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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这台收音机,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作者:赤壁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屋里,只剩下那个女播音员慷慨激昂的声音,和收音机里传出的、属于革命年代的背景音乐。


    林姝的视线,落在那台崭新的、外壳是刺目红色的半导体收音机上。


    她没有碰。


    《红岩》。她知道这本书。


    讲的是一群意志如钢的革命者,在最残酷的监牢里,用精神和信仰对抗囚禁。


    何其讽刺。


    她的大脑,给她推送了一条冰冷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分析结果:


    陆津言否决了她的信息需求(报纸),并提供了一个替代品(收音机)。


    该替代品经过筛选,内容可控(革命故事、官方新闻),


    信息密度低,旨在满足最低限度的精神需求,同时避免引起大脑高强度运转。


    结论:这是一次成功的、以安抚为目的的行为管控。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在那温热的、散发着塑料气味的红色外壳上,轻轻敲了敲。


    新的。供销社的价签,应该还贴在背面。


    这东西不便宜。需要工业券,还需要十几块钱。


    他用他的方式,在为她的“精神生活”,支付成本。


    女播音员的声音,从那小小的喇叭里传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时代的烙印,清晰,有力。


    林姝听着,那声音却无法进入她的大脑。她的思维,还停留在三天前那份俄文资料上。


    那个被她推导了一半的“非线性补偿函数”,在她脑中,反复推演。


    她需要笔,需要纸。


    她需要那个战场。


    而不是在这间四十平米的、被他用食物和关心打造成了高级病房的屋子里,听一个关于别人如何战斗的故事。


    她抬手,关掉了收音机。


    慷慨激昂的音乐,戛然而止。


    屋里,重新安静。


    她下床,走到那张松木书桌前。


    她的目光,落在了右下角的抽屉上。


    那份俄文资料,她记得,就放在里面。


    她伸出手,拉开了抽屉。


    空的。


    只有那几个用信封装好的、她从未动过的稿费,和那包他买的话梅。


    他拿走了。


    在她住院的时候,他就已经派人,将她唯一的武器,从她的军火库里,悄无声息地,转移了。


    这个认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让她感到被冒犯的愤怒。


    这是缴械。


    一个男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的权力,收缴了她在这个时代赖以生存、证明自身价值的,唯一武器。


    林姝缓缓地,关上了抽屉。


    “咔哒”一声轻响。


    她看着这间屋子。


    干净的地板,崭新的书桌,床头那台红色的收音机,还有空气里,那股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猪肝汤的烟火气。


    一切,都井井有条。


    一切,都无微不至。


    一个完美的,用善意和关心,打造的,囚笼。


    她回到床边,躺下,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


    她闭上眼。


    黑暗中,那个未完成的函数,在她眼前,疯狂地,推演着。


    接下来的两天,成了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陆津言依旧准时出现,带来精心计算过的营养。


    牛奶,鸡蛋羹,熬得烂熟的鱼粥。


    他不再说话,只是执行。


    林姝也不再说话,只是接受。


    那台红色的收音机,静静地立在床头,没有再响过。


    第三天傍晚,陆津言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东西。


    一个崭新的、用白色棉布包裹着的枕头。


    很软,很厚实。


    他一言不发,走到铁床边,将那个部队配发的、用荞麦皮填充得硬邦邦的旧枕头,拿了下来,随手扔在墙角。


    然后,他将那个崭新的、柔软的棉花枕头,放在了床头。


    他甚至伸手,拍了拍,让它变得更蓬松。


    林姝就躺在床上,看着他做完这一切。


    她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做完,没有看她,转身,准备去收拾他的行军床。


    “拿走。”


    林姝的声音,不大,划破了屋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陆津言的脊背,猛地一僵。


    他缓缓转过身。


    “什么?”他问,声音沙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冒犯的诧异。


    林姝坐起身,指着那个崭新的、雪白的枕头。


    “拿走。”她重复,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我用旧的。”


    陆津言极为错愕。


    他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依旧苍白的脸,和那双此刻重新燃起战火的、亮得惊人的眼睛。


    他想不明白。


    他给了她柔软,给了她舒适。


    她为什么,要选择坚硬?


    “医生说,你要静养。”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这个,”林姝的视线,从那个新枕头上,移到了他紧绷的、线条冷硬的脸上,“太软了。睡不着。”


    谎言。


    一个漏洞百出的、近乎挑衅的谎言。


    两人之间,那根看不见的弦,被拉到了极限。


    空气里,全是即将崩断的、危险的嗡鸣声。


    最终,陆津言什么也没说。


    他走过去,拿起那个崭新的、被她拒绝的枕头,重重地,扔回了墙角的行军床上。


    然后,他又捡起那个被他嫌弃的旧枕头,扔回了她的床头。


    “砰。”


    荞麦皮枕头发出一声沉闷的、充满了挫败感的声响。


    那一夜,两人之间那道狭窄的过道变冷了。


    林姝睡得很好。


    用那个坚硬的、能让她时刻保持警惕的旧枕头。


    次日,陆津言没有再带来任何新的东西。


    只有食物。


    林姝发现,自己有了新的消遣。


    她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耳朵却捕捉着这间屋子里所有的声响。


    她计算着他每天进门的时间,误差不超过五分钟。


    她分析着他每次放下保温桶时,声音的轻重,来判断他当天的心情。


    她甚至能从他军靴踩在地板上的节奏里,听出他任务的紧急程度。


    她的大脑,在被剥夺了战场之后,将他,变成了她新的战场。


    而他,似乎也察觉到了。


    他开始变得更加沉默,更加难以预测。


    直到第五天,林姝的孕吐,毫无预兆地,再次袭来。


    她冲到墙角,吐得天昏地暗。


    等她扶着墙,虚脱地站起来时,她看见了。


    陆津言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他手里,提着一小袋刚从树上摘下的、青翠欲滴的橘子,上面还带着叶子。


    他看着她狼狈的模样,眉头死死地拧成了一个疙瘩,眼底闪过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他走进来,将橘子放在桌上。


    “医生说,”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烦躁,“酸的,管用。”


    林姝没有动。


    她只是看着他。


    然后,她缓缓地,走到了那台被冷落了许久的,红色的收音机前。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旋钮,而是将收音机,抱了起来。


    她走到书桌前,将收音机放下。


    然后,她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把小小的、用来修理精密仪器的,十字螺丝刀。那是她从那份德文资料的工具包里,偷偷藏下来的。


    当着陆津言的面,她将收音机翻过来,拧开了背面的电池盖。


    然后,她开始拧那些固定着内部零件的,更小的螺丝。


    “你在干什么?”陆津言的声音,立马沉了下去。


    林姝没有回答。


    她的动作很稳,很专注。


    她打开了收音机的后盖。


    里面,是盘根错节的、红红绿绿的电线,和一块小小的、复杂的电路板。


    她的手指,在那块电路板上,轻轻拂过。


    然后,她找到了。


    一根被刻意焊死的、连接着短波接收器的天线。


    她抬起眼,看向他,唇角,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的笑意。


    “陆团长,”她说,“这台收音机,是个残次品。它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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