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陆津言是在一阵极轻的翻身声中醒来的。
他睁开眼,看见林姝已经醒了,正侧躺着,一双清亮的眼睛在晨光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没有了昨夜的疲惫,也没有了梦里的脆弱。
那眼神,平静,通透,像能看穿他一夜未眠的焦躁。
四目相对。
那条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楚河汉界,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
最终,是陆津言先败下阵来。
他猛地坐起身,背对着她,声音因为一夜没睡好而沙哑得厉害。
“饿了没?”
身后,没有回答。
他穿上军靴,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十分钟后,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羹回来。
不是食堂的大锅饭,是他借了公共厨房的小灶,亲手做的。
蛋羹蒸得恰到好处,表面平滑如镜,上面还淋了几滴珍贵的香油,撒着细碎的葱花。
他将碗放在床头柜上。
林姝坐起身,靠在床头,看着那碗明显花了心思的蛋羹,没动。
“京城的人,”
陆津言在她对面那张木凳上坐下,高大的身躯挡住了窗外大半的光,“下周就到。”
他决定先扔出这颗炸弹。
他需要看她的反应,需要评估她那道伤口的深度。
林姝拿起勺子的手,顿了一下。
“带队的,”
陆津言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是你大哥,宋雄关。”
他预想过她所有的反应。
震惊,愤怒,悲伤,或者强撑着的无所谓。
可她没有。
她只是抬起眼,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一片平静,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带队的,是他?”
她问,像在确认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情报。
“是。”
林姝的嘴角,忽然向上弯了一下。
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让陆津言后背发凉的,了然。
“看来,上面的人,比我想象的,更有趣。”
她舀起一勺蛋羹,吹了吹,送进嘴里。
陆津言的眉头,死死拧成一团。
“什么意思?”
“这不是家事,陆联络官。”
林姝咽下那口温热滑腻的蛋羹,语气平静得像在分析一场战局,“这是‘投石问路’。”
她放下勺子,看向他。
“我这颗‘大脑’,虽然好用,但我的出身,我的背景,我在那些人眼里,都是不稳定因素。他们需要测试。”
“他们想看看,当亲情和任务摆在一起,我会不会被感情左右,会不会成为一个不可控的麻烦。”
“而宋雄关,”
她提到这个名字时,声音里没有任何温度,“就是他们选来,扔向我的那块,最锋利的石头。”
陆津言的心,沉了下去。
他以为的亲情纠葛,在她眼里,竟然只是一场来自上层的、冷酷的政治审查。
这个女人的大脑,到底是什么构造?
“那你……”
他想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们想看戏,我就演给他们看。”
林姝拿起勺子,继续吃那碗蛋羹,仿佛在说一件再也平常不过的事,
“只不过,剧本,得由我来写。”
她吃完最后一口,将空碗推到一边。
然后,她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眼睛,重新恢复了那种运筹帷幄的、冰冷的光芒。
“陆联络官,”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命令,传进了陆津言的脑子里,“帮我准备一份文件。”
陆津言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一份,离婚协议书。”
那碗温热的鸡蛋羹,余温还在胃里,暖意却被“离婚协议书”五个字,瞬间抽干,冻成了冰。
陆津言的身体,没动。
那一刻,冷静、理智、后果,通通被他抛到了脑后。
他看着她,看着那张吃完他亲手做的蛋羹后,泛起一丝血色的脸。
就是这张脸的主人,在他刚刚窥见一丝温暖的可能时,用最平静的语气,讲了一句最冰冷的话。
“理由。”
他开口,声音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哑得不像话。
林姝从椅子上站起,走到那张巨大的红木老板桌后。
那个动作,无声地,将两人之间拉开了一道新的、更遥远的距离。
“为了迎接我大哥,宋雄关。”
她回答,语气平静得像在布置一场沙盘推演,
“也为了迎接他背后,那些想看戏的眼睛。”
“演戏?”
陆津言低沉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胸口那股被压抑的、翻江倒海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他猛地站起,两步跨到桌前,双手“砰”地一声撑在桌面上,将她困在了桌子和他之间。
“用离婚协议演戏?林姝,你当我是什么?你的道具吗!”
他俯身,那双烧红了的眼,死死地锁着她。
他身上那股属于军人的、带着硝烟的压迫感,尽数朝她压了过去。
林姝没退。
她只是抬起眼,迎着他那片燎原的怒火,平静地,扔出了一颗火星。
“你第一次见我时,口袋里揣着的那份,又是什么?”
陆津言的呼吸,顿住了。
那份被他压在铁皮箱最底层的、他早就备好的离婚协议书,被她赤裸裸地拽到了阳光下。
那是他的原罪。
是他此刻所有愤怒和质问面前,一块无法辩驳的、耻辱的烙印。
桌上的搪瓷缸,被他撑着桌子的手,震得嗡嗡作响。
“那不一样!”
他嘶吼,一头被戳中了旧伤的困兽。
“没什么不一样。”
林姝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你当初准备它,是为了自保,撇清一个你不想要的‘麻烦’。”
“你当初准备它,是为了自保,为了撇清一个你不想要的‘麻烦’。”
“我现在要它,同样是为了自保。”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剖开他所有的伪装,
“为了向那些盯着我的人证明,我林姝,不是任何人的‘麻烦’,更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软肋。包括你,陆团长。”
陆津言彻底失语。
他所有的怒火,所有的质问,在她这番滴水不漏的逻辑面前,都成了一个笑话。
他以为自己是在质问一个无情的女人,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只是在审判一个当初同样冷酷的自己。
一股混杂着屈辱和无力的挫败感,席卷了他。
他猛地站直身体,高大的身影,在屋里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
他看着她,那个永远冷静、永远能用最锋利语言把他所有防线都撕碎的女人。
他想把桌子掀了。
可他最终只是转身,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被“砰”地一声,狠狠地甩上。
屋里,重归于静。
林姝看着那扇剧烈震颤的门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只是走到床边,缓缓躺下,将自己蜷成一团。
胃里,那碗温热的蛋羹,开始翻江倒海地,疼。
……
夜,深了。
陆津言没有回团部,也没有去操场。
他去了海边,那个他每次心烦意乱时都会去的地方。
初冬的海风,刮在他的脸上。
他没抽烟。
他只是站在那片漆黑的、只有浪涛嘶吼的礁石上,站了整整一夜。
天亮时,他回了团部办公室。
他反锁上门,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叠崭新的稿纸,和那支英雄钢笔。
他坐下,拧开笔帽。
他想起了她第一次坐在书桌前,用这支笔,写下那些他看不懂的公式时,那副专注的、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模样。
又想起了她昨晚,在梦里,那声轻得像羽毛的“哥”。
陆津言闭上眼,堵了整夜的胸口,忽然松动了。
他睁开眼,笔尖,落在了那张雪白的稿纸上。
他没有写那些繁琐的法律条文。
他只写了三行字。
第一行:离婚协议书。
第二行:我,陆津言,同意与林姝同志离婚。
然后,是第三行。
他停下笔,看着那片巨大的空白,沉默了许久。
窗外,第一缕晨光,照了进来。
他终于动了。
笔尖,在纸上,划下了一道道冷硬的、不容更改的痕迹。
第三行:财产分割:本人名下所有财产,包括工资、津贴、补助、以及婚前个人积蓄,全部归女方所有。
写完,他没有停。
他另起一行,写下了第四行,也是最后一行。
“协议生效,需满足以下唯一条件:”
“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