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解决这个,连你母亲都解决不了的,问题的?”
高工的声音缓慢、严厉,直指林姝。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有审视,有怀疑,有好奇,更有宋雄关那紧握着拳头、掌心微微冒汗的紧张。
高工身后那几位从京城一同前来的工程师,则更是目光如炬,带着不加掩饰的挑剔,
仿佛要将她连同黑板上的每一个字符都彻底看穿。
陆津言搭在她椅背上的手。
他不懂那些该死的公式,但他懂什么叫羞辱。
这是羞辱。
用她母亲无法逾越的高山,来羞辱她此刻所有的天才与锋芒。
林姝却没动。
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句诛心之言,不过是窗外吹过的一阵无聊的海风。
她只是缓缓地,将手里那截只剩一小半的粉笔,轻轻放在了黑板槽里。
然后,她转过身,那双清亮的眼睛,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那位头发花白、一脸严肃的高工脸上。
“高伯伯,”
她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您说错了。”
高工的眉头,拧了起来。
“我母亲,不是没能解决这个问题。”
林姝的指尖,轻轻拂过黑板上那片被她写满的、属于未来的风暴,“她是生错了时代。”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拉开椅子,坐下。
那个位置,让她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表情。
“多路径效应,简单来说,就像我们在一个空旷的山谷里喊话。”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像一位大学教授在给自己的学生上第一堂启蒙课,
“我们喊出的声音,是原始信号。它会直接传到对面山崖,再弹回来,被我们听到。这是主路径。”
“但同时,这个声音,也会撞到旁边的树,天上的云,地上的石头,再经过无数次复杂的折射和衰减,传回我们的耳朵。这些,就是‘多路径’下的,干扰信号。”
她的比喻,简单,直白,瞬间让在场所有非技术人员,包括元师长,都听懂了这个世界级的难题。
“我母亲的思路,是建立一个完美的滤波算法,试图从这一堆真假莫辨的回声里,筛选出那个最真实、最原始的声音。她的理论,在数学上,是完美的。”
“但是,”
她话锋一转,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她的理论,需要一个前提——一个能在一瞬间,接收并处理所有回声的,超级耳朵。”
“而那个时代,我们没有这只耳朵。”
她看着高工,那双眼睛里,没有怨怼,只有一种属于后辈的、冰冷的惋惜。
“我们当时最先进的计算机,连主路径的回声都处理不过来,更遑论去计算那些无穷无尽的干扰信号。”
“所以,她的模型,永远停留在理论。她的‘北辰星’,也只能是一个无法被验证的,童话。”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那有质疑的工程师们,此刻,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若有所思的神情。
宋雄关的脸上,露出了混杂着震撼与骄傲的神情,他看着那个从容不迫的妹妹,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所以,”
林姝的声音,重新变得自信,从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女王的威严,
“我没有试图去走我母亲的老路。我没有去分辨哪个是真回声,哪个是假回声。”
她站起身,重新走回那块巨大的黑板前。
她拿起粉笔,在黑板的另一片空白处,画下了一个全新的、结构更加复杂的矩阵模型。
“我的思路,是放弃分辨。”
“我将所有接收到的信号,无论真假,无论强弱,都视为一个整体。一个包含了无数变量的,混沌系统。”
“然后,”
她的笔尖,在那个矩阵模型的中央,画下了一个点,“我引入了一个全新的维度——时间。”
“我利用不同路径信号到达接收器的,微秒级的时间差,为每一个信号,都赋予一个独一无二的,时间戳。”
“最后,”
她在那片由无数公式和符号构成的风暴中央,写下了那个最终的、决定性的单词——IBM。
“我用一个全新的、基于并行处理的算法模型,让一台足够强大的计算机,在一瞬间,完成对这个混沌系统的,暴力破解。”
“它不需要去分辨真假。它只需要告诉我,在所有的回声里,哪一个,是最先到达的。”
“第一个到达的,就是真相。”
她说完,扔掉了手里的粉笔。
那截白色的粉笔,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地上,“啪”的一声,断成了两截。
像一声清脆的、宣告一个旧时代结束的,惊堂木。
整个会议室,安静极了。
高工带来的那几位专家,有人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试图看得更清,
有人则死死握着笔,嘴唇无声翕动,显然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般的脑内核算。
所有人都被她这番石破天惊的理论,震得魂飞天外。
这已经不是优化,不是改良。
这是颠覆。
是从根本上,颠覆了整个信号处理领域的,底层逻辑!
“天才……这……这就是个天才!”
刚才那位还带有审视的老工程师,再也控制不住,他猛地站起身,因为过度激动,声音都在发抖。
他看着黑板上那个全新的模型,又看看那个站在黑板前、身形单薄、却仿佛在发光的女人,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涌上了泪水。
“我懂了……我终于懂了!原来……原来还能这么算!我们都钻进牛角尖了!我们都错了!”
他这一声,像一个信号。
会议室里,所有的专家,都“哗啦”一下,站了起来。
他们一同看着那块黑板。
宋雄关的身体,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
他那张永远挂着斯文儒雅的脸,此刻,被震撼着,还有混杂着狂喜与自愧的空白。
他引以为傲的理智,他信奉了一辈子的“务实”,在亲眼见证了妹妹那近乎神迹的天才后,轰然崩塌,又在废墟之上,建立起了全新的、名为‘仰望’的认知。
就在这片狂热的、几乎要沸腾的气氛中,林姝的身体,毫无预兆地,晃了一下。
那张因为极致的脑力风暴而泛着一层神性光辉的脸,在一瞬间,血色尽退。
眼前那一张张激动的、崇拜的脸,开始旋转,模糊。
那股被她强行压抑了许久的、排山排海的恶心和晕眩,终于,在她精神松懈下来的那一刻,席卷了她。
她的眼前,一黑。
“林姝!”
一声暴喝,炸响在众人耳边。
是陆津言。
他一直站在她身后,稳稳的站着。
但在她身体晃动的那一瞬间,他动了。
他一步跨上前,在她软倒下去的前一秒,用那双强有力的臂膀,将她打横抱进了怀里。
怀里的身体,轻得没有分量,却又烫得惊人。
“医生!!”
他抱着她,转过身,那双赤红的眼,扫过全场,发出了一声夹杂着惊惶与暴怒的吼叫。
那股不顾一切的杀气,瞬间将整个会议室的狂热,浇得一干二净。
所有人都被他这副样子,吓傻了。
他们第一次看到,这个北海舰队的“活阎王”,露出了如此失控的、近乎崩溃的表情。
而另一边,宋雄关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从未想过,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妹妹,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他面前倒下!
这不是什么输赢,这是比任何失败都更让他恐惧的深渊!
那股恐慌只在他眼中持续了半秒,随即就被一种属于上位者的、不容置疑的决断所取代。
他没有冲过去,而是猛地转身,对着身后早已吓呆的元师长和自己的秘书,发出了雷霆般的指令:
“元师长!叫军医!不!直接备车!送军区总院!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五分钟内,清空从这里到医院的所有道路!”
他指着自己的秘书,声音又急又稳:
“你!马上接通北京!给我联系协和妇产科的张主任!告诉她,我要她立刻飞过来!军机已经安排好了!”
他连发两道指令,把所有人都从震惊中吼醒了。
元师长一个激灵,立刻大喊着“警卫员!快!”
冲了出去。
这时,宋雄关才几步跨到陆津言面前,看着他怀里脸色惨白的妹妹,声音里,是压抑到极致的颤抖。
"你,照顾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