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没有关。
冷风,从走廊里倒灌进来。
屋里那盏高瓦数的灯泡,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没有一丝阴影可以藏身。
她还维持着靠在椅背上的姿势,看着那个被陆津言的身影撕开的、空洞的门框。
胃里,一阵熟悉的痉挛。
她俯下身,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火辣辣着她的喉咙。
她用力撑住桌沿,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凸起。
许久,那股劲儿才过去。
她脱力地靠回去,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崭新的松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伸出手,指尖在那片水渍上,轻轻一抹。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门口,用一种近乎仪式性的、缓慢的动作,将门关上。
“咔哒。”
一声轻响。
那个风雨欲来的世界,被她关在了外面。这间四十平米的屋子,重新变回了她的领地。
她回到书桌前。
那份德文原稿,还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她没有再碰它。
她将那张自己写满公式的稿纸,从草稿堆里抽出来,压在了《德汉大词典》下面。
然后,她开始收拾桌面。将所有的资料分门别类,用回形针仔细别好,按照重要等级,依次放进抽屉里,动作不疾不徐。
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到铁床边,和衣躺下。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亮了。陆津言没有回来。
行军床空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军大衣,还留在原处。
家属院的风声,更紧了。
张嫂端着一碗刚出锅的、卧着两个荷包蛋的鸡汤面,在门口徘徊了足足十分钟,最终还是没敢敲门。
斜对面的李家媳妇,托孩子送来半斤珍贵的红糖,被林姝隔着门缝,婉言谢绝。
她用一道门,划出了一片真空地带。
下午,她午睡醒来,胃里空得发慌。她第一次走进了走廊尽头的公共厨房。
她出现的那一刻,正在水池边洗菜说笑的几个军嫂,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动作,都暂停似的。
她们看着她,眼神里是混合着畏惧、好奇和一丝无法掩饰的嫉妒的复杂情绪。
林姝像什么都没看见。
她走到角落那个属于她的、空荡荡的灶台前,从带来的布包里,拿出那只瘪了一角的铝锅,和一把挂面。
她没有碰张嫂送的鸡蛋,也没用别人送的红糖。
她只是煮了一碗最简单的、没有任何味道的清汤面。
当她端着那碗冒着热气的面,穿过那些屏住呼吸的女人,回到自己屋里时,她知道,这场无声的战争,她又赢了一分。
傍晚,陆津言还是没有回来。
林姝坐在灯下,翻看着那本《德汉大词典》。
她看得极慢,逐字逐句地研究着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词条。
工作,是她对抗未知的、唯一的武器。
夜,深了。
就在她以为今晚又将是一个人时,门锁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他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属于深夜的寒气,还夹杂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像一把被绷到极限的弓。
他没有看她。
他走到桌边,将一个沉甸甸的、用军绿色帆布包裹着的东西,放在了桌上。
不是食物,不是文件。
是一台小小的、半旧的电风扇。
“仓库里翻出来的,”他低声开口,“屋里闷,能换换气。”
他说完,就径直走到墙角,脱下外套,在那张行过军床上,和衣躺下,背对着她。
林姝没有动。
她的视线,落在那台旧风扇上。扇叶上还积着灰,保护网上有一处凹痕。很丑,很笨重。
她伸出手,插上电源,按下开关。
“嗡——”
一股带着陈旧机油味的、微弱的风,吹了起来。
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吹散了灯泡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灼热,也吹动了桌上那张空白的稿纸。
那风,很轻。
却像一只手,温柔地,抚平了她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
那股混着陈旧机油味的风,是屋里唯一流动的东西。
林姝没有动。
她看着他,看着他躺下,背对自己。
她知道他没睡。
她缓缓收回目光,视线重新落回那台旧风扇上。
扇叶旋转,发出单调的、有节奏的“嗡嗡”声。
她走过去,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蘸了水,拧干。
然后,她蹲下身,开始擦拭那台风扇。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
指尖,一格一格地,擦过积满灰尘的保护网。
将那些被时光遗忘的污垢,一点点,抹去。
陆津言的脊背,在那一刻,不自觉的紧张起来。
他听见了。
听见了抹布摩擦着金属的、细微的“沙沙”声。
他没有回头。
只是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闭得更紧。
林姝擦完风扇,将抹布洗净,晾在窗边。
她没有再回到书桌前。
她走到铁床边,脱鞋,躺下。
那股微弱的风,吹在她脸上,带着凉意。
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似乎被这股凉意,安抚了下去。
她睡着了。
这是她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个,没有被孕吐惊醒的夜晚。
第二天,林姝醒来时,陆津言已经走了。
行军床依旧空着。
那件被他当作被子盖的军大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很淡,几乎无法察觉。
但林姝闻到了。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
那里,多了一样东西。
一个用油纸包着的、还带着热气的,肉包子。
旁边,是他那只搪瓷缸,里面是温热的豆浆。
林姝走过去。
端起那杯豆浆,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
温热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安抚了她空了一夜的胃。
上午,梁主任又来了。
这一次,他的神情,比上次更加激动,甚至带着一丝狂热的崇拜。
“林姝老师!”他一进门,就从挎包里,拿出一叠崭新的、印着油墨香气的稿纸,和一盒全新的“英雄”牌墨水。
“这是……上面特批的。”他说话时,声音都在发颤,
“您……您需要的一切,我们都会尽力满足!”
他没有提那个小数点的事。
但他眼里的光,说明了一切。
林姝接过东西。
“稿费,”她说,声音平静,“我要现金。每次结清。”
梁主任一愣,随即用力点头:“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他走后,林姝坐回书桌前。
桌上,那台旧风扇,正不知疲倦地,转动着扇叶。
“嗡嗡”声,成了这间屋子里,新的背景音。
一连三天,陆津言都没有回来。
那张行军床,提醒着林姝,这个屋子的男主人,正在一场她看不见的战争里。
第四天傍晚,门开了。
他回来了。
依旧是满身的风尘和疲惫,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
他没有带任何东西回来。
只是在路过书桌时,脚步顿了一下。
他的视线,落在桌角那只空了的搪瓷缸上,和旁边那叠已经写满了德文和公式的稿纸上。
然后,他走到墙角,拿起那件军大衣,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用手帕仔细包着的,苹果。
红色的,表皮光滑,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在这个凭票供应的年代,一个苹果,堪比奢侈品。
他将那个苹果,放在了桌上。
就在那只空了的搪
搪瓷缸旁边。
没有解释,没有言语。
然后,他转身,在那张行军床上,和衣躺下。
这一次,他没有背对她。
他侧躺着,面朝她这边,闭上了眼睛。
下颌的线条,依旧冷硬。但那紧绷的、像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姿态,似乎松懈了一点点。
林姝没有看那个苹果。
她的笔,在稿纸上,停顿了三秒。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他。
“李卫国,”她说,声音不大,却破开了屋里沉默的空气,“开口了?”
陆津言的睫毛,在灯光下,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没有睁眼。
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极轻的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