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将他最后那几个字,吹得又冷又硬。
施密特。
沃尔科夫。
符拉迪沃斯托克。
三个坐标点,在林姝的脑海里,瞬间连成了一条清晰的、带着跨国阴谋和肮脏交易的直线。
她找到了。
那个隐藏在无数冗余数据和技术壁垒之下的,真正的,“信号毛刺”。
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转过身,裹紧了身上那件几乎要将她吞没的军大衣,逆着风,朝家属院的方向走去。
她的步子,很稳。
每一步,都踩实了脚下那片湿冷的沙滩。
陆津言没有动。
他就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被他的大衣包裹着的、瘦削的背影,重新走回那栋灰扑扑的筒子楼。
他知道,战争,又开始了。
他摁灭了手里的烟,跟了上去。
林姝推开门。
屋里,那锅由小陈精心炖煮的鸡汤,正散发着浓郁的、霸道的香气。
但她闻不见。
她径直走到那张松木书桌前,连身上的大衣都没脱,就那么拉开了椅子。
她看向站在门口的陆津言。
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没有询问,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陆津言读懂了。
他走过去,沉默地,按下了那盏专业绘图灯的开关。
一片明亮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白光,再次将这张书桌,变成了手术台。
他违反了他们之间的契约。
那条“每天最多四小时”的军规,被他亲手,作废了。
林姝坐下。
她抽出了那支英雄钢笔。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下笔。
她的手指,在那几张画满了波形图的稿纸上,轻轻拂过。
然后,她拿起那把黄杨木格尺,和那支小巧的金属圆规。
她开始画图。
一个全新的坐标系。
她将施密特提供的、看似完美的民用滤波算法,和沃尔科夫可能泄露的、带着折扣的军用补偿函数,同时放进了这个坐标系里。
一个陷阱,和一个漏洞。
她要做的,是在这两个点之间,画出第三条线。
一条属于中国的,全新的,最优解。
笔尖,尺规,在纸上交错,移动。
沙沙声,和金属圆规的尖脚,刺入纸张的细微声响,成了屋里唯一的背景音。
陆津言没有走。
他把那张木凳,搬到了最远的墙角。
他背对着她,开始拆解、擦拭他那把从未离身的配枪。
金属零件,被他一个个拆下,用枪油仔细地擦拭,又一个个地,重新组装。
“咔哒,咔哒。”
冰冷的、带着杀伐之气的机械声,和她笔下那片无声的硝烟,构成了一种诡异的、却又无比和谐的共振。
一个,在为武器,清除物理的障碍。
一个,在为国家,拆解技术的地雷。
时间,失去了意义。
窗外的天色,从灰白,变成了昏黄,又渐渐沉入一片墨蓝。
厨房里那锅鸡汤,已经彻底凉透了。
林姝的额角,布满了细密的、晶亮的汗珠。
她的嘴唇,因为长时间的缺水,有些干裂。
终于。
她放下了手里的圆规。
然后,她拿起笔,在图纸下方那片唯一的空白处,写下了最后一行。
一行由西里尔字母、拉丁字母和阿拉伯数字共同构成的,简洁、优美、却又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的,最终算法。
做完这一切,她将笔帽,轻轻盖上。
“咔哒。”
一声轻响。
整个人,向后瘫倒在椅背上。
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像是被抽走了。
那件宽大的军大衣,从她肩头滑落,堆在了椅子上。
她看着天花板,大口地,呼吸着。
陆津言放下了手里的枪。
他站起身,走到桌边。
他没有去看那张写满了胜利的图纸。
他只是端起了那碗已经凉透了的鸡汤,转身,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公共厨房。
片刻后,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回来了。
他撇去了上面那层浮油,将碗,放在了林姝面前。
“喝了。”
依旧是那两个字。
林姝坐直身体。
她端起碗,一口气,喝了大半。
温热的、带着油脂香气的液体,将她那具被掏空的身体,重新注满了能量。
她放下碗。
然后,她将桌上那张画着最终算法的图纸,单独抽了出来。
那张纸,因为反复的计算和擦拭,已经变得有些皱,上面还沾着她额角的汗渍。
她将那张纸,推向了桌子的另一边。
推向了陆津言的方向。
“拿去。”
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
“让他们,照着这个造。”
“从此,我们的潜艇,在深海里,就有了眼睛。”
那张纸,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松木书桌上。
在专业绘图灯明亮的光线下,上面那些由数字和符号构成的风暴,仿佛还带着硝烟的余温。
陆津言站在桌前,没有动。
他先是看了一眼那张纸,然后,视线移到了那个瘫在椅子里,被他的军大衣裹成一团的人。
她的脸,埋在深绿色的衣领里,只露出一小片苍白的额头和紧闭的眼睛。
呼吸很轻,均匀,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他伸出手,动作很慢,像在拆解一枚他从未见过的、结构精密的水雷。
他捏起了那张纸的一角。
很薄,很轻,却又重得烫手。
他将这张纸,仔细地,对折,再对折。
然后,他拉开自己军装最内侧的口袋,将那个小小的纸方块,放了进去。
那个口袋,紧贴着他的胸口。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那件从她肩头滑落的军大衣,重新、更严实地,盖在了她身上。
他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夜,很深。
楼道里,空无一人。
他没有下楼,而是走到了楼道尽头的窗边。
他点了一根烟。
辛辣的烟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团白雾。
他胸口那个口袋,因为那个小小的纸方-块,微微地,凸起了一块。
那块凸起,像一小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几层布料,烫着他的皮肤。
北海舰队作战指挥室。
巨大的沙盘上,插满了代表不同舰艇和航线的红蓝小旗。
空气里,烟雾缭绕。
元师长,梁主任,还有一群穿着海魂衫、肩上扛着校官军衔的技术军官,围着沙盘,已经争论了整整一夜。
“这个补偿参数,苏联人给的就是个死数!根本不考虑不同海域的温盐差!”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工程师,指着一份数据报告,声音激动。
“废话!这谁不知道?”梁主任熬得双眼通红,狠狠地摁灭了手里的烟头,
“问题是怎么绕过去!我们没有他们的原始数据库,任何反向推导都是瞎子摸象!”
“要不……再向施密特那边发函?姿态放低一点,追加一部分技术咨询费?”有人小声提议。
“放屁!”元师长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沙盘上的小旗子一阵摇晃,
“我们的脖子,还要伸出去让人家再多卡一道吗?我告诉你们,就是用算盘,用手算,也要给我把那条该死的曲线给磨出来!”
指挥室里,陷入了一片压抑的沉默。
就在这时,门开了。
陆津言走了进来。
他身上,带着一股深夜的寒气。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你怎么来了?”元师长皱起眉。
陆津言没有回答。
他走到那张铺满了海图和报告的巨大指挥台前。
他伸手,探入内侧口袋,将那个被他体温捂热的、小小的纸方块,掏了出来。
他将它,放在了指挥台中央那片唯一的空地上。
然后,他展开。
一张因为反复折叠而带着清晰折痕的、写满了密集符号的稿纸。
“什么东西?”梁主任凑了过来,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
陆津言看着他,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砸进了这潭死水里。
“算法。”
梁主任愣了一下,随即撇了撇嘴,带着一种老专家的、不以为然的审慎,拿起了那张纸。
只看了一眼。
他那张写满了疲惫和烦躁的脸,瞬间消失。
他猛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抓过一张空白的记录纸,开始飞快地验算。
“这……这个滤波矩阵……不对,他是怎么绕开柯列莫哥夫猜想的?”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
周围的技术军官们,全都围了上来,伸长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