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搪瓷缸,被放在了光与影的交界线上。里面的热水,蒸腾出的白汽,在炽白的光线里迅速消散。
林姝没有碰。
她的世界,已经浓缩到笔尖下一毫米的方寸之间。
那个小数点。
它不在公式的核心,不在最显眼的主干道,而是藏在一条不起眼的注释里,一条关于“极端工况下材料疲劳系数”的补充说明里。
普通译员,会忽略它。
技术人员,会信任它。
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刻,这个点会毁坏整个系统。
这不是失误。
林姝的笔尖,在那串错误的数字上,画了一个极轻、极淡的圆圈。
这是蓄意的谋杀。
针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国家的通讯命脉。
她的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华尔街的饿狼,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凝固成琥珀。
陆津言躺在行军床上,眼睛没有合。
他看着她的背影。单薄,却像一道无法撼动的防线。
那盏高瓦数的灯泡,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水泥地上,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
他的视线,落在她放在桌边的手上。那只手,白皙,纤细,骨节分明。
此刻,它正以一种非人的稳定,控制着那支钢笔,在纸上留下冷静而精准的线条。
他看不懂那些德语,更看不懂那些电路图。
但他看得懂她。
看得懂她身上那股令人心悸的专注。
突然,她的笔,停了。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然后,她放下笔,一只手扶住桌沿,另一只手,捂住了嘴。
她的肩膀,在剧烈地、无声地颤抖。
陆津言的身体,在那一瞬间绷紧了。
肌肉记忆快于大脑思考,他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
“你怎么了?”
这四个字,冲到了他的喉咙口,却被他用牙关死死咬住。
他凭什么问?
用什么身份问?
那个随时可以被他拿出来的离婚协议书,卡在他的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只能看着。
看着她靠在椅背上,大口地喘息。
看着她额角的冷汗,在炽白的灯光下,反射出晶莹的、破碎的光。
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那股松木的清香,似乎被一种更尖锐的、属于痛苦的气味,刺穿了。
从未有过的、名为“无力”的情绪,从他的脚底,一寸寸地,漫了上来。
许久,林姝那阵颤抖才平复下去。
她缓缓直起身,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拿起了笔。
只是,这一次,她的视线,落在了桌角那杯水上。
水已经不冒热气了。
她伸出手,端起那个搪瓷缸,嘴唇碰上冰凉的边缘,将里面已经温吞的水,一口气喝了下去。
“咕咚。”
一声清晰的、吞咽的声音,在死寂的屋里,像一声惊雷。
陆津言的呼吸,停了一拍。
她喝了。
他端来的水。
林姝放下空了的搪瓷缸,杯底和木质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沉闷的“嗒”。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他。
不是一个完整的转身,只是微微侧过脸,那双在灯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越过那道狭窄的过道,精准地,落在了他身上。
“这本词典,很有用。”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被孕吐折磨后的沙哑,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不是感谢。
是对他这个行为的,一次价值认定。
陆津言没有回答。
他只是觉得,自己喉咙里那根无形的鱼刺,似乎被冲下去了一点点。
林姝收回目光。
她没有继续翻译那份德文原稿。
她从那叠资料的最底下,抽出一张空白的稿纸。
稿纸的抬头,印着“东海舰队司令部”的红色字样。
她将稿纸铺平,笔尖悬在纸上,停顿了三秒。
然后,她落笔。
第一行,写的不是德语,也不是中文。
是一串冷静而精准的,物理公式。
陆津言的瞳孔,再一次,猛地收缩。
他看不懂公式。
但他看得懂,那张稿纸的抬头。
他看得懂,她此刻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种他只在最高级别的作战会议上,在那些决定着成千上万人生死的将军脸上,才见过的表情。
冰冷,决绝,带着一种即将拉开战争序幕的、残忍的平静。
她不是在翻译。
她是在写一份……宣战书。
写给谁?
林姝写完第一页,停下笔。
她抬起头,目光再一次,直直地,看向黑暗中那个沉默的男人。
她在审视。
她的目光,穿透黑暗。
“陆团长。”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冰块投入滚油,瞬间炸裂了屋里死寂的空气。
“这份文件,你看一下。”
她没有起身,只是将那张写满公式的、印着“东海舰队司令部”抬头的稿纸,朝桌子外侧,推了一寸。
一个微小的,却带着千钧之力的动作。
陆津言没有动。
他看着那张纸。
他知道,一旦他伸手,接过的,就不再是一张纸。是一个他无法预估的漩涡,一个足以将他现有的一切都搅得粉碎的,巨大漩le涡。
可他还是动了。
他起身,迈过那道无形的楚河汉界,走到书桌前。
他没有坐下。只是站着,高大的身影,将那盏炽白的灯光,尽数挡在身后。一片巨大的阴影,将她和那张书桌,完全笼罩。
他伸出手,将那张纸,拿了起来。
纸张很薄,却很沉。
他看不懂那些天书一样的公式,但他看得懂纸张的抬头,看得懂她落笔时那股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力道。
他更看得懂,她此刻的眼神。
那是一种他只在生死关头,在下达“开火”命令前,才会有的眼神。
“说重点。”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林姝缓缓靠向椅背,抬起脸,迎着他投下的阴影。
“德国人给的原始技术资料里,”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有一个小数点,是错的。”
陆津言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小了。
“这个错误,平时看不出来。但在高强度、高频次的实战通讯中,它会导致整个系统过载,然后在三到五分钟内,彻底烧毁。”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扎进他最敏感的神经。
“换句话说,你们花重金买回来的,不是什么先进技术。是一堆昂贵的、会在开战后立刻让你们变成聋子和瞎子的,废铁。”
废铁。
这两个字,精准地射入陆津言的心脏。
他手里的那张纸,纸上那些他看不懂的符号,此刻都扭曲成了狰狞的、嘲讽的嘴脸。
一股冰冷的、夹杂着暴怒的寒意,从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想起了王厂长那张激动到扭曲的脸,想起了元师长充满期盼的眼神,想起了无数个技术员为了这个项目熬红的双眼。
一个巨大的、针对国家海军的阴谋,此刻,被这个女人,轻描淡写地,掀开了伪装。
他没有问“你确定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比任何人都确定。
“谁?”他问,只有一个字。
“不知道。”林姝摇头,“可能是德国专家,也可能是你们内部的翻译。或者,两者皆是。”
她的视线,重新落回到那份德文原稿上,目光里闪过一点兴奋。
“但他们留下了痕迹。太自信,所以,也太傲慢。”
陆津言没有再问下去。
他将那张写满公式的稿纸,小心翼翼地,对折,再对折,放进自己胸口最贴身的口袋里。
然后,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极其复杂。
有震惊,有审视,有被欺骗的暴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变的,将后背交给战友时的,绝对信任。
他什么也没说。
转身,拿起那件搭在椅背上的军装外套,大步流星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军靴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急促,沉重,带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杀气。
门,没有关。
冷风,从走廊里倒灌进来。
屋里,那盏炽白的灯泡,依旧亮着。
林姝坐在那片巨大的、被陆津言留下的阴影里,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她将手,轻轻覆在自己的小腹上。
“宝宝,”她轻声说,声音轻得像梦呓,“看来,我们要在这个地方,多待一阵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