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A!
这两个字,震得四十平米的屋子里嗡嗡作响。
小陈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张年轻的脸因为过度激动而呈现出一种缺氧的酱红色。
陆津言擦拭军靴的动作,停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熬了几天几夜的眼睛里,血丝愈发浓重,眼睛不由看向门外。
屋里,那锅鸡汤的香气,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淡了。
林姝端着那碗温热的鸡汤,指尖的温度没有丝毫变化。
她只是抬了抬眼皮,看了一眼门口那个已经快要站不稳的警卫员。
陆津言站了起来。
他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将手里的棉布一扔,迈开长腿,几步就走到了门口。
他没有出去,只是站在门内,高大的身躯,将这间屋子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那是一种纯粹的、守护家园的本能。
筒子楼,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那辆黑色的、崭新的“伏尔加”轿车,就那么安静地停在院子中央那棵老槐树下。
车身被擦得锃亮,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反射着一种不属于这里的、矜贵的光。
车头那块白底红字的牌照,京A0008,烫着每一个探头探脑的家属的眼睛。
“我的天,这是什么车?”
“你瞎啊,伏尔加!电影里大官坐的!”
“京城的牌子……这是从天上下来的人啊?”
家家户户的窗户后面,都挤着几颗脑袋。
曹莲花把手里的毛衣针都停了,扯着嗓子跟对门的徐大娘嘀咕:
“老徐,你看这架势,是来抓人的还是来接人的?”
徐大娘没作声,只是眯着那双老花眼,死死盯着那辆车。
车门,开了。
先下来的是一个穿着灰色干部制服的年轻人,他动作麻利地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然后,一只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踩在了家属院满是煤渣的泥地上。
接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从车里走了出来。
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蓝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连一丝乱发都没有。
他没有戴帽子,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
他只是站在那里,环视了一圈这栋破旧的筒子楼,周围那些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瞬间就熄了火。
空气,都好像凝固了。
那个穿灰色制服的年轻人,快步走到岗哨亭,和站岗的哨兵低声交谈了几句。
哨兵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警惕,变成了震惊,最后是立正敬礼。
然后,那个中山装男人,就在年轻人的引领下,径直朝着陆津言所在的这栋楼,走了过来。
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
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跳上。
最终,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陆津言堵在门内,没有让开的意思。
他的手,按在门框上,手臂的肌肉紧成坚硬的一块。
那个中山装男人,看着眼前的陆津言,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你就是北海舰队独立团团长,陆津言同志吧?”他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份量。
陆津言没有回答是或者不是,只是反问:“你们是?”
中山装男人身后的年轻人,上前一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证件,递了过来:“我们是中央军委办公厅的。”
中央军委。
这四个字,让陆津言按在门框上的手用力了一下。
他没有去看那个证件。
他的身体,却下意识地,又往门口堵了堵。
中山装男人的视线,越过了陆津言的肩膀,落在了屋里那个正慢条斯理喝着鸡汤的女人身上。
那一瞬间,他那张严肃的、不带任何波澜的脸上,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是一种混杂着审视、惊讶、以及更深层次的、几乎可以称之为郑重的复杂情绪。
“您,就是林姝同志吧?”
他用的,是“您”。
这个字,让陆津言的背部,猛地一僵。
林姝放下了手里的搪瓷碗,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她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迎向了那个男人的注视。
“我是。”她回答,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陆津言终于侧过身,让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
中山装男人走了进来,他身后的年轻人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也跟了进来。
四十平米的屋子,因为这两个人的闯入,显得愈发逼仄。
中山装男人,也就是王秘书,他的视线,快速地在屋里扫了一圈。
那张用几块木板搭起来的、作为书桌的台子。
桌上那盏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专业的绘图灯。
墙角那张叠成豆腐块的行军被。
还有桌上那碗喝了一半的鸡汤,和旁边盘子里那两个剥了壳的白水煮蛋。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
“林姝同志,是组织上派我来的,让我来看看您。”王秘书拉过那张唯一的木凳,在距离书桌两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坐得很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姿态摆得端正,甚至带着一丝谦逊。
“上级领导已经看到了您提交的那份算法报告。”王秘书看着林姝,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毫不掩饰的激赏,
“您为国家,为军队,立下了天大的功劳。”
“您的成果,不是简单的技术突破,而是国之重器!”
林姝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她知道,这种级别的人物,绝不会只为了来夸她两句,就从京城,跑到一个偏远的海防基地来。
果然,王秘书话锋一转。
“考虑到您目前的身体状况,和这里相对简陋的研究环境,”他看了一眼墙角那张冰冷的行军床,
“上级特意指示,请您即刻准备,随我们回京。”
陆津言的心,在那一刻,沉了下去。
回京。
这两个字,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口上。
“我们已经在西山,为您安排了最好的疗养院,有最专业的医疗团队和营养师二十四小时待命。”
王秘书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诚恳,
“同时,中科院的几位顶级专家,也已经组建了专门的课题小组,随时准备配合您的下一步工作。”
这是命令。
一个用最周到、最体贴的方式包装起来的,来自上级的调令。
他要走了。
不,是她要走了。
他将要失去对这个“麻烦”的,唯一的,掌控权。
这个认知,让陆津言的呼吸,都变得有些不稳。
他放在身侧的手,用力握成了拳头。
王秘书说完,就那么看着林姝,等待着她的答复。
他相信,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条件。
那几乎是这个国家,能给予一个科研人员的,最高规格的待遇。
屋里,陷入了一片的安静。
只剩下窗外,海风吹过电线的,呜呜声。
林姝靠在椅背上。
她看了一眼身旁那个站得挺拔的男人。
然后,她将视线,重新转回到王秘书那张写满了期待的脸上。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王秘书,”她说,声音不大,传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谢谢组织的关心。”
“但是,我不去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