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来了人,却又做好事不留名的做派,的确是谢砚之的作风。
嘉宓虽然不能算得上很了解谢砚之,但按她的猜测,他大抵就在这附近。
前几日谢砚之并不是没有问过她在哪里开铺子,还有选址,实事求是的讲,这间铺子的选址也跟他脱不开关系。
如果没有谢砚之,以嘉宓对吴郡的了解情况,并没有什么很好的办法在这里立足,其实她也有些心有余悸。
上次被那个渡船从建康卖到吴郡,能逃跑实属不易,嘉宓确实是怕再被那群人找到,但另一方面,她也想惩戒那群恶人,如果她琅琊王氏嫡女的身份被知晓,恐怕也不能将那些人想办法连根拔起。
她现在觉得,自己这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可想要引蛇出洞,总是要费些功夫,她未与楚澈相认,一方面是因为她不愿与他相认,此时此刻,她还不知该怎样面对楚澈。另一方面,是她想知道是谁在做贩卖人口的生意。
贩卖良家子虽然明面上在朝廷看来,是明令禁止的行为,可实际上,背地里却有数不清的弯弯绕绕。
她难免想起在船上那个笑得眉眼弯弯的姑娘苏叶,也不知会面对什么样的结局。
即便知道自己谁都没办法救,可嘉宓仍然想尽可能的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虽然上一世谢砚之同她讲过,她所做的一切,太过天真,可嘉宓明白,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
而且女子如果有自己的一技之长可以傍身,谋生,那么等待那些穷苦女子的,或许可以有不一样的人生选择。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初读这句诗的时候还不求甚解,而今流落到了吴郡的乡下,方知,她从前过着的是怎么样骄奢淫逸的生活。
今日的荷包卖得很不错。
收工时嘉宓嘱托李娘子先回去,她再去街上看看有没有什么能买的吃食。
李双喜想了想,还是笑了出来,她道:“你是要给谢郎君买东西么?”
被点破心思,嘉宓轻笑一声,抿了抿唇,倒也豁达大度:“是……不知李娘子可知道他平素有什么喜欢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倒是把李双喜问住了,她摇摇头,诚恳地开了口:“不曾了解谢小郎君,他从小就跟那些人不一样的,爱慕他的乡间女郎虽多,但都惧怕他冷脸,偶尔有几个上前的,也不敢同他深说。她们都说,谢小郎君嘴不毒,但却要人命,剜人心呢。”
王嘉宓忽然觉得非常有趣,这倒是和她前世认知里的谢砚之重叠在了一起,符合她对他的了解。
“那些女娘又不是洪水猛兽,他倒是……”嘉宓声音顿了顿,微抬眉眼。
想起上一世她为谢砚之说媒。
那人也是这副不近人情的模样,端得让她无端恼怒。
*
上一世她做了皇后之后,和楚澈起初的感情倒还算不错,虽然有些狂蜂浪蝶想要入宫,但嘉宓态度明显而又强硬,所以没什么人有见缝插针的机会,因此朝中那些守旧派的大臣恨透了嘉宓,觉得是她从中刁难,所以楚澈才不愿纳妃,可皇室都要绵延子嗣,嘉宓这样,未免失了妇德。
朝中所有人都对这颇有微词,只有谢砚之与他们不同。
楚澈在朝堂上扔下奏折,并不言语,只是望了一眼谢砚之:“不知谢宰辅如何看呢?”
如果不是亲耳所闻,嘉宓很难相信,谢砚之当时的回答是:“世间女子多不愿与旁人分享夫君,况且圣上如今正值盛年,富余春秋,子嗣一事不必操之过急。天家私事,本不该由臣子定夺。”
他没有指责嘉宓是妒妇,更不把子嗣当做所谓的国本。
嘉宓本以为,谢砚之该是不喜欢她的。
他之前对她说出那样针锋相对的话,又觉得,她不懂民生疾苦,也认为她过于自以为是,这样的时刻,他不该说出什么好话才是。
但谢砚之没有这样做。
坊间传闻就这样快速的流传了起来,以至于后世人总觉得谢砚之对她有什么私情在其中,可是只有嘉宓明白。
谢砚之这人太过光风霁月,对她有私情的这种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嘉宓看不懂谢砚之,但听了这话,却也觉得应该想办法表示对他的感谢。
虽然从小到大,嘉宓被琅琊王氏的人众星捧月的长大,就算跟着楚澈,也并未吃过太多苦,她兄长王玄知也从不肯让楚澈在荆楚一带流落做落魄王爷的时候,让嘉宓跟着抛头露面。
但嘉宓从骨子里知道,人应该懂得感激与好坏。
谢砚之帮了她的忙,说了她的好话,她就应该承他的情。
嘉宓不知该做些什么回报谢砚之才好,于是她跑去问楚澈:“谢宰辅喜欢什么呢?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他的吗?”
听她这样问,楚澈将手中的奏折合拢,又开口问嘉宓:“为什么突然想给兰衡送礼?”
王嘉宓思索片刻,接着道:“不是突然,是因为前些日子谢大人在朝堂上为我说好话。”
这的确有理有据。
楚澈顿了顿,又默了半晌,目光闪烁了片刻,将茶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接着道:“兰衡至今尚未婚娶,不知阿宓可否从中做媒,为他寻一门满意的婚事?想必,他大抵会愿意。”
嘉宓欢天喜地的信了。
她对着京中贵女的画像挑了几天几夜,筛选了很久,选出了几位满意的贵女,拿去文华阁给谢砚之看。
秋日的凉风从窗帷吹入,那人正襟端坐在阁内。
这日是休沐日,阁臣都不在,只有谢砚之还在那里办公。
他手畔是一张随意勾勒的水墨青竹。
微凉的风将谢砚之鬓边的碎发吹了起来,惊动了他桌面的纸张,将他写的奏疏的一角吹起。
嘉宓没注意奏疏写的是什么,她对于政务,其实并不算了解,但她却一眼注意到了那副青竹上面细小又漂亮的楷书。
“愿以岁寒操,共君摇落时。”1
她好奇地将这幅卷轴抽走,却感知到那人不轻不重的用镇纸扣住了即将被抽走的卷轴。
嘉宓抬眸,望见那一双清冷而又幽深的双眸正在缓缓地抬起打量她。
那人声音不缓不慢,起身下拜:“下官参见皇后娘娘,不知娘娘前来有何贵干?”
礼数与距离被他拿捏得恰到好处。
时至黄昏,阁中又无其他阁臣,嘉宓托着腮望他,接着俯低身体,看着并不看她的谢砚之,低声笑了出来:“为什么你每次,都不肯看本宫?”
一瞬间的对视,又快速地移开。
方才他与她的相望,不过短短数秒,嘉宓不懂,她又不是洪水猛兽,为何每次都是这样。
“娘娘天颜,微臣……不能。”
她不喜欢这番说辞,觉得谢砚之太过拘泥那些无谓的礼节,但也并未在其中纠结过多,她思索一会儿,又开口道:“谢大人喜欢青竹么?岁寒三友,竹,梅,松,大人的品行,却与青竹相似呢。”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2嘉宓慨叹一句:“确实与谢大人很像,大人的品行,与岁寒三友也如出一辙。”
“但臣不是青竹。”谢砚之的声音很低:“身在官场,沧浪沉浮,臣永远不会是青竹。”
后来的话,倒真是按谢砚之说的话去走,他在后世的名声毁誉参半。
其实不止是朝堂,他活着的后半生,亦是名声两极分化。
人人都肯定谢砚之,却又人人都不喜欢谢砚之。
他孤独着,夙兴夜寐地沉默着在楚澈去世后,辅佐同宗过继过去的小皇帝,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
没有任何人和事能改变谢砚之。
有人说他冷酷无情,严苛峻法,这天底下对他不满的人甚嚣尘上。
可谢砚之仍然是谢砚之。
他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但这都是后面的事了,嘉宓只记得那天傍晚,她在夕阳的余晖中将她搜集的卷轴摊开给谢砚之看时,那人沉默以对的模样。
她讲了很多话,没等来回答,嘉宓转过身,看见谢砚之抿着唇,又不应声,终究是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她轻声问了句:“谢大人,不喜欢吗?”
那人眉眼低垂,她等了很久,只看到他摇头,接着道:“娘娘有心了,只是……微臣并不值得任何一个人上心。”
嘉宓只觉得是自己冒失的行为让对方太过懊恼,回头想了很久。
还是觉得这种乱点鸳鸯谱的行为,或许着实让人恼怒。
这一世,她想,她一定要留心谢砚之真正喜欢什么样的人才行。
*
回到林家时已是入夜,嘉宓推开院门,望见谢砚之正端坐在窗前,点了蜡烛读书。
春末夏初微凉的风从窗棂吹入,将火苗吹得闪烁,嘉宓的脚步声很轻,却还是将窗边的少年惊扰。
谢砚之抬起头时,刚好瞥见王嘉宓手里提着竹篮,里面有肉的香气,还有青竹的味道。
他很熟悉竹叶的那种清香,以及肉香扑鼻,他想不注意到都难。
嘉宓看到谢砚之的晚读被自己打断,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打扰到你了么?”
“我有话对你说。”
几乎是同时,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你先说。”谢砚之沉声开了口。
“我给你买了炖肉,另外林叔和张婶我也给他们买了一份,我给你做了青竹糕吃,也不知你会不会喜欢。而且,我有话问你……”嘉宓开口道,她犹豫片刻,接着抬起头:“你为什么会给我引那些,新兴读书的寒族家的女娘去我的摊子?”
谢砚之微怔,广袖中藏着的簪子被他攥在手心,窗外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微凉的雨滴顺着敞开的窗户打在他过分清峻的侧脸上,他抿了抿唇,低声开口:“我只有这点能帮到你。”
“你手中——”谢砚之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口:“为什么会有竹叶糕?是你买的吗?”
他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他的喜好,他喜欢竹,却觉得自己并不能拥有青竹那样高尚的品行,或许他偶尔的注目被她所关注,可是,他这样的人,本就不值得任何一个人上心。
林家夫妇从不懂他的喜好,他在养父母家,与周遭其他的孩子不同,谢砚之是知晓的,他从未期盼过会有人注意到他喜欢什么,亦或是偏爱什么,可是王九娘在意,他的胸膛莫可名状地升腾起来一种异样的情绪,只是,他大抵并不值得这样高位的少女垂怜。
人一旦吃过了甜,便再也吃不得苦,他需要让自己清醒,才不会留恋这让人贪恋的甜意。
“不是。”嘉宓听到谢砚之这样问,摇摇头,接着道;“不是我出去买的,是……”她抿了抿唇,接着道:“是我特意出去,和集市里擅长做糕点的婆婆学的,城里的糕点大多是桂花糕,白糖糕,以及各种各类的甜糕,你应该是不喜欢,我又想起你好似最喜青竹,便自作主张的学了青竹糕做给你吃。”
自说自话了良久,嘉宓才意识到她说这样一长串,谢砚之还没有回应她,清了清嗓子,语气带了些迟疑:“你……不喜欢吗?”
“不是不喜欢。”谢砚之声音微涩,像是生了锈的琴弦,听不出其中意味。
难怪她回来得这样晚,他本想同她说,她一个小女娘,归来这样晚,难免会有风险,数落的话在嘴边,这次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谢砚之低头,看见嘉宓的裙摆上还有未干的面粉,他从未被人这样在意和珍视过。
相比较她的用心,他买的价格低廉的簪子,大概是怎么也入不了她的眼了。她见过那样好的东西,又怎么会喜欢这样不值得的,随处可见的小物?
谢砚之将手又收了回去,本想送出的礼物,又这样被他重新收拢起来。
不是不喜欢,那就是喜欢,嘉宓有些欣喜,却又反应过来还有话未问出口。
“你在我铺子附近的人家教书么?”王嘉宓抬头,又接着道:“是特意……”
雨滴声逐渐变大,窗外连绵的骤雨像被串起来的珠帘,嘉宓站在屋檐下,身子半侧在外面,轻薄的衣衫被浇透大半,她就那样直直地望着谢砚之,大有一种他不回应自己就不离开的架势。
终究是谢砚之犯了难,他起了身,将正在读的书放在一旁,又离开将门打开。
嘉宓站在门口,看那人长身玉立,声音冷得像是上好的珠玉落盘:“进来。”
她提着的青竹糕味道很香,带着水滴的竹叶和漂亮的白糕相得益彰,看得出来是用竹筒做的,闻着香气扑鼻,又不过分的甜腻。
是竹叶清浅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谢砚之抿了抿唇,又低了眼,他只不过是想还王家这位小九娘人情,却好像欠得越来越多,到头来,剪不断理还乱。
“那处新兴寒门小官的聚集地,有位郎君,是陈先生的旧识,陈先生觉得我学识尚可,便引我去教书。”
他没问嘉宓是怎么知道他在那里教书,是因为谢砚之明白,聪慧如嘉宓,总有办法知道他为什么在那里。
再者,他推荐那处的铺子给她时,她大概心中已经早有疑惑。
“你为什么?”嘉宓顿了顿,又道:“那为什么不来见我,是因为你还要去授课吗?谢先生。”
她这句话明显带了些玩笑的意味在其中,虽然平素被长他几岁的学生也称作谢先生,但谢砚之一直觉得“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3做师长与年纪无甚关系,他也不会因为这句老师而感觉有什么奇怪。
但他还是因为嘉宓这番话错愕了半晌。
“……不必叫我谢先生,我是要去授课。”
可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是他尚未告知过嘉宓的。
他不愿和她太深入接触。
与他这样的寒族来往,怕是在琅琊王氏族人的眼中,都是离经叛道的存在。
村里不读书的男孩子们觉得他是异类,士族们会觉得他异想天开,想妄图用满腹经纶改变朝堂,做一腔孤勇的殉道者。
只有那些求贤若渴,像陈弦这样官场失意的老学究会给他一席之地。
谢砚之明白,他与嘉宓终究是云泥之别。
牡丹与淤泥中生长的青竹,本就不该生长在同一片土地里。
他躲开,原不过是因为觉得他不配。
该回报给王家女娘的,他回报了。
但他总要让明月回到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