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过人吗?”
那句话轻得像羽毛,却重得能压塌陆津言的胸膛。
他的呼吸卡住了。
不是因为问题本身,而是因为问问题的人。
是她。
那个在他眼里,应该只懂外文、合同、和数字的女人,那个在他怀里会因为孕吐而虚弱得像只猫的女人,
此刻,却用最平静的语气,问出了一个沾着血和硝烟的问题。
他没有回答。
只是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在瞬间,变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荒芜,且致命。
那是一种只有在死人堆里爬出来,才能淬炼出的眼神。
林姝懂了。
她缓缓闭上眼,将身体的重量,全数靠进了椅背里。
那股从会议室里带回来的、紧绷的战斗意志,在得到答案的那一刻,终于松懈下来。
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
她的唇都失了血色。
陆津言喉结滚动,胸口那股被她撩起的、混杂着惊疑与烦躁的火,被她此刻的脆弱,硬生生浇灭了。
他迈开长腿,弯腰。
林姝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就被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打横抱了起来。
“陆津言!”
她惊呼,下意识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
“闭嘴。”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抱着她,像抱着一个不听话的、却又无比贵重的炸药包,大步走向那张巨大的席梦思床。
他将她放在床上,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
然后,他扯过被子,连人带衣,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苍白的脸。
“睡觉。”
这是命令。
一个混合着怒气、担忧和不容置喙的,命令。
林姝看着他那张紧绷得随时会崩断的脸,忽然觉得,这人其实很好懂。
他的世界里,只有黑和白,任务和服从。
一旦出现他无法处理的“灰色地带”,他就会启动最原始的、也是最有效的程序——管控。
她闭上眼,这一次,是真的累了。
听着她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陆津言却毫无睡意。
他站在床边,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看了她很久。
然后,他转身,悄无声息地走回那张巨大的书桌前。
他没有开灯。
他只是借着窗外那点微光,重新拿起了那叠关于巴甫洛夫的资料。
不对劲。
林姝的策略,虽然刁钻狠辣,但巴甫洛夫那种老狐狸,不至于一败涂地。
他在会议室最后那句威胁,更像是一种虚张声势的败犬之吠。
除非……
他还有后手。
一个不在谈判桌上的,后手。
陆津言的目光,掠过了巴甫洛夫的履历,直接落在了那个被林姝定义为“突破口”的年轻人身上。
安德烈·沃尔科夫。
父亲是劳改犯,母亲早逝,履历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靠着自己的努力,从莫斯科大学毕业,进入对外贸易部,成了巴甫洛夫的副手。
太干净了。
干净得像一个精心编写的故事。
陆津言的指尖,在安德烈的名字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军绿色的笔记本和铅笔。
元师长给他的情报,是最顶级的。
但他相信,任何情报网,都有疏漏。
他开始写。
不是分析,是复盘。
他用侦察兵的思维,将安德烈的人生轨迹,在脑中重新构建。
出生,上学,毕业,工作……
每一个节点,都清晰,却又都透着一股不合逻辑的“顺遂”。
一个背负着父亲“叛国”罪名的孩子,在那个等级森严的体制里,怎么可能如此一帆风顺地进入核心部门?
除非,有人在为他铺路。
这个人,只可能是巴甫洛夫。
为什么?
陆津言的笔尖,在纸上画下一个重重的问号。
他将资料,翻到了最后一页的附件。
那是一些随行的、级别较低的苏联人员名单和照片。
他的目光,在一张张陌生的脸上扫过。
忽然,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看见了一张脸。
一个穿着普通技工服的、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照片拍得很模糊,资料也只有寥寥几行。
谢尔盖·伊万诺夫,随团机械师。
但陆津言认得这张脸。
三年前,他在边境执行一次秘密任务时,与一个代号“响尾蛇”的克格勃特工,有过一次短暂的交锋。
就是这张脸。
“响尾蛇”最擅长的,不是枪械,不是格斗。
是催眠,和心理暗示。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串了起来!
巴甫洛夫的轻蔑,安德烈的脆弱,还有这个隐藏在代表团里的“响尾蛇”!
这不是一场谈判,这是一个连环套!
巴甫洛夫在明处吸引所有的火力,而真正的杀招,是安德烈。
他不是突破口,他是一颗被精心布置的,定时炸弹!
那个关于欧米茄手表的故事,不是为了击溃巴甫洛夫,而是为了引爆安德烈!
他们想干什么?
让安德烈在精神崩溃的状态下,做出一些……
不可挽回的事情?
比如,刺杀?
陆津言的心,沉到了谷底。
目标是谁?
元师长?
梁主任?
不。
是她。
只有杀了她,那个能看穿一切的“中国大脑”,苏联人才能在接下来的谈判中,重新夺回主动权。
“咚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两声轻微的、彬彬有礼的敲门声。
陆津言的身体,瞬间绷紧,手下意识地按向了腰间的枪柄。
这个时间,会是谁?
他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从猫眼里向外看去。
外面站着的,是一个穿着基地招待所服务员制服的年轻女孩。
她推着一辆餐车,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微笑。
陆津言的眉头,拧了起来。
他拉开门。
“同志,您好。”
服务员小声说,“这是苏方代表团的巴甫洛夫先生,特意为您和林专家准备的宵夜。”
餐车上,放着一瓶打开的、价格不菲的伏特加,两个玻璃杯,还有一盘精致的俄式酸黄瓜。
在餐盘的旁边,还放着一个用红色丝带扎着的小巧礼盒。
“巴甫洛夫先生说,这是给林专家的赔礼。”
陆津言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礼盒上。
他没有让服务员进来,只是伸出手,将那个礼盒拿了过来。
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他走到桌前,借着窗外的月光,拆开了那个礼盒。
里面没有珠宝,没有奢侈品。
只有一个小小的、画工精致的,俄罗斯套娃。
套娃的脸上,画着一个金发蓝眼的小女孩,笑得很甜。
陆津言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滞。
他想起了那份资料附件里,被一笔带过的一句话。
安德烈·沃尔科夫,已婚,有一个三岁的女儿。
这不是赔礼。
这是最后的通牒。
巴甫洛夫在用安德烈的女儿,来威胁安德烈,完成那个“任务”。
同时,他也在用这个套娃,来威胁他。
威胁他怀着孩子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