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从窗外那片海的颜色先亮起来的。
灰白,然后是鱼肚白,最后,一抹寡淡的金色,切开了海与天的界线。
林姝睁开眼。
屋里很静。
墙角的行军床已经空了,那床军绿色的棉被,被叠成了完美的豆腐块,棱角分明。
陆津言不在。
这成了新的规律。
她醒来时,他总是不在。
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但她知道,七点整,他会准时回来。
林姝坐起身,厚实的棉被从肩头滑落,露出病号服下那截清瘦的锁骨。
被子,很暖。
她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走到书桌前。
那叠被搪瓷缸压着的稿纸,还维持着昨晚的模样。
她拿起最上面那张,上面是她昨晚的思路终点,那个关于“经验常数”的死结。
她的手指,在那几个矩阵方程上,轻轻敲了敲。
门开了。
陆津言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一股清晨海边的寒气,和一丝更细微的,属于食堂后厨的,烟火气。
他手里提着那个军绿色的保温桶。
他走到桌边,放下保温桶,拧开。
里面,是一碗熬得看不见米粒的小米粥,和两个白水煮蛋。
他将粥盛进那只搪瓷小碗里,又把两个鸡蛋剥好,放在碟子里。
做完这一切,他拉过那张木凳,坐在她旁边,看着她。
不说话,就是看着。
林姝没有动。
“我需要格尺,三角板,圆规。”她开口,声音因为一夜未睡好而有些沙哑。
陆津言的动作停住了。
他没有问为什么。
他只是看了一眼桌上那些画满了波形图的草稿,然后,又看了一眼她。
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林-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她拿起勺子,开始喝那碗温度恰到好处的小米粥。
这是他们之间新的,交流方式。
她提出需求。
他负责评估,和执行。
十分钟后,陆津言回来了。
手里,多了一个用报纸包着的、长条形的东西。
他把纸包放在桌上,打开。
里面,是一把崭新的黄杨木格尺,一副透明的塑料三角板,还有一个小巧的,金属制成的圆规。
供销社里能买到的,最好的学生文具。
林姝拿起那把格尺,指尖划过上面清晰的刻度。
她吃完早饭,将空碗推到一边。
她的四个小时,开始了。
笔尖,再次落在了纸上。
有了工具,她可以更精准地,在坐标系里,重构那些失真的声呐波形。
这是一个反向工程。
她要从结果,推导过程。
从那些被污染的、混乱的图像里,找到那条隐藏在最深处的,干净的,原始信号。
陆津言没有再坐在她旁边。
他搬着那张木凳,坐到了门口。
那个位置,既能将她纳入视线,又不会干扰到她。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军绿色的笔记本和铅笔。
他翻开,看着上面那个他昨夜写下的名字。
施密特。
他用铅笔,在名字下面,画了一个圈。
然后,他开始写。
写下那个德国专家的履历,他参与过的项目,他发表过的论文。
这些,都是他今天凌晨,从军区档案室里,调出来的绝密情报。
他一边写,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
那支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她偶尔因为思路受阻,而发出的、极轻的、不耐烦的咋舌声。
他像一个最警惕的哨兵,守着他的阵地。
而她,是他阵地里,最不稳定的,也是威力最大的,那门炮。
中午十二点,敲门声准时响起。
是小陈。
他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崭新的纸箱子。
“嫂……林姝同志,”他看见陆津言,立刻改了口,“陆团长,东西,我搬来了。”
陆津言站起身,接过那个纸箱子,很沉。
他把箱子,放在了地上,打开。
里面,是一盏崭新的、银灰色的台灯。
不是普通的那种。
底座很重,灯臂是金属的,可以随意调节角度和长短,灯罩也比普通的台灯大了一圈。
是工程绘图用的,专业台灯。
“团长说,”小陈挠了挠头,脸涨得通红,把陆津言交代的话,背了出来,
“您的眼睛,是重要战略资产,需要重点保护。”
林姝的笔,停住了。
她抬起头。
重要战略资产。
她看着那盏比她脑袋还大的台灯,又看了一眼门口那个脸已经红到脖子根的警卫员。
陆津言走过去,将桌上那盏光线昏黄的旧台灯,拔掉,扔到一边。
然后,他将那盏崭新的、专业的绘图灯,安在了桌角。
他插上电,按下开关。
一片明亮的、均匀的、不刺眼的白光,瞬间铺满了整张书桌。
她稿纸上那些细小的数字和符号,在新的光线下,清晰,锐利。
“还有这个。”小陈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用布包着的小小的靠枕。
“团长说,您坐久了,腰……腰会不舒服。”
陆津言没有看那个靠枕。
他只是拿过小陈手里提着的保温桶,打开。
是鲫鱼汤。
汤色奶白,里面还放了几片薄薄的、据说对孕妇好的冬瓜。
林姝看着那盏灯,和那个傻站在门口,手里还举着一个靠枕的小陈。
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了一下。
很淡,一闪而过。
却被门口的陆津言,敏锐的捕捉到了。
他的眉心,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下午,林姝的效率,高了很多。
新的工具,新的光源,让她的大脑,可以更专注地,投入到运算中去。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桌上那碟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换成了一小碟切好的苹果块。
苹果块用盐水泡过,没有氧化,保持着新鲜的、脆甜的模样。
下午四点,林姝的四个小时,结束了。
她放下笔。
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海绵,瘫软在椅子上。
桌上,铺满了十几张画着复杂坐标系和波形图的稿纸。
她将那张推导出了关键瓶颈的稿纸,抽了出来,单独放在一边。
陆津言走过来,开始收拾桌上的“战场”。
收缴武器(笔),整理阵地(稿纸),补充给养(晚饭)。
一切,都成了固定的,流程。
林姝吃完晚饭,被勒令上床休息。
她躺在被窝里,脑子里,却依旧是那些纠缠不清的数据。
那个该死的,经验常数。
到底藏在哪里?
她能感觉到,自己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但这一步,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夜,深了。
林姝睡得并不安稳,她似乎听见,屋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是陆津言铺行军床的声音。
是更细微的,纸张翻动的声音。
她以为是梦,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黑暗中,陆津言并没有睡。
他坐在那盏被他搬到地上的,专业的绘图灯下。
灯光,被他调到了最暗,只照亮了他腿上那一小片地方。
他腿上,摊开的,正是林姝今天画的那些稿纸。
他依旧看不懂那些公式。
但他能看懂那些图。
他将一张张图纸,按照上面的编号,仔细地,拼接在了一起。
然后,他看见了。
在那张被林姝单独放在一边的,最关键的图纸上,有一个地方,被她用红笔,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圈里,是一个细微的,几乎可以被忽略的,信号毛刺。
在那个毛刺旁边,林姝用极小的字,写了一行俄文。
陆津言不懂俄文。
但他认识那个单词。
因为,在他从档案室里调出的,关于那艘苏联声呐设备的原始采购合同的附件里,这个词,出现过一次。
“Волков”(沃尔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