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早上,闵家一家人来到了医院。
走到其中一间病房,推门进去,这是一个八人病房,吵吵闹闹的。
在其中一个帘子后面,曲家夫妇一个满脸愁容的抽烟,一个沉默着给儿子喂饭。
躺在病床上的正是曲家老三。
他双腿被硬生生打折成好几段,现在包上石膏被吊起来,身上其他的地方也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都缠上白纱布之后,他活脱脱像个木乃伊。
“——!*#?!”
被剪掉半截的舌头说不清楚话,他大张着嘴表情凶狠,被灌下一口滚烫的粥。
“咳——!咳咳咳咳!”
曲老三瞪着眼,作势想要打人,手抬起来的瞬间就疼白了一张脸,又哀嚎着放下去。
曲家夫妇对他的哀嚎充耳不闻,依旧沉默着,像是两尊早已经死去风化的雕塑。
闵朝言被母亲牵着走进病房里,消毒水味和饭菜的味道混在一起,让她鼻尖微动,轻轻瘪了一下嘴。
“常姐,曲哥,我来看看孩子。”
闵长风开口说,脸上带着过一分冒犯,少一分冷漠的笑容。
在她身后,闵父默默把手中的一小篮苹果放在台面上,对着夫妇俩点头。
“是小闵啊……”
被称为常姐的中年女人放下手中的勺子,对着闵长风和闵朝言露出一点笑。
“太客气了,还带什么水果啊。”
她说着,自己站起来,把凳子让给闵长风。
另一边,老曲什么也没说,屁股牢牢坐在凳子上。
“老曲,人家都过来了。”
常姐不赞同地低声说。
老曲看了一眼闵长风,又看了一眼闵父,鼻子里哼出一声来,声音很低:
“没个男人样子,让女人骑在头上!”
闵父的视线平静地转移到他脸上。
“老曲他就是瞎说话,你们这新式家庭也很好的。朝言这么聪明漂亮,我看着真喜欢。”
常姐忙打圆场。
“没事的,常姐,新式家庭嘛,我农村那里的老人家们,也都在努力学习呢,都是需要过程的。”
闵长风笑着说。
老曲的脸顿时紫了,他原本也是农村出身,娶了个知青老婆才跟着回迁到了城市里——条件是,他必须同意离婚。
靠着前妻的帮助才成了厂里正式员工,老曲马不停蹄从农村娶了一个新老婆,就是现在的常姐。
这二十年里,老曲从不提自己的出身,也不许常姐提,他自诩自己现在是城市户口了,和农村的亲友早断了往来。
她是在说他还比上那些农村的泥腿子老家伙!
老曲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就生了个丫头片子,你得意什么!不下蛋的——”
他这话卡在了喉咙里,不是自愿的,因为闵父的手已经牢牢攥住他的领口。
闵父是锅炉房的工人标兵,每个月完成的任务量都是工友的两倍,一身腱子肉仿佛铁做的,鼓起来连衣服都绷紧了。
“你,一个大男人,就这么让女、女——咳咳!咳咳!”
老曲从喉咙里硬挤出来两句话,就喘不上气了。
“好了,老公,没事的。”
闵长风反而笑了,抱着闵朝言坐在自己腿上,轻轻摸着女儿的四股辫。
“嗯。”
闵父松开手。
“曲哥当然喜欢儿子了,过得热闹嘛。偶尔辛苦一点,想想儿子,也都值了不是?”
闵长风笑着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此刻正剧烈挣扎着的曲老三,声音很温和:
“都说小儿子像爸爸,这么一看,还真是啊。这孩子和曲哥长得真像。就是这个嘴呀……”
她说到这里,又犹犹豫豫地顿住,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腿,看向常姐,一脸歉意:
“哎呀,常姐,不好意思,我说错话了。”
常姐定定看了一会儿闵长风,沉默干瘪的脸上有一点怔愣,连忙摇摇头:
“没事的没事的。”
“看到小曲这样,我就放心了。以后咱们也是隔窗的邻居了,肯定要互相照应的。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常姐你尽管开口。”
闵长风笑着对常姐说。
“没什么没什么。”
常姐低下头,粗糙的掌心抹了一把膝盖,布料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看着已经被气到说不出话的老曲,闵长风带着女儿丈夫离开病房。
房门关上的一瞬间,
老曲抄起台面上的水杯狠狠向老婆砸去!
“那个小娘们,那个小娘们!就是在骂我!她是看我生了个畜生儿子,过来笑话我来了!她算什么东西?一个女人居然敢骑在男人头上了?!”
老曲的胸膛剧烈地起伏。
“都怪你,怪你不争气,生了个畜生!你个糟烂货!”
老曲极力地压低了声音,对着妻子吐出恶毒的咒骂。
常姐沉默着蹲下,捡起地上那个经过多次摔打之后,已经坑洼变形的搪瓷杯,没说话。
她又成了沉默的雕塑,辱骂和折磨早已经不能在她身上留下更多痕迹。
躺在病床上的曲老三奋力挣扎着,眼中的愤怒与恐惧混杂,只剩下半截的舌头发出呜咽嘶吼一样的声音。
“闭嘴!畜生!闭嘴!”
老曲拿起那一篮苹果,狠狠打在曲老三的断腿上。
在封闭的病房里,帘子一拉上,
人们就假装所有的哀嚎和狼狈也一起消失,谁也听不见。
闵长风牵着闵朝言走出医院,在女儿面前蹲下。
“言言,你知道妈妈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吗?”
她问。
闵朝言摇头,等待着她的答案。
“因为妈妈想让你知道,这些人看上去声音很大,很吵,但其实他们什么也不是,他们很容易被激怒,也很容易被击溃。你知道击溃是什么意思吗?”
闵长风说。
闵朝言点头。
她在字典上看到过,击溃就是把敌人彻底打败的意思。
“你跟着妈妈的姓,还是一个很聪明很聪明的女孩子。所以,当你越长大,就会有越多人议论你,攻击你,他们想让你失败,让你被打败,这样他们就可以嘲笑你,说你本来就不行。”
闵长风握着女儿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很认真:
“但是你要知道,只要你不决定认输,你就不会输。那些人,都只是声音很大,却没有一点力量的虫子而已。想要的东西,就要去拼命。你不需要动作漂亮,也不需要别人觉得你对。”
“当你赢了,你就对了。”
闵长风紧紧抱住女儿。
闵朝言靠在母亲的怀抱里,对这些话其实一知半解。
她觉得,这些话母亲不仅仅是要说给她听,更多地,是闵长风想要说给自己听的。
闵朝言轻轻拉住母亲的手。
难得周日,一家人在外面逛了一天的公园,晚上还很奢侈地下了馆子,闵朝言连着吃了好几块锅包肉,觉得自己打出来的嗝都是甜的。
回到五号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天井里却还有很多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闵长风让丈夫抱着女儿先回家,自己找到了程新。
程新可是这一片有名的八卦,这点事当然早已经弄清楚了,却没有像以前一样拉着闵朝言就开始竹筒倒豆子,眼神里很有点犹豫。
“哎,这事我老觉得不该说,但是肯定要传开的。真是造孽啊!”
程新不安地看了看周围,把闵长风拽到了楼道里,又左右看了看没有人,才低声道:
“倪主任家那个,让拘了!”
拘了?
在工厂中,一个正式工人如果被拘留,可是一件极其耻辱的事情,轻则被人议论纷纷,重则可能影响工作,甚至被开除!
尤其是最近,工厂内部的精神建设要求抓得很紧,作风问题更是很重要的一项。
“怎么回事?”
闵长风也压低了声音问。
“他呀,真是个糟烂货,和工友喝完酒,人家回家了,他居然去了洗头房!还是那种,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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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
程新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脸色满是尴尬。
闵长风的预感更不好了。
“那种,好几个人的!一起!”
程新低声说着,翻了个白眼,显然是被恶心到了。
“据说啊,被抓到的时候,好几个人裹了个被子就被拽出来了,好多人都看见了!这下呀,估计要被判了!”
闵长风没说话,她一时间居然有点喘不过气来。
“你说啊,这倪主任工作成绩这么好,眼见着年底就要表彰升职了,居然出这个事!”
程新有点痛心。
“你和倪主任关系好,要不,安慰安慰她?”
她推了推闵长风的胳膊。
“我再想想吧。这个事你谁也别说!就当不知道!”
闵长风握住程新的手,一脸严肃。
“我知道,你真当我傻啊?老曲家那点谁都知道的破事说说无所谓,这种大事,就算会传开,也绝对不能是从咱们车间工人嘴里传出去。”
程新说着,叹息了一声:
“倪主任虽然严格,但对咱们工人都挺好的,谁家有需要帮忙了,她从来也不推辞,还总是鼓励咱们上夜校考学历。谁能想到啊……”
在芳芳纺织厂这样的单位里,不管倪主任自己多清白,多有业绩,丈夫担上了案底,她就再也不可能往上走了。
闵长风也深深叹了一口气。
告别程新,她走到家门前,转头看着隔壁的房门,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上前敲门。
一个那么骄傲又那么拼命的人,
大概并不希望有人去安慰她。
闵长风又转身下楼。
“言言,来,你把这盘水果给倪阿姨送过去,好不好?”
闵长风把一盘水果递给闵朝言,摸了摸她的头发。
这是她刚下楼买的,闵长风咬咬牙,买了一个大芒果,半盒樱桃,还有半盒草莓。
一共四十块钱,几乎是家里一周的菜钱了。
“阿姨要是不让你回来,你就陪她待一会儿,好不好?”
她亲亲女儿的小脸蛋,柔声问。
“好。”
闵朝言点头。
在帮女儿敲响房门之后,闵长风就躲进了楼道间的阴影里。
“倪阿姨,你想吃水果吗?”
闵朝言捧着白瓷盘子,抬头看着倪主任。
“……好,谢谢朝言。”
倪主任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在关上门前的一瞬间,倪主任的目光落在楼道里的那一片阴影,眼睛悄悄红了。
昨天还头发整齐梳起,带着银丝边眼镜的倪主任,此刻头发凌乱地散落在肩膀,眼镜也没有带,身上穿的是一件很久的衬衫,眼睛有很重的红痕。
闵朝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会让一个人突然就变得这么伤心。
“倪阿姨,吃水果。”
闵朝言拿了盘子里最大的草莓,递到倪主任嘴边。
倪主任呆呆看了一会儿,低下头,握着闵朝言的手,自己咬了一口草莓。
闵朝言感到手背上有水滴落下来,湿答答的。
那是倪主任的眼泪。
“阿姨给你切水果吧?”
很慢很慢地吃完了一个草莓,倪主任抬起头来,红着眼睛,却露出一点笑脸。
把有拳头大的芒果切好,放在三个碗里,倪主任走过去,敲了敲最里面的房门。
倪淮玉从门后走出来,他的眼神落在闵朝言身上,硬扯出了一个笑容。
“吃芒果吧。”
倪主任说。
倪淮玉没说话,坐到闵朝言身边,默默拿起碗,吃了一口。
身边,一声压得很低的呜咽声传来,闵朝言转过头看着他,倪淮玉深深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进碗里。
当天晚上,闵朝言是在倪主任家睡的。
倪主任抱着她睡在大床上,倪淮玉放着自己的房间不睡,在她们的房间里打了个地铺。
一弯很明亮的月亮渐渐落下,
不管怎样,新的一天总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