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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思索

作者:黎森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嘉宓这几日都早出晚归,生意做得小有起色,因为她的荷包品质是极好的,价格又在那些新兴寒门老爷家的女郎里,算是她们负担得起的价位,而且较为公道,所以回头客比其他摊位而言更多。


    更何况她的种类新颖,做工又有巧思,实在很难让那些女郎们不喜欢。


    她的净收入已经有几两银子了,分给林有为和张氏一两纹银的时候,两个人起初是想推辞,而后又拗不过嘉宓。


    张氏思索了半天才道:“我从没见过,不过短短数日去除人工的钱,还能赚这么多的生意……可是,这钱是九娘子你自己赚的,你已经把该给的工钱都给了,不必再多浪费心思在我们身上,给更多的钱了。”


    “不是这样的。”王嘉宓摇摇头,她声音放得很轻,但却格外的坚定:“你们为我已经做得够多了,仅仅萍水相逢而已,我在此叨扰多时,已经心生愧疚,更何况,你们的生活本身已经捉襟见肘。”


    她这话说的是真的,嘉宓不愿欠人人情,初来时,林家也是尽他们全力,让她住得不那样不适。


    林有为和张氏知道嘉宓说的是什么,他们将整个家里最好的房间收拾出来,想办法让嘉宓睡得舒适,可是还不够。


    他们也清楚,嘉宓和其他簪缨世族的贵女不同,再恶劣的环境也能忍受,从未说过半句不好,可他们所做在他们自己看来,或许倾尽全力。


    但张氏也明白,这对于嘉宓远远不算什么。


    二人面面相觑,张氏叹了口气,又接着伸出手握住嘉宓的手:“我们农家……并无什么好的房间,更没有好的条件给你,阿宓出身于大户人家,起初我们怕你睡不习惯,尽量把最好的条件腾给你,可我们心知肚明,这还是远远不够。你不嫌弃这样的条件,已经很好了,哪里来的要一直感谢我们呢?”


    “您就收下吧。”嘉宓把银子重新推拒回去,又道:“我不会亏着自己的,这些钱也能减少一点你们的负担。我需要钱的地方,并不是很多。”


    和谢砚之的养父母接触的这些时日,嘉宓打从心眼里感谢他们,遑论这些钱对于她,原本就算不得什么。如果不是被迫流落,嘉宓恐怕不知道在平民眼里治下的吴郡是这样的,其实不止吴郡,会稽郡,山阴郡,宣城郡等很多很多其他的郡治亦是如此。


    全国的其他州府呢?


    嘉宓不敢想,也不能去想。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其实黎民百姓都是水深火热,苦不堪言。


    林家条件不好,只能是勉强糊口,家徒四壁,多亏了谢砚之为人博学,又勤奋,在城里授课,也能拿些小钱回来为张氏治病。


    他去授课赚的钱,除了为自己读书买书的花销外,最多的便是花费在林家夫妇身上了。至于他自己,将花销与赋税清点出去,便所剩无几,总是没什么新衣服穿的。


    好在农家情况都并不算富裕与多景气,这样的情况也不会太过碍眼。嘉宓仔细观察过,谢砚之大概就只有几套可供换洗的衣服,粗布长衫也被他洗得发白。


    到了吴郡已经入夏的季节,嘉宓想着,也未见谢砚之穿什么轻薄的布料,这样难免会生病不适。


    既然城里那些郎君和女郎,都已换上了入夏的新衣,那谢砚之也应该有一套合身的,适合他穿的衣裳。


    她也想寻些价格合适的,轻便又凉快的料子为他裁衣。


    *


    王嘉宓的行动力极强,看着快要换了节气,进入小满时节,她在铺子里卖荷包的时候,也注意去询问来买荷包的女郎,近期有什么合适的料子,适合做夏衣。


    前世她也曾为楚澈做过衣物,制过纸样,因此,做男子衣物,对于她并不算太难。


    只是,前世与今生终究还是不同,前世她需要什么布料,直接吩咐仆役去买,或者自有负责皇家礼仪的官员会送来赏赐的布料,无需她多费心思。


    这一世流落民间,想寻找能做夏衣合适的布料,总要走街串巷,再去对比衣料,才能做好决定,为此,嘉宓难免多费心思。


    问了几圈终究是将能做的料子打听下来,李双喜见她这样用心,难免笑了出来,又问道:“是给谢小郎君做衣裳吗?上次你给他选了什么礼物?他喜欢么?”


    嘉宓回忆了一下谢砚之的表情,她顿了顿,又道:“不拒绝,那应该就是喜欢的。”


    以她前世同谢砚之相处的经验而言,这人只是表面上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实际上是一个内心很柔软,并且非常坚持原则的人。


    虽然看起来不达人情,也不懂变通,可实际上,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好人。


    后世人对他的所作所为,总是有这样亦或是那样的评价,可是拨开史书的层层迷雾,又没有人去了解真正的谢砚之是什么样的人。


    可是,莫说后世人,就连嘉宓,都是在离开人世漂浮在世间的几十年里,才一点一点将谢砚之的性情勾勒完整。


    原来世人觉得不苟言笑,雷厉风行的谢宰辅,也是会呕心沥血,怅然若失,孤独的普通人。


    嘉宓本以为自己的话是带了几分歪理,没想到听了她的话,李双喜却笑着点头:“对,那他确实应该喜欢,毕竟他平素不收别人的东西,你大概,算是谢小郎君的例外。”


    说来也巧,嘉宓仔细思索了一下,好像谢砚之的确不喜收他人的东西,她前世也未曾见过他收别的女子的礼物。


    嘉宓思索着,怕自己选的纹样和料子不够妥帖,又认认真真地把手头的布样让李家娘子帮着挑选了一会儿。


    李双喜仔细端详又放在手里打量了半天,又道:“这料子亲肤是亲肤,也轻薄柔软。只是难做,恐怕工费不会太低。”


    嘉宓手指轻点过布样,接着道:“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我学过一点缝纫,难做的话,我可以亲自上手做。”


    她实在太过于蕙质兰心,李双喜倒也不觉得嘉宓是逞一时口舌之快,毕竟她是见过嘉宓的能力的,的确不俗。


    李双喜又道:“像九娘子这样样样精通又知道体恤民情的贵女也少有,这段时日的赋税与徭役轻了不少。还是多亏了那位七殿下,他在下来巡察的时候,趁着治理河道的间隙,也将吴郡的百姓从苛刻的剥削中减轻了些。”


    嘉宓闻言,轻轻抬头:“你们平时一直都过得这样苦么?”


    她前些时日开店,接手这家店铺之时,也的确听过前任掌柜提起,货物增值的税收抽成太重,他无力负担,因此才将铺子出兑。


    那时听说好像有三成,只是嘉宓最近开店,收的却是二成,她未曾想过会与楚澈有关。


    “九娘子有所不知,平日里赋税徭役繁重,用谢小郎君之前给别人讲课的说法概括一下,基本上都是寅吃卯粮,岁贡难以缴纳,朝廷又将繁重的徭役推给百姓,层层累积……我虽然没读过书,不太懂这个词的意思,但大概也明白不是什么好词。”


    李双喜拨了拨算盘,又道:“难啊,幸亏遇上了你,和你做活,减轻了我们村子里不少人的负担,她们背地里都称姑娘是活神仙。”


    嘉宓心里忽然升腾起莫可名状的情绪,是一种从心底涌起的无力感,沉默了半晌,却不知自己作为既得利益者的一员该说些什么,她抿了抿唇,终是没忍住,接着低声道:“李娘子,我先走了,我今日有事,铺子的事就麻烦你来看了。”


    见嘉宓有事,李双喜倒也不再与她闲话家常,便低声道:“好,铺子的事就交给我,你先去忙吧。”


    *


    初夏已过,逐渐进入小满,天气已经算得上是炎热,谢砚之怀里捧着一摞厚厚的书,走进吴郡太守陆远舟的府中。


    陈弦见他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又叹息出声,接着道:“怎么这般天气,还穿得这样多,你这样,难免会暑热入体,生起病来。”他这句话初听是苛责,实际上却带了些担心的意味在其中。


    “不碍事的,陈先生。”谢砚之声音清冷,虽然很轻,但在酷暑的蝉鸣中却显得格外清晰,他用粗布长衫擦拭掉自己额头上的汗水:“多谢先生今日为我引荐太守大人。”


    “不碍事。”陈弦摇摇头,接着道:“你有才华,有谋略,更有远见,当今吴郡太守陆远舟又是难得的爱才,在吴郡四姓的掌舵人里,他大概是唯一一个不会以出身论高下的人,你对军事,政治上的见解,老夫自愧弗如。”


    陈弦与陆远舟有过交情,陆远舟已过不惑之年,二人在年轻时曾一起游学读书,陆远舟不太在乎陈弦的寒门出身,也是世家大族里少数能看得清时弊的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爱才惜才,所以陈弦才打算把谢砚之引荐给陆远舟。


    之所以选在这个时机,还有另外的原因,听说朝廷里不受宠的那位七皇子殿下也在吴郡治水,他来到吴郡和周边的郡县之后,考察民情,体恤百姓,是难得的清醒者。


    陈弦接着叹息道:“如今朝廷上积弊已久,那位七皇子殿下的见解与旁人不同,若是得陆远舟引荐,兰衡与他相识,或许——”陈弦声音微顿:“也可进入朝堂,就算一时不得重用,但只要能做官,后面的事,就有希望。陆远舟之后会升任去建康做官,你若是得他赏识,前路会好走一些。”


    就算这样说,陈弦也不知道以后的路该如何走,他知道单靠楚澈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足以改变整个朝堂的,需要从世家大族的根系里去连根拔除,皇室宗亲的利益也要首当其冲,若不是自杀自灭,那么改革与光明,也无人会看到。


    像现在这样因为楚澈一时的示威,而产生的短暂的连锁反应,本就是治标不治本。


    谢砚之眉眼低垂,声音低沉:“学生明白的,老师。学生感谢老师的悉心栽培,学生也清楚,前路坎坷,而且,也不知何处才是尽头,但只要学生能有所成就,必将以天下黎民为己任。”


    “……”陈弦并不想把自己的希望与抱负强加在谢砚之的身上,可朝廷世态炎凉,他已经即将进入知天命的年纪,不可能,也没有机会在理想主义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他能依赖的只有谢砚之,这孩子心性坚韧,不会为外界的声音所动摇。


    但……陈弦顿了顿,又道:“兰衡,我不愿让你为难。”


    谢砚之是他一手悉心栽培大的学生,他不愿让他太过懂事,负重前行,可他若不是这样,陈弦也不会从黯淡无光的未来里,看到一丝关于变革的希望。


    这世上总有人要做变革者,去抨击时政利弊,救世的人哪怕救不了一世,至少可以救一时。


    而谢砚之,会是那个孑孓独行的变革者。


    话说到这里,陈弦又想起那位身份不明的小女娘,他有些时日没见到她,又道:“兰衡,近日怎么没见到那位小女娘?她前些日子还来找你,也不知她是哪位大人家的女儿,若是趁此机会,告知陆大人,或许可以让她归家。”


    突然提及嘉宓,谢砚之有片刻的愣神,少年身形清正,在炎热的暑气里,还立得那样挺拔。


    他顿了顿,想起那夜竹叶糕清甜的香气,还有这几日内嘉宓早出晚归,不曾与他过多言语的情形,声音带了几不可察的冷寂:“她大抵是在忙自己的事情。”


    谢砚之心知肚明,或许她已经在为离开早做打算。


    他们的相逢,本就该是镜花水月,点到即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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