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宓预约的店面在吴郡不算显眼,也不算非常偏僻的地方,这里人流量虽然不能算少,但要说有太多,也谈不上。
她把自己身上值钱的东西当了,买了花罗机和上好的纺织料子再加上拿去给谢砚之养父母的钱,以及招绣娘的钱,就只够租这种店面,算来算去,王嘉宓其实一分钱也没给自己留。
起初那些村里的人都觉得嘉宓吃不了苦,也觉得这样的生意没人肯光顾。
但嘉宓了解贵女们都是什么样的性子,也知道她们喜欢什么样的新式样。
吴郡贵女,她虽然接触并不算太多,但和建康城中的贵女,应该无甚不同。
只是说归说,如何招揽到顾客这件事,嘉宓还是不太擅长,处于一个纸上谈兵的状态,她心里已经有了一番谋划,只要等一个合适的契机,让她的绣品在吴郡城中抢尽风头。
李娘子看着嘉宓不紧不慢的样子,也有点着急,她虽然说拿了钱就应该其他的事与自己无关,但还是很担心嘉宓能不能做好。
毕竟酒香也怕巷子深,第一单光顾的顾客,也是很值得在乎的。
“嘉宓。这么贵的绣品,还不在吴郡都城最热闹的店面里,真的能卖出去吗?”
听着李娘子的这番话,嘉宓倒也不紧不慢,她思索了一会儿,接着道:“有办法的,李娘子。”
她本来也没打算先卖给朱张顾陆这四大家族的贵女。
就算她起初有这个想法,这也绝对不能作为第一步。
而且,她要吴郡乡下的绣娘子开始绣新鲜漂亮的后世流行的花样,都是简单的,入门的,真正复杂的,嘉宓并不急于在这个时候出手。
她趴在柜台上拨了拨算盘珠子,低声道:“虽然这荷包用的都是上好的丝线,但我已经想办法把本钱控住,这附近住的都是小门小户,虽然不算是吴郡当地的望族,却也是有些名气,刚好是这些人家的女儿负担得起的价位。”
李娘子名唤李双喜,又人称喜娘子。
吴郡乡下的女儿不怎么读书,所以起的名字也不甚用心,但她大概能听懂嘉宓话中的意思。
李双喜思索了一会儿,又反问嘉宓道:“我本以为你的荷包一开始就是要卖给贵女的。”
按照寻常人做生意的习惯,都会选择两个极端,要么卖给顶级士族,要么做生意给普通百姓,而新兴的,那些依靠自身才华抱负出身的寒族,却无人在意他们也在变革其中,发挥着自己的力量,甚至也能在朝堂上与士族小分一杯羹。
这一派人家里的小姐,正是嘉宓需要笼络打开销售额的关键。
因为她们和士族有所联系,让士族的小姐们看到她们手中的荷包,便等于打开了通往士族生意的这条路。
“我不会一开始就卖给吴郡贵女的。”嘉宓摇摇头,她接着肯定的回答道:“就算开在吴郡最繁华的街道,她们也不会买我们的绣品,还是要把知名度打开。”
李双喜还是听得云里雾里,她不理解上层贵女们的心思,也怕嘉宓准备了那么多货积压亏损,还以为只要在人流量多的地方就能生意兴隆。
嘉宓想了想,换了个比喻:“你如果是世家贵女,你会随便买新开的铺子的东西吗?”
“会啊。”李娘子一本正经地点了头:“只要质量过得去就行,样式款式都新颖,为什么不会?”
但事情本质却不是这样。
嘉宓对建康城中的贵女本质再了解不过,其实不只是贵女,连上层士族的本质都是相同的。他们所迷恋的或许并不是事物的本身,而是一种蔚然成风的流行风气。
这些事情,若是前世的她,或许不甚了解,总觉得她会想当然的觉得,士族推崇的东西,就算看起来没道理,但也都有它的原因。
她很惭愧的清楚。
自己与士族的其他人在某些地方无甚区别。前世谢砚之曾说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那时嘉宓只知道与他争个高下,现在看来,他说的话,也不全然都是错的。
思及此处,嘉宓又接着道:“士族小姐们选东西的方式和普通百姓不太相同,她们更追求一种流行。”
讲到这的时候她又想了想,接着道:“所谓流行,便是能满足虚荣心的东西。”
李双喜被她逗笑,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我没想到你会用这种词形容。”
王嘉宓知道她的意思,无非是嘉宓自己也是贵女中的一员,这样说,也等于说她自己,但对于这种事,嘉宓并不是很在意。
她抬起头,把整理好的荷包往柜子上摆得整整齐齐,接着道:“这没什么的,我也不是完全没虚荣心的人。”
*
重活一世,已经不再是前世那个十几岁心智的少女,很多事情,她看得分明。
嘉宓不愿把自己标榜得品德高尚,也不觉得自己是世家大族里的意外。
从前她所做虚荣之事,也并不算少。
身份尊贵,便觉得自己理所当然高人一等,她从前也不自觉的会这样想。
恍惚间,嘉宓想起前世时,她很喜欢去旁听清谈,却从未在这样的场合看到过谢砚之的身影。
陈郡谢氏喜欢去参与这种场合的子弟不胜枚举,其实不止陈郡谢氏,建康城内有头有脸的士族都喜欢聚集在这种场合。
可谢砚之没有。
那时谢府的谢五公子谢泠舟跟嘉宓尚且算熟识,谢泠舟看她听得心不在焉,便问了句:“小九娘,你怎么听得这么浑浑噩噩的?在找谁?莫不是在找你的心上人七殿下?”
嘉宓摇摇头,把书抬起来,举过头顶,流觞曲水与投壶她也没什么心思玩,好奇心驱使着她问了谢泠舟一句话:“谢砚之为何从来不来这种场合?”
这句话一出,谢泠舟差点没一口水喷出来,他笑了好半晌才回答嘉宓的话:“你为什么会问他?”
她其实只是好奇。
后半句还没来得及回应,便听到谢泠舟这样回道:“谢砚之那人很奇怪,和我们格格不入,他喜欢的是韩非、商鞅、申不害这种人的理论,这些场合,他不可能会来的。”
“……”
原来这就叫格格不入了。
嘉宓从小到大,都不接触法家,士族们崇尚玄学清谈,并把这作为风尚,但她打心眼里并不觉得喜欢法家是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就算在后世人眼里,法家被视为是冷酷的代表,可是——
变法者强则国强的道理,嘉宓却也是明白几分的。
只不过,谢砚之毕竟是士族,在王庾桓谢这几大家族里,喜欢法家,确实是太碍眼了些,她那时也不解。
后面她做了皇后,也觉得谢砚之与士族理念相去甚远。
起初她不明白为什么谢砚之要和楚澈一起变法,并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朝廷上的其他士族,还要雷厉风行的毁掉士族的百年基业。
可嘉宓隐隐约约的觉得,或许他是对的。她和其他人自以为高出谢砚之一等,也许才是错的。
那日与谢砚之再次碰面,已经是她罚他在文华阁跪了一夜的后几个月。
嘉宓在帮楚澈整理奏折,遇到了来汇报政事的谢砚之。
见楚澈不在,谢砚之本想退后离开,是嘉宓隔着重重叠叠的珠帘叫住了他。
“谢大人。”
那人脚步猛地顿住,却还是不回头看她。
“本宫有个问题想问你。”嘉宓声音清浅:“士族流行清谈,你为何执着于法家?又为何……”
她后半句没说出来,但谢砚之却是懂的。
那人站定,清瘦的背影宛若一根孤立的青竹:“娘娘觉得,流行的就一定是对的吗?抑或是,所谓的清谈,真的于国于民有用吗?”
那是嘉宓第一次开始反思,她所受的教育一定是正确的吗?
也开始怀疑,她为什么会热衷于去一次又一次的清谈,她真的喜欢吗。
这样的流行。
其实说到底,她也不过是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一个,亦不能免俗。
*
李娘子的担心很快就成了泡影。
就跟王嘉宓说的没什么区别,这里虽然不是最繁华的地段,甚至在吴郡只可以说是中等偏下的小铺子,很快迎来了第一位顾客。
看起来是十五六岁的一位小娘子,衣着朴素,却又不失典雅。
见到这家刚开的铺子,大概心生好奇,便迈了进来,与此同时,后面还跟了几个姐妹,想进又不敢进的模样。
恐怕是见到店面简单,但里面的绣品又精致好看,怕这铺子坑人。
为首的先跨进来的女娘胆子大一点,但还是语气里听出几分怯怯。
“这里的荷包价格都如何?”
嘉宓笑了笑,接着伸了伸手指比了个一。
“一两银子?”
那女娘问完了之后深吸了一口气,却也觉得正常,刚想退后,却看到嘉宓摇头。
“是一百文钱。”
本来打算要走的那几位小女娘也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神色里有些不可置信。
反倒是嘉宓容色自若,接着道:“一百文钱一个,全场都是,你们喜欢什么都可以随意挑选。”
显然是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那几个小女娘都跨过门槛,进了门来。
“是真的吗?”
“会不会还有什么别的陷阱?”
但见到嘉宓肯定的眼神,她们想了想,还是上去挑选了。
毕竟这些荷包不仅样式别出心裁,就连绣出来的花样也很漂亮,比她们在士族大小姐身上戴着的看过得还要好看。
简约大方而又不失古朴典雅,这样的荷包,很难不吸睛,更难不作为她们的首选存在。
货架上摆放的荷包五彩斑斓,种类各种各样,实在是让人眼花缭乱。
那些姑娘们挑花了眼。
但只有一位姑娘反反复复看了半天,都挑不出自己想要的式样。
嘉宓看到她犯了难,上前问了一句。
“你都不喜欢吗。”
那姑娘摇了摇头,又接着道:“不是的,都很好,只是我今日在街上看到一位公子戴的荷包很好看,我想……”
王嘉宓猛地愣了一下,听她把荷包的纹样描述了出来,反应过来,是她为谢砚之绣的那个。
“今日早些,在附近看到了那位公子,我看他身上的荷包很好看,便问了问,他指了个地方给我,我们便一路找到了这里,我都很喜欢,可惜,没有一模一样的了。”
……
是谢砚之指路引她们过来的。
可他自己,却又为什么不出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