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小巧的、金属制成的圆规,静静地躺在他宽大的手掌里。
冰凉的触感,从掌心,沿着手臂的经络,一路蔓延到他的胸口。
昨晚的加急项目,你还没付钱。
她的话,很轻,每一个字,却扎进了他混乱的、几乎要宕机的脑子里。
付钱。
陆津言活了二十六年,有人用这两个字,来定义他和她之间的一场交易。
他看着她,看着那张因为疲惫而泛着一层透明的、苍白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贪婪,没有算计,只有一种理所应当的、近乎天真的平静。
他不懂。
他一个月的津贴,三十八块五,外加各类票券。
这就是他的全部。
这些,能买下她那一页纸的价值吗?
他高大的身躯,在原地僵了很久。
然后,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到了墙角。
他蹲下,打开那个军绿色的铁皮箱子。
他从箱底,掏出了一个用手帕包裹着的小方块。
他走回来,将那个手帕包,放在了桌上,推到她面前。
手帕打开。
里面,是一叠码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和一本存折。
有他这些年攒下的全部津贴,有他每次执行危险任务后发下来的补助,还有那张他母亲去世前留给他娶媳妇用的存单。
一共,一千二百六十五块七毛。
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能拿出来的,全部身家。
他用这个动作,回答了她的问题。
林姝的视线,从那叠钞票上,缓缓移开。
她没有碰。
她只是将那只被他遗忘在掌心里的圆规,又拿了回来。
她捏着圆规,在他面前,轻轻晃了晃。
“我说的,”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是这个。”
陆津言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他看着那只在他眼里平平无奇的学生文具。
他还是不懂。
林姝将圆规,收了回来,放回桌上那堆文具里。
她没有再解释。
有些账,算得太清楚,就没意思了。
她只是在用她的方式,提醒他。
他们之间,不是上级与下属,也不是丈夫与妻子。
他们是合伙人。
一场平等的、随时可以清算、随时可以拆伙的,合作关系。
屋里,那股令人难受的安静,被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了。
“咚咚咚!”
声音,急促,且带着毫不掩饰的八卦意味。
陆津言的眉心,狠狠地拧了起来。
他拉开门。
是曹莲花。
她手里端着一碗刚出锅的热豆腐,眼睛却越过陆津言的肩膀,拼命往屋里瞟。
“小陆啊,”她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听说你家今天来大人物了?那黑色的小轿车,我的天,在院子里停了半个钟头呢!”
她的视线,终于捕捉到了那个坐在椅子里的身影。
“哎哟,林姝同志也在家啊!身体好些了没?看你这小脸白的,得多补补。”
她说着,就想往屋里挤。
陆津言的身体,像一堵墙,纹丝不动地,堵在门口。
“有事?”他问,声音又冷又硬。
“没事,没事,”曹莲花被他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顶得后退了半步,讪讪地笑了笑,
“我就是寻思着,你媳妇儿不是怀孕了嘛,我刚做的热豆腐,给她送一碗尝尝鲜。”
林姝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口。
她从陆津言的身侧探出头,脸上带着一抹客气的、疏离的微笑。
“谢谢曹大姐,您太客气了。刚才那是我北京的远房表叔,顺路过来看看我。”
她接过那碗豆腐,又顺手将桌上那袋陆津言刚买的红糖,递了过去。
“这豆腐我收下了,这包红糖,您拿回去给孩子冲水喝。”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收了人情,又还了回去,还顺便堵死了对方继续打探的嘴。
曹莲花愣了一下。
她看着手里那包分量十足的红糖,再看看眼前这个说话温声细语、却让人感觉很有距离的女人,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一阵汽车的引擎轰鸣声。
不是小轿车。
是军用卡车。
一辆解放卡车,拉着满车的、用油布盖着的家具和箱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停在了筒子楼前。
车门打开,一个挂着少尉军衔的年轻军官,跳了下来。
他身后,跟着一整个班的士兵。
少尉快步跑到门口,对着陆津言,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报告陆团长!北海舰队后勤部,奉军区司令部命令,前来为林姝专家,改善居住及工作环境!”
他的声音,洪亮,清晰。
每一个字,都砸进了家属院这片平静的池塘里。
林姝专家。
曹莲花的嘴巴,张成了一个“O”型,手里那碗豆腐差点没端稳。
整个筒子楼,所有开着窗户的人家,都瞬间安静了。
陆津言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侧过身,让出了一条路。
“搬。”
他只说了一个字。
那名少尉一挥手,身后的士兵们,立刻开始从车上往下卸东西。
第一件被搬下来的,是一张崭新的、带着原木清香的席梦思大床。
不是部队里那种标配的铁床,是百货商店里才能见到的、最时髦的样式,床头还带着雕花。
紧接着,是一个配套的、厚实的弹簧床垫。
然后,是一张比陆津言那张松木板书桌大了两倍的、红木色的老板桌。
一个巨大的、能装下一整个图书馆藏书的书柜。
一箱又一箱用木条钉死的、印着外文的书籍。
一个崭新的、黑色的转盘电话机。
……
家属院,彻底沸腾了。
曹莲花已经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她就那么傻傻地站在门口,
看着那些她只在画报上见过的、属于“城里人”的家具,一件一件地,被搬进了这间只有四十平米的、破旧的小屋。
士兵们的动作很快。
他们先是将屋里那张吱呀作响的铁床,和那张简陋的松木桌子,搬了出去。
然后,他们将那张崭新的席梦思大床,小心翼翼地,搬了进来。
为首的少尉,擦了擦额头的汗,走到陆津言面前,有些为难地问:
“报告团长,这床……放哪儿?”
屋子太小了。
原本放铁床的位置,被新搬进来的大书桌占了一半。
剩下的空间,只够把这张大床,横着,堵在屋子正中央。
陆津言没有回答。
他的视线,越过那张崭新的、宽大的席梦思床,落在了那个站在窗边的女人身上。
她正低着头,看着士兵们将他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行军床,从墙角搬走。
然后,她抬起头,也看向了他。
她的表情,依旧很平静。
可陆津言却从那份平静里,读出了一丝挑衅的、看好戏的意味。
他那张冰冷的行军床被搬走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柔软的、宽大的、足够睡下两个人的,席梦思。
现在,轮到他做选择了。
陆津言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指了指窗下那个唯一还空着的位置。
“放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