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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芳芳纺织厂(9)

作者:翡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周之后,劳教所。


    倪主任坐在玻璃墙外侧,灰白的灯光打在她脸上。


    她瘦了一圈,但并不憔悴,银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在这灰色压抑的空间里,依然挺直后背,下巴微微抬起。


    玻璃窗另一边,男人形容狼狈,眼下青黑一片,眼神恍惚浑浊,灰色囚衣下,他瘦成一副骨骼扭曲的骷髅。


    “劳教所这边的人说,你不肯签字离婚,所以特批我进来探视你,希望你配合工作。”


    倪主任声线平直,每个字都咬得很准。


    “……离婚?我不同意,我不离!”


    男人在几天内花白的头发像是蓬草炸开,他灰败的脸上,露出被恶意撑到撕裂的笑容:


    “我要赖着你,拖累你一辈子!你当上车间主任有什么用?你是我的老婆!你永远也不可能再往上走了,你一辈子要被人戳脊梁骨!”


    他恶狠狠地吐出带着浓稠毒汁的诅咒,眼球被红血丝盖满,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眼眶:


    “你!完了!”


    倪主任什么也没说,安静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仇恨,仿佛眼前这个人不是毁灭了她前半生事业的罪魁祸首,


    只是一只濒死挣扎中,垂死挣扎的虫子。


    “我今年年底很可能要往上升,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所以,当你被抓的时候,我想过,你是为了阻挠我,故意被抓的。”


    倪主任抬起下巴,看着玻璃对面狼狈难堪的男人,忽然笑了一声。


    她摇了摇头。


    “我现在知道了,你不是。你就真的只是那么蠢,那么没有脑子。”


    隔着玻璃,男人的目光充满愤怒,可他却不敢直面倪主任的眼神。


    在这目光下,他从来是一片被一览无余的污泥。


    “你说的对,不管离不离婚,我的事业都毁了,最晚明年,我连车间主任这个身份也保不住了,会被平调到不重要的闲职上,一直待到退休。厂子里的议论和指指点点,当然也不可能会少。”


    倪主任叙述着,仿佛这不是她自己的人生,而是某个失败的故事。


    男人的喉咙里带着血痰,呼哧呼哧笑出声来,像一个破旧的老风箱。


    “所以,我辞职了。”


    倪主任看着他的眼睛,瘦削精干的脸轻笑:


    “圳城那边有一个外企来接触了我,高级经理,月薪两万块,奖金另算。入职三年之后,他们会出资资助我留学深造,读取大学学历。”


    男人的狞笑顿住了。


    “中层领导的辞职申请一般很难审批下来,但是因为你的特殊情况,厂领导给我批了特例。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


    “你当然可以不签字,我会走诉讼程序。不过,到了那个地步,我就需要提供一些更多的证据,例如夫妻感情破裂的证明,我觉得你的那些杂志非常适合作为证明,你说呢?”


    在男人呆滞的沉默中,倪主任站起身,整理着衬衫下摆,她依然那样冷静,整洁,无坚不摧。


    “吴志,从头到尾,你毁灭的,只有你自己的人生。”


    她的视线透过眼镜,如同一把锋利的解剖刀。


    剖开他的丑恶,愚蠢,自私与癫狂,


    让它们在太阳底下熊熊燃烧着。


    倪主任,不,


    倪盛鸣转身离开,她走出灰暗的灯光,走出阳光照不进的房子,


    一步一步,


    到太阳下。


    倪主任搬走得很快,这也是厂领导的意思,针对吴志这样聚众淫·乱,被判劳教两年的重大问题,厂里是一定要开批判大会的。


    作为可能被波及的前妻,厂领导希望尽可能降低对她的影响。


    倪盛鸣选择了一个阳光很好的星期天离开。


    “长风,要是有机会,你还是要继续考文凭,中专现在够用,但是在新世纪里,最好还是要大学生。”


    倪盛鸣看着帮自己忙前忙后打包的闵长风,低声叮嘱。


    “厂里的工作稳定,但是……自己也要看机会。”


    她说着,把一套白瓷餐具直接放在箱子里。


    “倪姐,这个瓷盘可以用衣服夹着,这样不坏。”


    闵长风想重新打包。


    “搬到对面而已,不用那么麻烦。”


    倪盛鸣笑了,摇摇头。


    除了一些必要的文件,她什么也不打算带走。


    “这些东西,你家有合用的就拿着用,用不上的就给车间里的工人分分。我一向严厉,你们包容了我很多。”


    倪盛鸣说。


    “……倪姐。”


    闵长风红了眼睛,看着倪盛鸣。


    “好了,不用送我。记得要考文凭,看机会。厂里可能也要没那么稳定了,之前,没出这档子事的时候,厂长和我私下说过,明年的下岗指标又比以前多了。”


    倪主任拍了拍闵长风的肩膀,嘱咐:


    “你做好准备。首先要把住着的房子买过来。”


    闵长风红着眼睛点头。


    只有六岁的闵朝言并不理解母亲这几天的低落情绪,


    她还太小,不知道“离别”是什么。


    “小孩,我要走了。”


    倪淮玉踢开脚前的小石子,低垂下眼。


    “嗯,我妈妈说了。”


    闵朝言点头。


    十二岁的倪淮玉没有选择,他必须跟随着母亲离开。


    “我不想走。”


    倪淮玉坐在楼梯上,看着闵朝言。


    “为什么?”


    她问。


    倪淮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撑着下巴,看了闵朝言很久。


    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她的四股辫像是夏天在池塘里晕开的浓墨,落在肩膀上。


    “我不想离开‘家’。”


    他最后只是这么说。


    他站起来,抬起手,很轻地碰了一下闵朝言的辫子,露出一个笑脸来。


    明明他看上去和上周长得一模一样,可是闵朝言却有种感觉,他好像长大了。


    他的眼睛里,


    也是空心的了。


    倪淮玉走之后,闵朝言每天晚饭后的“看天空时间”,又开始变成一个人。


    她散着头发,抬头看着天井上面,四四方方的天空。


    有时候,曲家男孩会陪她一起在台阶下坐着。


    闵朝言常常会分给他一块糖,有时候是水果糖,有时候是玉米软糖,但他从来不吃,总是很小心的放在胸前的口袋里。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喜欢给他喂东西,明明他也不吃。


    可能他把糖果小心翼翼藏起来的样子实在很有意思,像闵朝言一直想要的小狗一样,用爪子笨拙地把宝物藏起来。


    “会化的。”


    闵朝言递给他一块奶糖,看着他又要藏起来,说了一句。


    “……没事的,我会放起来。”


    他小声地说。


    “哦。”


    闵朝言不拦了,抬头看着天。


    “你的发绳,换了。”


    男孩看着闵朝言,小声问。


    闵朝言之前用的是一个蓝色发绳,上面绣着铃兰花,今天这个却是橙色的,绣的是小雏菊。


    “之前那个送人了。”


    闵朝言回答。


    “……嗯。”


    男孩手指摸着口袋里的糖,默默点头。


    闵朝言并不常和他聊天,他像安静的植物一样,长在她身边,随风缓缓摇动,影子落在她肩膀上。


    -


    曲家老三出了院,他的舌头不好用了,但摔碗摔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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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然时不时响起。


    老曲获得了他非自愿的“长期休息”,他去厂里找人闹,却被告知这是倪主任在离职之前的安排。


    他吵着想复工,毕竟长期休息的工人只有基本工资,很多福利待遇更是享受不到了。


    但对方一步也没退,只是说了一句:


    “你回家看侄子吧。”


    老曲就不再说话了,沉默着离开了。


    回到破旧的四号楼,老曲重重摔上门,看着坐在墙角背对着自己的“侄子”,脸色铁青,一脚飞踢了过去。


    ——!


    男孩被一脚踢到墙上,他没有抬头,蜷起身子,默默伸出双手保护住自己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塑料小盒子,很破旧,但是被精心地擦干净了,一点灰尘也没有,透过已经斑驳的塑料盖子,能看见各式各样的糖果,被很小心地放在里面,连包装纸也没有一点点皱,


    男孩抱紧了自己唯一的宝物。


    他很清楚,这一脚只是开始。


    “你个贱货!要不是因为你,老子能被这么欺负?你个废物!”


    老曲仰起头猛灌了一口手里的劣质二锅头,双眼血红,拽着男孩的头往墙上撞。


    “废物!贱货!”


    他骂人的词也匮乏,除了两个勉强能算得上人话的词之外,就是带着口音的乡音粗语。


    常姐正在厨房做饭,炉子上的水壶发出尖锐的嘶鸣声。


    “别人又要听见了。”


    常姐用毛巾擦着手,眼神里一片灰暗,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早已经死去多时了。


    “听就听!当初,要不是你生的那两个玩意都是畜生,至于再生一个吗?啊?!”


    老曲带着酒气的咒骂声喷涌而出。


    老曲本来不想生孩子,最近几年厂里查得严,很多“超生”的员工要么停职,要么被开除。


    但他的两个儿子都长大了,一个比一个混账,老大十几岁就敢偷家里的钱出去赌博,欠下好大一笔高利贷,老曲二十年的积蓄都搭了进去。


    小儿子没上初中,就敢跟那些社会青年出去打群架,老曲揍了他一顿,他居然半夜拿着刀砍在了老曲的大腿上。


    老曲怕了,他觉得这两个儿子,谁也不可能给他养老,更不可能给他挣钱争光。


    唯一学习好的二丫头,可是她那双眼睛里的恨,一点也不比她的哥哥弟弟要少。怎么办呢?


    老曲思来想去,在乡下找了个因为“超生”不敢养,正求着要把孩子送人的人家。


    他每个月给人家二十块钱,这个孩子就被他买下了。


    没有户口的孩子在乡下养了五年,今天那家人遭了查,不能再养孩子了,转手把这个孩子送了过来。


    这算超生,还是买儿子?


    不管是哪种,总归都是不符合规定的,老曲恨极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孩子。


    可是他花了这么些年的钱,眼见着大儿子和小儿子越来越混账,老曲咬咬牙,决定还是再养一个。


    他之前最大的错误,就是对那两个崽子太好了,让他们不知道父子尊卑。所以,对着这个新来的,老曲有一个简单的方法:


    他要把这个小崽子,彻底打服,打成一只听话的狗,一看到他就哆嗦,就夹起尾巴的狗!


    拳脚暴雨般砸下,男孩的脸上被泼上酒液,顺着眼睛流下去,很辣,也很痛。


    但痛并不能让他流泪。


    “这是什么玩意儿?糖?!你是不是偷钱了?你敢偷老子的钱?!”


    在拳脚和怒骂声中,他听见塑料盒被踩碎的声音,糖汁被踩扁,碎裂的水果糖和老曲鞋底的泥土混在一起。


    不……不要……


    他用手盖住那些糖果,手背被狠狠踩出青紫色。


    碎裂的糖果边缘尖锐,狠狠扎进他的血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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