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那锅鸡汤的香气还在,却被一种无形的、绷紧到极致的安静,压得无处遁形。
王秘书那张不怒自威的国字脸上,表情没有变,但端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
他见过不服从安排的刺头,见过讨价还价的专家,却从未见过有人,能用如此平静的语气,拒绝一份来自上级的,堪称恩典的调令。
这超出了他的认知。
陆津言站在那里,失去反应。
他的大脑,甚至还没处理完“她要被接走”这个信息,就被“她不走”这三个字,整的有点懵。
为什么?
回北京,住进西山疗养院,有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营养师,甚至有专门的课题小组配合她。
那是这个国家能给出的,顶级的庇护和荣誉。
她为什么不走?
留在这个一推开窗就是咸腥海风的破旧筒子楼里,睡着硬邦邦的铁床,
吃着他从食堂打来的饭菜,用着那盏他好不容易才弄来的绘图灯。
图什么?
王秘书身后的年轻人,脸色变了,刚想开口,却被王秘书一个眼神制止了。
“林姝同志。”
王秘书的声音,依旧平和,但那份平和里,多了一样东西。
郑重。
“这不单单是看望,也是组织的安排。”
他强调了“组织”两个字。
“我知道。”
林姝靠在椅背上,那件宽大的病号服,让她看起来愈发瘦削。
“但我的身体状况,不适合长途奔波。”
她给出了第一个,也是最无可辩驳的理由。
“孕妇的情绪和身体,都需要一个熟悉和稳定的环境。”
王秘书的眉头,拧了一下。
“医疗团队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解决不了水土不服,也解决不了我的睡眠问题。”
林姝抬起手,指了指窗外那片灰色的海。
“我在这里,睡得很好。”
“而且,”她话锋一转,那双清亮的眼睛,看向王秘书,“我的研究,也不在北京。”
“我的算法,来自于北海舰队的实际困境,它的优化和下一步应用,”
“离不开这里的环境,离不开这里的原始数据,更离不开这里的一线技术人员。”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了这间四十平米的小屋里。
“把我放到一个真空的、完美的实验室里,我反而会变成一个纸上谈兵的理论家。”
“王秘书,我这门炮,只有放在看得见敌人的阵地上,才有用。”
这番话,有理有据,滴水不漏。
她将个人的意愿,完美地包装成了对国家利益的考量。
王秘书沉默了。
他不是技术人员,但他听得懂这番话背后的逻辑。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心里第一次升起一种荒谬的感觉。
他不是来下达命令的。
他是来谈判的。
而对方,是个比他见过的所有对手,都更难缠的,谈判专家。
林姝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
她抛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筹码。
她的视线,转向了门口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男人。
“况且,我的爱人在这里。”
她的声音不大,却扎进了陆津言的耳朵里。
“作为军属,随军,是我应尽的本分。”
陆津言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放在身侧的手,怎么攥得如此用力。
爱人。
军属。
本分。
这几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让他完全陌生的、却又无法反驳的力量。
他手里那份从未拿出来的离婚协议,在这一刻,已经被烧成了灰。
王秘书的视线,也落在了陆津言身上。
这个一直被他当做背景板的年轻团长,此刻,成了破局的关键。
“陆团长,你的意见呢?”
皮球,被踢到了陆津言脚下。
他成了全场的焦点。
他能说什么?
说“我同意她走”?那等于亲手把这个刚刚为舰队立下天功的“国宝”推出去,也坐实了他对自己“爱人”的冷漠无情。
说“我希望她留下”?那又是公然和中央的安排唱反调。
陆津言的喉结,上下滚动。
他迎着王秘书审视的目光,又看了一眼那个安然坐在椅子里,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的女人。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我服从组织安排。”
这是一句标准的、不会犯错的废话。
“但是,”他补充道,“她的健康,必须是第一位的。”
他选择了她的理由。
他用她的盾,挡住了来自上级的,那支箭。
林姝的嘴角,向上弯了一下。
很淡,几乎看不见。
王秘书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一个寸步不让,一个铜墙铁壁。
他知道,强行把人带走,已经不可能了。
那不仅会得罪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团长,更有可能,会让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林姝同志,彻底撂挑子。
那份算法,他们已经拿到了。
可他们更想要的,是她那颗能不断产出这种算法的,大脑。
“好。”
王秘书站起身,这个字,代表了让步。
“既然林姝同志有自己的考量,组织上一定充分尊重。”
“你留在这里,我们不反对。”
他看着林姝,话锋一转。
“但是,你的安全和健康,从今天起,将由最高级别的安保和医疗规格来负责。”
“你的研究环境,我们也会立刻着手改善。”
他环视了一圈这间简陋的屋子。
“独立的电话线路,二十四小时的热水供应,最新的文献资料库,还有你需要的任何设备和数据,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给你配齐。”
“一个由京城专家组成的医疗小组,今天下午就会乘专机过来。”
“林姝同志,”王秘书的脸上,重新露出了那种公式化的、温和的笑容,
“从今天起,你不是家属,你是我们北海舰队的,特聘专家。”
“至于你的个人待遇,”他看了一眼陆津言,“会直接参照军区总工程师的标准。”
说完,他伸出手。
“合作愉快。”
林姝也站起身,握住了他的手。
“合作愉快。”
一场无声的较量,以一种双方都满意的结果,落下了帷幕。
王秘书带着他的随行人员,离开了。
那辆黑色的伏尔加,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驶离了家属院。
屋里,重归于静。
只剩下那锅鸡汤,还在散发着最后一点余温。
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比之前更浓重、更古怪的张力。
陆津言还站在门口。
他没有动,有点晃神。
他亲眼看着她,用几句话,就让一份来自中央的调令,变成了一张为她量身定做的资源清单。
他看着她,轻而易举地,就拿到了连元师长都要层层打报告申请的,最高权限。
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做的?
他走到桌边,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看着那碗她只喝了一半的鸡汤。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她那张因为刚刚的交锋而泛起一丝红晕的脸。
“为什么?”
他终于问出了那个在他脑子里,盘旋了半天的问题。
林姝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布满了血丝和困惑的眼睛。
她没有回答那个“为什么”。
她只是伸出手,拿起了桌上那个崭新的、他昨天才买来的金属圆规。
圆规的尖脚,在灯光下,闪着一点寒光。
她将那个圆规,放进了他因为攥紧而微微蜷曲的、宽大的手掌里。
冰冷的金属,触碰到他滚烫的掌心。
“陆团长,”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在他的心上,“昨晚的加急项目,你还没付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