样的话。李稷等了一会儿,看她没下文,便吹灭灯盏,掀开被褥躺进去了。
老半天,几乎是他已揪出周公时,才听得床上头传来容玉犹犹豫豫的问话声:“这样睡,安稳吗?”
李稷扔开周公,道:“我睡相不好,会折腾你。”
容玉听出“不安稳”的意思,心知他也是迫不得已,便小声道:“外间有张矮榻。”
“……”李稷心道原来是个撵人的意思,闷笑两声,“外边冷,被那丫头瞧见了,也不好分说。”
容玉抿唇,原本便不占理,这厢更不能再出言逼迫。李稷又道:“夫人安心歇吧,不必管我。”
容玉良久无话,最后“嗯”一声,卷着被褥转身睡了。
李稷窝在底下,呆了一瞬后,气得发笑。
今日太忙,又是费心神,又是奔波,容玉睡得很快,约莫后半夜,忽听耳畔不时发出“咚咚”声响,先前两下没反应过来,后来醒了,才知是底下那人睡中翻身,手脚不知收束,竟将床围撞得山响。
李稷生得长手长脚,蜷缩在脚踏那儿本便憋屈,兼以这霸王睡相,一夜下来,怕是跟这张床两败俱伤。
容玉悬着心看他撞了一下后,半晌没动静,也不知醒是没醒,便犹豫要不要干脆叫他上来算了,他腾地一翻,膝盖顶起来,撞在围栏上,拔步床跟着剧震。
“呲……”
他闷哼一声,总算醒转过来。
容玉抱紧绣被,瞪圆杏眼,呆看着差点裂开的床围,只见始作俑者懒洋洋坐起来,皱着眉头发呆少顷后,终究是把被褥一卷,起身走了。
*
待得天亮,容玉洗漱妥当,准备前往养心阁向明仪长公主问安。用膳时,因没瞧见李稷,便问了一嘴。
“爷昨儿后半夜便去了书房,还是卷着铺盖走的。”大丫鬟镜心一面布菜,一面偷觑容玉脸色。
昨儿轮到她守夜,里间熄灯后,她没听见格外什么动静,便也歇下了。后半夜,里头开始“咚咚”作响,闹得有些厉害,她赶紧起身备水伺候,谁知正撞见李稷抱着铺盖走人的一幕。
既是在明仪长公主跟前做过事的丫鬟,她自然知晓夫妻俩夜里闹出动静是为何,然而看李稷走时的样子,又不像是行房过,反倒阴沉沉的,更像欲求不满。
“可是爷又耍浑,惹得少夫人不高兴了?”镜心试探地问道。
容玉尴尬地摇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问道:“爷是否不惯与他人同睡?”
镜心怔道:“奴婢也是才来,没怎么在爷跟前伺候过,不过听来运私下提过几句,说爷是个‘翻江夜叉’,睡相颇有几分霸道。”说及此处,有所意会,哑然失笑。
容玉看她明白了,便不再多说,只道:“我睡觉也不大安分,打小被母亲笑话,爷想是让着我,昨儿夜里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镜心笑道:“少夫人与爷才刚大婚,自是生疏,难免你推我搡,睡不安宁。待日子久了,摸熟了彼此的脾性,自然便好了。”
容玉颔首,双颊微红,瞧着似是羞赧模样。镜心更不做多想,转头吩咐候在槅扇外的小丫鬟去书房传话,待小丫鬟回来,却是说李稷在书房温书,已用过膳食,便不过来了。
容玉纳罕,镜心则要笑不笑的,看破不道破。
用完膳,容玉仍携了青穗,迎着日头前往养心阁。李袅也在,穿得大红大绿,手捧一本卷了边儿的话本,硬要念最吓人的那一段与众人听。丫鬟们跑个不迭,躲在角落里捂耳朵,叫嚷“姑娘饶命”。明仪长公主歪在炕上笑,见容玉进来,忙唤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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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住口。
“嫂嫂又不怕!”李袅人小鬼大,凑到容玉耳根子底下,压着嗓门,发出沉沉鬼声,“忽闻床上察察有声,急开目,则灵前灯火照视甚了。女尸已揭衾起……”
“……俄而下,渐入卧室,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客大惧。”容玉接口道来,所言竟与话本后文分毫不差。
李袅震惊:“嫂嫂看过?!”
“可是留仙先生写的《尸变》?”容玉笑问。
李袅更惊喜,激动地握了她的手,相见恨晚。
明仪长公主无奈摇头,吩咐云屏看茶,旋即瞪李袅一眼:“少说你那些尸啊鬼的。穿着也是,像个跳大神的,成什么样子。”再看容玉,蔼然可亲,“昨儿回门,可都顺利?”
“托母亲福,一切顺遂。家母备了些薄礼,劳我给您送来,聊表心意。”
容玉语毕,青穗捧着礼品奉上,一样是琉璃盏,另一样是方氏亲自酿的梅花酒。大燕民风开放,内宅亦盛行饮酒,各类花酿酒则是宴席佳品。明仪长公主私底下便是个能喝的。
“令堂有心了,待开春园子里花开时,定要请她来赏玩。我前年酿有一坛桂花酒,就埋在假山后那棵桂花树底下,届时挖出来,请她痛饮一番!”
容玉含笑谢过。李袅眼珠往屋外瞟:“大哥怎生没来?莫不是又去外边当逛鬼了?”
“他在书房。”容玉应道。
李袅目定口呆,明仪长公主也是相当诧异,伸手摸了半晌心口,才道:“老天开眼,这泼猴撒野那么久,如今总算是收心了。好儿媳,你果真是他的福星!”
容玉笑说不敢当,明仪长公道:“当初合八字时,官媒婆就说你们日柱相生,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果然你过门后,这混账一日比一日有人样,你不是他的福星是什么?说起来,你们大婚时,万岁爷特意过问了好几回,还赏了贺礼,改日我得带你们进宫谢恩才是!”
容玉这几日正为进宫一事发愁,听有这样的契机,正中下怀,便顺势问相关事宜,说是怕不晓得规矩,冲撞了贵人。
明仪长公主愈发觉得她周全,笑道:“不怕,规矩嘛,都是大差不差的,回头我叫云屏教教你。这样吧,明日教礼仪,后日进宫,正是趁热打铁,如何?”
云屏凑近明仪长公主耳旁,悄声道:“殿下,后日初四,正巧是安平公主的生辰呢。”
明仪长公主笑容一僵,李袅在旁边拈蜜饯吃,听见“安平公主”,明显也一个激灵,扭头翻看话本,不再参与谈话。
“那就大后天。”明仪长公主重新笑起来,看向容玉,“多学一天礼仪,心里踏实了,行事更稳当。”
容玉当然看得出蹊跷,却也不便多问什么,点头应下。
*
李稷一觉醒来,已是晌午,外面水声滴答,日光亮得晃眼,覆在屋檐上的积雪正在融化。
“来运。”他叫来小厮,开口便问,“夫人呢?”
“夫人在养心阁呢。”
李稷顿了顿,道:“我说我夫人。”
来运心想那叫什么“夫人”,该叫“少夫人”才是。到底不敢置喙,如实汇报,说容玉起来后,先去了一趟养心阁,后来便在梦风园主屋里待着,这个点儿,想来也是在午憩。
李稷揉了揉太阳穴,猜想容玉多半过会儿就要来了,起身道:“为我更衣。”
书房不大,统共里外两间,外面是读书的地儿,槅扇后是一间小卧房,靠墙摆着三开朱漆橱柜、紫檀木镂花衣架,以及一张铁梨木榻。李稷站在榻前,伸开手臂,手腕从袖口露出了一截。
来运看出不对,顺势给他把衣袖捋上去,吓得不轻:“呀,爷,这一身的淤青,谁弄的呀?”
李稷看过来,想起是昨天夜里撞的,唇角抽了抽,笑自个蠢笨,径自拿来衣裳穿上。
“去外面候着,她若来了,提前知会一声。”
李稷走去外间,往书桌前一坐,拿起三天前翻开的那本策论。没翻多久,容玉果然来了,梳着挑心髻,发髻上仍是那支栩栩如生的蝴蝶簪,走一步,蝶翼动一下,勾着人的眼。李稷不可避免地多看了一会儿。
“夫君。”
来运在,容玉照旧是这称呼,唤人时,使了个眼色。
李稷省得,手一挥,打发来运离开,书房里顿时只剩下夫妻两人。
“看的可是《文章正宗》?”容玉瞄见书皮上半行字,认出书名,去年年底在容府书房,容岐也看过这本书,想来是今年春闱要考的篇目。
“嗯。”李稷胡乱应一下,放下书,看见容玉手里捧着个小瓷瓶,像是伤药。
容玉见他瞧见了,便也不藏,放在桌上,道:“昨夜委屈你了。这瓶是玉红膏,用来散淤很有效。”
李稷耸眉,合着他昨夜丢那么大一脸,她全看在眼里了。他没来由有些窘迫,手臂微抬,露出腕上那块淤青给她,故意问:“夫人帮我擦吗?”
8. 第八章
容玉一怔,被他问得有些羞窘。李稷本来也就是逗逗,没敢真叫她擦,便要作罢,却见她打开瓷瓶,指尖抹了一点膏药,往他手腕上擦来。
那膏药沁凉,她指尖则是温热的,两相交融,触感像是沾水的羽毛挠过心扉,痒得人差点坐不住。李稷收紧下颔,定定地看着她,待她擦完,手腕一缩,躲回衣袖内。
“旁的地方不方便,就不劳夫人费心了。”
容玉自然也没打算再给他擦别处,毕竟不是真夫妻,擦这一下,也只是为后面问他进宫的事做准备。
“进宫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今明两天有些私事要办,后日进宫,如何?”
容玉想起先前在养心阁那儿听来的消息,道:“是参加安平公主的生辰宴吗?”
李稷抬眼,明显很意外。
“早上在母亲那儿请安时,听她提了一嘴。”容玉解释完,顺便提起心里的疑惑,“但听母亲话里的意思,像是不会赴宴?”
李稷笑一笑,大概清楚是什么情况了,反问她:“知道安平公主吗?”
“知道一些。”
容家祖籍山东,容玉在老家长到快及笄,才跟着升职入朝的父亲进了京城。为与各家女眷周旋便宜,方氏老早便派人探听过京城贵女圈内的情况,她因而知晓了安平公主的大名。
据说,这位公主乃是全京城最不好惹的一位人物,莫说是她这样的普通官家女子,便是那些有封号的郡主、县主见着她也是绕道走,私下聚会,从来不给她递帖子。更有甚者,说是安平公主心性狠毒,睚眦必报,手上沾着好几十条人命,杀人从不眨眼。
“她跟李袅不是不想去,是不敢去。”李稷手指间转着那个摩罗睺,盯着容玉,似笑非笑,“你敢吗?”
容玉被他笑得局促,却也不憷:“敢。”
李稷挑眉。
“外人也说你无恶不作,是个混世大魔头,可我瞧着,也没什么可怕。”容玉双目黑白分明,澄亮有神,“可见,传言并不一定可信的。”
李稷先是一怔,旋即笑起来,眉眼舒展,梨涡深深,那高兴的模样竟叫容玉有些愰神,想起“明媚”、“俏皮”、“俊美”这类词来。
“夫人果然慧眼,与那些俗人不同。”
李稷显然很满意她的话。容玉移开眼,不再看他。
“那便这么定了。春闱在即,我还要温书,就不陪夫人叙话了。”李稷拿起先前放下的书,作势要看,像模像样的。
容玉狐疑地瞄他一眼,颔首走了。
*
京城城西向来繁华,永乐坊、宣平坊都是有名的声色地儿,多的是赌坊、酒楼、勾栏这类销金窟。
李稷以前爱混赌坊,倒不全是为赌钱,更多是凑热闹,后来因在开源赌坊跟梁国公家的小世子干了一架,生生打瞎了人家一只眼,气得梁国公差点半身不遂,拄着拐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到御前,换来他被顺德帝一顿臭骂,趴在长庆殿外挨了三十大板,这才戒了赌,改在永乐坊那儿斗蛐蛐。
永乐坊、宣平坊交界处有座高楼,大门顶上挂的是典当的牌匾,名曰“光寿永典”,然则内里五花八门,投股、拍卖、洗钱、赌博样样营生皆有,算是个黑白通吃的所在。
李稷因着要记顺德帝给的教训,平日逛不到这儿来,今日却为着一样什物,坐在了看台底下的贵宾席上。
“爷,都打听妥了,第六样开卖的正是您要的那幅刺绣,起价一百两。咱们带了一千两银子,要是没意外,必定能拿下。只是……”
看台上笙箫并发,几个舞姬正在扭腰,权作暖场。李稷没怎么看,听得来运吞吞吐吐,眉更一拧:“只是什么?”
“小的刚听人议论,说梁国公府上的小世子今儿也要来。那厮忒记仇,专爱跟您作对,要是看见咱拍那刺绣,怕是要拼了命地往上抬价,不让咱如愿啊。”
当年在开源赌坊,李稷一拳下去,打瞎梁国公府小世子的右眼不算,脚踩在人家心窝上,差点踩出人命来。
那以后,两人自是不共戴天,小世子也不是个善茬,整日声色犬马,寻衅闹事,隔三差五便扬言要将李稷扒皮。今日两人若是撞上,那可真就是冤家路窄,打不打尚在其次,竞拍之时,必然是“血雨腥风”——那厮断然不会叫李稷得偿所愿。
“回府,再取一千两银子来。”
“没的取了。”来运哭丧着脸,“这个月又是逛金粉楼,又是给容家置办回门礼,开销忒大,账上早就空了。就今儿这一千两,还是小的磨破了嘴皮子,才从账房那儿预支了下半年的例银呢。”
李稷拧眉,脸色一下更差,思忖间,看台那头人声鼎沸,一个戴着眼罩、身披玄氅的青年冲上看台,搂起一名舞姬,惹得台下哄笑连连。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梁国公府的小世子——窦光。
“小世子,快松些手,奴家的腰都要给您拧断了。”
那舞姬被窦光箍在怀里,几乎喘不过气来,却又不敢推拒,只得娇声讨饶。窦光冷笑道:“哪家的娘子娇气成这样?回头给你按榻上去,得断你几次腰?”
众人哄笑,舞姬羞愧难当,极力别开脸。窦光目光一扫,正巧瞧见李稷,失了调戏的兴致,一把推开舞姬,下台入座。
他是光寿永典的常客,差不多每次竞买都会来,今儿碰上李稷,倒是感觉稀奇。这人虽然记仇,恨李稷入骨,对外放言要寝其皮啖其肉,但也知晓分寸,火候没到,不会真找李稷翻算旧账。
“去打听一下,李稷来这儿做什么?”窦光吩咐扈从,端起茶盅,猜想李稷也是为竞买而来。听说他前一阵刚成了亲,婚礼办得很是风光,难不成今日来,是为买些宝贝回去讨娘子欢心?
这般一想,窦光相当气闷,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积怨甚久,今日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叫李稷痛快了。
“启禀爷,李家小侯爷也是来竞买的。”扈从打探回来,弓腰凑在窦光耳旁,用手挡在嘴边传话。
“买什么?”
“侯府小厮狡诈,先前去后头探听,每样都问了个遍,猜不准他们相中的是哪一件货品。”
窦光冷哂,左眼已盲,便拿右眼瞪得滚圆,直盯向左前方。
“爷,国公府那位又在瞪你呢。”来运揣着手候在李稷身后,嘟囔,“一颗眼珠当两颗使,也怪费神的。听说今儿有样从西域来的宝贝,叫什么犀牛角水晶眼镜,专给瞽人用的,小世子八成是奔那玩意儿来的吧?”
李稷看向窦光,一脸悠哉悠哉,先前因缺钱而产生的郁闷也不见了,他问:“排几号?”
“压轴的,那玩意儿是东家花大价钱买来的洋货,今儿不少贵宾都是奔它来的。”来运弯下腰,把声音压低,毕竟是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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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力探听来的情报,不能随便叫旁人听了去。
李稷点一点头,心里大概有数了。
不久,掌柜登台,十样珍宝正式开卖。打头的是一块羊脂玉佩,贵则贵,但平平无奇。第二样是前朝某位大家的画作,算是颇为难得的真迹,座下有不少宾客出手,最后被一名豪商以三百两的价格拿下。
窦光一直留心着李稷的动作,看他前面都不出手,便也按兵不动。及至第三样,掌柜拿开绸布,介绍摆在檀木架上的一尊小金佛,说出起价后,李稷手一扬,敲响了座旁的铎铃。
“五百两。”
众人目光齐聚过来,虽面上不显,心下却已雀跃,就等着看李稷、窦光竞价。
果不其然,李稷话声刚落,另一头传来悠扬铃声,窦光道:“八百两。”
李稷再次敲响铎铃,道:“一千两。”
来运在后头听得惊心动魄,劝道:“爷,不是,咱不是要……”
“闭嘴。”李稷截断来运的话,左手动着,手心里摩挲着一物,乃是容玉送给他的摩罗睺。
“一千二百两。”
“一千三百两。”
“一千五百两。”
“一千八百两!”
窦光哪里肯让,一径奋勇直追,右眼放出狠光,语气也自带一股势在必得的斩截。
掌柜在台上听得眉飞色舞,眼珠在窦光、李稷两人中间滴溜溜转,起价三百两的小金佛被喊到一千八百两的天价,单是这一桩买卖的抽头,便抵得上他半年的进项了。
“乐山小金佛,一千八百两,可还有客官要竞价?”
满堂寂静,众人目目相觑,谁也不愿当那冤大头。
李稷扔掉银槌,佯装失落。
“恭喜梁国公府小世子,以一千八百两竞下乐山小金佛一尊!”掌柜高声唱喏,伙计在旁侧敲响铜锣,“哐”一声,底下喝彩连天。
梁国公府的小厮掏出银票,交与楼里伙计,钱货两讫。小厮也是识货人,掂量小金佛端详半晌,直皱眉头:“爷,小的看这小金佛的成色也就一般,还不如老夫人神龛上摆的那一尊。姓李那厮该不会是故意抬价,在讹您吧?”
窦光本还得意,听了此言,气不打一处来。
锣声又起,第四样货品开卖,乃是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窦光紧盯李稷,见他果然又是第一个敲铃开价,这回学乖了,等旁人喊过一轮,才谨慎开口——
“八百两。”
李稷瞄他一眼,悠然敲铃,道:“八百零一两。”
“李晏之,你要脸吗?”
“不要。你要脸,你多加些价。”
“你——”
众人失笑,齐刷刷看向窦光,等候他的反应。掌柜自也笑容可掬,期盼地注视过来。
窦光如坐针毡,被李稷一句话架在那儿下不来台,硬着头皮敲铃报价:“九百两!”
“九百零一两。”
“一千两!”
窦光喊完,气急败坏地盯住李稷,就等他再喊一回,让他以千两以上的高价拿下夜明珠,却见他扔了银捶,懒洋洋靠在椅背上。
“一千两一次!”
“一千两两次!”
“一千两三次!”
又是“哐”一声锣响,掌柜满面春风:“恭贺世子爷,连战皆捷,以一千两拿下南海夜明珠!”
9. 第九章
窦光这次来光寿永典,统共捎了三千两银票,差不多是他的全副家当,为的就是拍下那副从西洋运来的犀牛角水晶眼镜。
锣声敲响以后,又一千两不翼而飞,梁国公府的小厮捧着手里残留的两张百两银票,双手直抖:“爷,这……”
窦光怒发冲冠,已是气得目眦尽裂,看李稷的眼神恨不能把他碎尸万段。
楼上雅间,一人凭栏而立,手里晃着一只白釉酒盏,调侃道:“看这两人斗气,可比看竞买有趣得多。今日果然没白来。”
他锦衣玉带,眉目清俊,正是前些时日与李稷在入云楼欢聚的崔家九少爷——崔文彬。
“依国公府小世子那脾气,怕是不会甘心,稍后要是跟小侯爷闹起来,爷帮是不帮?”小厮忧心。自家少爷近年来与李稷交好,不帮呢,不讲义气;帮吧,又要惹一身麻烦。崔家虽是商户,但主母毕竟是皇后、阁老的胞姐,这样的人家,能容得下崔文彬风流,却容不得他做下一个窦光、李稷,不然,他们今日进这光寿永典也犯不着躲在雅间里,派扈从去底下竞价。
“放心,哑火的炮仗,炸不起来。窦小世子比谁都清楚晏之的狠劲儿,除非,他另一只眼也甭想要了。”
小厮看回楼下,窦光气得脖子暴起青筋,却仍是坐在原处,忍而不发。当年他被李稷打瞎一只眼,外加断了两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小半年,李稷却不过是被顺德帝训斥一顿,挨些板子。说好听些,那是顺德帝替臣下做了主;说难听些,也就是做做模样,打发梁国公。到底是明仪长公主的骨血,顺德帝焉能不偏袒?
窦光不傻,自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没有个□□成的把握,不敢再去找李稷干架。
竞买继续,后面两样开卖的都是些寻常宝物,及至第六样,小厮眼前一亮:“爷,快瞧,您要的刺绣来了!”
那是一幅三尺见方的绣品,规格不大,但是绣功精巧,华彩流溢,就算是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价值不菲。
“此乃我大燕第一绣娘裁云夫人的孤品,绣的是《国色天香图》,工艺为顾绣,丝线、针刺皆纤细如发,配色精妙绝伦。自从三年前裁云夫人失去音讯后,她的绣作是见一幅少一幅,今日这一幅起价一百两,价格不高,但日后或能身价大涨。诸位看官,敬请开价!”
掌柜介绍完,看台底下交头接耳,来者基本是男宾,对刺绣并无兴趣,偶有心动者,则是看重裁云夫人失踪一事,赌她若是从此不再刺绣了,那今日这幅便也算是遗世之作,往后能有升值的空间。
于是,有人敲响铎铃,开价一百二十两。这筹码加得不多,却是正常,像先前李稷、窦光那样喊天价的竞价方式才是异端。
李稷稳当当地候着,听得差不多了,拿起银捶在铎铃上一敲,淡淡道:“二百两。”
窦光神情一振,便欲拿银捶,被小厮死命按住:“爷,吃一堑长一智,不能再中计了!咱们眼下就剩两张银票,也竟不起了!”
窦光气得嘴唇发抖。
李稷开价后,四周沉默,倒不是竞不起,而是想着为区区一幅刺绣,不便开罪他。
李稷胜券在握,低头把玩摩罗睺,就等掌柜敲锣,却在这这时,斜后方响起一记铃声,有人开价:“三百两。”
李稷循声看过去,见得极平庸的一人,看装束,像是个商贾。他再次敲响铎铃,道:“三百五十两。”
那人犹犹豫豫:“三百……六十两。”
“四百两。”
那人抿住嘴唇,倏地往楼上瞄,看向一扇窗户内,接着开价:“四百……三十两。”
“五百两。”李稷敲铃果断,语气斩截。
楼上窗户关闭,那人放下银捶,不再竞价。
最终,李稷以五百两的价格买下绣品。来运交完银票,捧来到手的宝贝,满足也不甘。若非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商贾,他们花两张银票便能成事,何必再折上三百两银子?难不成那是窦光派来的托儿,成心报复他们的?
这般一想,忍不住朝那商贾看去,却发现已没了人影,倒是有个颇为眼熟的扈从挤到了跟前来,向他们赔笑。
“小侯爷,我家爷楼上有请,盼您赏光,前去小酌一杯。”说着,偷偷从袖口拿出一块海波纹玉佩,展示给李稷看。
李稷认出来了,并不惊讶,起身正襟,慢悠悠往楼上走。
来运捧着装绣品的锦盒跟上。
*
崔文彬坐在圆桌前,酒已倒好,李稷进来,他开口便问:“你前面故布迷阵,耗光窦光,就为了这一幅刺绣?”
明眼人皆瞧得清,但凡窦光囊中充裕,断不会叫李稷称心如意。李稷想要竞买下心仪的货物,必须先想办法耗尽窦光的钱财。
不得不说,小侯爷今日这一手牌,打得漂亮。
“你派人在底下当托儿,就为了讹我二百两银子?”李稷入座,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架势,眉梢微挑,桃花眼斜乜着人。
崔文彬无奈:“我是真想买下那幅绣品,何曾派人做托儿?若存心讹你,大可让扈从继续抬价,坑你个千八百两,何必中途罢手,又遣人请你上来?”
李稷不接茬。
“我私下派人打听,得知殿下爱收藏裁云夫人的绣品,今儿来,便是为它。明儿是她的生辰,贞儿跟家母要入宫赴宴,我想置办一份贺礼托她替我送去,聊表心意。”崔文彬眉眼和煦,坦然道,“我对殿下的心思,你一直知道。这次权当是帮我一把。我出五百两,你让了这幅刺绣与我,可好?”
“爱莫能助。”李稷回绝得干脆。
崔文彬蹙眉,想不出别的缘由,问道:“怎么,弟妹也喜欢裁云夫人?”
李稷笑道:“绣品是我给安平的生辰礼。”
“以往也不见你对殿下如此上心。”崔文彬也笑,却是狐疑道,“殿下待人苛刻,少有能入她法眼的人,你此番殷勤,莫不是为了让她待弟妹宽厚些,才执意保住此物?”
李稷被戳中心思,但笑不语。
“晏之,”崔文彬笑意更深,看戏的乐趣已然取代了痛失贺礼的失落,他促狭道,“相识这么久,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你这体贴人的模样。”
李稷依旧不语,举杯饮酒。
“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向来重义气,她既是方元青的心上人,那你待她,自然是亏待不得。”
李稷放下空盏,眼皮掀开来,神色已是变了。
“九爷,您胡说什么呢,我家少夫人跟方家公子只是表兄妹,断没有儿女私情,哪来的心上人一说?”来运瞧出不对劲,插嘴道。
崔文彬泰然自若,仍是笑道:“是吗?前几日,有人同我说方、容两家是世交,若没有吏部那一桩大案,两家早已结亲。那看来,是我听错了。”
来运打着哈哈:“便是结亲,那也只是长辈们的意思,我家少夫人最是知礼守节,可经不起九爷这般说笑。”
“是,是我错了,这便为晏之与弟妹罚酒一杯。”崔文彬惯知进退,当下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李稷冷眼乜他,已然看出这厮的目的,不过是假借探出了方元青对容玉的心思,便接二连三来他跟前套话,想弄清楚他究竟为何非要娶容玉。上次在入云楼,他权当耳旁风,听听也就过了,奈何这人不死心,嗡嗡唧唧地绕着人转,活像只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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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的绿头蝇。
“这话我最后听一次。”李稷开了口,“事若过三,得罪勿怪。”
崔文彬唇角一挤,自知这话是何含义,当下笑不出来,心知这次是捋他虎须了,又倒了杯酒,道:“再罚一杯,可满意了?”
李稷咧嘴,起身道:“受不起。”撩袍离席,边走边道,“回头记得把讹我的这二百两银子补上,便算是你有心了。”
崔文彬赔笑应下,目送他扬长而去,闷头饮尽杯中酒。
*
进宫是大事,为公主贺岁更是不容马虎。容玉这两日一直拿不准送些什么贺礼,原想找李袅打听一下安平公主的喜好,谁知这人一早便随明仪长公主往承恩寺礼佛去了,说是要小住几日,以表诚心。
李稷先前说明仪长公主、李袅母女怕安平公主,她原当是玩笑,这厢看来,却是毋庸置疑。只是,婆母终究是长辈,何至于对一个小辈如避虎狼?
“姑娘,安平公主莫不是比传闻里更吓人?”青穗一贯胆小,见这局势,打起退堂鼓,“要不然,还是等夫人回府了再做打算?横竖明儿也是大少爷生辰,咱们同姑爷提一句,兴许还能再回趟娘家呢。”
说来也巧,安平公主竟与容岐是同日生辰,只是年长一岁。此番设宴,庆贺的乃是她二十一岁芳辰。
大燕的公主无权开府,成年后仍住在皇宫的要么是待字闺中,要么便是婚姻不睦,和离后没有旁的去处。安平公主属于后者。据说,前些年她闹和离时,弄得沸反盈天,顺德帝差点下旨申饬,后来是太后出面调停,才勉强平息。容玉猜测,外界传她性情暴戾,多半与和离一事有关。
“殿下的生辰宴设在晚上,咱们给哥哥庆生,大可上午过去。行程既已定下,便不宜胡乱更改。再说,舅母、佩兰她们被关在宫里,至今没有消息,能早一天去看看她们,总是好的。”
青穗无话。
傍晚,李稷回来,眉眼恹恹的,颇为疲累的样子。容玉吩咐青穗传膳,特奉了盏热茶给他,凑近时,闻见他身上有些酒气,猜想他是趁着明仪长公主不在,偷溜出府撒野去了。
亏这人昨天还以准备春闱为由撵她走,看来,也就是装一装样。
李稷是真渴了,拿过茶盏饮尽,没留神容玉的表情。开席后,两人面对面用膳,李稷提起明天赴宴的事,说是贺礼已备妥,叫来运拿上来。
容玉惊讶道:“夫君今日出门,是为给殿下挑选礼物?”
李稷本来没觉着什么,听得这一句,后知后觉,撩眼看她:“怎么,夫人以为我去做什么了?”
容玉赧然,试图解释:“没有,我……”
“以为我又吃喝玩乐,撒野去了?”李稷看她的反应,便知猜对,哼一声,本就不大痛快的心情更郁闷,“夫人怎么能这样?”
崔文彬所言不差,他今日费尽心力去买那一幅绣品,全是为她。可是这人倒好,竟以为他在外头玩乐,分明她昨儿才说,不会像外人那般看待他的。
“没有,我就是没想到你会亲力亲为,这些小事,嘱咐我来便是了。”容玉柔声道。
李稷心想他亲力亲为的事情可不止这一件,先前娶她,三媒六礼,他事必躬亲,也没见她问过一嘴。
“是吗?”李稷仍有点郁气不消,故意道,“别又跟昨儿一样,是在诓我吧?”
“不会。”容玉看出他在置气,心想真像个小孩儿,灵机一动,夹了块糖醋鱼放进他碗里,笑道,“夫君辛苦了。”
李稷看一眼那鱼,是他爱吃的菜肴——她记下了。夫君辛苦了——这话也委实动听。他眉头舒展开来,唇角逐渐上扬,到底是笑了。
10. 第十章
次日又是晴天,檐前积雪尽消,花草挤出嫩芽,一派亮黄色在晨风里簌簌摇曳。京城算是迎来初春了。
容玉、李稷先回了趟容府,方氏知晓她稍后要进宫,偷偷塞来一袋银两,要她寻机会拿给舅母,想到禁庭森严,危机重重,又交代她凡事仔细,如若实在见不着人也就算了,莫要逞强。
容玉一一应下,离开容府,径直入宫。
这一趟,青穗没再跟,车厢内就容玉、李稷两人。他靠窗而坐,随口问道:“子初走前,就只交代了这一件事?”
“嗯。”
“没再说些别的?”
方元青走前,方家女眷已被押解入宫,让容玉送信,多少强人所难,反倒是委托他方便许多。
可是,方元青压根没跟他提起这件事。
容玉手指微动,拢在一起,仍是点头:“嗯。”
李稷狐疑,但也没多问,琢磨进宫以后多半要被顺德帝召走,不能时刻陪伴在她左右,便嘱咐道:“宫里不比外面。先皇后仙逝后,内阁为册立新后的事吵过一阵,最后上位的是当朝阁老贺敬安的妹妹——以前的贺贵妃。她在外颇有贤名,但跟安平关系不好,若是生辰宴上有什么不尴不尬的事,你记得避开些。”
容玉很少见他这样正经的模样,听得出来是严肃的提点,又因是头一回进宫,不免生出几分紧张来。
“今日赴宴的人多吗?”
“不多。”李稷看她一眼,放缓语气,“安平在宫外没什么朋友,除你以外,这次赴宴的女眷都是皇后替她延请的。说既是办生辰宴,热闹一些才好。”
容玉眼眸微动,道:“这般替她费心,倒不像是关系不睦。”
李稷知她冰雪聪明,一点便通,笑道:“所以才说,席间记得避开些。横竖咱们今儿是为见方家人一面,又不是当真贺寿去的。”
容玉听他这话,便知道这生辰宴多半是个鸿门宴了,细想来,倒像是利用了安平公主。她有些惭愧,看向放在案几上的贺礼,道:“安平公主很喜欢刺绣?”
“谈不上。”李稷也看过来,目光柔了几分,“但她很喜欢裁云夫人。”
容玉听过这位裁云夫人的大名,传闻她巧手天工,绣的花能引蝶、鸟能啼春,出手的绣品一经面世,便是各家官太太争相珍藏的宝物。
不过,更传奇的要数其人,出名多年,却无一人窥见过她的尊容。坊间传言纷纭,有说她是世家贵女,不便露面;也有人说她是世外之人,不屑尘寰;更有甚者,竟道她并非凡人,乃是天上织女,待绣完人间锦绣,便重返天界去了。
或是一语成谶,三年前,裁云夫人果真如雪隐鹭鸶,踪迹全无,再无绣作问世。安平公主不爱女红,却独独钟情裁云夫人,莫非是私下与她有故?又或是她本就偏爱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奇女子?
容玉思绪纷飞,有心再问几句,却见李稷环胸靠在车壁上,闭目养起了神。先前在容府为容岐庆生,他喝了几杯酒,怕是有些醉意,为入宫面圣考虑,自是歇一歇的好。
容玉倾身过来,替他关上车牖,脖颈间的香气被最后一缕春风吹开,飘入李稷鼻端。他睁了睁眼,又在身前人退回来时闭上,微扬唇角。
*
申时,武安侯府的马车从东华门驶入皇城,停在建章门外。两人下车,跟着司礼监往里步行,及至红墙夹道处,一名手持佛尘的内监恭迎上来,满脸堆笑,向二人行礼后,便凑去李稷跟前,说是荣王有请。
“他不在安平那儿?”李稷问道。
“先前去了,天香殿里全是女眷,荣王殿下觉着不自在,就没多待,特派老奴来这儿恭候小侯爷呢。”
荣王是李稷表兄,两人年岁相仿,私交匪浅,今日要想偷偷见方家人一面,还得叫他搭桥。李稷应下,转头叮嘱容玉:“夫人先行,若有事,派人来文英殿寻我便是。”
容玉省得,目送他离开,跟着司礼监走出夹道,过左顺门后,改由礼仪房的内监领路,待穿过了几重朱漆彩绘的游廊,又被一名嬷嬷接待过来,这才步入天香殿。
彼时,天香殿内已坐了不少女眷,有那内阁大学士的幺女、礼部尚书的嫡孙女,并几个世宦大族的千金。崔家小姐崔贞儿亦在座中。
然则人虽多,气氛却是半点热闹也无,众人汗流浃背地待在座上,看旁人轮流上前向安平公主献礼。
“臣女乃礼部尚书孟樟孙女孟文淑,特奉上孔雀绿釉花觚一只,恭祝殿下生辰喜乐。”
安平公主坐在紫檀雕牡丹纹宝座上,冷淡地瞄一眼,移开目光,一言不发。
孟文淑尴尬又气愤,暗忖自家祖父好歹也是正二品大官,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安平公主何至于对她这般怠慢?她向来心傲,若不是被母亲在后背盯着,真想发作几句。
宫女接过贺礼,放去一旁,也是面无表情,道:“多谢孟姑娘。”
孟文淑更气得一窒,垮着脸走回座上,不忘瞪母亲一眼,恨被她拽来参加这憋屈死人的生辰宴。
孟母也是受皇后所邀,迫不得已,知晓自家女儿是个众星捧月的宝贝儿,受不住这样的气,当下以眼神安抚。
其后众女眷依次献礼,无一例外,全被安平公主白眼以待。崔贞儿是最后一个,奉上的贺礼有两样,一样是她精心准备的黑漆描金琴式墨盒,另一样则是代替兄长崔文彬送的顾绣牡丹荷包。
安平公主起先无甚反应,听得后半截,视线挪过来,定格在那荷包上,不屑道:“扔出去。”
众人瞠目结舌。
“崔姑娘,得罪了。”宫女面无波澜,拿走崔贞儿捧在手心的荷包,大步往外,扔出殿外老远。
崔贞儿惊得小脸唰白,手足无措。另有一名宫女走来,接了她送的黑漆描金琴式墨盒,语气也很冷淡:“崔姑娘,有心了,请回座罢。”
座中顿时响起几声嗤笑。孟文淑道:“也是犯蠢,明知殿下不待见她那风流哥哥,还偏要往人家跟前凑,这不是自取其辱嘛。”
她原本介意在众人跟前失了脸面,这厢看崔贞儿吃瘪,内心平衡,便也不怎么气恨了,反倒生出几分看戏的快慰来。
崔贞儿坐回原位,无地自容,气得眼泪一个劲往外飙。崔家三太太尤氏也是面红耳赤,半晌不敢抬头。
便在这时,一名宫女趋步进来,向上首禀告:“殿下,武安侯府少夫人容氏请见。”
“不愧是嫁进武安侯府的人,大家都快要献完礼了她才来,这架子摆得真够大。”孟文淑眉毛上挑,话声不高不低,钻进众人耳里。
众人先瞄上首一眼,见安平公主仍是一副冷脸色,猜想怕是又有好戏要看,齐刷刷望向大殿外。
半个月前,武安侯府的小魔王娶了妻,妻家门第不高,婚礼却被他办得风光无二,这件事,在座女眷皆有关注。
崔贞儿也抬起头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大殿门口,但见一名女郎被宫女领进来,向上首盈盈下拜。
“臣妇容氏,参见殿下。”
众人端详她,见她头戴南海珍珠攒成的头面,身着一件丁香色如意纹缎竖领披风,云肩用彩线绣着烟霞,眉似远山含黛,眸若秋水凝波,竟是个令人赏心悦目的长相。更难得的是她周身气韵,清雅脱俗,婉约动人,亭亭地站在那儿,好似锦绣丛里的一株幽兰。
这样的女郎,竟然是李稷的新婚妻子?
众人难以置信。崔贞儿看在眼里,被泪洇湿的眼圈陡然一红,目光暗藏恨意。
“少夫人可真是叫人好等,我们都向殿下献完贺礼了,你才姗姗而来,莫不是宫里太大,给您绕迷路了?”
孟文淑率先发难,因知晓容玉家世平平,必是头一回进宫,便捡着这一点来诘问,有意叫她在众人面前难堪一回。
容玉循声看去,见得座上一位珠翠盈鬓、锦衣绣袄的贵女,年岁与她相仿,然看人的眼神很是厉害。她听得出这话藏有锋芒,却并不恼,淡淡一笑:“我随夫君入宫,所行之处,皆有宫人引导,不曾迷路。有劳贵女记挂了。”
孟文淑一拳打在棉花上,得了个没趣儿。容玉重新面向上首,捧着锦匣奉上,恭谨道:“臣妇托夫君的福,有幸为殿下庆生,特备上薄礼一份。恭贺殿下生辰吉乐,千岁无忧。”
她声润似玉,婉转动听,孟文淑更是心烦,就等着看她献礼以后被安平公主甩脸子,却见宫女打开锦匣后,惊喜道:“殿下,是裁云夫人的刺绣!”
安平公主看过来,仿佛痴住,半晌才亲自取了绣品,捧在手里细看,手指抚过牡丹花时,美眸泫然含泪。
众人目目相觑,不知是何情况。
容玉候在底下不闻回应,不禁抬眸,这一看,竟感目眩神迷。
安平公主坐在紫檀雕牡丹纹宝座上,头戴金镶宝石挑心,鬓边插着云形嵌宝金掩鬓,耳坠金镶宝石葫芦耳坠,身穿金纱云肩通袖襕云翟纹衫。她有浑然天成的天家贵气,但比这更吸引人的还是她的容色——蛾眉曼睩,丹唇外朗,艳绝尘寰,俨然一朵倾国倾城的牡丹花。
——便如裁云夫人绣作上的那一朵。
“殿下。”宫女怕安平公主失态,凑来她耳旁轻声呼唤。安平公主微微一震,依依不舍地摸过绣作左下角“裁云夫人”四个字,看向容玉。
容玉低下头。
“多谢。”安平公主温柔道,“赐座。”
众人咋舌,几乎疑心听错了话。要知道今日献礼以来,安平公主就没给过任何一人好脸色,遑论是说一声“多谢”?
孟文淑已在那儿气得脸发青,眉头狠皱成一团,满心郁气。崔贞儿也是义愤填膺,旁人不知安平公主为何态度发生转变,她却是再清楚不过——安平公主私下热衷于收藏裁云夫人的绣品。
本来,今日这幅《国色天香图》该归她献与安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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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九哥失利,岂有容玉在这儿出风头的机会?
思及此处,又想起替容玉竞买得绣品的李稷,崔贞儿心里愈发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不是滋味。
容玉入座后排,没坐多久,外面走来一名内监,说是皇后请来的戏班子准备妥当了,请众人移步御花园听戏。
既然是皇后的吩咐,那自然推脱不得,众人簇在安平公主身后,前往御花园。
步入园内,但见苍松翠柏,叠石成山。戏台子搭在假山旁,飞檐翘角,朱栏彩绘。台前已摆放了几排圈椅,铺着锦缎软垫,显是专为女眷们备下的。
众人入座,容玉依旧坐在后排,甫一落座,旁边跟着坐下一道颇为眼熟的身影。
“少夫人,不介意我坐在这儿吧?”
容玉转头,认出孟文淑,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略略点头。
孟文淑嘴角微扯,坐定后,又开始跟她搭话:“少夫人可真是慧心慧眼,我们送的贺礼没一样能入公主殿下的法眼,不像你,一送就送到了她心坎上。唉,眼光这样好,难怪能找着小侯爷这样的好夫婿呢。”
这话算是笑着说的,但那似是而非的语气,任谁都听得出来是讽刺。容玉不知自己究竟何处得罪了这位贵女,说起来,都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谁,便道:“多谢贵女称赞。方才失礼,都忘了请教贵女芳名?”
孟文淑就爱向人自报家门,当下坐正:“我乃礼部尚书孟樟的嫡亲孙女,孟文淑。”
“原来是孟姑娘,以您的才情、门第,以后定能寻得如意郎君。届时大婚,莫忘了发我一份请柬,也让我沾沾喜气。”容玉微笑,眉眼柔柔,既无歆羡,也无半分气闷。
孟文淑被梗住,半晌接不成话,撇开了脸。
戏台上咿咿呀呀,正唱着一出缠绵悱恻、恩怨纠葛的戏,取材自《新唐书》,讲的是太平公主与其驸马薛绍的故事。孟文淑心不在焉地听着,没多久,双目忽地精光大盛,唇角勾起讥笑。
“原来是这样一出好戏,皇后娘娘可真是费心了。”
旁人也开始觉出异样,尤其是当薛绍另有所爱,只因被太平公主看上,故而迫不得已与挚爱分开的真相被揭开时,众人神情微妙,不约而同看向安平公主。
“这是怎的,竟拣这样的戏来唱,不怕殿下恼么?”
“既是皇后娘娘的安排,自有道理,也许……”
坐在后排的女眷窃窃私语,或是惊异,或是惶惑。容玉不明所以,因听得几句颇为不敬的话,微微颦眉。
孟文淑一眼看出她的困惑,凑近道:“少夫人莫不是不知公主殿下和离之事?”
容玉看向她,欲言又止。
“难怪呢。”孟文淑便知猜对,莫名有股优越感,笑了一会儿,愈发挨近她,“当初殿下伴驾东巡,救下一对被山匪抢掠的兄妹。那兄长外貌出众,满腹经纶,是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殿下心肠好,怜他有才学,便派人护送他们兄妹入京,还赍发银钱,助他考学。后来呢,那书生倒也争气,金榜题名,位列朝班,很快便蒙殿下垂青,做了东床驸马,带着他那妹子一块住进了公主府。谁知道……”
戏台上锣鼓喧天,“薛绍”拥住情人,一声声“慧娘”喊得肝肠寸断。孟文淑伸手掩唇:“有一日,殿下竟在府上撞见他们兄妹二人衣衫不整,颠鸾倒凤。你猜怎么着?”
容玉悚然屏息。
“原来呀,那两人压根不是什么兄妹,而是相好,早在书生入京前便已拜过天地,做了夫妻。”
旁侧几人也听见了,靠过来议论:“那不就是薛绍跟慧娘吗?”
“也不一样。人家薛绍、慧娘是正大光明的结发夫妻,只因被太平公主插足,才迫不得已劳燕分飞,阴阳两隔。那两人却是一早相中了殿下的金贵身份,成心隐瞒关系混入皇家,想要攀龙附凤,飞黄腾达呢。”
“唉,那时候,殿下都有了三个月多的身孕,当天便气得小产了,醒来后,又派人拖出那两人来严审,亲自下令处死。气是解了,却也被伤透了心。听说,先皇后就是因为这件事被气走的呢。”
“怪不得,当初对外说是和离,可是打那以后,就再没见过那位驸马爷了。”
“……”
众人借着戏台上越来越急的锣鼓声,你一言、我一语,容玉只感觉耳边嗡嗡作响,毛骨悚然。
“锵——”
一声锣响彻戏台,旦角唱腔陡然拔高,如冷箭刺破长空。伴随“太平公主”的痛呼,“薛绍”自刎而亡,伏倒在“慧娘”的尸首旁。
台上谢幕,台下这一场戏则刚刚开场,众人屏气噤声,眼睛骨碌碌一转,一齐看向坐在最前排的安平公主。
“小民奉皇后娘娘懿旨,特献《金枝劫》为殿下贺寿。恭祝殿下芳辰安乐,千岁吉祥!”
戏班班主领着戏子们下台来叩首,内监高声唱喏:“请公主赏——”
11. 第十一章
底下鸦雀无声。
“赏——”良久,安平公主的声音悠悠传来,平静无波,“杖毙。”
众人震愕。
“殿下,这——”
天香殿的宫女们早已气得火冒三丈,一人上前一步,怒叱:“来人,拿下这帮忤逆犯上、居心叵测的狗东西,杖毙!”
“殿下,冤枉啊!冤枉!”
戏班主奋力叫冤,得令的侍卫却已应声而动,扣下戏班所有人,亟待行刑。
“慢着!”
却在这时,花园后方传来一声喝止,有内监拔高声音通传:“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的心差点跳出喉咙,知晓这台戏最精彩的一幕怕是要来了,一齐躬身跪下,竖起耳朵。
只听得皇后诧异道:“安平,你这是作甚?!”
安平公主仍然坐在首座上,既不起身行礼,也不回话。她跟前一名宫女欠身道:“回娘娘的话,这戏班子打着为殿下庆生的旗号,含沙射影,恶意讽议,实乃大不敬!殿下正下旨惩戒,以儆效尤!”
“人是本宫请来的,排的戏,也是本宫首肯的。不过是一出前朝的宫闱传奇,何至于如此?”
“娘娘或许不知,这戏明面上演的是前朝传奇,实则却是在讽刺太平公主夺人所爱,草菅人命。那薛绍与前妻慧娘私会,更是像极当年在公主府发生一桩旧……”
“胡言乱语!”皇后喝断宫女,“那薛家的事,与安平有什么相干?难不成戏文里唱几句苦命鸳鸯,便成了影射你家殿下?照这说法,往后所有与才子佳人相关的戏,你家殿下都看不得、听不得了?”
宫女被喝住,咬紧嘴唇,气得几欲落泪。
“安平,”皇后看向安平公主,语重心长,“那件事都过去多少年了,怎么还揪着不放?今儿请他们来,不过是想为你庆生助兴,你倒好,偏要在这喜庆日子发作,不怕旁人笑话吗?”
安平公主反问:“你怕吗?”
皇后一愣,旋即点头,迭声道:“好好好,你不怕,全是本宫脸皮薄,禁不起旁人嚼舌。横竖这帮人是本宫请来的,既然你不满意,执意要罚,那便连本宫也一块罚了吧!”
安平公主仰头瞧她,凤目被日光照亮,清凌凌一片:“好啊。”
众人大震,甭管是唱戏的、看戏的,皆是彻底慌了。天香殿的宫女、内监气归气,却断不能看安平公主犯下这等忤逆大罪,赶紧来劝。
“殿下不可,万万不可!”
大燕自开国以来,便以孝道为立国之本,先皇后被安平公主的婚姻气走时,顺德帝大骂她有眼无珠,自食恶果不算,更连累得生母宾天,实乃不孝。后来,安平公主住回皇宫,几次与上位的贺皇后产生口角,顺德帝更是心存不满,倘若再知晓了今日这事,怕是要彻底厌弃了她。
宫女在身前哀哀央告,偷偷扯她裙琚,劝她隐忍,顾全大局。安平公主厌恶不已,瞄向皇后,见她话虽放了,却压根没有要领罚的样子,失望道:“好歹也是皇后,当知晓一言九鼎。既然做不到,就莫要开口。”
皇后皱眉,见她起身离开,若无旁人,更有些脸色铁青。不过,单是她放话要罚她那一句,便也足够顺德帝狠罚她一次了。
皇后恢复笑颜,吩咐众人平身,又叫侍卫放了扣押的戏班子,命他们接着上台唱戏。
众人惊魂甫定,坐回原位,再不敢交头接耳。容玉偷偷望向安平公主离开的方向,内心久久难以平静。
*
入夜,生辰宴在长春殿开席,仍是由皇后主持,但安平公主没有现身。
赴宴的人齐齐松了口气,专心应酬皇后,反倒松快起来,各个脸上绽开笑容,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容玉食不甘味,一则是记挂着探望舅母、表妹的事,二则是总想起安平公主,便在走神,忽听得孟文淑道:“少夫人,发什么呆呢?难不成是被御花园那一出戏吓得傻了?”
这儿不比先前在天香殿,众人推杯换盏,可以畅所欲言。孟文淑眉开眼笑,提壶给容玉倒了杯酒,很是豪爽地道:“来,这可是御赐的蔷薇露,我敬你一杯,给你压压惊。”
说来也怪,她起先横竖看不惯这位侯府少夫人,总想拿话呛她,相处下来后,却发觉她性情柔淑,谦卑有度,并不令人讨厌。
容玉也大概摸清她的脾气了,料想是个恃宠而骄的主儿,不便推拒,接了酒盏道谢。
“我看我俩年岁相仿,我是庚寅年十月生的,你呢?”
“庚寅年十一月。”
“竟然这样巧,那以后我也不叫你什么‘少夫人’了,就唤一声‘玉儿妹妹’,不算占你便宜吧?”
“自然不算。”
“那你也别叫我什么‘孟姑娘’,就叫‘文淑’,或者一声‘淑姐姐’也成。”
孟文淑又与容玉喝了一杯,私心觉得彼此算是结交了。
容玉头疼,越发心不在焉,万幸没多久后,有一名嬷嬷从殿外进来,说是奉李稷之命,前来接人。
孟文淑已喝得微醺,打趣道:“看不出来呀,那大魔王整日无法无天的,对你倒是有很上心。”
容玉赧然笑笑,向她辞别,又与皇后请辞,跟着那名嬷嬷走出长春殿。
“小侯爷被万岁爷叫去了昭仁宫,脱不开身,所以派老奴过来,接少夫人前去见方家人一面。”走出殿宇,趁四周人少,嬷嬷交底道,“少夫人放心,相见事宜都已安排妥当,您这边请。”
容玉跟上,想起舅母、表妹,步伐不自觉加快。两人走进御花园,行不多久,来至一处假山下,周遭树影参差,花木扶疏,甚是幽僻。嬷嬷放慢脚步,正待说地方到了,忽听得前方传来喝叱声。
两人惊怔停步,循声看去,见得前方有人在教训宫女。容玉认出跪在地上挨训那人正是方佩兰,急得差点喊出来,亏得是嬷嬷机敏,及时把她拉住。
“公主殿下恕罪,奴婢不知您在此处,多有冒犯!万望您开恩,饶我一命!”方佩兰伏地叩首,声音颤颤,在夜风中愈发凄惶。
“你究竟是哪个宫的宫女,为何答不上来?夜深人静,你不在主子跟前伺候,孤身一人跑来御花园作甚?”安平公主跟前宫女肃着脸,厉声道,“你行踪鬼祟,说辞可疑,究竟意欲何为?再敢狡辩,即刻叫宫正司拿下你!”
“不要啊!我、我……”方佩兰惊惧交加,无助大哭。
“烦人。”安平公主被吵得头疼,嫌恶地皱了眉。
宫女喝道:“来人,押走这名宫女,交予宫正司审讯!”
“殿下且慢——”
事态发展至此,容玉焉能再旁观,挣开嬷嬷,冲出假山,挡在方佩兰身前跪下。
众人皆是一愣,那宫女眼尖,借着月光认出容玉,诧异道:“武安侯府……少夫人?”
“是!”容玉抬首,向安平公主恭谨一礼,“殿下恕罪,此女乃民妇表妹,方家小女方佩兰!”
安平公主亦是讶异,今日过生辰,她狼狈至极,唯一的那点慰藉便是来自容玉。她记得她,容色稍缓几分,道:“方家?哪个方家?”
“原吏部侍郎……方世清。”
“方世清?”安平公主语气陌生,显然不认得此人。
“殿下,是年前吏部贪赃案的主犯之一。”宫女凑近她耳旁,汇报方家底细。容玉在底下依稀听见“大狱里自裁”、“男丁流放”、“女眷充为宫奴”等话,心知今夜来私见方家人的事是瞒不住了。
果然,安平公主语气冷下来:“所以,她是被关押在宫里的罪奴?”
容玉深吸一气:“是。”
“私会罪奴,乃是重罪,你不知道吗?”
“民妇知道。”
“那你还敢?”
容玉伏低,道:“舅父一生清正,横死狱中,或有冤情。方家人蒙难后,音讯全无,民妇思亲心切,所以斗胆入宫一见。”
“李晏之替你安排的?”安平公主并不关心方家人是否含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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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那幅刺绣也是?”
容玉心头一突,惭愧道:“……是。”
安平公主扯唇轻笑,笑声落进容玉心里,竟像针尖似的,扎得她有些疼。她听得出那笑声里的失望与嘲讽。
容玉还待再说些什么,身边衣香鬓影掠过,安平公主一言不发,漠然走了。
夜风掠过石隙,簌簌如低语,转眼又归于岑寂,仿佛先前的危机全是错觉——安平公主没计较她私会方家人的事。大概是因为那幅刺绣,容玉想。这该是令人庆幸的,可她心里愈发堵了几分歉意。
“表姐……”
方佩兰的哭声传来。劫后余生,她委屈得不能自已。
容玉扶她起来,擦走她的眼泪,道:“舅母呢?”
“前些天大雪,母亲病了,至今高热不止,根本下不了床……”提及母亲,方佩兰泪落不止,巴掌大的小脸满是忧虑。
她瘦了,原本汤圆一样胖乎乎的小姑娘,如今已憔悴不堪。容玉看得心痛,拿出钱袋塞进她手里,嘱咐她给舅母找大夫,又取出方元青的信件,道:“这是表兄临走前托我交给你的。”
方佩兰认出信函上的笔迹,想起被发配边疆、生死不明的兄长,心头大痛,哭得说不出话。
“先别哭,表兄走前,千叮咛万嘱咐我把信交到你手上,定是有要事交代,你若只顾着伤心,信都不看一眼,岂不是辜负了他?”容玉替她拭泪,耐心哄慰。
方佩兰拆开信,泪眼朦胧地看完,豆大的泪珠再次滚落。她径自擦掉,用力吸一口气,抬头道:“哥哥交代我,要坚强,努力活下去……终有一日,方家会得平反,他会来接我们回家。”
“对呀,”容玉也湿了眼眶,“天道昭昭,终有一日,舅舅会沉冤得雪。佩兰是大孩子了,更要坚强自立,好生照料自己与舅母。若遇难处,便设法传信与我们,纵是千难万险,也有我们一起承担……”
两人叙话时,假山外人影攒动,先前那嬷嬷领着一行人赶来,絮叨道:“……今儿安平公主又跟皇后起了口角,没去赴宴,想是在御花园散心时被那小丫头冲撞了。唉,这也真是倒霉,谁不知道安平公主最是眼里容不得沙,那脾气……”
“从浣衣局提人出来,竟不使人好生看管,反倒由着她一个人在御花园里打转,荣王便是这般教底下人办事的?”李稷语气俨然不满。那方家丫头不过十岁出头,能有几分机灵劲?荣王办这等紧要事,竟只遣了个把人手,实乃糊涂。
荣王跟在他身后,被批了一嘴,很是没脸面,嘟囔道:“我不也是怕人多嘴杂,走漏风声?内廷规矩森严,私会罪奴乃是重罪,自然是掺和的人越少越好。再说,谁知道皇姐会跟皇后闹成这样,放着生辰宴不坐,跑来御花园瞎逛游?”
李稷懒得多听,便欲走出假山,倏地收住脚步。嬷嬷“咦”了声,听出容玉、方佩兰叙话的声音,垫脚张望,发现安平公主一行不见了。
前方月色融融,容玉、方佩兰执手叙话,私情切切。李稷松了口气,想着还是先不叨扰的好,退回假山后。
荣王正待开口,被他瞪来一眼,示意闭嘴。
“你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吗?”荣王气得眉毛乱飞,声音从齿缝钻出来。
“送佛送到西,有劳了。”李稷挤出一笑。
荣王翻了个白眼,掏出个掐丝珐琅攒盒,揭了盖子便一块块的酥糕往嘴里送。他向来是个吃不离手的,不然也长不成这浑圆模样。
李稷见怪不怪,靠在假山上,忽听得那头悲声凄凄:“表姐,哥哥走前,就只留了这一封信吗?”
“他……”应话的人声调温软,显然是容玉,“他也给我留了封信。”
李稷耳根一抖,差点伸出假山外去,正震惊,外边接着传来方佩兰兴奋的声音:“当真?可是叫你等一等他?好表姐,若不是爹爹遭人陷害,他早便登门来娶你了。你先不要嫁给旁人,再给他些时间,权当怜他这片痴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