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少尉得了令,利落地一挥手,身后那群士兵便如猛虎下山,动作整齐划一,开始往楼上搬运。
“都轻点!磕了碰了,拿你们是问!”少尉压低了声音,对着手下的人吼道。
这些可不是普通的军用物资,这是给“专家”用的。
第一个被抬进来的,就是那张崭新的席梦思大床。
床是桦木的,床头雕着简单的、却又透着洋气的卷草纹。
床板被抬进来时,整个楼道都显得狭窄了。
曹莲花就堵在门口,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她活了半辈子,只在画报和电影里见过这种床。
她做梦都想给自家儿子结婚时置办一张,可跑遍了供销社,人家都说这是出口转内销的稀罕货,得有特殊批条。
现在,这张她做梦都得不到的床,就这么被抬进了隔壁这间破屋子。
士兵们在陆津言的指挥下,将大床稳稳地安放在了窗下。
那位置,原本是屋里采光最好的地方,现在,全被这张床占了。
紧接着,厚实的弹簧床垫被两个士兵合力抬了进来,往床板上“砰”的一放,整个屋子的地面都跟着颤了颤。
然后,是那张比陆津言的书桌大了两圈的红木老板桌。
桌子太大,门框太小,几个士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侧又是斜,才勉强把它弄了进来。
桌子一落地,这间四十平米的小屋,瞬间就去了一小半的空间。
接下来,是那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柜。
书柜被搬进来时,家属院里所有探头探脑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架势,不像是在布置一个家,倒像是在装备一个小型图书馆。
一箱又一箱用木条钉死的箱子被搬了进来,箱子侧面印着一串串看不懂的洋文。
最后,是一名通信兵,手里捧着一部崭新的、乌黑发亮的转盘电话机,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他在墙角叮叮当当地忙活了半天,扯线,接头,很快,那部电话机就被安在了新书桌的一角。
曹莲花彻底傻了。
电话机!
整个家属院,只有元师长家里,才有这么一部能直通京城的宝贝疙瘩!
她看着那个坐在椅子里,从始至终都安安静-静的林姝,心里翻江倒海。
这哪里是嫁了个男人,这分明是请回来一尊菩萨!
不,菩萨都没这待遇!
一个钟头后,所有的东西都安置妥当。
原本空旷简陋的屋子,此刻被塞得满满当当。
崭新的、带着油漆和木头清香的家具,和这栋楼斑驳脱落的墙皮,形成了一种极其诡异的、不协调的画面。
那名少尉满头大汗地跑到陆津言面前,敬了个礼。
“报告陆团长!奉上级命令,所有物品已配置完毕!请您和林专家验收!”
陆津言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视线,从那张巨大的席梦思床上,扫到那张被文件和书籍占满的老板桌上,最后,落在了墙角。
那个角落,空了。
他那张陪伴了他无数个行军夜的、冰冷的、熟悉的行军床,不见了。
连同那床被他叠成豆腐块的军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知道了。”他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
少尉带着人,退了出去。
门,在身后关上。
“哐当”一声,将外面那些艳羡、嫉妒、探究的视线,彻底隔绝。
屋里,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加古怪的安静。
空气里,全是新家具的味道。
陆津言站在屋子中央,第一次,有了一种无处落脚的感觉。
这个他住了几年的地方,变得无比陌生。
他的领地,被入侵了。
不,是被吞并了。
林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没有看他,径直走到了那个巨大的书柜前。
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一排排崭新的、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精装书籍。
《信号与系统》、《随机过程理论》、《信息论基础》……
全是英文原版。
然后,她又走到了那张巨大的老板桌前。
她拉开椅子,坐下。
那张宽大的、足够一个男人在上面挥斥方遒的椅子,将她瘦削的身体,衬得愈发娇小。
她随手拿起桌上一本关于海洋声学传播的德文期刊,翻开了。
她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屋里多了一个男人,或者说,她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个男人的窘境。
陆津言就那么站着,被遗忘在了角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他那只军用水壶,还放在原来的窗台上,但现在,他要走过去拿,需要绕过那张巨大的床。
他那几件换洗的军装,还挂在墙上的钉子上,但现在,钉子的下方,是那个崭新的大书柜。
他的一切,都被压缩、被排挤,被逼到了角落。
终于,林姝放下了手里的书。
她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疲态。
“我累了。”
她站起身,走向了那张崭新的、宽大的、铺着柔软床垫的席梦思。
她脱掉鞋子,就那么和衣躺了上去。
床垫很软,她的身体陷下去一小块,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只占了那张床不到三分之一的位置。
剩下那片巨大的、空旷的、崭新的空间,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嘲讽。
陆津言的呼吸,在那一刻,停了一拍。
他看着她,看着那个躺在他面前的、属于他的“麻烦”。
他可以去睡那张宽大的老板椅。
他也可以去跟后勤处,再要一张行军床。
他甚至可以,去办公室的沙发上,对付一夜。
他有很多选择。
但他没有动。
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正在和自己进行激烈思想斗争的雕塑。
许久,他终于迈开了步子。
他没有走向门口,也没有走向那张老板椅。
他走到了墙角,打开了那个军绿色的铁皮箱子。
他从里面,拿出了那床被他叠成豆腐块的、薄薄的军用毛毯。
然后,他走到了那张巨大的席梦思床边。
不是她躺着的那一边。
是另一边。
林姝闭着眼睛,能感觉到他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那片阴影。
她听见他将那床毛毯,抖开的声音。
“哗啦。”
然后,他没有上床。
他弯下腰,将那床薄薄的毛毯,铺在了床边的水泥地上。
地板冰冷,坚硬。
他甚至没有拿枕头,只是将自己那件脱下来的军装外套,仔细叠好,放在了毛毯的一头。
做完这一切,他就在那片冰冷坚硬的地上,和衣躺下。
背对着她。
用身体筑起了一堵沉默的、固执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