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后,劳教所。
倪主任坐在玻璃墙外侧,灰白的灯光打在她脸上。
她瘦了一圈,但并不憔悴,银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在这灰色压抑的空间里,依然挺直后背,下巴微微抬起。
玻璃窗另一边,男人形容狼狈,眼下青黑一片,眼神恍惚浑浊,灰色囚衣下,他瘦成一副骨骼扭曲的骷髅。
“劳教所这边的人说,你不肯签字离婚,所以特批我进来探视你,希望你配合工作。”
倪主任声线平直,每个字都咬得很准。
“……离婚?我不同意,我不离!”
男人在几天内花白的头发像是蓬草炸开,他灰败的脸上,露出被恶意撑到撕裂的笑容:
“我要赖着你,拖累你一辈子!你当上车间主任有什么用?你是我的老婆!你永远也不可能再往上走了,你一辈子要被人戳脊梁骨!”
他恶狠狠地吐出带着浓稠毒汁的诅咒,眼球被红血丝盖满,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眼眶:
“你!完了!”
倪主任什么也没说,安静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仇恨,仿佛眼前这个人不是毁灭了她前半生事业的罪魁祸首,
只是一只濒死挣扎中,垂死挣扎的虫子。
“我今年年底很可能要往上升,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所以,当你被抓的时候,我想过,你是为了阻挠我,故意被抓的。”
倪主任抬起下巴,看着玻璃对面狼狈难堪的男人,忽然笑了一声。
她摇了摇头。
“我现在知道了,你不是。你就真的只是那么蠢,那么没有脑子。”
隔着玻璃,男人的目光充满愤怒,可他却不敢直面倪主任的眼神。
在这目光下,他从来是一片被一览无余的污泥。
“你说的对,不管离不离婚,我的事业都毁了,最晚明年,我连车间主任这个身份也保不住了,会被平调到不重要的闲职上,一直待到退休。厂子里的议论和指指点点,当然也不可能会少。”
倪主任叙述着,仿佛这不是她自己的人生,而是某个失败的故事。
男人的喉咙里带着血痰,呼哧呼哧笑出声来,像一个破旧的老风箱。
“所以,我辞职了。”
倪主任看着他的眼睛,瘦削精干的脸轻笑:
“圳城那边有一个外企来接触了我,高级经理,月薪两万块,奖金另算。入职三年之后,他们会出资资助我留学深造,读取大学学历。”
男人的狞笑顿住了。
“中层领导的辞职申请一般很难审批下来,但是因为你的特殊情况,厂领导给我批了特例。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
“你当然可以不签字,我会走诉讼程序。不过,到了那个地步,我就需要提供一些更多的证据,例如夫妻感情破裂的证明,我觉得你的那些杂志非常适合作为证明,你说呢?”
在男人呆滞的沉默中,倪主任站起身,整理着衬衫下摆,她依然那样冷静,整洁,无坚不摧。
“吴志,从头到尾,你毁灭的,只有你自己的人生。”
她的视线透过眼镜,如同一把锋利的解剖刀。
剖开他的丑恶,愚蠢,自私与癫狂,
让它们在太阳底下熊熊燃烧着。
倪主任,不,
倪盛鸣转身离开,她走出灰暗的灯光,走出阳光照不进的房子,
一步一步,
到太阳下。
倪主任搬走得很快,这也是厂领导的意思,针对吴志这样聚众淫·乱,被判劳教两年的重大问题,厂里是一定要开批判大会的。
作为可能被波及的前妻,厂领导希望尽可能降低对她的影响。
倪盛鸣选择了一个阳光很好的星期天离开。
“长风,要是有机会,你还是要继续考文凭,中专现在够用,但是在新世纪里,最好还是要大学生。”
倪盛鸣看着帮自己忙前忙后打包的闵长风,低声叮嘱。
“厂里的工作稳定,但是……自己也要看机会。”
她说着,把一套白瓷餐具直接放在箱子里。
“倪姐,这个瓷盘可以用衣服夹着,这样不坏。”
闵长风想重新打包。
“搬到对面而已,不用那么麻烦。”
倪盛鸣笑了,摇摇头。
除了一些必要的文件,她什么也不打算带走。
“这些东西,你家有合用的就拿着用,用不上的就给车间里的工人分分。我一向严厉,你们包容了我很多。”
倪盛鸣说。
“……倪姐。”
闵长风红了眼睛,看着倪盛鸣。
“好了,不用送我。记得要考文凭,看机会。厂里可能也要没那么稳定了,之前,没出这档子事的时候,厂长和我私下说过,明年的下岗指标又比以前多了。”
倪主任拍了拍闵长风的肩膀,嘱咐:
“你做好准备。首先要把住着的房子买过来。”
闵长风红着眼睛点头。
只有六岁的闵朝言并不理解母亲这几天的低落情绪,
她还太小,不知道“离别”是什么。
“小孩,我要走了。”
倪淮玉踢开脚前的小石子,低垂下眼。
“嗯,我妈妈说了。”
闵朝言点头。
十二岁的倪淮玉没有选择,他必须跟随着母亲离开。
“我不想走。”
倪淮玉坐在楼梯上,看着闵朝言。
“为什么?”
她问。
倪淮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撑着下巴,看了闵朝言很久。
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她的四股辫像是夏天在池塘里晕开的浓墨,落在肩膀上。
“我不想离开‘家’。”
他最后只是这么说。
他站起来,抬起手,很轻地碰了一下闵朝言的辫子,露出一个笑脸来。
明明他看上去和上周长得一模一样,可是闵朝言却有种感觉,他好像长大了。
他的眼睛里,
也是空心的了。
倪淮玉走之后,闵朝言每天晚饭后的“看天空时间”,又开始变成一个人。
她散着头发,抬头看着天井上面,四四方方的天空。
有时候,曲家男孩会陪她一起在台阶下坐着。
闵朝言常常会分给他一块糖,有时候是水果糖,有时候是玉米软糖,但他从来不吃,总是很小心的放在胸前的口袋里。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喜欢给他喂东西,明明他也不吃。
可能他把糖果小心翼翼藏起来的样子实在很有意思,像闵朝言一直想要的小狗一样,用爪子笨拙地把宝物藏起来。
“会化的。”
闵朝言递给他一块奶糖,看着他又要藏起来,说了一句。
“……没事的,我会放起来。”
他小声地说。
“哦。”
闵朝言不拦了,抬头看着天。
“你的发绳,换了。”
男孩看着闵朝言,小声问。
闵朝言之前用的是一个蓝色发绳,上面绣着铃兰花,今天这个却是橙色的,绣的是小雏菊。
“之前那个送人了。”
闵朝言回答。
“……嗯。”
男孩手指摸着口袋里的糖,默默点头。
闵朝言并不常和他聊天,他像安静的植物一样,长在她身边,随风缓缓摇动,影子落在她肩膀上。
-
曲家老三出了院,他的舌头不好用了,但摔碗摔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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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时不时响起。
老曲获得了他非自愿的“长期休息”,他去厂里找人闹,却被告知这是倪主任在离职之前的安排。
他吵着想复工,毕竟长期休息的工人只有基本工资,很多福利待遇更是享受不到了。
但对方一步也没退,只是说了一句:
“你回家看侄子吧。”
老曲就不再说话了,沉默着离开了。
回到破旧的四号楼,老曲重重摔上门,看着坐在墙角背对着自己的“侄子”,脸色铁青,一脚飞踢了过去。
——!
男孩被一脚踢到墙上,他没有抬头,蜷起身子,默默伸出双手保护住自己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塑料小盒子,很破旧,但是被精心地擦干净了,一点灰尘也没有,透过已经斑驳的塑料盖子,能看见各式各样的糖果,被很小心地放在里面,连包装纸也没有一点点皱,
男孩抱紧了自己唯一的宝物。
他很清楚,这一脚只是开始。
“你个贱货!要不是因为你,老子能被这么欺负?你个废物!”
老曲仰起头猛灌了一口手里的劣质二锅头,双眼血红,拽着男孩的头往墙上撞。
“废物!贱货!”
他骂人的词也匮乏,除了两个勉强能算得上人话的词之外,就是带着口音的乡音粗语。
常姐正在厨房做饭,炉子上的水壶发出尖锐的嘶鸣声。
“别人又要听见了。”
常姐用毛巾擦着手,眼神里一片灰暗,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早已经死去多时了。
“听就听!当初,要不是你生的那两个玩意都是畜生,至于再生一个吗?啊?!”
老曲带着酒气的咒骂声喷涌而出。
老曲本来不想生孩子,最近几年厂里查得严,很多“超生”的员工要么停职,要么被开除。
但他的两个儿子都长大了,一个比一个混账,老大十几岁就敢偷家里的钱出去赌博,欠下好大一笔高利贷,老曲二十年的积蓄都搭了进去。
小儿子没上初中,就敢跟那些社会青年出去打群架,老曲揍了他一顿,他居然半夜拿着刀砍在了老曲的大腿上。
老曲怕了,他觉得这两个儿子,谁也不可能给他养老,更不可能给他挣钱争光。
唯一学习好的二丫头,可是她那双眼睛里的恨,一点也不比她的哥哥弟弟要少。怎么办呢?
老曲思来想去,在乡下找了个因为“超生”不敢养,正求着要把孩子送人的人家。
他每个月给人家二十块钱,这个孩子就被他买下了。
没有户口的孩子在乡下养了五年,今天那家人遭了查,不能再养孩子了,转手把这个孩子送了过来。
这算超生,还是买儿子?
不管是哪种,总归都是不符合规定的,老曲恨极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孩子。
可是他花了这么些年的钱,眼见着大儿子和小儿子越来越混账,老曲咬咬牙,决定还是再养一个。
他之前最大的错误,就是对那两个崽子太好了,让他们不知道父子尊卑。所以,对着这个新来的,老曲有一个简单的方法:
他要把这个小崽子,彻底打服,打成一只听话的狗,一看到他就哆嗦,就夹起尾巴的狗!
拳脚暴雨般砸下,男孩的脸上被泼上酒液,顺着眼睛流下去,很辣,也很痛。
但痛并不能让他流泪。
“这是什么玩意儿?糖?!你是不是偷钱了?你敢偷老子的钱?!”
在拳脚和怒骂声中,他听见塑料盒被踩碎的声音,糖汁被踩扁,碎裂的水果糖和老曲鞋底的泥土混在一起。
不……不要……
他用手盖住那些糖果,手背被狠狠踩出青紫色。
碎裂的糖果边缘尖锐,狠狠扎进他的血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