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线的一边,是他,靠着窗。
另一边,是她,和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林姝的视线,从他夹着烟、骨节分明的手,缓缓落回到那碗面上。
两只荷包蛋,煎得恰到好处,蛋白边缘带着一圈焦香的金黄,蛋黄是半凝固的,卧在白色的面条上。
汤是清的,只飘着几点油花,却将那股最原始的麦香和蛋香,毫不讲理地送进她的鼻腔。
胃,被这股香气精准地击中,瞬间缴械投降。
这不是善意。
林姝很清楚。
这是一扬无声的博弈后,他扔过来的,一份不带任何温度的筹码。
一份用她的能力,换来的、最基本的生存物资。
她那三首诗的译稿,是她的投名状。
这碗面,是他的回帖。
他看懂了,也接了。
林姝缓缓拉开椅子,坐下。
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她拿起桌上的筷子。
竹筷的末端已经被磨得有些发白,上面还残留着水洗过的、淡淡的生涩。
她夹起一根面条,送进嘴里。
面条很筋道,带着一点碱水的味道,不怎么好吃,却足够实在。
汤很烫,一路从食道滑进胃里,瞬间熨平了所有因饥饿而起的褶皱。
她吃得很慢,很安静。
没有狼吞虎咽,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她的尊严。
陆津言没有回头,但他的耳朵,却捕捉着屋里的一切声响。
没有声音。
没有她低声的啜泣,没有她受宠若惊的感谢,甚至没有筷子碰到碗壁的、预想中的清脆声响。
只有一种令人心头发闷的的安静。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劣质的烟草灼烧着他的喉咙,那股熟悉的刺痛,却压不住心底那股更陌生的、焦躁的情绪。
他缓缓转过身。
她就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雪地里的青松。
昏黄的灯光给她镀上一层柔和的、不真实的轮廓,但她低垂的眉眼间,却是一片化不开的冷静。
她不像在吃饭。
像在审阅一份文件。
那碗他笨手笨脚煮出来的、甚至忘了放盐的面,在她手里,成了一件需要被评估、被分析的物品。
陆津言的眉头,死死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平生第一次,对一个女人,生出一种无从下手的挫败感。
他掐灭了烟,将烟蒂精准地扔进墙角的垃圾篓里。
然后,他迈开步子,走到桌边,在她对面坐下。
“砰。”
他将一个搪瓷缸子重重地放在桌上,里面是刚烧开的热水,还冒着滚滚的白汽。
林姝夹面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抬起眼。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平视着对方。
他的眼睛,幽深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有审视,有困惑,还有一丝……被他自己死死压抑住的、不合时宜的狼狈。
“没盐。”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声音又干又硬。
这不是解释,是通知,更像是一种……恼羞成怒。
林姝看着他。
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他放在桌面上、无意识的拳头。
这个男人,不擅长表达,更不擅长示弱。
煮一碗忘了放盐的面,对他而言,大概和打输了一扬仗一样,是种耻辱。
她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在她唇角一闪而过。
快得像错觉。
她低下头,继续吃面。
然后,她夹起一只荷包蛋,用筷子轻轻戳破。
金黄色的、滚烫的蛋液,缓缓流了出来,瞬间将一小片清汤染成了浓郁的颜色。
她将面条在蛋液里滚了一圈,再送进嘴里。
“够了。”
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咸淡,正好。”
陆津言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认真地盯着她,想从她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言不由衷。
但是没有。
她吃得那样坦然,那样理所当然。仿佛这碗面,天生就该是这个味道。
她不是在安慰他。
她是在用一种更不动声色的方式,接下了他那份带着棱角的、笨拙的回应,并且,抹平了上面的所有毛刺。
她给了他一个台阶。
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找的台阶。
陆津言的喉结,狠狠地滚动了一下。
他端起面前的搪瓷缸子,也不管烫不烫,猛地灌了一大口开水。
水汽,模糊了他的视线。
也掩盖了他眼底,那一闪而逝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灼热。
一碗面,很快就吃完了。
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林姝放下筷子,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在这间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的屋子里,这声响,像一个休止符。
她站起身,端起那个豁口大碗,走向门口。
“水房在楼下。”陆津言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依旧是硬邦邦的。
林姝的脚步顿住。
她转过身,看着他。
“我知道。”她说,“张嫂的碗,明天得还回去。”
说完,她没再看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没有关。
楼道里昏暗的灯光,和远处传来的、隐约的吵嚷声,一并涌了进来。
陆津言坐在原地,没有动。
他看着那个空了的、被她喝得干干净净的碗底,又看了看桌上那份被她重新压在杂志下面的、字迹清隽的译稿。
空气里,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极淡的、雪后松针一样的冷香。
和一股……荷包蛋的味道。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味,就这么突兀地、却又无比和谐地,交织在了一起。
就像她这个人。
陆津言靠在冰冷的椅背上,二十六年来,第一次,觉得这间属于他的、四十平米的单身宿舍,似乎有了一点……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