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从宋雄关的嘴里吐出,无声地扎进了陆津言的耳朵。
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座阴冷的禁闭室的。
海风卷着咸腥的铁锈味,灌入他的肺里,却吹不散他心头那股混杂着暴怒和寒意的火。
疯狗。
上一个护着她的那条狗,是怎么死的?
宋雄关不是在威胁,他是在陈述一个陆津言无权查阅的、血淋淋的事实。
他发现,自己对那个睡在他身边的女人,一无所知。
她的过去,一片被浓雾笼罩的、布满了陷阱的沼泽,而他,只是一个刚刚踏入沼泽边缘,就差点被看不见的藤蔓绊倒的蠢货。
吉普车没有回团部,轮胎在砂石路上摩擦,发出一阵暴躁的鸣叫,最终,还是停在了那栋灰扑扑的筒子楼下。
他需要一个答案。
他需要回去,看着她的眼睛,哪怕是逼,也要把那个该死的、关于“上一条狗”的故事,从她那张永远冷静的嘴里,给挖出来!
推开门,屋里没有开灯,只有桌上那盏专业的绘图灯还亮着,投下一片孤寂的光晕。
林姝没睡。
她换下了那身干部制服,又穿回了那件宽大的病号服,正坐在桌前,用他那支英雄钢笔,在一张稿纸上飞快地画着什么。
那些繁复的、他看不懂的符号和线条,在她笔下流淌。
听到他进来,她头也没抬。
“回来了?”她的声音很淡,像在问一个晚归的室友。
陆津言没有回答。
他反手关上门,一步步走过去,高大的阴影,将她和那片光晕,一起吞噬。
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笔下那些越来越复杂的阵列图,胸口那团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绞着疼。
他想像审犯人一样,把她从椅子上揪起来,按在桌子上,逼问她。
可他看着她那个瘦削的、专注的背影,看着她握笔时微微白皙的手指,
那些暴虐的念头,又被一股更陌生的、更憋闷的情绪,死死地压了回去。
“过来。”他终于开口,声音不自然。
林姝的笔,停住了。
她缓缓转过椅子,面向他,抬起头。
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没有疑问,只有一片纯粹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平静。
陆津言被她这种平静看得心头火起。
他不想跟她废话,直接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嘶……”林姝蹙眉,手腕被他铁钳般的手指捏得生疼。
他把她拉到那张巨大的席梦思床边,粗暴地按着她坐下。
然后,他拉过那张唯一的木凳,就那么堵在她面前,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
那是一场无声的、困兽般的对峙。
“宋雄关,”陆津言死死地盯着她,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他去禁闭室,审了‘响尾蛇’。”
林姝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这一切,本就在她的计算之内。
“然后呢?”她问,语气平静得可怕。
这份平静,彻底点燃了陆津言胸中的炸药桶。
“然后?”他冷笑,身体前倾,那股属于军人的、带着硝烟的压迫感,尽数朝她压了过去,
“他问我,上一条像我这样护着你的狗,是怎么死的!”
那句话,终于让她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动容。
不是震惊,不是悲伤,是一种了然。
“他果然,还是讲了。”她低声说,像在自言自语。
“谁?!”陆津言低吼,几乎是咬着牙问,“那条狗,是谁?!”
林姝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神看起来特别冷,深得让人根本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燎原的、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火。
许久,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有一点戏谑的味道。
“陆团长,”她开口,声音不大,破开了他所有的愤怒和骄傲,
“你真的想知道?”
“别废话!”
“好。”林姝点点头,她从床上站起来,走到那个巨大的书柜前,拉开了最下面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她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用黑色丝绒布包裹着的东西。
她走回来,当着他的面,将那个布包,一层层地打开。
里面,不是文件,不是照片。
是一条项圈。
一条用上好的牛皮制成的、带着金属搭扣的,狗的项圈。
项圈已经很旧了,皮质的边缘因为磨损而微微卷起,金属的搭扣上,还带着几道细微的、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的,伤痕。
在搭扣的背面,刻着一个名字。
不是俄文,不是德文。
是中文。
两个字。
北辰。
陆津言的呼吸,在那一刻,停了。
“它叫北辰,”林姝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条冰冷的项圈,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斤的重量,砸在陆津言的心上,
“是我母亲,从西伯利亚的冰原上,捡回来的。一条纯种的东德牧羊犬。”
“它很聪明,也很忠诚。它陪我度过了整个童年,在我母亲被关进那个疗养院之后,它就是我唯一的家人。”
“后来,我父亲,还有宋雄关,他们认为,这条狗的存在,是对他们的一种提醒,一种羞辱。因为,它的名字,和我母亲那个被他们亲手扼杀的梦想,一样。”
陆津言听得心都揪紧了。
“所以……”
“所以,在一个下雪的晚上,”林姝抬起头,眼睛里空空的,什么感情都没有,也看不出想哭的样子,“他们就……”
“宋雄关,我那个永远温文尔雅、永远彬彬有礼的好哥哥,他亲手,用一把刀,割断了它的喉咙。”
“他说,一条不听话的狗,就不该活在这个家里。”
她看着陆津言,看着他那张瞬间变色的脸,缓缓地,将那条沾着她整个童年鲜血和噩梦的项圈,递到了他面前。
“现在,”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宣告一个既定的事实,
她停顿了一下,那双眼睛里,映出了他的影子,也映出了一丝的探寻。
“陆团长,你……是条什么样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