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从窗户的铁栏杆间挤进来,在地板上切出几道明亮的条纹。
林姝醒了。
身体里那股熟悉的、被掏空后的疲惫感,提醒着她昨夜大脑超负荷运转的事实。
她坐起身,视线习惯性地扫向墙角。
行军床已经收拾妥当,军大衣也不见了。
他走了。
林姝没有立刻下床。她伸手,拿过那个小陈送来的,崭新的布包靠枕。
靠枕的面料是普通的蓝布,里面填充的棉花很足,很厚实。
她靠在床头,将枕头垫在腰后。
嗯?
她的动作停住了。
指尖,隔着布料和棉花,触碰到了一个有棱角的、硬邦邦的东西。
不是棉花结成的疙瘩。
林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将靠枕翻过来,仔细地,在缝合的边缘摸索着。
在靠枕的下侧,她找到了一个用同色线缝合的、极其隐蔽的开口。
线脚很粗,打的结是军人常用的那种,死结。
她没有工具。
她用指甲,一点一点地,去抠那个死结。
结,纹丝不动。
林姝没有放弃。她换了个方向,开始研究缝合的针脚。
针脚很大,不均匀,看得出缝合的人,没什么耐心。
她找到了线头,用牙,轻轻咬住,然后,用力一扯。
“嘶啦——”
一声细微的、布料被撕开的声响。
她将手,伸进了那个破口里。
指尖,先是触碰到了一片柔软的棉花,然后,是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她将那个油-纸包,掏了出来。
油纸包不大,被折叠得方方正正。
她打开。
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一张十块的,几张一块的,还有些毛票。
钱的下面,压着几张小小的、印着不同图案的票券。
粮票,布票,还有一张工业券。
林姝看着手心里的这些东西。
她的大脑,那台在任何时候都保持着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给她推送出了一条冰冷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分析结果。
钱,是她的。
是她那几个从未拆开过的稿费信封里的。
她记得那个十块钱的边角,有一个小小的折痕。
而票券,是他的。
这个靠枕,是他的警卫员送来的。
所以,这包东西,是他放进去的,这不是馈赠。这是一次结算。
他用她的钱,加上他的票,支付了她昨夜那四个小时的“劳动报酬”。
他承认了她的价值,并将她赚取的“资产”,以这种笨拙的、隐秘的、却又带着绝对尊重的方式,交还给了她。
你贡献脑力,我提供资源。
一场公平的、升级版的,交易。
林姝缓缓地,将那些钱和票券,重新用油纸包好。
然后,她将那个油纸包,塞回了靠枕的夹层里。
她没有去试图复原那个被她扯开的线头。
她就那么让那个小小的破口,留在那里。
一个无声的、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契约的漏洞。
七点整。
门,准时被推开了。
陆津言回来了。
他手里,提着保温桶,和一小袋红糖。
他将东西放在桌上,盛粥,剥鸡蛋。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精准,且沉默。
他端着那碗小米粥,走到床边,递给她。
林姝接了过来。
她没有立刻喝,只是看着他。
“陆团长,”她开口,“我想买点东西。”
陆津言的动作,停住了。
他那双熬了一夜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
“缺什么?”他问。
“红糖,麦乳精,再买两斤棉花,做双棉鞋。”林姝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背诵一份购物清单。
陆津言没有回答。
他只是将那袋他刚买回来的红糖,往桌上,推了推。
然后,他转身,拉过那张木凳,坐在了桌边。
他拿出自己的搪瓷缸,和那份被翻看得起了毛边的《解放军报》。
他用行动,给出了回答。
红糖,他已经买了。
至于其他的,你自己决定。
林姝的嘴角,向上弯了一下。
很淡,一闪而过。
她低下头,开始喝粥。
她的四个小时,开始了。
林姝坐到书桌前,铺开稿纸。
她将那支英雄钢笔的笔帽拧开,却没有立刻下笔。
“我需要一份资料。”她说。
陆津言翻报纸的动作,没有停。
“关于一个叫‘沃尔科夫’的苏联工程师。”林姝补充,“他是当年,参与声呐设备技术交接的,苏方人员之一。”
“哗啦。”
报纸,被他翻过了一页。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出声。
林姝看着他那张被报纸挡住了大半的、冷硬的侧脸。
她知道,他听见了。
她没有再追问。
她低下头,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这一天,陆津言没有再坐在门口。
他把那张木凳,搬到了窗边。
那个位置,阳光最好,也离她最远。
他看他的报纸,做他的笔记。
两人之间,隔着七八米的距离,和一片被阳光照得暖洋洋的、安静的空气。
但林姝能感觉到。
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从她这里,一直牵到他那里。
那根线,绷得很紧。
中午,小陈又来了。
这一次,他没有抱任何东西,只是手里提着一个网兜。
网兜里,是一只处理干净的,还在微微抽搐的活鸡。
“嫂……林姝同志,”小陈的脸,依旧是红的,“陆团长说,今天,给您炖个鸡汤。”
他说完,没等林姝反应,就提着那只鸡,一溜烟地,跑进了楼道尽头的公共厨房。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烧水、拔毛的动静。
林姝的笔,停了一下。
她转过头,看了一眼窗边那个依旧在看报纸的男人。
国宝,就得这么养吗?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下午四点,她的工作时间,结束了。
她放下了笔。
桌上,那叠关于“沃尔科夫”的资料的申请,依旧压在最底下,没有任何回复。
陆津言走过来,开始收拾桌面。
收笔,整理稿纸,将那盏专业的绘图灯,关掉。
然后,他将那个布包靠枕,从床上拿起来,递给了她。
“拿着。”
林姝接了过来。
她看着他。
“出去走走。”他丢下这四个字,转身,拿起了墙角那件他的军大衣。
他将大衣,披在了她身上。
军大衣很重,带着他身上那股凛冽的、混合着烟草和海风的味道,将她整个人,都罩了起来。
衣服,大得离谱。
袖子长出了一大截,衣摆几乎要拖到地上。
林姝站在那件宽大的军大衣里,像一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陆津言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移开视线,拉开了门。
海边的风,很大。
林姝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跟着他,在沙滩上,慢慢地走。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三五步的距离。
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和海鸟尖锐的鸣叫。
“他是个酒鬼。”
陆津言的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散。
林姝停下脚步。
“谁?”
“沃尔科夫。”陆津言转过身,看着她,
“五十年代,因为酗酒,被苏军内部处分过三次。六零年,被下放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一家民用造船厂,当技术顾问。”
林姝的心,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