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用吉普在夜色中撕开一道口子,引擎的轰鸣声震碎了基地的宁静。
陆津言坐在后座,怀里抱着那个轻得没有分量的女人。
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坚硬的胸膛上,那身宽大的孕妇服下,身体的轮廓单薄得让他心慌。
那股熟悉的、雪后松针般的冷香,
此刻却混杂着一丝汗湿的、令人心悸的气味,钻入他的呼吸,将他整颗心都搅得又疼又乱。
他想把她抱得更紧些,又怕弄疼了她;想松开一点,又怕这颠簸的路会让她更难受。
开车的周海把油门踩到了底,车窗外的景物化作一片模糊的流光。
“再快点!”
陆津言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已经不像他自己。
宋雄关坐在副驾驶,那张永远挂着斯文假面的脸,此刻惨白如纸。
他没有回头,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被车灯照亮的黑暗,用力握着扶手。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引以为傲的理智,他信奉了一辈子的“务实”,在看到妹妹倒下的那一刻,轰然崩塌。
他不是在执行什么狗屁的“压力测试”,他是在亲手,将自己唯一的妹妹,推向了深渊。
军区总院,灯火通明。
急诊室的门被一脚踹开,陆津言抱着林姝,冲了进去。
“医生!”
那一声吼叫,夹杂着惊惶与暴怒,震得整个走廊嗡嗡作响。
……
林姝迷迷糊糊中,是被一阵轻微的、规律的滴水声唤醒的。
她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斑驳的天花板,和一只悬在半空中的输液瓶。
冰凉的液体,正顺着一根细细的管子,一滴一滴,缓慢而坚定地,注入她的血管。
她转过头,看见了守在床边的两个人。
陆津言坐在那张唯一的木凳上,军装外套皱巴巴地搭在膝盖上,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和上面陈旧的伤疤。
他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死死地盯着她的脸。
宋雄关则站在窗边,背对着她,高大的身躯在晨光里,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
他没有回头,但那紧绷的、僵硬的背影,却泄露了他所有的悔恨与不安。
“醒了?”
陆津言先开了口,声音低沉。
林姝没有回答,只是动了动手指,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老军医板着脸走了进来。
他看了一眼林姝,又用一种看罪犯的眼神,狠狠地剜了陆津言和宋雄关一眼。
“哼,醒了?命还挺硬!”
老军医的声音,像冬天里结了冰的石头,又冷又硬,
“一个,是丈夫!一个,是亲哥!你们就是这么照顾一个孕妇的?!”
他将手里的病历夹,“啪”地一声摔在床头柜上。
“严重营养不良,精神压力过大,加上过度劳累导致的心力衰竭!我告诉你们,再晚送来半个小时,就是一尸两命!”
一尸两命。
这四个字,狠狠地扎进了两个男人的心窝。
陆津言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张冷峻的脸上,血色消失殆尽。
宋雄关的背影,更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几乎要站不稳。
“医生,”
林姝终于开了口,声音虽然虚弱,却异常平静,“我没事吧?”
老军医看向她,那张严肃的脸上,才缓和了一丝。
“底子好,送来得也还算及时,大人孩子暂时保住了。”
他叹了口气,“但是,从今天起,必须绝对卧床静养!什么狗屁项目,什么国家大事,都没你和你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大!”
他说着,又瞪了宋雄关一眼。
“尤其是你!总参来的大干部!我不管你是什么官,你要是再敢刺激她,我第一个就把你绑了扔进禁闭室!”
宋雄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却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总是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精于算计的眼睛,此刻,红得像兔子。
他看着床上的妹妹,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小姝……对不起。”
林姝看着他,看着他那副狼狈的、悔不当初的模样,林姝一下子就心软了,再也硬不起心肠来怪他。
她摇了摇头,声音很轻。
“不怪你,哥。”
那一声“哥”,让宋雄关再也绷不住,他狼狈地移开视线,推了推眼镜,掩饰住眼底那片滚烫的湿意。
老军医哼了一声,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带着护士离开了。
病房里,重归于静。
压抑的、尴尬的安静。
“我……我去给你打点热水。”
宋雄关像是再也待不下去,找了个蹩脚的借口,逃也似的,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林姝和陆津言。
陆津言还坐在那张木凳上,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看着她,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一种他自己都无法言说的,后怕,自责,和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
“饿不饿?”
他问,声音沙哑得厉害。
林姝摇摇头。
“想不想喝水?”
她又摇摇头。
陆津言彻底没辙了。
他看着她那张苍白的、毫无生气的脸,心里那股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他不能替她疼,不能替她累,甚至连一句像样的安慰,都说不出口。
他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坐在这里,看着她。
“陆津言。”
林姝忽然开口。
“嗯。”
“我想……吃糖醋小排。”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病中的、孩子气的任性。
陆津言愣住了。
糖醋小排?
这个时候,她想吃的,竟然是这个?
“要酸一点,甜一点的。”
她补充道,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
陆津言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带着期盼的眼睛。
他忽然明白了。
她不是真的想吃糖醋小排。
她只是想,活下去。
用一种最平凡,最具有烟火气的方式,告诉他,也告诉自己,她还活着。
“好。”
他站起身,那挺拔的身躯,充满了力量。
“你等着。”
他说完,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他要去给她弄糖醋小排。
哪怕是把整个北海市的饭店都翻个底朝天,他也要给她弄来。
看着他那副像是要去执行什么特级任务的背影,林姝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真实的、浅浅的笑意。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
很累。
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安宁。……
两个小时后。
宋雄关回来了。
他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网兜,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营养品。
麦乳精,炼乳,水果罐头……
几乎搬空了招待所的小卖部。
他身后,还跟着他的秘书,李文。
李文的手里,捧着一个崭新的、半导体收音机。
“小姝,”
宋雄关将东西放在床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笨拙的讨好,“我听招待所的人说,听听广播,能解闷。”
林姝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哥,谢谢你。”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又开了。
是陆津言。
他回来了。
他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铝制饭盒,身上,带着一股……
格格不入的,油烟味。
他看到宋雄关,愣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将饭盒打开。
一股浓郁的、酸甜的香气,瞬间充满了整个病房。
饭盒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色泽诱人的糖醋小排,上面还撒着几粒炒香的白芝麻。
宋雄关看着那盘明显是小锅单炒、费了心思的菜,又看了看陆津言那双骨节分明、却沾着点油星子的手,眼神,变得极其复杂。
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当哥哥的,好像,做得不太好。
他能给妹妹的,是权力,是资源,是那些冰冷的、可以用价值衡量的东西。
而这个男人,他给的,却是一份笨拙的、滚烫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温暖。
林姝的眼睛,亮了。
她坐起身,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放进嘴里。
酸,甜,排骨炖得软烂脱骨。
是她记忆里,妈妈做过的味道。
她的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
她抬起头,看向陆津言,那双氤氲着水汽的眼睛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和委屈。
“陆津言,”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手疼,夹不动。”
陆津言的心,像被一只小猫的爪子,轻轻地,挠了一下。
又软,又痒。
他没说话。
他只是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小排,仔细地,将上面的骨头剔掉,再把那块鲜嫩的肉,放进她碗里。
一旁的宋雄关,看着眼前这一幕,默默地,将手里的收音机,放回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