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家属院里寂静极了。
他的军靴,踩在水泥路上,发出急促的、沉重的的回响。
怀里的女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在他怀里,无意识地,动了一下。
她的手,从身体一侧滑落,指尖,轻轻地,碰上了他胸口那颗冰冷的、最靠近心脏的纽扣。
陆津言的脚步,在那一刻,几不可察地,踉跄了一下。
他低下头。
黑暗中,他只能看见她模糊的、脆弱的下颌线。
那股属于她身上的、混合着雪后松针的冷香味道和此刻令人心悸的病情,将他整个人,彻底包围。
他抱得更紧了些。
用一种近乎粗暴的、不容置疑的力道,将这份轻飘飘的的重量,更深地,抱紧进自己的怀里。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医院。
要快。
军区总院的大门。
陆津言抱着她,一脚踹开急诊室的门。
那声巨响,震落了墙上的一片灰。
“医生!”
他的声音,不是请求,是命令。
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值班的护士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一个浑身煞气的军官,和他怀里那个面如死灰、仿佛已经没了气息的女人。
她手里的体温计差点掉在地上。
“快!平车!”
轮子碾过水磨石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林姝被放在冰冷的平车上,那瞬间的失重,让她从混沌中挣扎出一丝清明。
她闻到了。
医院特有的,来苏水的气味。
“怎么回事?”一个戴着口罩、眼神锐利的老医生快步走来。
“她晕倒了。”陆津言的声音,又干又急,“怀孕,三个月。”
老医生的手指,快速地在她眼睑、颈动脉上检查,又掀开她的手腕看了看指甲。
他的眉头,锁得死紧。
“严重脱水,高烧,营养不良。”老医生的眉头紧锁,盯着陆津言,
“你们家属怎么搞的?再晚来半个小时,大人孩子都保不住!”
陆津言的身体,猛地一僵。
那双在审讯室里能让最顽固的特务崩溃的眼睛,第一次,出现了慌乱。
“立刻输液!葡萄糖,生理盐水!”老医生没有再看他,厉声对护士下达指令。
林姝感觉到一小块冰凉的酒精棉,擦过她的手背。
然后,是一阵尖锐的、穿透皮肉的刺痛。
她没有力气睁眼,但她已经为这个感觉打上了标签:静脉注射。
冰凉的液体,顺着塑料管,一滴一滴,缓慢而坚定地,渗入她干涸的血管。
那股灼烧着她五脏六腑的火,被这股外来的凉意,一点点,压了下去。
她被推进了病房。
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床单,雪白的被子。
一切都白得刺眼。
陆津言就站在那片白色里,他没有走。
急诊室的费用,病房的押金,他用最快的速度办完,然后就守在了这里。
他看着那只吊着的盐水瓶,看着液体一滴一滴落下,看着它们通过那根细细的管子,流进她的身体。
护士来量过体温,三十九度二。
物理降温。
陆津言接过那盆温水和毛巾。
他拧干毛巾,动作依旧是军人式的,简洁,有力,甚至有些笨拙。
他掀开她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将那块温热的毛巾,轻轻地,覆了上去。
林姝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她能感觉到。那不是她自己的温度。
那是一个来自外部的、带着试探和笨拙的温度。
陆了津言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滚烫的皮肤。
那触感,却足以让他心惊的接触,瞬间从他的指尖,窜遍全身。
他猛地收回手。
他将剩下的事,交给了护士,自己则退到了窗边,拉开窗户,点了一根烟。
辛辣的烟气,被深夜的冷风,瞬间吹散。
他看着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脑子里,一片空白。
“瑰宝。”
梁主任那张激动到扭曲的脸,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废铁。”
林姝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和他平静得可怕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他怀里的,手里抱着的,究竟是什么?
是一个能为国家挽回上百万损失的“瑰宝”?还是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随时可能倒下的“麻烦”?
或者,两者都是。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他想起她伏在桌上,蜷缩成一团的那个背影。
她在用她的命,去换那份她口中的“真相”。
而他,这个名义上的丈夫,给她的,只有一碗忘了放盐的面,一张冰冷的行军床,和几颗酸掉牙的话梅。
陆津言将烟蒂,在窗台上,狠狠碾灭。
天,快亮了。
林姝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陌生的、斑驳的天花板。
鼻腔里,是来苏水和皂角混合的味道。
她动了动手指,手背上还贴着胶布,那根冰冷的针头,依旧埋在她的血管里。
盐水,已经换了第二瓶。
她转过头。
他就坐在床边的一张木凳上。
没有睡。脊背挺得笔直,军装外套搭在膝盖上,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和上面一道清晰的、陈旧的伤疤。
他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
眼睛里,是熬了一夜的、骇人的红。
四目相对。
在这间安静得只剩下输液管里水滴声的病房里,像两片在深海里无声交汇的暗流。
“醒了?”
他的声音,沙哑。
林姝没有回答。
她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血丝,看着他下巴上的胡茬,看着他手背上因为用力而凸起的青筋。
然后,她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那里,依旧平坦。
但她知道,那个小小的生命,还在。
她的嘴唇,动了动。
“水。”
一个字,从她干裂的嘴唇里,挤了出来。
很轻,却很清晰。
陆津言立马站起身。
他拿起桌上的暖水瓶,倒了半缸子水,又手忙脚乱地兑了些凉的,用手背试了试温度,差点把水弄洒。
然后,他走到床边,弯下腰,将那只搪瓷缸,递到她嘴边。
他的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托住了她的后颈。
温热的,带着他指腹硬茧的触感,贴上了她冰凉的、脆弱的皮肤。
林姝的身体,在那一刻绷紧了。
她能感觉到,他托着她的那只手,有点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