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合拢。
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将门外即将决堤的喧嚣,彻底分割。
林姝没有立刻回到桌边。
她背靠着冰冷的木门,缓缓地,汲取着门板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
胃里,那股熟悉的、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终于在紧绷的神经松懈后,卷土重来。
她捂住嘴,压下那股酸意,额角渗出细密的、冰凉的汗珠。
赢了。
但胜利的代价,是身体被掏空般的疲惫。
许久,她才直起身,走到桌边。
那个牛皮纸信封,静静地躺在掉漆的木桌面上。
她伸出手,指尖在信封粗糙的牛皮纸上,轻轻划过。
没有拆开。
她甚至没有去数。
在华尔街,她经手的数字以亿为单位,三千块,不够买她一支钢笔。
但在这里,这笔钱,是她撬动这个陌生世界的第一根杠杆。
是铠甲,是武器,也是她和腹中孩子,在这个时代安身立命的、第一块基石。
她需要休息。
为下一场仗,积蓄体力。
林姝没有再犹豫,走到床边,和衣躺下。
铁架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像一声疲惫的叹息。
她蜷缩起身体,将自己埋进那床带着樟脑丸气味的旧棉被里,闭上了眼睛。
而门外,那根被点燃的引线,终于烧到了尽头。
张嫂软绵绵地靠在自家的门框上,手里还捧着那个豁了口的碗。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王厂长那句“大英雄”和“三千块”。
三楼孙家的媳妇,不知何时已经溜了出来,蹲在她旁边,眼睛亮着八卦的光。
“张嫂,真的假的?三千块?我男人在船上修了十年机器,摔断过胳膊,也才攒下不到一千块!”
“陆团长家的……不是说……从沪市被赶出来的吗?”
隔壁的李家媳妇也探出了头,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哼,但那股子震惊和嫉妒,却像辣椒油,又呛又辣。
“谁知道呢……”张嫂的嘴唇哆嗦着,眼神发直,“我昨天……还给她送了碗粥……”
一句话,像往滚油里泼了一勺冷水。
整个楼道,瞬间炸开了锅。
窃窃私语,迅速传遍了家属院的每一个角落。
那个被她们定义为“狐狸精”、“拖油瓶”的女人,摇身一变,成了手握巨款、连师长都要嘉奖的“大功臣”。
这种颠覆性的反转,比任何家长里短都更刺激,也更令人不安。
于是,整个下午,这栋红砖小楼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静。
没人敢再大声说笑,没人敢在水房里肆无忌惮地议论是非。
那扇紧闭的、最东头的房门,散发着无形的、令人敬畏的气场。
所有路过的人,都会下意识地放轻脚步,投去一道混合着畏惧、好奇和谄媚的复杂目光。
夜幕降临。
陆津言回来了。
他一踏进家属院,就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不对。
太安静了。
那些平日里总爱聚在楼下交换八卦的军嫂们,今天都跟受了惊的兔子似的,远远看见他,就立刻低下头,匆匆散开。
他的眉头,不着痕迹地蹙了起来。
推开门。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在地板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惨白的霜。
那个女人,侧身躺在床上,呼吸清浅,似乎已经睡熟了。
而桌上,那个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在月光下,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关上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走到桌边,借着月光,看清了那个信封。封口完好,没有被拆开的痕迹。
她没动。
这个事实,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胸口弥漫开来。
他以为,她会激动,会兴奋,至少,会拆开看看。
可她没有。
仿佛这笔足以改变她命运的巨款,在她眼里,和桌上那个豁了口的碗,并无不同。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动了。
林姝缓缓地坐起身,黑色的长发像瀑布一样,顺着她单薄的肩膀滑落。
她没有看他,只是揉了揉眼睛,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回来了。”
“嗯。”陆津言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
“稿子,”她抬起眼,看向他,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亮的眼睛,“送到了吗?”
她问的,是那份译稿。
不是三千块奖金,不是今天发生了什么。
是那份,她亲手写下的,通往独立的战书。
他看着她,看着她苍白的脸,和那双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睛。
他忽然明白了。
那三千块,对她而言,是战利品。
而那份译稿,才是战争本身。
“送到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新华书店的梁主任,亲自收的。”
“嗯。”林姝应了一声,便再无下文。
她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陆津言的身体,比他的大脑反应更快。他下意识地,向旁边撤了一步,给她让开了那条狭窄的过道。
一个微不足道的、近乎本能的动作。
却让两人之间的空气,瞬间变得更加微妙。
林姝没有看他,径直走到墙角,拿起自己的毛巾和牙刷。
当她擦身而过时,陆津言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极淡的、像雪后松针一样的冷香。
和昨晚不同。
昨晚,这股香气让他觉得疏离,而此刻,却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心悸。
等林姝从水房回来,陆津言已经铺好了他的行军床。
依旧是那道楚河汉界。
依旧是沉默的、背对背的姿态。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黑暗中,陆津言睁着眼,毫无睡意。
他看着天花板上那片模糊的黑暗,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新华书店梁主任收到那份译稿时的表情。
震惊,狂喜,如获至宝。
“陆团长,”那位戴着老花镜、满身书卷气的老主任,激动得握住他的手,声音都在发颤,
“这位林姝同志,不,这位林姝老师,是我们国家翻译界的瑰宝啊!”
瑰宝。
陆津言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个词。
他转过头,看向那张铁架床上那个模糊的、蜷缩着的轮廓。
他的妻子。
一个他曾经准备用一份离婚协议和一笔钱打发走的“麻烦”。
现在,成了别人口中的“瑰宝”。
而他,对她,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