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灌入肺里,又冷又咸。
陆津言的眼睛死死粘在望远镜上,镜片里,那个叫安德烈的男人,浑身都散发着绝望的味道。
他的手在抖,怀里的刀柄轮廓清晰得扎眼。
陆津言的食指,已经压在了扳机的第一道火程上。
他全身的肌肉记忆都在蠢蠢欲动,要他立刻击毙那个威胁源。
可那个女人,他名义上的妻子,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
陆津言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五十米的距离,海风会吞噬掉所有的声音。
他只能从望远镜里看到她的嘴唇在动,看到她脸上那抹近乎安抚的神情。
而那句他听不见的话,却击中了安德烈。
他看见安德烈那双充斥着疯狂和绝望的眼睛里,倏地涌上一层水汽,然后是更深的、被撕裂的痛苦。
“家?”
安德烈嘶吼,声音被海风吹得破碎,这一声,陆津言听见了。
“我没有家!巴甫洛夫……他会杀了我的女儿!他会杀了她!”
他猛地从怀里抽出了那把刀!
刀锋在惨白的月光下,闪过一道森然的寒芒。
陆津言的瞳孔猛地一缩,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扳机,即将压到底!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林姝动了,她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把刀,又上前了一步。
陆津言的呼吸停了。
他看见她的嘴唇再次开合,平静,笃定,带着一种能穿透风声的、奇异的力量。
他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但他看见了那句话的效果。
“喀秋莎”。
这个名字,像一句拥有魔力的咒语。
安德烈前冲的身体,猛地钉在了原地。
他握着刀的手,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脸上的疯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见了鬼般的恐惧。
“你……你怎么会知道……”
安德烈的喃喃自语被风吹散,但那口型,陆津言读懂了。
陆津言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个名字……
喀秋莎……
到底是什么?
它不在元师长给他的任何一份情报里!
林姝没有回答安德烈的问题。
她只是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悲悯。
“安德烈,巴甫洛夫能用你女儿的命来威胁你一次,就能威胁你第二次。你今天杀了我,明天,他就会让你去杀另一个人。你的女儿,会永远成为他拴在你脖子上的,那根项圈。”
“你不是刀,你是祭品。”
“而我,”
她迎着那把随时可能捅进自己身体的刀,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能给你女儿,一个新的‘家’。一个巴甫洛夫的势力,永远也碰不到的地方。”
“当啷!”
匕首,从安德烈的手中滑落,掉在坚硬的礁石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绝望的声响。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那片冰冷的、被海水打湿的礁石上,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威胁,解除了。
陆津言的手指,缓缓从扳机上移开。
掌心,已全是冷汗。
他看着镜片里那个瘦削的、在夜风中衣袂翻飞的女人,感觉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那不是恐惧,是敬畏。
对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神鬼莫测的力量的,敬畏。
林姝没有再看那个崩溃的男人。
她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陆津言收起望远镜,从阴影里走出。
他没有去管那个还跪在礁石上的安德烈,他知道,会有人来处理。
他只是沉默地,跟在林姝身后,隔着三五步的距离。
一路无话。
回到那间被新家具塞满的屋子,陆津言反手关上门,将那片冰冷的海和夜,彻底隔绝。
他没有开灯。
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喀秋莎。”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车轮碾过,“你怎么知道的?”
林姝没有立刻回答。
她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然后,她才转过身,看向他。
这一次,她的目光落在了墙角纸篓里,那个被他捏碎的套娃残骸上。
“陆团长,”
她靠在桌沿,那张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疲惫的、却又带着极致清醒的笑意。
“你看到的是威胁,是信号。”
“而我看到的,是信息。”
陆津言皱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解。
“那个套娃,”
林姝的声音很轻,却清晰无比,“是萨马拉工厂七十年代初的限定款,主题是‘等待的少女’。它的原型,就是那首著名的歌谣——《喀秋莎》。”
“娃娃的裙摆上,用最古老的斯拉夫字体,刻着一行几乎无法辨认的小字——‘我的小喀秋莎,爸爸永远爱你’。”
陆津言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来了,在他拿到那个套娃时,他只注意到了那粗糙的、带着恶意的手感,却完全忽略了那些他以为是装饰的花纹!
“安德烈的资料里写着,他妻子早亡,女儿是他唯一的软肋。巴甫洛夫用他女儿威胁他,这不难猜。”
“但魔鬼,总藏在细节里。巴甫洛夫送来这个套娃,既是炫耀他对安德烈的掌控,也是一种蔑视。他笃定我们只会把这当成一个粗暴的威胁信号,而看不懂里面,一个父亲藏起来的爱。”
“他赌我们看不懂,而我,赌他藏不住。”
林姝说完,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毫无预兆地一晃,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那双一直闪着精光的眼睛,此刻也黯淡了下去。
陆津言的心,猛地一揪。
他忘了,她不是钢铁。
她是一个孕妇。
一个刚刚在悬崖边上,跳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舞蹈的,孕妇。
他三两步冲过去,在她软倒下去的前一秒,伸手将她捞进了怀里。
她的身体,轻得没有分量,却又冰凉得像一块捂不热的铁。
那股熟悉的、独属于她的清冽气息,混杂着一丝海风的咸腥,蛮横地钻入他的鼻腔。
“林姝!”
他低吼,声音里,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怀里的女人,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她的眉头,紧紧地蹙着,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抱着她,感觉到了什么叫手足无措。
那些他在战场上学到的所有技能,在这一刻,都成了废物。
他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走向那张巨大的席梦思床。
他将她放下,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
他粗糙的手指,想去探探她的额头,却在半空中,又僵硬地收了回来。
他怕。
怕她真的碎了。
就在这时,床上的林姝,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
她看着他,那双失了神采的眼睛里,氤氲着一层水汽。
她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未来得及收回的、僵在半空中的手。
她的手很冷,抓得很紧。
“陆津言,”
她看着他,声音很轻,像在梦呓,“我饿了。”
不是命令,不是交易。
是示弱。
是这头来自华尔街的、凶悍的鲨鱼,第一次,对他露出了柔软的肚腹。
陆津言的心,被狠狠揉捏了一下。
酸,胀,还有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从心底深处涌了上来。
他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用自己滚烫的掌心,将它整个包裹起来。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俯下身,用另一只手,拨开她粘在额角的、被冷汗浸湿的发丝。
然后,他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
很轻,很轻。
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明的,怜惜,与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