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余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冲撞,震得人耳膜发麻。
张嫂维持着弯腰的姿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个新添了凹痕的搪瓷盆。
脑子里,那杆用来衡量家长里短、人情世故的算盘,被“三千块”这三个字砸得稀碎。
杨干事和王厂长对这突发的“意外”视若无睹。
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对于一个军属院里大嫂的失态,不值得浪费一秒钟的注意力。
“林姝同志,那你好好休息,我们先回去了。”杨干事公式化地点点头。
王厂长则笑得更热切了:“弟妹,缺什么就跟厂里说!你可是我们厂的恩人!”
林姝没有动。
她只是靠在门框上,一手扶着冰冷的墙壁,另一只手托着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
晨光照在她脸上,那股病态的苍白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添了几分需要人怜惜的脆弱。
她甚至连一个得体的笑容都欠奉,只是微微垂下眼,声音轻得像羽毛:“我不送了,身子乏。”
这副被巨大惊喜砸晕后体力不支的模样,落在两位干部眼里。
杨干事和王厂长不疑有他,满意地转身离去。
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渐行渐远。
林姝等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拐角,才缓缓抬起眼。
她的视线,越过地上那个狼狈的搪瓷盆,落在了张嫂那张已经完全失控的脸上。
然后,她向后退了一步。
“咔哒。”
门,在她身后合拢。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张嫂终于动了。她像个提线木偶,动作僵硬地,捡起了地上的搪瓷盆。
沪市来的娇小姐……被赶出门……陆团长不待见……
大英雄……三千块……
这些词,在她脑子里疯狂乱撞,最后撞成一地浆糊。
她男人在后勤处干一辈子,都攒不下这笔钱的一半!
这不是家长里短,这是她需要仰着头才能看见的阶级!
她原本准备好了一整套对付林姝的策略。
施舍一点小恩小惠,用长辈的姿态敲打敲打,再把她和陆团长不和的八卦,当作社交的硬通货,在家属院里换取关注和地位。
现在,全完了。
那个她以为可以随意拿捏的弱者,一夜之间,成了她需要仰望的存在。
三千块。
她男人在后勤处干一辈子,都攒不下这笔钱的一半。
这不是家长里短,这是阶级。
就在这时,斜对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是三楼孙家的媳妇,探出半个脑袋,压低声音,像做贼一样问:
“张嫂,刚刚是啥动静啊?我好像听见王厂长的声音了?”
张嫂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第一根救命稻草。
她捧着那个有了新凹痕的搪瓷盆,转过身,张开嘴,
那张平日里最擅长搬弄是非的嘴,此刻找到了它全新的、更具爆炸性的使命。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林姝背靠着冰冷的木门,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她没有立刻去看那个信封。
她走到桌边,将它放下。牛皮纸信封和掉漆的木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沉闷的、令人心安的“咚”声。
这声音,像定海神针,瞬间压住了她胃里那股因为空腹和紧张而翻涌的恶心感。
她拉开椅子,坐下。
身体很累,精神却前所未有的亢奋。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打的第一场仗。
一场没有硝烟,却处处是陷阱的仗。
谈判桌上的那番话,是亮剑。
昨晚那份译稿,是投名状。
而今天,杨干事和王厂长的到来,以及张嫂恰到好处的“目击”,是她精心策划的一场引爆。
她需要一个官方的、不容置疑的渠道,将她的“价值”公之于众。
她需要一个像张嫂这样的大喇叭,将这个价值,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到这个家属院的每一个角落。
她要的,不是钱。
是敬畏。
是让那些窥探的、轻蔑的、怜悯的目光,在再次投向这扇门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
她抬起手,纤细的指尖,在那个鼓胀的信封上,轻轻敲了敲。
钱是好东西。
但会咬人的钱,才是最好的武器。
她的目光,转向窗外。
她想起了陆津言。
他早上接过那份译稿时,面无表情,但他的指尖,擦过了她的。
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
他知道那份译稿的份量吗?他把稿子送到新华书店了吗?
这个男人,对她而言难以看透,像一片被浓雾笼罩的深海。
他接过她那份译稿时,指尖擦过了她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
他在动摇。
这就够了。
她不需要他的爱,甚至不需要他的认同。
她只需要他,暂时,不要成为她的阻碍。
林姝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桌上。
在那个牛皮纸信封旁边,放着昨夜那个被她洗得干干净净的、豁了口的搪瓷碗。
一个代表着过去的试探。
一个代表着未来的资本。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个信封,而是拿起了那个碗。
然后,她起身,走到门边,拉开门。
门外,张嫂和孙家媳妇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林姝像什么都没看见,径直走到张嫂面前,将那个碗递了过去,脸上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虚弱的微笑。
“张嫂,谢谢你昨天的粥。碗还你。”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冰珠子,一颗颗砸在两个女人惊愕的脸上。
说完,她转身,回屋。
“砰。”
门被关上。
将所有的震惊、猜测和即将席卷整个家属院的风暴,都利落地,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