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以前，舒松庭未再去过翰林院当差，始终在府中照料家里、陪伴夫人女儿。
算一算，为官近二十载，立府十几年，他竟从未在府中呆过这样长的时间。
秋意深深，他望着树上最后一片叶子落下，长叹一口气，心知府上今日如此，与他的缺席也分不开干系。父爱则母静，他若与夫人多一些商量，待女儿多一些爱护，怎会走到今日之境地。
但就算明白己身之过，错已酿成，忠孝义难兼，又如何弥补？
舒松庭难以成眠，在府中漫步，不知不觉走到东侧小院，院内没有灭灯，一道剪影投在窗户纸上，那是舒兰汀捧着一本书在看。
舒松庭想起了她刚回到家不久时，还是一个肉乎乎的、很有福气的小姑娘，把她牵到膝前，问她平日爱做些什么，她回答说：读书。
他和夫人对二女儿都不甚了解，听她这样说，十分宽慰，还去找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夫子教她读书，可没有多久，夫子气急败坏的将一个套着论语封皮的话本拿来，舒松庭翻阅一番，原来是爱读这种书。
舒兰汀也懂看人下菜，看只有他在，撒娇打滚让他把话本还回来。
舒松庭哭笑不得，却也纵了她，而打那以后，舒兰汀对着娘亲阳奉阴违，若有什么想的要的，都是找他了。
夜里寒凉，舒松庭喉头发痒，咳嗽了几声，舒兰汀循声开了窗，探出头来，吃惊叫道：“爹，你怎么在这儿，还不睡？”
舒松庭道：“随意走走。”
复又沉吟，走近前去，“在看什么？”
他原以为是个话本，未曾想，是一本晦涩难懂的医经。
何时起，她竟也能耐着性子、点灯熬夜的看书了？
一直盼她懂事，真到懂事时，又觉苦涩。
舒松庭摸了摸女儿头顶，舒兰汀抬头冲他眨眼，唇边梨涡浅浅的旋起。
心中有些念头，随着那天真无邪的笑，沉淀了下来。
-
日子飞快，过了重阳，还未立冬，便到了要走的日子。
出使的队伍缓缓经过城门，向遥远的北境去。
送行的家眷们站在城墙头远望，寒风吹得旗帜呼呼作响，城外三里没有树木，只有一片广阔平地，是一种黯淡的灰褐色。
舒夫人出行不便，没有前来送行，舒兰汀与舒明玉姐妹二人目送了父亲出城，而后相扶走下城楼。
乘坐马车回府，经过热闹坊市时，也没有停留，径直回到了舒府。
舒夫人坐在轮椅上，就在门口张望，舒明玉急切上前，脱了斗篷盖在她腿上，责怪下人：“怎的让母亲出来吹风了。”
“等、等……玉儿。”
舒夫人口齿不清，咬字吃力，没有平日的干脆厉害。
舒明玉眼眶微红，撇开头，悄悄擦了泪，“女儿在呢，扶您回房好不好。”
“你爹……”
“爹也好，那出使队伍中有许多的精兵强将，燕北军两部也都出京了，必定一路平安。”
舒明玉亲手推了她的轮椅往内走去，舒兰汀跟在后头，慢慢走着。
她抬头看去，雨水已经收好，天又是明亮高旷的了。
体恤臣下，舒大学士前脚刚走，后脚皇后名义下的赏赐便到了舒府，嘉奖两位小姐秀外慧中、闺秀表率。
倒也不是虚名，这阵子由舒明玉当家做主，她学了许多年主持中馈之道，府中比之先前还要更加规矩有序。
赏赐刚到，岑府外家的亲戚也来探望，舒明玉招待了他们，留下一同用膳。
这类宴席总是规矩繁多，菜都冷了也吃不到几口，舒兰汀不愿意来，舒明玉也没有勉强，岑家问起她来，舒明玉只说她风寒不出。
这时岑夫人说了句话，令她执筷的手一顿，抬头诧异问：“舅母说什么？”
岑夫人答了，满堂寂静。
岑府众人离去，舒明玉在原地蹙眉，招手叫来管事的，叮嘱了几句。
没有多久，管事的打听完消息回禀，她听毕后，面色发黑。
沉吟片刻，舒明玉道：“拿拜贴来，我要进宫向娘娘谢恩。”
傍晚，舒兰汀刚从侧门回了府，碰到等在她院中的舒明玉。
上下打量了她，舒明玉问：“是又去了北曦侯府？”
舒兰汀近日都跟着陈叔学东西，刚是拿了母亲症状去了一趟他那里，问问是否要换药。
舒明玉听了点头，招手：“来，我有一事要与你说。”
岑夫人说，自家大儿子入秋后邪风入体，卧病在床，未能来府上探望。
然稍微一打探便知，是岑大狎妓时发了马上风，只抢回来一口气，如今半死不活的瘫在了床上。
岑夫人还说，先前已与舒夫人说定了儿女婚事，第一道礼都送到了府上，现在只待过明面了，舒府府上如今不好办婚事，但这婚约既然是已定下的，她预备先呈去宗人府登记，待开春后舒夫人身子好转，再办喜事。
舒兰汀听得眼睛都比平时大一圈，震惊道：“咱们府上的饭把她吃中毒了吧？”
她儿子这般情形，还敢想亲事，不是毒坏了脑子想不出这主意。
实则，不是脑子中毒，而是心毒——岑家与舒明玉说的是，若大学士在北境有意外，岑家也好照拂两名外甥女。
人才刚去，已经拿定了回不来了，笃定两个姑娘没有主意，仓惶无措，会来倚靠他们。
舒明玉已恼怒过了，如今情绪平息，十分冷静，道：“母亲先前的确想要嫁你过去，但听你说他那事以后，已打消了念头，现在只怕他们真有婚书，拿去登记，就不好办了。”
舒兰汀道：“放心，我去找——”
“找北曦侯？”
“不是——”
“倒是个办法，你可知，岑大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在你去了萧朔那儿没几日后出了事。”
舒兰汀的打算是自己去找岑家掰扯清楚，听她说萧朔，顿时住了嘴，眉头往一处去。
“若让萧朔知晓，免不了一场人命官司。”
舒兰汀张嘴就要为萧朔正义凛然一番但转念一想，以自己对他这人的了解……选择闭嘴。
确实是绝不可与他再提。
舒明玉看她神色变化，知道她想通了其中道理。
便缓声道：“爹走以前，不是已经为你打算好了？”
舒兰汀一怔。
……
风波初定，勋贵间交往不再那样敏感，贵女们又开始相互招呼一块玩耍。
城东望山银杏开遍，半山道观惯来求姻缘很灵，引了许多姑娘小姐来踏黄上香。
李環和苏寒玉找了舒兰汀出门游玩，三人到半山放马，拾阶漫步，说起话来，看舒兰汀始终没有搭话，苏寒玉当她还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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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事所苦，细声安慰和询问。
舒兰汀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气来。
李環道：“我瞧瞧是不是天要塌了，连你这样没心没肺的都叹起气来了？”
舒兰汀不理她，低着脑袋往前走去。
李環不肯，非要她说出来，舒兰汀只好告知了两个好姐妹——
舒松庭离去前夕，来探望舒兰汀，问她说，是否想奶奶了？
本朝重孝道，舒兰汀本就是代他在老人面前尽孝的，再回其膝下，顺理成章。
如此一来，婚事也可作罢，她可得数年安稳自在。
“要回清芷山？多无聊啊，那什么婚事纯是岑家吓唬你俩的，你等我去找我奶奶说道说道，绝对成不了，”李環奶奶，太后娘娘是也。
“你心中愿意么？其实京中近番不知怎的格外多事，若能避避风头，过一两年再下来，也未尝不可，”苏寒玉颇为理解，表示要是能行自己也想往山里躲一躲。
舒兰汀道：“我是想我祖母，不过……”
“不过什么？”
舒兰汀闭上小嘴巴不答。
两女对视一眼，福至心灵，皆笑而不语。
道观近在眼前，红幡摇曳，大树下站着丫鬟小姐七八人，其中的小姐写了心愿，想挂到高处去，正左右寻找长杆。
舒兰汀一行踏上了阶梯，李環顿住脚步，转头一看，轻咦一声，“寒玉，你看那是不是李怡？”
苏寒玉细看，迟疑道：“看着是像三郡主……吴王一行倒的确是近日抵京了。”
人与人的缘分是极妙的，正当此时，古木后绕出一个人——
他低头与道观师傅说着话，剑眉星目、身材修长，很是夺人注意。
小姐见他便高兴的笑起来，撒开步子跑过去。
萧朔回过头来，抬手轻扶住她手臂，看口型，是嘱她小心些。
李怡道：“萧四哥哥，我想将符挂到树上去，找不到长杆，你替我放上去好不好。”
萧朔应好，接过许愿符，递给一侧亲卫，亲卫足尖轻点，飞上树梢，挂在了很高的地方。
风吹拂，红布条摇动，李怡眯起眼睛来看，笑的像花似的。
她转过脸同萧朔道谢，萧朔与她一同向外走出去。
几步路，他察觉到什么，抬了抬眸。
只见长阶之上，三个人、六只眼睛，齐刷刷盯着他看。
“………………”
“萧大都督，”李環故意装不认识李怡，嘻嘻笑道，“这么巧遇上您，今儿不当值么，这样有闲心来带个姑娘出游呀？”
李怡却乖乖道：“二表姐，我不是姑娘，我是李怡，是我请陛下准萧哥哥领我逛逛都城的。”
李環：“谁？”
李怡道：“小时候见过的，我是……”
“哦！”李環恍然大悟状，“说话结巴那个三妹妹是不是？”
吴王得三个子女，眼前这个是最小的，名唤李怡，今年才十五，得过高烧，五六岁才学会说话。
被李環一说，她涨红了脸，支吾不语。
萧朔轻皱眉头，刚要开口，李環悄悄从背后推了一把舒兰汀，弄得她一个趔趄，踩空一阶，萧朔眼疾手快，伸出双臂，将她接到怀中。
李環信口开河：“汀汀刚才还说好久没见到你了，十分思念，这道观真灵啊，这还没拜呢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