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从没有玻璃的窗洞里灌进来,带着一股公共水池特有的、混合着劣质肥皂的潮湿气味。
林姝拧开冰冷的水龙头。
“哗——”
刺骨的凉水冲刷着豁口大碗,也冲刷着她温热的掌心。
那点因一碗热汤面而升起的、微不足道的暖意,被这股寒气迅速驱散。
她洗得很仔细。
指腹一寸寸地,擦过碗壁上看不见的油腻,将那半块咸菜疙瘩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也冲刷干净。
张嫂的试探,陆津言的回应。
一碗粥,一碗面。
都是这个时代,最赤裸的生存法则。
她懂。
身后传来其他军嫂低低的说笑声和盆桶碰撞的声响,她们的视线扎在她单薄的背影上。林姝没有回头。
她只是个“麻烦”,一个初来乍到的、需要被同情和审视的“弱者”。
很好。
她关上水龙头,最后一滴水砸在水泥池里,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她转身,穿过那些或好奇或轻蔑的目光,脚步平稳。
屋里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
她推开门。
陆津言没有坐在桌边。
他站着,在那张铺着军绿色被褥的铁架子床前,一动不动。
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他只是弯下腰,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将那床叠成豆腐块的军被,猛地拽了下来,扔在床尾。
然后,是枕头,床单。
一套完整的、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卧具,被他毫不留情地剥离,堆成一团。
最后,他直起身,从墙角的铁丝上,取下一床备用的、带着浓重樟脑丸气味的旧棉被,扔在了光秃秃的床板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看向她。
屋里没有第三个人。
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像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睡床。”
三个字。
不是商量,是通知。
林姝的目光,掠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掠过他手里那床属于他的、被他攥得死紧的被子,
最后,落在那张只剩下一层薄薄旧棉被的铁架床上。
床很小。
勉强能容纳一个人翻身。
她没说话。
只是走到桌边,将洗干净的豁口大碗轻轻放回原处。
然后,她拉开椅子,坐下,拿起那本压在译稿下的旧杂志,翻开。
无声的拒绝。
陆津言的胸口,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他想不明白。
他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他一个舰队团长,
把唯一的床让给一个女人,甚至准备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睡一夜。
她为什么不接受?
她还想要什么?
他二十六年的人生里,所有的事情都有逻辑可循。
开炮需要计算弹道,航行需要看懂海图,打仗需要分析敌我。
可他看不懂她。
她没有参照,他引以为傲的所有经验和直觉,在这里,全部失效。
“你什么意思?”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的怒火而显得有些喑哑。
林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的视线,依旧落在那本印着过时画报的杂志上,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我怀孕了。”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在他脑子里轰然炸开。
是的。
他几乎忘了这个最根本的事实。
他只看到了她的强大,她的冷静,她那颗极聪明的头脑。
却忘了,她的身体里,还装着一个孩子。
他的孩子。
一个孕妇,睡在只有一层薄被的铁架床上?
他不敢想那个后果。
陆津言的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他烦躁地在原地踱了两步,最后,视线落在那两把掉漆的木椅子上。
他走过去,将两把椅子并在一起。
很窄,很短。
他一米八几的个子,根本躺不下。
林姝终于放下杂志,抬起头。
她看着他笨拙地、固执地,试图为自己寻找一个合理的栖身之所。
“陆团长。”她开口。
陆津言的动作一顿。
“部队,应该有行军床。”林姝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
“去后勤借一张,或者,明天我去买一张。你睡地上,或者睡椅子,明天都起不来。”
她不是在关心他。
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最优解决方案。
陆津言彻底愣住了。
他手里还拎着那床属于他的被子,就那么站在两把并在一起的木椅子前,进退两难。
她把他所有可能的、带着那么一点自我牺牲意味的安排,都堵死了。
并且,再一次,不动声色地,将选择权,推回到了他自己手上。
他可以去借,也可以拒绝。
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再用这种粗暴的、居高临下的“施舍”,来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
许久,陆津言将那床被子重重地扔回床尾。
他没看她,径直走到门口,拉开门,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冰冷的夜色里。
他去了后勤。
屋里,重归死寂。
冷风从没有关严的门缝里溜进来,带着走廊尽头水房的寒气,无声地舔舐着水泥地面。
林姝站在原地,没有动。
那本翻开的旧杂志,还停留在印着拖拉机广告的一页。上面的红色标语,在昏黄的灯光下。
脚步声,由远及近。
沉重,规律。
陆津言回来了。
他没看她。手里多了一张折叠起来的、军绿色的行军床。
床腿的金属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被磨损过的光泽。
“哐当。”
他将行军床重重地扔在地上,那声音在空屋子里,砸出一片回响。
他蹲下身,解开绑带。
“哗啦——”厚实的帆布在他手里展开。
金属支架一条条被撑开、卡死,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利落,精准,不带一丝多余的动作。他不像在搭床,像在组装一件武器。
屋子本就狭小。
一张铁床,一张行军床,几乎占满了所有空地,中间只留下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过道。
楚河汉界,分明。
他做完这一切,直起身,脱下那件笔挺的军装外套,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衣。
衬衣的料子很硬,被汗水浸湿又风干后,紧紧贴在他宽阔的背脊上,勾勒出山峦般起伏的肌肉线条。
林姝站起身,拿起自己的旧帆布包。
她从里面拿出一条洗得发白的毛巾和一把旧牙刷,转身,向门外走去。
从头到尾,她没有看他一眼。
当她再次回到屋里时,陆津言已经将那床带着樟脑丸气味的旧棉被,铺在了行过军床上。
他自己则躺了上去,只盖着一件军大衣,背对着她。
林姝走到铁架床边。
她没有立刻躺下,只是站在那里,适应着屋里骤然变化的格局。
他的存在感,太强了。
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属于雄性的压迫感,
将这四十平米的空间,挤压得只剩下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默。
“啪。”
灯,熄了。
是他伸手关的。
黑暗,将一切都吞没,又将一切都放大。
呼吸声。
他的,她的。
一个沉稳有力,一个因为怀孕而略显轻浅。
在这寂静里,清晰异常。
林姝缓缓躺下。
冰冷的铁架,透过薄薄的床板,将寒气丝丝缕缕地渗进她的后背。
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将手轻轻地覆在小腹上。
隔着那道狭窄的过道,行军床上传来一声布料摩擦的声响。
是他翻了个身,面朝向她这边。
林姝的身体,瞬间绷紧。
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一束滚烫的、带着探究的视线,牢牢地锁定了她。
他在审视她。
林姝没有动。
她只是放缓了呼吸,让自己的心跳,一点一点,恢复平稳。
她知道,这扬无声的较量,从他带着那碗面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而今晚,只是一个中扬。
时间,在黑暗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林姝以为自己快要睡着的时候,他低沉的、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突兀地响起。
“那笔奖金,”他说,“元师长批了。三千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