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笔,将那张还散发着油墨气息的纸,仔细对折,放进军装最内侧的口袋。
那个口袋,紧贴着他的心脏。
然后,他起身,拉开门,一步步,走回了那间屋子。
林姝已经醒了,正坐在桌前翻看一份德文资料。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渡上一层虚幻的金边,让她看起来像一张易碎的剪影。
陆津言走到桌前,将那张被他体温捂热的纸,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了她面前的书页上。
没有摔,动作很轻。
“你要的。”
他的声音有点不自然。
林姝的视线,从那些德文上,缓缓移到了那张被折叠的纸上。
她伸出手,展开。
纸上的字迹,是他惯有的、军人式的刚硬,力透纸背。
第一行:离婚协议书。
第二行:我,陆津言,同意与林姝同志离婚。
第三行:财产分割:本人名下所有财产,包括工资、津贴、补助、以及婚前个人积蓄,全部归女方所有。
第四行,也是最后一行:协议生效,需满足以下唯一条件——我死。
当林姝的目光扫到最后“我死”这两个字时,她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动了。
但动了里透出来的,不是感动,也不是震惊。
是一种“你在逗我吗”的荒谬感。
“这是我见过的,最烂的合同。”她轻轻开口,一句话就把陆津言心里那点悲壮和骄傲撕得粉碎。
陆津言整个人都僵住了。
林姝抬起头,眼神又恢复了那种冰冷和理智,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这合同逻辑不通,条款也根本没用,充满了你自以为是的愚蠢。陆津言,你以为你在写什么可歌可泣的遗书吗?”
“不,你这只是在告诉你的对手,你这个人有多情绪化,你的死穴在哪里。”
“这份东西,你想给谁看?宋雄关,还是他背后的人?”
“他们看到它,会觉得你深情,还是觉得你是个可以用家国大义轻易拿捏的蠢货?”
“你死了,孩子怎么办?让我当个烈士遗孀,带着你的抚恤金过一辈子?陆津言,这就是你身为军人,能想出的最好办法?”
她站起来,拿起那张纸。
当着陆津言不敢相信的眼神,“嘶啦”一声,把它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然后是四半,八半……
直到那张承载了他一晚上纠结和深情的纸,变成了一堆没用的碎纸屑,被她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我不需要一张废纸来证明我的‘枪’会不会走火。”
林姝走到他面前,仰着脸,眼睛里闪着一种陆津言从未见过的、属于顶级智慧的光芒。
“我让你写这个,其实是在对你做‘压力测试’。”
“我想看看,面对宋雄关那头饿狼,你会递给他一把什么样的刀。是简简单单能捅向我的刀,还是一颗会把我们所有人都炸上天的手榴弹。”
她看着他震惊到嘴巴微张的样子,继续用冰冷的逻辑,一刀一刀地割着他的自尊心。
“你交上来的这份东西,只能证明你这人够忠诚,但也够天真。”
“它唯一的价值,就是让我确认,在这场针对我的牌局上,你不能按常规出牌。”
“因为你的每一分真心,都会被他们当成最好用的武器。”
“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不用思考,不用判断,你就当好我的演员。”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却异常稳定地帮他理了理那个扣得一丝不苟的领扣。
她的指腹在他颈侧的动脉上,刻意地、轻轻地按了一下。
“从今天起,你不是陆团长,也不是我‘老公’。”她声音压得极低,像在布置一个绝密任务。
“你的角色是:一个被我这个‘资本家大小姐’用肚子里的孩子拿捏住、不得不忍气吞声、但心里恨不得马上甩掉我的,受害者。”
陆津言的呼吸都要停了。
“你这个角色对我的台词,就四个字。”林姝盯着他瞬间缩成针尖的瞳孔,慢慢吐出那四个字:
“你,别碰我。”
说完,她退后一步,和他拉开了距离。
“叮铃铃——!”
桌上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林姝没去接。
她只是看着他,嘴角带着一丝看好戏的冷笑。
“去吧,陆演员。你的第一个观众,到了。”
陆津言拿起电话,听筒冰凉的触感让他回过神来。
电话那头,是警卫员小陈激动又压抑的声音:
“报告陆团长!北京来的车,已经到基地大门口了!”
他的心狠跳了一下。
他没回头,但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平静的目光,把他所有情绪都看穿了。
“知道了。”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三个字。
挂了电话,他僵在原地。
这出荒唐戏,要开演了。
“椅子,”身后传来林姝冷淡的声音,“搬走。”
陆津言回头,看见她指着那张他昨晚坐过的大老板椅。
“太舒服了,”她说,“不像一个受气包会选的位置。”
这简直是羞辱。
比刚才撕碎那份协议还让人难堪。
陆津言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差点没忍住把桌子掀了。
但他还是忍住了。
他走过去,弯腰,把那张沉重的红木椅子,拖到了最远的墙角。
“还有,”林姝又说,“站到我身后去。”
陆津言后背一僵。
“他们进来的时候,”她看着窗外,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下最后通牒,
“你什么都不用说。记住你的台词,也记住你的身份。”
——一个被老婆用孩子拿捏住的,受害者。
陆津言走到她身后,在她那张大椅子的侧后方站好,像个保镖。
手在身侧,已经捏成了拳头。
“咚咚咚。”
敲门声响了。
陆津言去开门。
门一开,一股北京特有的、混着权力的味道扑面而来。
门口站着三个人。
领头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干部,看着很严肃。
他身后跟着个年轻秘书。
但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大概二十七八岁,穿着合身的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斯斯文文的,眉眼和林姝有七分像。
宋雄关。
他来了。
宋雄关的目光越过陆津言,把屋里扫了一遍,最后才落到那个坐在老板桌后、慢悠悠翻着德语书的女人身上。
那是他妹妹。
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没有高兴,也没有关心。
只是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深得看不出情绪。
“林姝同志,”随行的干部先开口了,“我们是代表组织来成立专项工作组的。”
林姝合上书,站起来。
她没看宋雄关,只是对那个干部点点头,客气又疏远地笑了笑:“首长辛苦了。”
这时,宋雄关的目光才从她身上移开,落在了她身后站着的陆津言身上。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陆津言。
那眼神,不是审视,也不是敌意。
他看到了陆津言笔挺的军装,腰上的枪,还有那张此刻拼命压着火气的冰块脸。
然后,他开口了。
他依然没跟自己妹妹说话。
他绕过了林姝所有的防备,问了陆津言一个问题。
那问题直直地扎向陆津言最脆弱的地方。
宋雄关的声音很温和,像春风一样,却让人骨皮发麻。
“陆团长,”他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微笑着说,
“我这个妹妹不懂事,给陆团长添麻烦了。毕竟,用自己的大好前程,来为一个‘意外’负责,这种担当,不是谁都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