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山要帮他们搬家。
这话没激起多大浪花,却让暗流瞬间汹涌。
宋雄关的脸色极为难看,那是一种混杂着厌恶与警惕的神情。
他这个总参联络员,最擅长的就是从蛛丝马迹里嗅出危险。
黄鼠狼送来一套带暖气的房子,还殷勤地要帮你拎包,安的什么心,不言而喻。
陆津言也感到压抑不堪。
他没说话,但那双锐利的眼,死死地盯住了虚空中的某个点。
那个点,是王振山温和伪善的笑脸。
狼要进羊圈,还要帮你垒窝。
这已经不是试探,是挑衅。
“好啊。”
一个清淡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僵持。
林姝靠在床头,脸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的浅笑。
“王叔太客气了,我们怎么好意思。不过基地里就数那几栋楼的暖气烧得最好,我这怀着身子,正怕过冬呢。既然是王叔一番心意,我们要是再推辞,倒显得不识抬举了。”
她的话,柔顺,得体,像一个被长辈关怀而感到温暖的晚辈。
宋雄关眉头拧成了疙瘩:“小姝,你……”
“哥,”
林姝抬眼看他,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是让他安心的平静,
“王叔是管我们思想工作的领导,领导关心下属,是好事。我们接着就是了。”
她顿了顿,又看向陆津言,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妻子对丈夫的、小小的央求:“你说呢?”
陆津言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他懂了。
与其在暗处防着蛇,不如把它请进屋里,放在眼皮子底下。
这间病房太小,施展不开。
王振山亲手送来的那套房子,才是他们为他准备的,真正的,狩猎场。
宋雄关看着这对“夫唱妇随”的夫妻,将满肚子的疑虑压了下去。
他选择相信妹妹的判断。
他这个刀鞘,只需要在她需要的时候,变得足够坚韧就行。
“那我去回话。”
宋雄关说完,转身便走,步伐沉稳。
门关上,屋里只剩夫妻二人。
陆津言走到床边,拿起刚才被他削了一半的苹果,继续用那把锋利的小刀,削着果皮。
他一言不发,但那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压抑的怒火。
“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林姝看着他。
陆津言手里的刀顿了一下,削断了一圈果皮。
“问什么?”
他闷声说,“问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送到狼嘴边?问你图什么?”
“那不一样。”
林姝摇头,“送上门的肉,和主动走进狼窝的猎人,是两回事。”
陆津言沉默了。
他脑中,不受控制地闪回着这几个月的画面。
初见时,她在钢铁厂,用流利的德语和超越时代的谈判知识,将所有专家震在原地。
筒子楼,她能轻松的翻译别人难以“信,雅,达”的德国文章,让新华书店的领导都佩服。
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她能冷静地分析出宋雄关的每一步棋,再用一盘录音带,逼得他这个总参精英节节败退。
还有那通打往海参崴的电话,那个叫伊万的克格勃杀手,那个叫施密特的德国商人
……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守护一个被迫卷入风暴的女人。
直到此刻,他才幡然醒悟。
她不是卷入风暴。
她就是风暴本身。
他所有的保护,所有的担忧,所有的愤怒,在她那盘算无遗策的棋局面前,都显得那么的……
幼稚。
他不是在守护一个脆弱的妻子。
他是在为一个运筹帷幄的统帅,站岗。
想通了这一点,陆津言心里那股无处安放的火,忽然就熄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战栗与骄傲的平静。
他将削好的苹果,仔细地切成小块,插上一根牙签,递到她面前。
“吃吧。”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没了刚才的火气。
林姝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些复杂情绪退去后,沉淀下来的,一种近乎臣服的清明,她知道,这座冰山,彻底被她融化了。
她笑了,拿起一块苹果放进嘴里。
很甜。
三天后,搬家。
王振山果然言出必行,亲自带着政治部的几个干事,开着一辆解放卡车,浩浩荡荡地来帮忙。
“小陆啊,小林,你们两个病号就别动手了,看着就行!”
王振山笑呵呵地指挥着众人,那热情劲儿,比亲爹还亲。
陆津言和林姝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卷,几个箱子。
王振山的人手脚麻利,半个小时就装完了车。
新的家属院,是一栋苏式红砖小楼的二层。
三室一厅,木地板,墙壁刷得雪白,最重要的是,墙角那几排暖气片,摸上去,已经有了温热的感。
“怎么样?还满意吧?”
王振山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这可是咱们基地里最好的房子了,当年是留给苏联专家的。你们安心住下,缺什么,就跟王叔说!”
“太谢谢您了,王叔。”
林姝坐在沙发上,笑得一脸感激。
陆津言则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后,一双眼,却将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细节,都扫了一遍。
王振山又嘘寒问暖了几句,见他们确实没什么需要了,才心满意足地,带着他的人离开。
人一走,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周海。”
陆津言对着门口喊了一声。
周海和李光立刻像两只狸猫,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黑色的皮箱。
“查。”
陆津言只说了一个字。
两人立刻打开皮箱,拿出各种陆津言从未见过的,精密的探测仪器,开始对整个屋子,进行地毯式的排查。
墙壁,地板,天花板,灯座,电话线……
任何一个可能被藏东西的地方,都没有放过。
林姝则像个没事人一样,指挥着宋雄关派来帮忙的两个警卫员,开始整理东西。
一个小时后,周海和李光满头大汗地走了过来,神情古怪。
“报告团长,”
周海低声说,“查遍了,没有窃听器,没有摄像头,什么都没有。”
“干净得……就像被人特意打扫过一样。”
李光补充道。
陆津言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不合常理。
王振山费了这么大劲,把他们弄进这个“狼窝”,却什么手脚都不做?
就在这时,正在整理一个旧衣柜的林姝,忽然“咦”了一声。
那个衣柜,是房子里原有的,很老旧的款式。
她在收拾最下面的抽屉时,在抽屉的夹层里,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小东西。
她拿出来一看,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了。
那是一颗大白兔奶糖。
糖纸已经有些发黄,皱巴巴的,显然,被遗忘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怎么会有这个?”
周海不解地挠了挠头。
陆津言的眼神却猛地一凛。
他想起了那份尘封的档案,关于林姝是如何被人下药,才有了他们那荒唐的一夜。
档案里提到,那个约她去小树林的人,是她当时正处着的对象,一个同校的,家境优越的男同学。
那个人,最喜欢在口袋里装的,就是大白兔奶糖。
陆津言伸手想去拿那颗糖,却被林姝一个眼神制止了。
她将那颗糖凑到鼻尖,极轻地嗅了一下。
下一秒,她眼底最后一丝暖意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杀机。
陆津言的心猛地一沉,他看着她瞬间冷下来的脸,再看看那颗似乎平平无奇的糖,背上冒起了冷汗。
这颗看似被遗忘的糖,不是遗留物。
是只为她一个人准备的,无声的警告。
它在低吟——我能让你身败名裂地活,就能让你,不明不白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