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书店,“特聘顾问”。
这四个字,敲开了房间冷冷的气氛。
林姝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伸出手,指尖在那本厚重的《德汉大词典》上,轻轻抚过。
书页泛黄,带着一股被时光尘封的、好闻的旧书味。
这气味,远比陆津言身上那股清冽的皂角香,更让她觉得亲近。
“我的情况,梁主任知道多少?”她问,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陆津言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以为她会问待遇,问工作内容。
她问的,却是这个。
“我只说,你是我爱人,刚随军,精通德语。”他言简意赅,像在做任务汇报。
这是事实,但不是全部的事实。
他隐瞒了她的“污点”,也隐瞒了她的“战功”。
他用一种属于他的、笨拙的方式,给了她一张干净的白纸,让她自己去画。
“知道了。”
林姝应了一声。她收回手,不再看那本词典。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那张崭新的松木书桌,直直地剖向他。
“你可以去回话了。”她说,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我有三个条件。”
陆津言的呼吸,在那一刻,有微不可查的停滞。
他给她争取来了一个旁人求都求不来的身份,一份体面又高薪的工作。
他得到的,不是一句“谢谢”,而是“三个条件”。
荒谬。
可偏偏,又无比符合她的逻辑。
他没有问“什么条件”,只是沉默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第一,我不能坐班。我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走,得由我定。”
这是她的身体状况,也是她的底线。
“第二,翻译的内容,我有权选择。我不接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
这是她的价值,也是她的骄傲。
“第三,”她顿了顿,视线落在他那双紧握着的、骨节分明的手上,“所有的原始文件,必须直接交到我手里。我不和任何二手信息打交道。”
这是她的专业,也是她的防线。
屋里,寂静。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也彻底沉入海平面下。
陆津言就站在那片越来越浓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他将她提出的每一个字,每一条逻辑,都输入进去,进行分析,拆解。
然后,他得出了结论。
她不是在提条件。
她是在建立规则。
一个属于她的、不容任何人侵犯的,工作规则。
“好。”
许久,他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一个字。
然后,他转身,拉开门,高大的身影,被门外走廊昏暗的灯光,拉扯成一个孤独的、僵硬的剪影。
他没有说“我明天去帮你转达”。
他说“好”,就意味着,这件事,他办了。
林姝看着那扇被他带上的门,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了一小团白雾,又迅速消散。
这一夜,两人依旧无话。
那道狭窄的过道,横亘在铁床和行军床之间。
但这一次,林姝睡得很好。
次日中午,敲门声响起。
不是张嫂,不是任何一个家属院的女人。
那声音,礼貌,克制,带着一股旧式知识分子特有的文雅。
林姝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清瘦的老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戴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面,是一双因为激动而闪着光的眼睛。
是梁主任。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着帆布挎包的年轻人,神情拘谨,满脸都是对“传说”的好奇和敬畏。
“林姝……老师?”梁主任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他用的是“老师”。
一个在任何时代,都代表着最高敬意的称呼。
“梁主任,请进。”林姝侧身让开,将他们让进这间狭小的屋子。
梁主任的目光,一进屋,就落在了那张崭新的松木书桌,和书桌上那本厚重的《德汉大词典》上。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炙热。
“陆团长都和我说了,”他搓着手,有些语无伦次,
“条件,没问题!完全没问题!您这样的瑰宝,我们是请都请不来,哪敢有要求!”
他让身后的年轻人,从挎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叠文件。
最上面,是一份打印好的“特聘顾问”聘书,下面盖着新华书店鲜红的印章。
下面,是十几份用回形针别好的德文资料。
“林姝老师,”梁主任指着那叠资料,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
“这是我们几个月都啃不下来的一块硬骨头。西德最新的‘晶体管高频振荡技术’,关系到海军一项很重要的通讯项目。我们……就全拜托您了!”
林姝没有立刻去接。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份聘书,最后,落在那叠厚厚的德文资料上。
那熟悉的、严谨的、带着工业气息的铅字,在期待赏识它的人。
她伸出手,将那叠资料,接了过来。
她随意地翻开第一页。
满篇,都是复杂的电路图和密密麻麻的技术参数。
在梁主任和那个年轻人紧张得快要屏住呼吸的注视下,林姝的唇角,缓缓地,勾起了极淡的笑意。
那抹笑,冰冷,锐利,在梁主任和年轻人眼中,一闪而过。
梁主任只觉得心头一松,那块压心头的巨石,轻描淡写地劈成了两半。
“那……林姝老师,我们就不打扰您了。”他恭敬地后退半步,姿态摆得极低。
林姝没抬头,目光依旧黏在那张复杂的电路图上,只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极轻的、表示知晓的单音。
“嗯。”
门,在梁主任身后轻轻合拢,被小心翼翼地拉上。
屋里,重归于寂。
只剩下松木书桌散发出的、清冽的香气,和纸张上油墨那股独特的、工业时代的气味。
这才是她熟悉的气味。
林姝将那叠资料,平铺在桌面上。德国人的文件,纸质厚重,带着一种严谨的、冰冷的质感。
她的指尖,抚过那些印刷精美的德语字母和技术符号。
她看的不是单词,是逻辑。是电路图上每一个电阻、每一个电容背后,那条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物理定律。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那些盘根错节的电路和公式,在她脑中被自动拆解、分析、重组。
笔尖,终于落在纸上。
她没有急着翻译。
而是直接在那张德文原稿的空白处,用一种更简洁、更优化的方式,重新绘制了一个关键部分的电路走向。
然后,笔尖,忽然停住。
一个参数。一个不起眼的、被藏在技术注释里的小数点。
错了。
一个足以让整个高频振荡系统在关键时刻彻底崩溃的,致命错误。
是无心之失,还是……刻意为之的技术陷阱?
真有意思。
时间,在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中,无声流逝。
窗外的光线,从正午的亮白,渐渐变成午后的金黄,最后,被一片深沉的青蓝色吞没。
家属院的喧嚣,从孩子们的追逐打闹,到女人们扯着嗓门的呼唤,再到煤炉熄灭前的最后一丝烟火气,最终,都归于沉寂。
只有远处海面上,传来一声悠长的、带着雾气的汽笛。
“呕——”
那股被强行压抑了许久的恶心感,终于在她精神高度集中的防线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林姝猛地捂住嘴,胃里一阵剧烈的、空洞的翻搅。
她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大口呼吸着。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冰凉的汗珠。
小腹处,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坠胀感,在提醒她,这具身体,不光是她一个人的。
她将手,轻轻覆在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片刻后,她睁开眼。那双因孕吐而蒙上一层水雾的眼睛里,重新凝聚起冰冷的、锐利的光。
她拿起笔,继续。
门锁,传来钥匙转动的轻响。
陆津言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愣住了。
他看见的,是一幅他从未想象过的画面。
那盏他亲手换上的高瓦数灯泡,将所有的光,都毫不吝啬地倾泻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坐在那张他亲手搬来的松木书桌前,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扎根在悬崖上的孤松。
她的侧影,单薄,专注。
桌面上,铺满了写满外文的图纸和稿纸。她手中的钢笔,在纸上留下冷静而流畅的线条。
整个世界,都浓缩成了这一桌,一灯,一人。
他甚至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幅画面。
他的视线,落在她苍白的、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
在炽白灯光的映照下,那份苍白,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脆弱。
陆津言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转身,动作很轻,去倒了一杯热水。水汽蒸腾,模糊了他冷硬的脸部线条。
他走到书桌前,将那杯冒着滚滚白汽的搪瓷缸,轻轻放在了书桌最靠外的一角。
没有打扰她,甚至没有让她从工作中分神察觉。
然后,他悄无声息地退开,在那张冰冷的行军床上,和衣躺下。
他背对着她,睁着眼,看着墙壁上那片被灯光切割出的、僵硬的阴影。
空气里,除了松木的清香,还多了一股淡淡的、属于墨水和纸张的味道。
很陌生,却,并不让他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