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陆津言走后,屋里的气压没有丝毫松懈。
那三千块的信封,压在桌角,也压在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楚河汉界上。
林姝没碰它。
她用一整个上午的静默,来恢复前一日消耗的所有心神。
午后,门外传来沉重的、拖拽的声响。
不是脚步声。是某种硬物摩擦着水泥地面,发出粗粝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林姝倏然睁眼。
门被推开。
是陆津言。
他不在上班时间。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满脸拘谨的年轻战士。
他们抬着一张崭新的、未经油漆的松木书桌。
松木的清香,混着男人们身上淡淡的汗味,瞬间冲散了屋里沉闷的、属于旧物的气息。
“放这儿。”陆津言指着窗下那片唯一的空地,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
旧的掉漆木桌被毫不留情地挪开。
新桌子安放妥当。
尺寸刚刚好,严丝合缝地填满了窗下的空间。
阳光透过窗户洒下来,照在细腻的、未经打磨的木纹上,反射出温暖而毛茸茸的光晕。
两个战士放下东西,敬了个礼,收到惊吓一样匆匆离去。
陆津言没走。
他从墙角那个装杂物的纸箱里,翻出一个崭新的灯泡,瓦数比原来那个大得多。
他踩上椅子,拧下那个昏暗的15瓦灯泡,换上新的。
“啪嗒。”
他按下开关。
一瞬间,整个屋子亮如白昼。
那光线,毫不留情地照亮了墙壁上斑驳的石灰,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林姝脸上那层近乎透明的苍白。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旧桌边,拿起那份被他带去又带回的译稿,和那支旧钢笔,轻轻地,放在了新书桌的正中央。
这是一个仪式。
一个无声的、郑重其事的交接仪式。
在那理智分析之前,心脏,竟不受控制地,漏跳了半拍
他把她的战场,从那张随时可能散架的旧桌子,搬到了这片坚实的、散发着松木香气的新领地。
然后,他转身,离开。
从头到尾,没看她一眼,也没说一个字。
门,在他身后关上。
林姝缓缓起身,走到那张新书桌前。
指尖抚过桌面,能感觉到木头纤维细微的、粗糙的触感。
她拉开那把旧椅子,坐下。
身体陷进去的瞬间,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
他用他的方式,认可了她的“工作”。
他给了她一张书桌,等于给了她一份不言自明的尊重。
就在这时,“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很轻,很小心,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试探。
林姝起身开门。
是张嫂。
她脸上堆着一种近乎扭曲的、讨好的笑容,手里提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篮子。
“弟妹……哦不,林姝同志。”张嫂的舌头在打结,“看你身子弱,我……我刚托人从乡下买了几个土鸡蛋,给你补补。”
她把篮子递过来,视线却控制不住地,往屋里那张崭新的松木书桌上瞟。
那眼神,像被烫了一下,迅速收回,敬畏里又添了几分嫉妒。
林姝接过了篮子。
不重。里面是十个褐色的、沾着点鸡粪的土鸡蛋。
“谢谢张嫂。”她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听不出喜怒。
“不谢不谢,”张嫂搓着手,局促地笑,“那……那我不打扰你了,你忙,你忙。”
说完,她像逃一样,转身走了。
林姝关上门。
她将那篮鸡蛋,放在了旧桌上。
然后,她回到那张崭新的松木书桌前,坐下。
她打开钢笔的笔帽,铺开一张干净的信纸。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皮肤白得像上好的冷瓷。
桌角,是那三千块的信封。另一边,是那十个土鸡蛋。
一个,是她用脑子换来的资本。
一个,是别人因敬畏她而献上的贡品。
她的堡垒,正在一砖一瓦地,被搭建起来。
而这一切的基石,不是钱,不是关系。
是这张桌子,和她即将在这张桌子上,创造出的,更多无人可以替代的价值。
屋里,松木的清香,像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扼住了那股属于旧物的、沉闷的霉味。
林姝伸出手,指尖在那片未经打磨的木纹上,缓缓滑过。
粗糙的,带着细微的、扎手的颗粒感。
却比任何光滑的桌面都更令人心安。
她坐下。
那把旧椅子,与这张新桌子,并不匹配。
光线,前所未有的明亮。
那盏被陆津言换上的高瓦数灯泡,悬在头顶,将屋里每一粒浮尘都照得无所遁形。
光线太足,刺得她眼睛发酸,胃里那股翻搅的感觉又一次涌了上来。
她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调整着呼吸。
这张桌子,不是礼物。
是谈判桌。
是陆津言对她昨夜那份“简历”的,第二次回帖。
他用行动,划出了一条新的界线。他不再将她视为一个需要被施舍的“麻烦”,而是承认了她作为“合作者”的价值。
一个能为国家挽回上百万损失的头脑,值得一张像样的桌子。
逻辑,清晰,冷酷,一如他本人。
林姝缓缓睁开眼。
她的目光,越过桌上那篮土鸡蛋,落在了那个依旧鼓胀的牛皮纸信封上。
然后,她伸出手,将信封拿了过来。
没有拆封。
她只是将它放进了新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
“咔哒。”
抽屉合上。
这笔钱,是她的底牌,底牌,是不能轻易示人的。
她铺开信纸,拧开钢笔。
笔尖悬在纸上,没有立刻落下。
她在等。
等新华书店的回应。
那份译稿,是她投出的一块问路石。石子入水,总该有个回响。
这一等,就是两天。
家属院的风向,彻底变了。
走廊里,那些曾经带着审视和轻蔑的目光,变成了谄媚和敬畏的躲闪。水房里,再也听不见关于她的窃窃私语。
甚至有人,会悄悄地将一把刚从自留地里摘下的、还带着泥土的青菜,放在她的门口。
不敲门,放下就走。
林姝一概不收。
到了晚上,那些青菜,就会被物主自己,悄悄地拿回去。
她用沉默,在这栋充满了是非的红砖小楼里,建立起一种绝对的、令人敬畏的权威。
第三天傍晚,陆津言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本半旧不新的《德汉大词典》。
很厚,砖头一样。
封皮的边角已经磨损,露出里面黄色的纸板。
他没说话,径直走到新书桌前,将那本词典,重重地放在了桌角。
“砰。”
沉闷的声响,像一声宣判。
林姝正靠在床上休息,闻声,缓缓睁开了眼。
她的视线,落在那本词典上。
“后勤仓库里找到的。”陆津言开口,声音依旧是硬邦邦的,像在汇报任务,“里面的,都是旧的。”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一个舰队团长,会亲自去翻后勤仓库的故纸堆。
林姝坐起身。
“新华书店,来人了?”她问,声音很轻,却一针见血。
陆津言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发现,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所有的铺垫,都像小孩子幼稚的把戏。
她总能一眼看穿他行动背后,最根本的逻辑链条。
“梁主任,”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却没有点,只是夹在指间,烦躁地摩挲着,“今天下午,来部队找我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最后,还是放弃了那些委婉的修辞。
“他说,书店的翻译任务很重,很多是关于西德最新机械和电子的技术资料,保密级别高,不能外包给社会人员。他们缺人,很缺。”
林姝静静地听着。
“他问我,”陆津言的目光,终于从那本词典上,移到了她苍白的脸上,“你愿不愿意,去书店帮忙。”
他用的是“帮忙”,不是“工作”。
一个很微妙的词。
“他说,可以按稿计酬。稿费标准,是内部最高的一档。而且,”陆津言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可以给你一个,新华书店,‘特聘顾问’的身份。”
特聘顾问。
这四个字,比那三千块奖金,更有分量。
它意味着,她不再是飘在空中的一粒尘埃。她在这个时代,有了一个官方认可的、可以被写进档案的社会身份。
她不再仅仅是“陆团长的家属”。
她是林姝。
新华书店的特聘顾问。
屋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夕阳的余晖,像融化的铁水,将半边天都烧得通红。
那光,透过窗户,落在他冷硬的侧脸和她沉静的眉眼之间,投下两片色调截然不同的阴影。
“我知道了。”
许久,林姝开口,打破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