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项圈,被林姝托在掌心。
陆津言当场就懵了,气都忘了喘。
他死死盯着她那双没一点活气的眼睛,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讲着那些要命的过往,那平静的样子简直狠得不像话。
他原本烧了一宿的怒火,听完这个故事,就像被兜头一盆冰,给浇了个干净。
不,不是冰。是滚油。
那股火,烧得更旺,更黑,却不再向外喷射,而是向内,焚烧着他自己所有的骨头和骄傲。
他终于明白,宋雄关为什么要用那种温和的眼神看着他。
他不是第一个。
“这条项圈的故事,你听完了。”林姝的声音,再响起,
“现在,轮到你了。……准备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陆津言没有回答。
他只是伸出手,从她掌心,拿过了那条旧项圈。
皮质的边缘,因为常年的摩挲,温润,光滑。金属的搭扣上,有几道划痕。
他能想象,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一个少年,是如何用一把冰冷的餐刀,结束了一条忠犬的性命。
他也能想象,一个小女孩,是如何在那个雪夜之后,将自己的心,也一同埋葬。
他当然没有把项圈戴在自己脖子上。
他只是将那条沾着她整个童年噩梦的皮带,一圈,一圈地,
紧紧缠在了自己那只攥成了铁拳的、布满了硬茧和旧伤的右手上。
金属的搭扣,硌着他的指骨,生疼。
他抬起头,那双烧红了的眼,死死地锁着她。
“这不是项圈,”他开口,声音沙哑,“这是契约。”
他朝她,走近了一步。
“从今天起,你的过去,我来接。你的疯狂,我来陪。”
林姝的眼神紧了一下。
他没有愤怒,没有屈服,没有被她这把最锋利的刀刺倒。
他选择了,成为这把刀。
这个男人,用一种最愚蠢、最直接、最不计后果的方式,接下了她所有的过去,和她所有的疯狂。
屋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窗外,天色渐渐亮了。
那条楚河汉界,在这一刻,被彻底抹平。
没有了丈夫和妻子,没有了上级和下属。
现在,他们是站在同一条战壕里的两个人,彼此是对方最锋利的武器,也是最坚实的后盾。
接下来的两天,屋子里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夜深人静,两人虽早已同床而眠,但陆津言的身体却依旧紧绷着,无法放松。
黑暗中,他能清晰地听到身旁那道清浅的呼吸,闻到她发梢散发出的淡淡皂角清香。
那香味一下一下,挠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甚至不敢翻身,生怕自己粗重的呼吸会惊扰到她。
他发现,这个白天里这么厉害的女人,睡着时,会下意识地蜷缩成一小团,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让他的心又软又疼。
那张巨大的席梦思,一边是她,一边是他。
楚河汉界虽已抹平,但他心中那道防线,也在煎熬中摇摇欲坠。
他们之间,没有过多的话语。
他会准时把饭菜端到她面前。
她会吃完,然后继续在那张巨大的书桌后,画那些他看不懂的图纸。
宋雄关没有再来。
整个基地,都在一种风雨欲来的平静中,压抑地运转着。
直到第三天下午。
“咚咚咚!”
敲门声,响了。
不是宋雄关,也不是小陈。
是曹莲花。
陆津言起身去开门。门开的一瞬间,他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不是八卦,是敌意。
曹莲花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几个家属院里的女人。
她们看着他的眼神,不再是敬畏,而是一种混杂着嫉妒和审判的,挑剔。
“陆团长,”曹莲花抱着胳膊,吊着眼角,声音尖利,“我们找林姝!让她出来!”
陆津言的眉,拧了起来。
他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什么事?”
“什么事?”曹莲花冷笑一声,声音拔高了八度,故意让整个楼道都听见,
“我们想问问林专家!凭什么她就能住席梦思,用大书桌,还有专人炖鸡汤!”
“我们男人在厂里,在部队,累死累活,就活该住破床板吗?!”
“陆团长,我们不是嫉妒,我们是担心你被资本家小姐的腐朽思想给腐蚀了!”
“住席梦思、喝鸡汤,这是脱离人民群众!这是享乐主义!是要被批评教育的!”
“就是!我们也是军属,怎么就没这个待遇?!”身后的女人跟着起哄。
陆津言的脸,瞬间冷了下去。
他知道,宋雄关的第二把刀,来了。
比他想象的,更快,也更脏。
他要用群众,用舆论,用这个时代最锋利的“武器”,来对付她。
“这是部队的安排,”他开口,声音平静,“你们有意见,去找元师长。”
“找元师长?”曹莲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陆团长,你少拿大官压我们!我们这叫革命监督!有人跟我们说了,这就是资本家小姐的做派!是腐朽!是要被批斗的!”
就在这时,林姝的声音,从他身后,淡淡地传了过来。
“让她进来。”
陆津言侧过身。
林姝就站在他身后,身上穿着那件宽大的病号服,脸上没什么表情。
曹莲花推开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那双精明的眼睛,像雷达一样,贪婪地扫视着屋里那些崭新的家具。
“哎哟,”她阴阳怪气地说,“这日子过得,比京城里的首长都舒坦啊!”
林姝没有理会她的讽刺。
她只是走到桌边,拿起那台银灰色的便携式录音机。
她按下了播放键。
孙建国那带着哭腔的、感恩戴德的声音,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
“……我老孙这条命是国家的,是厂子的!我……我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组织的恩情啊!”
曹莲花的脸色,在那一刻,变了。
录音继续播放。
是老焊工磕着头,发誓要跟赌鬼儿子划清界限的嘶吼。
是老车工攥着手,一遍遍感谢党、感谢部队的哽咽。
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最朴素的感恩,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曹莲花和她身后那群女人的脸上。
她们的脸色,从嫉妒,变成了尴尬,最后是羞愧。再到无地自容的羞愧,甚至有人已经悄悄往后缩了。
录音放完了。
林姝关掉机器,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曹莲花,眼神平静,却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曹大姐,”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扎进所有人的心里,
“你刚才说,是‘有人’告诉你们的。”
“我很好奇,这个‘有人’,是谁?”
“是那个在禁闭室里,想从苏联特务嘴里,挖我们国家机密的,宋代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