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包还剩下几颗的话梅,放进了抽屉。
然后,他看见了那半个被油纸包着的肉包子。
油纸已经有些浸油,但包得整整齐齐。
他伸出手,将那个包子拿了出来。
凉了。硬了。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石头。
林姝端着水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坐在她的书桌前,背脊挺得笔直,手里拿着那个凉透了的肉包子。
那盏高瓦数的灯泡,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她那叠写满了公式的稿纸上。
她脚步一顿。
他听见了,却没有回头。
他只是张开嘴,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那个又冷又硬的包子。
“咔嗤。”
面皮干硬,发出类似啃食木屑的声音。
他吃得很慢,很用力,下颌的肌肉紧紧绷着,像在咀嚼的不是食物,而是一块淬了火的铁。
林姝没有说话。
她走到墙角,将装满了热水的暖水瓶轻轻放下。然后,她将那只同样装满了热水的搪瓷缸,放在了桌上。就在他手边。
“砰。”
一声轻微的、沉闷的碰撞。
水汽蒸腾起来,带着一股暖意,瞬间模糊了他冷硬的手部线条,也模糊了两人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冰冷的界线。
他咀嚼的动作,停了一秒。
然后,他继续吃。
一口,一口。
直到把那个冷硬的包子,全部咽了下去。
他端起那杯水,灌了一大口。滚烫的开水,顺着他干裂的喉咙滑下去,带起一阵火烧火燎的暖意。
他放下缸子,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拿起自己的盆和毛巾,走向门口。
这一次,他不是去水房。
他拎起墙角的暖水瓶,就在屋里,倒了半盆热水。
水汽,瞬间弥漫了这间四十平米的小屋。
他脱下那件穿了四天、已经沾满尘土和寒气的衬衫,露出精壮的上半身和结实的腹肌。
皮肤是常年被海风和烈日锤炼出的古铜色,上面交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旧伤疤。
他弯下腰,将毛巾浸入热水,拧干,然后开始擦拭身体。
动作依旧是军人式的,简洁,有力,没有一丝多余。
他没有回避。
就那么坦然地,在这间狭小的、属于两个人的空间里,洗去一身的风尘与杀伐之气。
林姝也没有回避。
她就站在原地,看着。
看着水珠,顺着他宽阔的背脊和壁垒分明的腹肌滑落。
看着那具充满了力量与危险的身体,被热水蒸腾出的、最平凡的烟火气,一点点,包裹。
这是一种宣告。
一种属于雄性生物的、最原始的,领地宣告。
他在告诉她,这里,也是他的巢穴。他有权在这里,卸下所有的伪装和铠甲。
林姝缓缓垂下眼,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她走到那张属于她的铁架床边,拉开被子,躺了进去。
她用行动,给予了回答。
我允许。
这是你的领地。但,这也是我的。
水汽的余温,在黎明前的冷空气里,凝成一层看不见的、潮湿的膜。
林姝睁开眼。
屋里很静。那台旧风扇已经停了。
行军床还在原处,没有被折叠收起,只是空着。上面那件军大衣也不见了。
一个微小的变化。
它从一件临时借调的工具,变成了一件默认存在的、属于这个房间的家具。
他默认了,这种共享将成为常态。
林姝坐起身,没有立刻下床。她的目光,扫过那张松木书桌。桌上,她那只旧钢笔的旁边,静静地立着他的搪瓷缸。
缸子是空的,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
不是放在墙角,不是搁在地上,是和她的笔,并排放在一起。
一种无声的、笨拙的,对“共享”的注解。
缸子旁边,是一瓶用棉线系着口的玻璃牛奶瓶,瓶壁上还挂着水珠。
还有两个温热的,用草纸包着的煮鸡蛋。
供给,正在变得规律、精准,且更富营养。
林姝赤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走到桌边。指尖触上微凉的玻璃瓶,牛奶的腥甜气味,混着煮鸡蛋的、朴素的香气,钻进鼻腔。
这是一项长期的、针对高价值目标的,后勤投资。她的大脑,以及她腹中的那个孩子,是他目前最重要的战略资产。资产,需要维护。
一场公平的交易。
她贡献脑力,他提供保障。
逻辑清晰,冷酷,且安全。
她剥开一个鸡蛋,小口地吃着。蛋白微咸,蛋黄干噎,她就着牛奶,一口一口,面无表情地,将这份精准计算过的能量,送进胃里。
吃完,她坐下,开始工作。
笔尖划过稿纸的沙沙声,风扇停摆后的寂静,他留下的那只空缸子。三者共同构成了一种新的、微妙的平衡。
一个钟头后,敲门声响起。
两下,很轻,带着年轻战士特有的、拘谨的力道。
林姝开门。
是之前见过一面的,陆津言手下的警卫员,小陈。
他怀里抱着一个东西,脸涨得通红,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嫂子。”他嘴唇翕动了半天,才挤出这两个字。
然后,他将怀里的东西,往前一递。
是一个小小的、用松木钉成的脚凳。很粗糙,木头边缘甚至没有打磨光滑,上面还带着新锯开的、刺鼻的松木粉尘的味道。
“陆团长说……”小陈的声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您坐久了,腿……会肿。这个,能垫垫脚。”
说完,他像扔掉一个烫手的山芋,将脚凳往门里一放,敬了个军礼,转身就跑了。
脚步声在楼道里,慌乱得像在逃命。
林姝没有动。
她只是低着头,看着静静立在门口的那个,粗糙的、甚至有些丑陋的脚凳。
她的目光,在那几颗钉得歪歪扭扭的铁钉上,停留了很久。
牛奶和鸡蛋,是维持生存。
风扇,是改善工作环境。
而这个脚凳……
她缓缓蹲下身,指尖在那粗糙的、未经打磨的木头边缘,轻轻划过。
一点细小的木刺,扎进她的指腹,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尖锐的刺痛。
这刺痛,让她瞬间清醒。
这不是后勤投资。
这是观察。
一个男人,对一个怀孕的女人,最细微的、生理上的观察。
林姝站起身,将那个脚凳,拿了起来。
不重,却有一种属于木头本身的、质朴的重量。
她没有立刻把它放在脚下。
她只是将它,轻轻地,放在了书桌的底下。
一个不显眼,却随时可以够到的位置。
然后,她回到桌前,重新拿起笔。
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窗外,海鸟的鸣叫,尖锐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