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凳,蛰伏在书桌下的阴影里。
林姝的脚,没有一次,落在上面。
但她知道,它在那里。
陆津言也知道。
他每晚回来,视线都会在那片阴影里,停留一秒。
然后,默不作声地,放下食物,铺开他的行军床。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更加诡异的平衡。
没有言语。
只有物品的交换,和眼神的试探。
牛奶,从一瓶,变成两瓶。
桌上的灯泡,又被他换成了瓦数更大,光线更柔和的磨砂灯泡。
而她,会在他深夜回来时,为他留一缸温好的、不烫嘴的热水。
这种无声的默契,脆弱,透明,却隔绝了外界的寒冷。
直到一周后,梁主任再一次,敲响了她的门。
这一次,他的神情,不再是激动。
是凝重。
“林姝老师,”他一进门,就将一份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文件,放在桌上,“紧急任务。”
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海军从苏联购进了一批声呐设备,资料是俄文的。我们的专家,遇到了些麻烦。”
林姝的目光,落在那份文件上。
俄文。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我主修德语。”她提醒。
“我们知道!”梁主任的额角,已经冒出了细汗,
“但我们更知道,当初在谈判桌上,您反驳那个德国专家时,引用了《国际技术转让维也纳公约》的法文版原文。”
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无比锐利。
“林姝老师,您懂的,不止是德语。”
林姝没有回答。
她只是伸出手,将那份文件,接了过来。
油纸的触感,粗糙,带着一股机油味。
她打开。
扑面而来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系统。
西里尔字母,带着斯拉夫民族特有的、冷硬而忧郁的气质。
她的视线,在剖开那些陌生的字母组合。
不是在读。
是在扫描,在破译。
“问题在哪儿?”她问。
“信号失真。”梁主任的声音,艰涩而沙哑,
“声呐接收到的回波信号,在转化成图像时,会出现超过15%的随机噪点。在深海,这就意味着,我们分不清那是敌人的潜艇,还是一条鲸鱼。”
林姝的指尖,在一张画满了复杂波形图的纸上,缓缓划过。
然后,她停住了。
在一行关于“信号滤波算法”的公式下面。
“这里,”她说,声音很轻,刺入梁主任紧张的神经,
“他们给的算法,是简化的民用版本。”
梁主任的瞳孔,猛地一缩。
“军用版本,”林姝的目光,没有离开那行公式,
“会多一个‘非线性补偿函数’,用来过滤深海环境下的杂波干扰。”
她顿了顿,抬起眼,看向梁主任。
“他们不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想给。”
梁主任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又是陷阱。
又是这种利用信息壁垒,对一个国家进行的技术绞杀。
林姝缓缓靠向椅背。
“资料留下,”她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三天。”
梁主任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让他喘不过气的屋子。
门,在他身后关上。
林姝站起身,走到书桌的抽屉前,拉开。
最里面,那个被油纸包着的、只吃了半个的肉包子,已经彻底干硬,边缘甚至泛起了一点青色的霉斑。
她将它拿了出来,用纸包好,扔进了墙角的纸篓。
然后,她坐下,铺开稿纸。
笔尖落下。
写的,不是俄文,也不是中文。
是一行行冷静而优美的,高等数学的语言。
她在重建那个“非线性补偿函数”。
从第一性原理开始。
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
需要她的全部脑力,全部心神。
夜,一寸寸地,深了。
灯光,将她的影子,牢牢地钉在墙上。
孕吐,像一只被惊醒的恶兽,在她胃里,疯狂地冲撞。
她一次又一次地放下笔,冲到墙角,剧烈地干呕。
又一次又一次地,用冷水拍着脸,回到桌前。
当陆津言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她趴在桌上,身体因为剧烈的孕吐而蜷缩成一团,肩膀在无声地颤抖。
桌面上,稿纸散落一地。
那盏他亲手换上的、光线柔和的磨砂灯泡,将她苍白的、几乎透明的侧脸,照得让人心碎。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心悸的气味。
他手里的牛奶和鸡蛋,“砰”地一声,掉在地上。
牛奶溅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片狼藉的、刺眼的白。
陆津言僵在门口。
那股混杂着酸腐和机油味的空气,像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看见了。
看见她蜷缩在那张松木书桌前。
她单薄的脊背剧烈地弓起,每一次无声的干呕,都让她的身体的抖动。
那盏他亲手换上的、光线柔和的磨砂灯泡,此刻却将她脸上那层近乎透明的苍白,照得无所遁形。
桌上的稿纸,散落一地。
那些他看不懂的俄文字母和公式,爬满了她的战场。
这不是他认识的林姝。
不是那个在谈判桌上言辞犀利、气场全开的女王。
不是那个在灯下冷静翻译、笔下生风的特聘顾问。
这是一个被痛苦彻底击垮的纯粹的病人。
他胸口那股被压抑了数日的疲惫和杀气,被眼前这一幕,撞得粉碎。
他终于动了。
军靴踩过地上的狼藉。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身边。
一股滚烫的、属于活人的热度,从她身上传来。
他伸出手,那双常年握枪、布满厚茧的手,在离她肩膀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可以拆解一枚最复杂的水雷,可以在漆黑的深海里判断敌舰的方位,可以在枪林弹雨中下达最冷静的命令。
可他不知道,该如何触碰一个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的、怀孕的女人。
就在这时,林姝的身体软了下去,从椅子上,向地面滑落。
陆津言的理智,在那一刻,彻底断线。
他猛地俯下身,长臂一伸,在她滑落的前一秒,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很轻。
轻得,像一捧没有重量的羽毛。
怀里的身体,滚烫得吓人。
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坚硬的胸口,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黏在她苍白的、几乎透明的太阳穴上。
她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陆津言抱着她,高大的身体,第一次,因为怀里这微不足道的重量,而感到了僵硬。
他没有再犹豫。
他抱着她,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那扇门。
他没有关门。
屋里那盏炽白的灯,和那台依旧在“嗡嗡”作响的风扇,连同那一地狼藉,都被他毫不犹豫地,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