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嘉宓》 1、前世 “高门贵族琅琊王氏听说了没有?哎呀,昔日的宰辅王焕之,王大人,已经自杀了!” “哎呀……王氏真是可怜。曾经也是整个朝廷的半边天。听说流放的旨意还是谢砚之谢大人去的。” “这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喧嚣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昨夜新落了场雪,压在了昭阳殿的穹顶上,天空黑压压的,这雪似乎连绵着没有尽头,更漏声一声接着一声,嘉宓手紧紧抓着被褥,想从噩梦中挣扎过来,却感觉胸口似乎有千斤重的石头压着,让她醒不过来。 她在梦魇中昏昏沉沉,似乎听得到很多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又在朦胧之中想起前夜王府火光冲天。 她没能救下任何一个人。 悲痛昏厥得就快死掉,自出生那一刻起,王嘉宓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 痛苦和煎熬从自己的五脏六腑中渗透开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痛苦,眼泪是止不住地犹如决堤的洪水,嘉宓已经有三日未曾进食,她醒过来的时候是被胃痛醒的。 嘉宓醒来的时候,她趴在床榻上,直接吐出了一口鲜血。 原是因为她几日未曾进食,连食物和酸水都无甚可吐。 “娘娘……您几日未曾进食了,就算不为了您自己,也要为了您肚子里的皇嗣一想啊。你若是再什么都不吃。陛下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情来。娘娘,就当奴婢求求您了。” 嘉宓自觉好笑,她抬眸望向身前跪着一片的人,又熟悉又陌生。 孩子? 是了…… 是她与楚澈的孩子,嘉宓身体过于瘦弱,这孩子已经五个月了,她怀孕的征兆也不太明显。 她原以为和楚澈的这个孩子,是和自己喜欢的人留下来的。 大抵会享受她与楚澈全部的爱意。 只是现如今,等到琅琊王氏满门祸事之时,她才明白,所谓的举案齐眉,到底只是她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无怪乎那时她想怀孕,他欲言又止。 原本就是不想让她怀上他的孩子的吧。 她声带都是嘶哑的,眼睛已经哭不出来了,活着吗? 现在这样,楚澈让她活着有什么意思? 倒不如死了算了。 少时读书的时候,嘉宓不明白切肤之痛这四个字的意思,她只觉得剔骨之刑,切肤之痛只是个再模糊不过的字眼。 现如今才明白了。 真有人是可以悲怆到连泪水都流不出来的。 她眉目轻抬。 从床榻上想翻身下来,却觉得胸口一阵剧痛,疼得她两眼发黑。 王嘉宓觉得眼睛似乎痛得不能再哭。 但是心头却有呜咽的声音,止也止不住,泪水从眼角滴落,王嘉宓小腹一阵剧痛,她紧紧捂着自己的肚子,趴在了床褥上,是比撕心裂肺还要难以形容的痛楚。 淅淅沥沥的血液顺着她的小腿滑落,整间屋子瞬间像开了锅的沸水,蒸腾起来。 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刻。 听到的是。 “不好了不好了!快叫人来!娘娘见红了!” * 昏昏沉沉陷入第二次梦魇之时,嘉宓想起她年少时与楚澈第一次相见。 那时她左不过才十三岁,在陛下的宫宴上见到他,少女怀春的心情总是溢于言表,嘉宓又是偏信命由天定,一见钟情的人,所以她只需一眼,便爱慕上了圣上那位不受宠的七皇子。 其实那时王氏全族眼里,有太多比楚澈更适合做储君的人,那日家宴,本就是为嘉宓挑选未来的夫婿,她选中的,王氏全族会鼎力支撑成储君,她姑母是皇后,嘉宓身为王氏家主的女儿,是全族排行最小的王九娘,是被众人捧在心尖尖上的。 她那时觉得,如意郎君,需得我真心喜欢才可以。 不是我真心喜欢的,都不能做我的夫君。 因着对楚澈一见钟情,她心里便非他不可,没他不行,再往后的事情,便是顺理成章。 楚澈初时并不在储君考虑的范围内,他虽然模样生得俊美,但用嘉宓姑母的那句话说,便是长得好看也没什么用,嘉宓心里清楚,姑母是埋怨自己没有选择表哥,她惯是相信一见钟情的人。 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谁都不能勉强自己。 也正因为此,结婚后去宫里拜见姑母的第一天,她姑母王皇后便没给她什么好脸色看,甚至让她在昭阳殿的门外跪了一个时辰,那天日头很大又毒得厉害,嘉宓从小没吃过这种苦,却也不觉得有什么。 喜欢一个人便是如此,哪里管旁人说值得与不值得与否? 等楚澈从皇帝那边回来时,嘉宓已经是满脸流汗,妆都花得不行,头晕得要昏倒过去,是楚澈温柔地把她搂进怀里,轻声问她:“阿宓,痛不痛?” 她那时比吃了刚出了炉的桂花糕,心里还要欢喜,搂上他的脖子,少女轻柔的唇瓣印在楚澈的侧脸:“不痛了,只是你昨天弄得我有点痛。” 高门贵女原是不能说出这样子的话的,嘉宓原以为楚澈会像其他人一样让她谨言慎行,结果却没有。 “胡闹。” 楚澈自然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她才会痛,颇有些无奈,用手指轻轻刮蹭她的鼻尖,接着低声道:“这话可不能让别人听去,我们的小阿宓,真是不知羞。” 话听起来像是责备,但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宠溺。 嘉宓把头埋在他怀里,声音放得很低:“我知道啦,可我也只跟你一个人说这些话的,其他人想听也听不到。” “不跪了,我给你带了新下来的冰镇梅子汤,是你最喜欢喝的,嗯?”知道嘉宓贪凉,楚澈把她打横抱起,一口一口喂她新下来的冰镇梅子汤。 嘉宓原以为日子会一天天这么过去,她和楚澈这段蜜里调油的生活也着实维持了不少时日。 谁也不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本以为是佳偶天成,到头来这些所谓的甜蜜好像是镜花水月一样。 先帝驾崩后,七皇子楚澈登基做了皇帝,人人都以为王氏会延续前朝的风光,阿宓对此并不是很在意,楚澈对王家全族还算礼遇,朝中上下,风光一时无二,可是才过了不过五年,朝中上下便是像翻了个天。 得知全族要被流放的时候,嘉宓还在养胎。 她几乎是穿着寝衣跑到皇帝的太极殿,跪在那里,想求楚澈见她。 可得来的结果却是。 “娘娘,回去吧,陛下不愿见您。” 多可笑。 她竟然在全族蒙难的时候,才知道,这不过是枕边人早就想做下的一场局,只等王氏入局,便一网打尽。 * 思绪回笼,嘉宓醒来的时候,太医正帮她诊脉,嘉宓自知油尽灯枯,时日无多,一直不让人请太医来见自己,她原不明白楚澈留着这个全族被流放,父兄自杀,失德无状的皇后到底有何用? 还以为,自己早就是弃子。 不曾想过,他居然不愿她死。 “娘娘这病是郁结于心……”太医顿了顿才开了口:“孩子,已经保不住了,请娘娘节哀,您还年轻,若是好好修养身体,还有恢复的可能。” 这些都不过是些漂亮话,嘉宓又不是傻子,她轻声嗤笑出来,自己的身体,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如今这番情况,太医大概是怕楚澈为难,才会说这些话给她听。 嘉宓微微点头,听到身旁的宫人开了口:“娘娘,莫要伤心,陛下听到您身体出了事,刚和谢大人讨论完朝政,便往这边赶呢,谢大人也跟着陛下一同过来了,约莫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就会到昭阳殿,陛下不愿见您这样伤心。” 是谢砚之,谢兰衡。 嘉宓听到这句话,微微怔住。 谢砚之来做什么?她甚至都没想过这位陈郡谢氏新晋的朝中新贵会来看她,她与谢砚之,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那时她刚与楚澈订婚不久,得知陈郡谢氏多年前流落在外的小公子被找回,多少有些好奇。 偷偷爬上人家谢家的墙壁,趴在墙头上,偷偷看那个眉目俊朗,又过分清冷的少年。 嘉宓没偷看过别的男子,干这种勾当还是头一回。 谢砚之被陈郡谢氏寻回来的时候,刚过了农历新年,嘉宓那段时日生着病,总没什么时间去谢家拜访,等到她病好的时机,陈郡谢氏早过了满门道谢那时候的风光,谢砚之的庭院里门可罗雀,嘉宓到处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人。 晨光熹微,她隔着朦朦胧胧的日光,望见谢砚之的身形,他侧脸是清隽而又瘦削的,被光晕笼罩出一股不太明了的味道,为他的侧脸增添了几分柔和的气息。 嘉宓真心没太看清他长得什么样。 她爬墙的能力太差了,手一顿,差点滑下去。 听到那人清清冷冷的嗓音响了起来:“谁?” 而后发生的事情,嘉宓也不愿再想,这大概是她身为琅琊王氏小女娘短暂人生中最不愿回想的名场面之一。 偷看人家男子,还被当场抓包。 后来正式认识谢砚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大抵是她谢了陛下赐婚,让楚澈不要跟着她,一个人在御花园散步,却又犯了蠢迷路的时候。 陈郡谢氏的家主带着一众子弟入宫,她一眼便望见了其中最为出色的那人。 谢砚之。 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 譬如芝兰玉树,使之生于庭阶耳的谢砚之。 他在一众谢家子弟里,实在太过夺目耀眼。 那人穿着一袭绯红色的仙鹤官服,隔着极远,宽袍大袖被风吹起,浅白色的茉莉花从树上簌簌落下,吹落他袖口,盈了满怀,他十指纤长而又好看,骨节分明,莹白如玉,身形挺拔,如同一根孤立的青竹。 侧脸的轮廓瘦削而又分明,眉目甚是俊朗,哪怕带着冷意,也都是京城小女娘们思春的对象。 那时嘉宓想的是,这人若是不这么严肃冰冷,求做谢家妇的女娘们怕不是要踏破他陈郡谢氏的门槛,不过,这也与她无甚关系。 现在想想,谢砚之过来看她,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 不过嘉宓对这种事情现在已经没什么在乎的了,人都快死了,想这些也没什么用。 这段时间,充其量只能算是熬日子罢了,父兄死掉之后,嘉宓不想活的心情便达到了巅峰,她其实想过,这孩子若是生下来,怕是也不会讨楚澈欢喜,这样一来,好像流产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陛下到,谢大人到。” 随着一声长长的唱词,嘉宓听到有人的脚步声自远处而来,一道急促,一道平缓,但平缓之中又能听得出沉重和慌乱,嘉宓扶着墙,从榻上起身,跪了下去:“陛下,罪妾失德,恐有损天颜,您还是不要近前的好。” 这话便是不见的意思了。 她这话里还听得出一丝恳求的意味,嘉宓是天之骄女,就算做了皇后也是如此,何时有求过人? 楚澈的脚步顿时立在那里,隔着重重叠叠的帷幔,嘉宓不能将他的神色看得分明,楚澈是少年天子,虽然表面温和,但骨子里却是杀伐果断,一意孤行,他想做的事,费尽心思也要做到,这些年来,他唯独有一丝动容的人,不过嘉宓一人而已。 明黄色的身形顿住,皇帝冠冕上的冕旒遮住了楚澈的神情,他声音微顿:“阿宓……孩子没了,朕和你可以再有,你父兄的事,不要想不开,其他王氏族人,还有命在。” 嘉宓只觉得好笑,她哭都哭不出来了,只是觉得越发的好笑而已,这是威胁她不许她死的意思吗? 你要她如何面对一个害了王氏全族的人做枕边人?如何再同他鹣鲽情深,你侬我侬? 还是,楚澈要展示他的怀柔,让满朝文武都看到,陛下对于王氏南渡的功劳,尚有一丝情分在其中,以德服人? 她真的累了,嘉宓跪了一会儿,摇摇头,她病态明显,身体有些支撑不住,却还是强撑着开了口:“陛下,妾与你相伴多年,从未求过你什么事,这件事,你要答应。” “妾死之后,不要再牵连到其他无辜王氏族人,他们流放为庶民,做男耕女织的日子便好,不要再让他们更苦。” 这句话说完,她俯身再拜了两下,声音微沉:“第二件事,罪妾死之后,不要把罪妾放进景陵。” “第一件事,朕答应。” 沉默良久,嘉宓听到他这样道:“第二件,朕不许。” 皇帝生前就会把自己的陵墓修好,楚澈的陵墓叫景陵,阿宓不想与他死同穴。 她原以为,他们多年来的情意,这件事楚澈总会答应,没想到他还是不肯。 也罢,死去元知万事空,她死后的事情,阿宓也不想知道了。 谢砚之还在后面,嘉宓望见他的身影,她和楚澈对话,谢砚之只是听着而已。 阿宓刚刚小产完又跪了这么久,已经跪不住了,她见楚澈想跨越重叠的帷幔来扶她,声音顿住,复又抬起头道:“陛下,不想妾死,就走吧。” 她不想见他。 楚澈没想到有什么,他起身,声音疲态明显:“罢了,你这些时日好好恢复身体,等你想明白了,朕再来看你。” * 人散了,年轻的皇帝从昭阳殿的殿门迈了出去,嘉宓听到那人的脚步声又顿了顿,她迷蒙中依稀看得出是谢砚之。 但他只是顿了很短的一瞬,短得几乎让嘉宓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而后宫里空荡荡的,所有的宫人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嘉宓一人。 她前些日子从太医院偷偷差人偷了一瓶百日红出来,这药见效快,想来死了也不会那么难受。 嘉宓对着尘封的厚重的宫门,将百日红的瓶子拿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打量,光将瓶身照耀得晶莹剔透,她从前怕苦怕疼,吃药都要靠蜜饯,如今这等毒药竟是不怕了。 她看着金碧辉煌的宫殿,拿起红烛,将帷幔扯下。 燃着泪的红烛燃起来的火舌,很快将整间宫殿都吞没掉。 嘉宓将百日红一饮而尽,瓶身洒落在地上。 火势迅速蔓延开来。 像天边一道灿烂的红霞。 嘉宓听到凌乱的脚步声从远处重新奔来,那脚步声似乎要跨越火海向她靠近。 但是来不及了。 昭阳殿的最后一片瓦砾也被火光吞没。 下雪了,但却死在火里。 应该便不会冷了吧? 2、重生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1 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个不停,迷蒙的细雨顺着窗棂洒落,落在少女柔软的发丝上,她鬓角的碎发被雨打湿。 窗外是盏盏炊烟,夜色已深,叫卖的小贩也陆陆续续被缠绵的春雨叫得归了家。 这雨像是她的心事一样,繁琐而又令人生厌,但是,雨滴声听久了,竟然难得的感受出一丝久违的平和来。 嘉宓被雨滴声唤醒,摸着自己鬓边湿润的头发,微微有些出神。 前世好像做了好长的一场梦。 梦里的人面孔忽远忽近,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她有的时候看不分明。 嘉宓想,哦,原来天师道说得不全是骗人的,死而复生这事好像真有。 前世她不信这个。 重活一世却觉得好像很多事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嘉宓又想起前世了。 那些梦魇,在这些时日里,将她紧紧缠住,无法抽离开来。 * 重生一世,对于嘉宓而言。 不知道算好事,还是坏事,有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对于大部分人而言,都算是意外之喜,但是重来一世,如何避免行差踏错,重蹈覆辙,却是嘉宓要想的事情。 难说。 这个时间节点算好也算是不好。 重生回到十三岁,好的是她还没跟楚澈订婚,坏的是她已经在宫宴上说过非楚澈不嫁,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 嘉宓心里暗自头疼,要是能回到更好的节点就好了,现在这婚事骑虎难下,究竟要怎么办才好? 说回到嫁人这回事上,王嘉宓这一回无论如何是不想的。 答案只有一个,嫁怕了。 喜欢人真的太累了,她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彻骨的绝望。 她前世死了之后,没过孟婆桥,投胎排队的人太多,嘉宓选择在这人世间游荡。 如果没有被抓回去,阴差阳错重新给她的灵魂塞回了前世十三岁的时候,嘉宓觉得自己还能再游荡很久。 楚澈不是个好夫君,但却是个好皇帝。 嘉宓死之后,楚澈雷厉风行,将世家大族的根系几乎一网打尽。 唯一幸存的例外,只有陈郡谢氏。 因为陈郡谢氏现任的家主是那位年轻的侍中大人谢砚之。 他名满京城,又进官侍中2,录尚书事,领中书监,更兼任了持节都督一职,可谓是权柄在握。 这人在后世的名声总有些两极分化,喜欢他的人有,不喜欢的也多如牛毛,但有一点总归是对的,那便是,他的变法与政策制定,对于后世影响深远。 嘉宓死前恳求楚澈的两件事,一件事是让他不要再对王氏斩草除根,另一件事是不要进景陵同他合葬。 第一件事楚澈做到了,第二件,他没能应允,死后果然也不让嘉宓安静,她去世之后,被安葬在景陵的主墓室里。 封号太长嘉宓已经懒得提了,省略而言就是孝仪纯皇后。 楚澈到死了,也不愿意放过她,嘉宓有些无奈,有时候她真想去楚澈床前吓唬他,让他别这么干。 原因很简单,她与他的事,说多是错,说少…… 总归是不能一概而论。 但真龙天子的龙气哪里是她一个孤魂野鬼能够靠近的,充其量也只能想想罢了。 嘉宓死的早,不能从帝谥。 这对于她而言大概是唯一的慰藉。 开创科举制,创建三省六部制,这事不是楚澈一个人完成得了的,帮助他的人,还有谢砚之,对于谢砚之这个人,嘉宓想了想,大概还是很值得称赞的。 她前世是楚澈的皇后,谢砚之是外臣,两个人甚少见面,嘉宓同他打过照面的次数想来也并不算多,用屈指可数这几个字也并不为过。 第一次正式认识谢砚之时,她已经订婚了,但却对他这个人见之不忘。 那日在御花园中被他惊为天人这件事暂且按下不表,谢砚之这个人,其实在世家大族口中,一直都是个怪人。 哪有什么世家大族的子弟会选择为寒门学子入仕争取机会,朝廷之中,向来都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几乎已经是墨守成规的规矩了,只有谢砚之,身为世家大族制度的受益者,却妥妥是个异类。 他帮着楚澈打击世家大族,搞中///央集权不说,还主动让陈郡谢氏的酒囊饭袋的子弟腾出朝中空位用来科举制选举。 没人看得懂他。 这事当初在朝中起了轩然大波,陈郡谢氏的家主谢瑄觉得把谢家交到了谢砚之手里简直是老眼昏花,哪有自断其臂帮外人的? 但谢砚之就这么做了。 那时嘉宓还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听他人说,大抵能明白这究竟是个什么事。 一旦取消九品中正制。 那么选官权力将不会再掌握在世家大族手中,这朝廷会是皇帝的天下,而不是世家大族的天下。 无怪乎会引起朝中上下轩然大波了。 当年嘉宓不懂这个道理,现在想想反而能够理解一点谢砚之,对于皇权而言,世家大族的权利倘若过分的旺盛,是会威胁到帝王本身的,想来楚澈之所以会对王氏动手,大抵也不需要王氏犯太多的错误,任何人拥有曹操那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利,恐怕都会令人忌惮,更何况,天子卧榻之下哪能容得了他人酣睡? 谢砚之之所以这样做,恐怕便是想到了这一点,但人生在世,不过过眼云烟,黄粱一梦,也是转瞬即逝。 她过去的须臾数年,像是一场经年大梦,一觉醒来,已然是到乡翻似烂柯人。 以楚澈的聪明才智而言,登基恐怕没有琅琊王氏帮忙,大抵也可能与前世相同,登上那至高无上的皇帝宝座,他是个好皇帝,而对于嘉宓而言,其他人登基就不会对王氏赶尽杀绝吗? 她不清楚,现如今想寻求到保护琅琊王氏全身而退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那位后来权倾朝野,被无数人称为非相乃摄的谢砚之来帮忙。 但现在那位后来名冠京华的谢大人还没回到陈郡谢氏,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嘉宓觉得她有耐心来细细图谋。 * “九娘子。老太太和老爷还有夫人叫您过去呢,您不是说了,明日要去京郊的云华寺礼佛么?你临行前他们不太放心,说要叮嘱你才肯让你一个人走呢。” 思绪回笼,被身旁亲近的丫鬟碧桃轻声唤了一句,嘉宓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嘉宓从软榻上爬了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她前世的话是不会信这些所谓的神佛的,历史上也有过所谓的三武一宗灭佛事件,从前对于嘉宓而言,她只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但现在嘉宓却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不过她最主要的,还是想出去散散心罢了,云华寺香火繁盛,但却有一种“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感觉。 五姓七望世代姻亲,嘉宓娘亲是清河崔氏之女,名唤崔拢月,她祖母是荥阳郑氏之女郑茹,她几个伯伯也有人娶了陈郡谢氏的女儿,这些世家大族靠姻亲巩固关系,倒也算得上是关系匪浅。 “知道啦,你让祖母和父亲以及母亲不要担忧,我马上便去了。” 刚思虑了半天,嘉宓还有些困倦,但是世家大族一向礼数分明,她不能再拖沓下去,所以任由侍女给她梳妆打扮一通,换上新做的碧绿色衣裙,沿着长长的回廊,到了主厅,望见祖母和父亲以及母亲已经在那处候着。 嘉宓父亲王焕之是郑老太太最小的儿子,嘉宓上面还有四个叔伯,她上面有八个堂姐,所以嘉宓年纪最小,行九,又被人称作,小九,九娘。 少女施然俯身一拜,低声开了口:“父亲,母亲,祖母,嘉宓来了,让你们久等了。” 她生得冰雪可爱,不过年仅十三,便已经显露出了亭亭玉立的模样,难得的是,容颜也过分得出众,少女仪态落落大方,眉若新月,举止仪态好不扭捏,端得是世家大女的风范,实在不让人心生喜爱。 见嘉宓懂事的这副模样,崔氏叹了口气,目光还是带着疼惜:“前些日子伤寒病了那么多时日,缠绵病榻用了好多药,怎么刚好,就要一个人去云华寺了?你兄长不在家,不然,应该让他陪你去才行,你啊你,是不是嫌弃母亲年纪大了,不愿让我陪?” 她兄长王玄知年长嘉宓两岁,这两日在京外做事,不便回京,但一向同她最为交好,毕竟是亲兄妹,比那些排行的堂兄妹到底还是要亲近太多。 嘉宓从小养在深闺,虽然她平日里偶尔也自己偷偷做出些什么让人大吃一惊的事情,那也都是背着长辈的,自己大张旗鼓的一个人出去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过。 也无怪乎长辈会有所担心了。 她重生回到十三岁那天,一开始身体不适,梦魇了很久,又好似自己的身体前些日子刚生了重病,差点没救过来,这是前世没有的事情,不过既然重生这档子离谱的事都能发生在她身上,那么这事也不值得让人奇怪了。 “母亲,心诚则灵,而且求神佛这种事,还是要我自己去才行,我一个人去,才显得诚心。”嘉宓低声开了口,接着道:“女儿不会让您担心,顶多小住几日,便会归家了。” 她这样说,但崔氏还是有些担心,还是郑老太太把这话接了过来,她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崔氏,接着道:“罢了,小九也是还有两年就要及笄的年纪了,况且也有了心上人,过几年便要出嫁,你呀,别为孩子担心太多,焕之,你说对不对?” 郑老太太说完,又把目光投向了嘉宓的父亲,王焕之叹了口气,接着道:“罢了,你自己去,多加小心,若是有事,通知你兄长,让他去接你归家便是。” 知道母亲对女儿一向甚是溺爱,王焕之也不会多加阻拦,况且有王氏的人跟着,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 第二日一早,天光还没大亮,嘉宓便收拾了行囊软细,准备起身前往云华寺,这次是要去小住几日,不能归家,东西自然是要悉数准备齐全的。 去京郊路途漫长,坐马车的话也需要几个时辰,嘉宓浑浑噩噩,又有些困倦,她托着腮望着马车外的风景,又听到丫鬟在旁开口道:“九娘子,你是不是想顺道去看看七皇子殿下呀?听说七皇子殿下今日也在云华寺呢,京城的贵女们都想去看看他,毕竟他是一众皇子里生得最好看的那一个,不过,她们看了也是白看,人已经是我们家九娘子的了。” 天地良心,她绝对不知道楚澈今日也会在。 说回楚澈的事,他前世后面的事情,嘉宓已经不清楚了,毕竟她没能看到楚澈到死时的事情,只不过知道他没有纳妃,也没有再临幸过任何人,一门心思扑在朝政上,宵衣旰食,被人称为贤君。 人都死了,深情给谁看呢? 嘉宓不明白,但于她而言,她对楚澈的心理,大抵是逃避更多,要爱,她办不到,恨呢,缠缠绵绵,淅淅沥沥,与其说是恨他更多,倒不如说,是恨自己为何会爱上他? 有人说楚澈皇帝当到这个份上,还怪可怜的,没有后妃,也没有子嗣,嘉宓想想,没人给他解决生理需求,可能也确实蛮可怜,不过,她考虑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又不会同情他。 楚澈选择了权利,大抵就是他一直想要的,求仁得仁,仅此而已。 * 思虑之中,车驾已经行至了云华寺山门。 今天果然因为楚澈的前来,云华寺的山门已经被堵了个水泄不通,嘉宓扶额,想来前面的人便是楚澈,那些京城里的女娘们,想必已经要准备掷果盈车了。 “九娘子,前面应该就是七皇子殿下的车驾了,您看要不要停下来,去和七皇子殿下打声招呼?” 碧桃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嘉宓揉了揉酸痛的胳膊和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接着低声道:“不必了,换条小路。” 似乎是被嘉宓的态度吓了一跳,毕竟往日里自家娘子最喜欢的便是七皇子殿下,而今这般,倒是让人猜不透了,但主子的想法,碧桃也不好再多评价些什么,只应了声,便吩咐车夫往小路上去。 小路上一路人迹罕至,见不到什么人,马车一路前行,没什么阻碍,想来都是走着大路。 不过还没等嘉宓反应一会儿,便感觉到马车急速地停了下来。 伴随着车夫的怒斥:“什么人,竟然敢冲撞贵人车驾?” 嘉宓将车帘掀起,向外探头过去。 少年清隽的面容映入眼内,他还提着一捆柴火。 只这一眼,便让嘉宓胆战心惊。 “谢砚之。” 3、追忆 天空黑压压的,黑了沉沉的一片,犹如一副泼墨的写意山水画,墨色从天空的一角渲染开来,将整片天空都晕染成了浓重的墨色,微凉的风从天空中撕裂的一角倒灌而入,带来阵阵凉意。 那人身形瘦削而又清减,风声猎猎,将他素色的宽袍大袖吹起,他踩着青竹的碎叶,指尖还带着淡淡的竹香味儿。 不甚明朗的日光洒在他的侧脸上,昏沉而又斑驳,只这一眼。 便叫人无法移开视线。 关于谢砚之。 嘉宓前世见过他太多模样,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的,公正无私的,大义凛然的,抑或是风华绝代的。 可从来没有一次,见过他这样落魄。 浑身上下,都是粗布麻衣,磨得裸露出的手腕那里都看得到一道道红痕,指腹处还带着淡淡的薄茧。 听到嘉宓叫他,谢砚之顿住脚步,隔着朦胧的细雨与车帘内的少女对望,他身形清正,不被风雨所动摇,竟然和日后那位被满朝上下畏惧不敢言的谢宰辅,有一瞬间的重叠。 * 前世种种,今生嘉宓已经记不分明。 毕竟在死后游荡了那样长的时间,很多事情都会慢慢遗忘。 但唯一没遗忘的,便是谢砚之也曾与她针锋相对过,两人闹得很不愉快的这事。 那时嘉宓夏日里贪吃,想吃冰镇的杨梅和荔枝,要从岭南快马加鞭运来,此事楚澈本已经是批准了的,按照惯例来说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世家大族本已经习惯了这样奢靡的生活,嘉宓也习以为常。 但是,那天,她的荔枝没来,杨梅也没来,冰的份例更是比往日里少了三成。 嘉宓心里生气,气冲冲地去找了内务府的人,一问才知,其实事情已经吩咐下去,只不过因为谢砚之拦着,所以这召令才没传递下去,气得嘉宓直接找上门去,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把手拍在了谢砚之的书桌上:“谢砚之!你不过是个人臣而已,本宫想吃个水果罢了,何时轮得到你做主?况且此事陛下也已经应允,你为何扣下圣旨,不传达给岭南郡守?” 皇后发了话,按道理而言,谢砚之本该退让,换做旁人,早就给了嘉宓面子,嘉宓想,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拿出楚澈来威胁他,他总该认账。 没想到谢砚之不卑不亢,声音如同泠泠作响的泉水:“娘娘请回吧。此事,便是陛下来了,也不会有更改。” “为了您的一己私欲,便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劳民伤财,实在不是一国之母该做的事,身为六宫之主,您该为民表率。” 为民表率? 这么能把人气死不偿命的话,谢砚之竟然就随口说了出来,屋子里还有其他的官员,他们连大气也不敢出,这样对待当朝皇后,谢砚之堪称是第一人。 就算他是陈郡谢氏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顶梁柱,能直言这样的话,也让人胆战心惊。 嘉宓身为琅琊王氏的高门贵女,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紧咬着自己的嘴唇,抓住了自己的手,低声道:“谢大人可真是会以下犯上,你不过是一介朝廷命官,仅此而已,如何敢这等放肆?既然谢大人自命清高,那本宫倒要看看,谢大人在此等酷暑里到底能忍受多久?” 这话说完,嘉宓顿了顿,抬了抬手又开了口:“来人啊,将谢大人今日的冰块都撤掉,另外,谢大人不是刚正不阿吗?那今日便在这文华阁里跪上一夜,看大人明日还会不会如此嘴硬?”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谢砚之在朝中素来是雷霆手腕,不过是弱冠之年,却能让无数世家大族的老油条对他礼让三分,从未有人敢这样同他说话,就连楚澈都对他恭敬有加。 但嘉宓不肯,王嘉宓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性子,她几乎没对人示过软,此生仅有的两次,都是为了王家。 原本是没人会觉得谢砚之会应下来的,空气中有一丝难得的寂静,四座鸦雀无声,就在在座的所有臣子都以为谢砚之会顶撞嘉宓的时候,他却什么都没说,径直跪了下来,眉目冷峻,身形挺直:“臣遵旨。” 她眉目里带着明显的怒意,嘉宓只不过是一口气上头而已,但她性子偏软,就算真这样,也不过是想小惩大诫,并未真的想谢砚之如何,况且,就算她将谢砚之的份例冰块都撤了,让他跪在文华阁不出去,他就真的会老老实实跪在文华阁一夜不回谢家吗? 他又不是傻子,总不会如此愚笨吧? 只是嘉宓想不到,偏生谢砚之就是如此愚钝,他不单单跪了,还跪了很久。 把谢砚之在文华阁的冰块儿都挪走了之后,嘉宓这日夜里的确睡得不错,只是到了子时,她却悠悠转醒,嘉宓有些好奇,想着谢砚之应当不会再在那里跪着了,她提了一盏宫灯,避开了宫人,一个人偷偷到了文华阁。 见那里掌了一盏灯,谢砚之还好好地跪在地上,他额头上都是滚烫的汗珠,微微蹙眉,酷暑难耐的天气,他竟然真的在这里一动不动从午时跪到了子时,绯红色的仙鹤官服已经被汗水浸透,谢砚之的指尖几乎要紧扣进肉里。 嘉宓觉得自己很少有这种被气笑的时候,说是要惩罚他,只是,看到谢砚之这样,她心里其实并未有多痛快。 隔着厚重的夜色,嘉宓提着宫灯,将文华阁的大门推开,轻声嗤笑出来:“谢砚之,你是个傻子么?本宫叫你跪,你不会偷偷走的吗?竟然真的就这么跪了这么久?你不怕累死么?” 他已经快脱水了,嘉宓扶额,文华阁走的时候她特意吩咐把门窗关掉,谢砚之也是个傻的,竟然不知开窗,过了许久,她见那人微微睁开双眼,借着宫灯微弱暖光的映衬,嘉宓看到那人被汗水打湿的额发下露出一张过分苍白而又清隽的面容。 他声音微低,带着戏谑的笑意,反诘道:“原来娘娘这样的人,也是知道百姓疾苦的么?” * 四目相对之时,嘉宓已经回过神来,眼前的谢砚之,不是那个日后位高权重的谢宰辅。 嘉宓前世与谢砚之初次相遇时,她已然与楚澈定下婚约,按道理,她不该这么早与他相见,而今,她的重生,似乎也像某种奇特的效应一样,将很多事发生了细微的改变。 从前她只知道谢砚之在被陈郡谢氏寻回之前,曾在寒门养大,却不知道他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如今这般,想来过得并不顺心,那句,她也是知道百姓疾苦的话,嘉宓那时听只觉得格外刺耳,而今才发觉。 谢砚之或许并不是在讽刺她,只是在单单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贵人想说什么?”谢砚之不卑不亢,即便认出这是琅琊王氏的车驾,也并不会因为此有太多别的神情,他只是平静地与嘉宓对望,但眼神中却将一切都流露出来。 嘉宓也觉得有些冒昧,初遇便将人家大名脱口而出,他没问自己如何知晓他名姓,已经算给她面子,王嘉宓心里觉得有几分懊恼。 哪有人不熟悉便这样唤别人名字的?想必谢砚之心里觉得她甚是奇怪,沉吟良久,嘉宓才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我是说,在梦里见过你,知道你叫什么,也了解你的名字,你可愿相信?方才是我小厮举止无状,给公子添麻烦了,还望公子见谅。” 她这话委实算得上是几分离谱,谢砚之微微抬眸,声音淡淡:“草民只不过是一介布衣而已,如何值得贵人在我身上花这样大的心思?贵人这般年岁,想必还未出阁,按您这样的身份,肯与草民攀谈,用这样的语气,草民怕是担当不起。” 谢砚之顿了顿,避开嘉宓的马车后退了一步,将好重的一担柴火重新从地上捡起,声音古井无波:“贵人请吧。琅琊王氏的女娘,不该与草民这等人多费口舌。” “你如何知道我是琅琊王氏的人?”嘉宓心里有几分好奇,对谢砚之的打量又多了几分,王氏族人众多,除了琅琊王氏外,还有太原王氏,就算是有族徽在,谢砚之认出她是琅琊王氏的人,也太过令她啧啧称奇。 只是谢砚之并不应声,他黑眸深邃,回望着嘉宓,她脸庞素净,语气举止有礼,除了琅琊王氏那位嫡出的,被众人众星捧月长大的九娘子外,大抵不会有人有这样的气质,小姑娘声音软糯,看起来与那帮世家大族的纨绔子弟不甚相同。 可他无意与这位突然知晓他名姓的九娘子有什么关系,谢砚之本身有记忆时,便长在寒门,深谙世家大族奢靡的行事道理,即便她看起来这样真诚,但想必骨子里与那些金尊玉贵,被捧坏了的,只知道清谈误国,剥削百姓的世家子弟并无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贵人不也并未告知过草民,你是如何知晓草民名姓的么?如此说来,倒是扯平了,想必贵人今日车驾前来此处,是为了去云华寺礼佛,既然七皇子殿下已到,贵人便应先去云华寺,以免如意郎君被人捷足先登才是。” 这是哪里的话? 她来这里,又不仅仅只是为了楚澈,换句话说,她根本就不是为了楚澈而来。 这样的话语,字字诛心,嘉宓越听越觉得头痛,联想起来,她甚至是为了躲避楚澈才会选择这条小路,而后又阴差阳错的与谢砚之碰上,不过她解释这种话同他听,大抵也没什么用,毕竟谢砚之不了解她,现在看上去还对她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颇有成见。 嘉宓这就有些想不明白,她到底哪里得罪谢砚之了?前世两个人不太对付也就罢了,怎么今生,还偏得的如此不痛快? 只是,话说回来,有些事情还是引起了嘉宓的好奇,比如,以谢砚之前世的情况,到底他是怎么被找回陈郡谢氏的?还有,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嘉宓想了想,不太愿意就这样干脆利落地让谢砚之离开,从前她毕竟也有想过如何找到谢砚之,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放他走。 既然遇到便遇到了,不如—— 嘉宓心里隐隐约约的冒出一个念头,她要不早点提点他回陈郡谢氏算了? 只不过她刚要开口,一旁的碧桃显然因为嘉宓被这样回怼而有些心生不快:“我家九娘子问你话呢,她这样礼让与你,你居然如此软硬不吃,你既然知晓我家女娘是琅琊王氏的人,又处处出口这样咄咄逼人,真不怕日后我家公子上门找你麻烦,替我家九娘子出气?” 王嘉宓无言以对。 她这个贴身婢女是祖母郑茹从小拨给她,伴着她长大的,人是没什么坏心思,就是喜欢护着她了一点…… 只是,这话委实不应该再在这个时候说,显得有些火上浇油,人家明明就对她有成见,现如今还又生出此等话来,不可谓不叫嘉宓头疼,她顿了顿,又接着道:“公子莫要多心,我家婢女不懂事,我替她跟你赔不是,还有,公子别再一句一个草民了,你我本就没什么区别。” 谢砚之不说话,嘉宓心里又多了几分怜惜,以往她见谢砚之,只觉得他这人过分得软硬不吃,现在才发现,他曾过得这样凄惨,陈郡谢氏的公子哥们,又有哪个碰到过这种委屈? 想到这,她本欲言又止,却又重新打开了话匣子:“公子就不曾想过么?你的名字这样特殊——或许跟陈郡谢氏有什么关系?毕竟普通的平民之家,大抵也取不出这种名字来。” 谢砚之本已经踏步前行,听到嘉宓的话,顿住脚步,与她回望。 她好像说得很认真,没带半分戏弄他的意思。 小姑娘鬓边的碎发被风吹起,落下来的青竹叶扫在她白净可爱的面庞上,她瞳孔微睁,带着几分玉雪玲珑。 嘉宓声音放得很轻,接着抬眸道:“公子有没有想过——” “或许,你是陈郡谢氏,流落在外的孩子呢?” 4、遇险 到了云华寺后,嘉宓还有些闷闷不乐。 一旁的碧桃为她撑起伞,叹息了一声,接着道:“我家女娘同那样的人说那些做什么?软硬不吃的,天底下姓谢的人那么多,他一个市井小民,如何能与名满天下的陈郡谢氏相提并论?” 嘉宓听着心里烦闷,碧桃是不知道前世那些事的,谢砚之不仅是与名满天下的陈郡谢氏有关系,更是陈郡谢氏未来的家主。 云华寺内檀香袅袅,嘉宓从马车上下来,今天还下着朦胧的细雨,但礼佛的世家贵族小姐却不胜枚举,大抵是由于楚澈前来此处。 虽然楚澈之前已经对嘉宓的欣赏表示过回应,但是自古知慕少艾,楚澈这张脸生得确实让人心神一荡,但是—— 想到方才那人。 倒是并不逊色于楚澈,甚至与他各有千秋。 谢砚之和楚澈,两个人一个面冷一个温和,所以即便在后来谢砚之成为陈郡谢氏的家主后,对他有意的姑娘还是有些不敢上前,相比较谢砚之,大抵看起来温和的楚澈更会是京城贵女们的首选。 可是实际上,谢砚之本人却是生得风华绝代,若他性子再温和些,女娘们大概会把他的门槛踏破,不过话虽如此,喜欢谢砚之的人也并不在少数。 嘉宓接过碧桃早已准备好的香,吩咐王氏的侍从留在山门口,用火折子点燃檀香,又接着开了口:“碧桃,我早些时候同你说过,莫要以身份论高低,况且——世族子弟与平民百姓也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就算我是琅琊王氏出身,但这世族,又不可能长盛不衰,况且,你不该对他出言不逊。” 自家娘子都这样说了,碧桃自然不好再多加评判,只是想起谢砚之对嘉宓那副不甚恭敬的模样,还是有些不快。 “我听闻——”嘉宓顿了顿,又道:“陈郡谢氏十三年前,嫡出的最小的那位小公子和即将临盆的夫人意外遇害,若是他们的孩子生下来的话,大抵和方才那位公子同龄。” “小姐的意思是?”碧桃听到这里也明白了,谢家的族谱早就写好,这一辈那位意外丢失的孩子,名字刚好也叫谢砚之。 方才那位公子荷包间绣的表字她也看到了,是兰衡,寒门家可取不出这样像样的表字。 这样想来,的确是她言行无状了。 “只是——”碧桃顿了顿,又接着开口道:“那位公子,好像并不认为自己同陈郡谢氏有什么关系。” 嘉宓轻声叹气,方才谢砚之并不觉得她是认真的,好像还觉得她戏耍于自己,不过瞧着谢砚之的方向,好似,也是往云华寺而来。 * 关于谢砚之的事,嘉宓不想多想,她顺着人流往里走,今日细雨朦胧,王家九娘子前来,云华寺的住持说要亲自迎接这位稀客,嘉宓却觉得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嘉宓去了药师殿,为父母求平安。 她俯身跪拜在蒲团上,将香高举过头顶,袅袅的香晕从她手中燃烧的香中散开。 还未等嘉宓将心愿说完,便听到不远处的身后,有人趾高气扬的声音传来。 “我当是哪家的小姐在这里上香?九娘子平素不是最不信神佛的么?今日怎么来了?怕不是要装模作样来偶遇七殿下?” 是颍川庾氏的五小姐,庾湘然,和嘉宓年纪相仿,稍年长她一岁,一直都对楚澈有意,想到这嘉宓就有些头疼,她前世知道这位难以相与的主,直到她和楚澈成婚,庾湘然还不死心,想着楚澈登基后,或许可以入宫为妃。 前世跟这位庾五小姐,嘉宓也是没少了明争暗斗,抢男人的那些把戏,她看得太多,要是放在前一世,王嘉宓早就起身开怼了,只不过重活一世,很多事情她已经看得分明,与庾湘然争论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本就没有必要。 “庾五小姐。”嘉宓将香插进香炉里,从蒲团上起身,回头望了一眼面前的人,眸色淡然:“这里是佛门重地,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庾五小姐一样,满脑子只有风花雪月,更何况,是你的,别人抢也抢不走,不是你的,你想要也未必能得到。” “王九!你!”都是世家贵女,王庾桓谢这四大家族,也没谁比谁高贵,想起最后庾家的下场,嘉宓心里暗自觉得好笑。 昔日里高门望族的颍川庾氏,拜楚澈所赐,也沦落得泯然众人矣。 若是庾湘然知道这些,不知道现在还会不会为了楚澈同她拈酸吃醋? 嘉宓年纪虽小,却端得一片气派稳重,一点也不像只有十三岁的小女娘,若是以往,自家小娘子恐怕已经气得红了眼眶,但这一回,被怼得说不出话的却是庾五小姐了,想到这,碧桃不禁觉得有些想笑,并暗暗为嘉宓竖起了大拇指夸赞。 庾湘然也不过才十四岁的年纪,平日里在世家贵族的小姐们里也算得上是出彩,她曾以为嘉宓会嫁给王皇后的儿子楚沉,却没想到,嘉宓和她看中了同一个人。 在药师殿碰到嘉宓之前,庾湘然已经遇到过了楚澈。 他早就被一众世家女郎所包围,但这位七殿下皆不放在眼里,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听闻王家九娘子今日也来,她人在何处?” 现场的贵女们对嘉宓的印象又坏了几分。 她人都没到,却还是让楚澈如此在意,想到提起嘉宓时楚澈动容的目光,庾湘然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是天之骄女,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就算琅琊王氏一族在朝中压颍川庾氏一头,楚澈也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对她的殷勤这样忽视,叫庾湘然想想就觉得心里委屈。 只是嘉宓并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她人的心思都不在楚澈身上,换句话说,现在见了楚澈,只会让她难受。 若不是为了躲清静,避免遇上楚澈的车驾,嘉宓也不会绕远选择小路。 但显然,庾湘然不清楚嘉宓心里怎么想的,她深吸一口气,接着开了口:“王嘉宓,你今日怕是欲擒故纵吧?之前吸引了七殿下的注意,却又在今日特地避开他,你的那些小九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只不过是想拿捏住他是了。” 到底是少女心性,这般没脑子也属实再正常不过,嘉宓到底也是活了几十年的人了,对这种女孩子家家的把戏实在没兴趣,况且前世她也是敢爱敢恨,爱憎分明,绝不会在楚澈面前做什么所谓的欲擒故纵来拿捏他。 嘉宓懒得理她,拿着卷经书,懒懒地靠在门上,连眼睛都不抬一下,轻声开了口:“庾五小姐若是无事便离开吧,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就算解释也不会影响你半分。” 她不愿意再在这样的事情上多费口舌,对于嘉宓而言,不过是枉费心神而已。 风从药师殿敞开的门吹了进来,斑驳的光影洒在了她的脸上,雨后青笋的香气混合着檀香味进了嘉宓的呼吸之中,回想起来前世,她忽然觉得自己很累,那些走马灯一样的记忆快速在她眼前略过,又重新凝聚成现在所看到的情形。 王氏那夜的火,烧得很烈。 往日种种,譬如昨日生,今日死,再想起那人,她好似没那么强烈的恨意。 只有迟来的顿感与疼痛,将她胸口密密麻麻包围得喘不过气来。 重活一世,嘉宓想,她再也没什么做皇后的心思,也不觉得嫁人才是最好的归宿,或许不爱,才是最好。 * 嘉宓从药师殿离开后,庾湘然还在生气,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如王嘉宓,论长相与样貌她也不逊色于嘉宓多少,但是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把目光放在嘉宓身上? 想起楚澈今日提起来嘉宓名字时的模样,庾湘然还是生气,她也是少女年纪,还早在嘉宓说喜欢楚澈之前就对他有好感了。 可是,他眼里见不到她。 庾湘然小心翼翼做好的荷包,同一众贵女给楚澈送的小礼物无甚区别,都被他温声拒绝,在他眼里,她似乎与那些京城里迷恋他的女娘,无甚区别。 只有嘉宓,才得他另眼相待。 可是颍川庾氏本也不比琅琊王氏逊色太多,若是楚澈非要娶妻,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王嘉宓——”庾湘然微微垂眸,攥紧了拳头,眸中目光似有不忿:“若是你出了意外,那七皇子妃的候选人,便不再是你了吧?” 一片阴翳投在了庾湘然的脸上,她望着嘉宓离去的背影,将指尖扣进手心。 * 为了避开楚澈,嘉宓走了小路,她撑着伞,并未让碧桃与她同行。 春末夏初,本就是雨季,嘉宓将油纸伞撑开,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诵经声,抬眸望去,一片靛青色的衣角裸露出来,她听得到那人声音温柔:“静恩大师,本王这次前来——不为别的,只为一件事。” “施主,命由天定,凡事皆有因果,不是你的,你强留也无用。” 是住持低低的一声叹息:“老衲技不如人,殿下好棋艺。” 这声音她如何不耳熟?是在床第间温柔与她耳畔厮磨,唤了她无数声阿宓,让她莫疼的声音。 嘉宓手中的伞略微倾斜,雨滴打在她的脸上,微冷而又潮湿的气息盈入她的鼻息,王嘉宓意外地有些恍惚。 那片青色的衣角,嘉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前世最喜欢楚澈穿青绿色的衣服,她初初嫁做人妇时,最喜欢趴在楚澈的怀里,搂着他的脖颈,一字一顿,小心翼翼地叫他的表字:“明由,我喜欢你穿绿色,多穿一穿好不好?” 他虽然说胡闹,却还是按着嘉宓的喜好,经常穿青绿色的衣服给她看。 把嘉宓搂在怀里,一字一顿教她用他的字体去写诗。 嘉宓那时只觉得心里甜蜜,她的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逐渐带了几分男子的味道,与楚澈的字不仅形似,更有神似。 好似还在眼前,宛若昨天才刚刚发生的事情,可是,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她前世不喜佛寺,唯一一次来到云华寺,还是拜楚澈所赐。 因为楚澈同静恩大师一向交好,那时她去求了姻缘,将两个人的同心锁一起高高挂在了树上。 只是—— 那夜突发雷雨,其他人的同心锁都好端端的,唯有他们二人的,被雷劈得粉碎。 嘉宓不信这个,却也觉得有些不吉利,还是楚澈拉着她的手,去温声安慰她,把小姑娘圈进怀里:“好了,阿宓,以后再挂就是了。” 后来他成了皇帝,她做了他的皇后。 再后来,往事如烟,竟一语成谶。 嘉宓正思虑着,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尾随的脚步声,她心乱如麻,一心只想着楚澈的事情,几乎是落荒而逃。 连自己的伞跌落在地都浑然不觉。 青色的伞孤零零地落在地上。 门内的人似乎听到了声响,将门推开,少女身上清浅的香气早已不见,楚澈弯下身子,见到印着琅琊王氏族徽的那柄伞,将它拾起,拢入怀中。 “阿宓……” * “唔!嗯!” 嘉宓醒来的时候,头脑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她只记得为了不让楚澈发现自己,就随便找了个地方乱跑,好似有人从后面打了一下她的头,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四肢被五花大绑着,也没看到什么人,但是嘉宓能感觉得到,自己现在是在船里,她的嘴被捂得非常严实,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嘉宓心里暗自有些懊恼,早知如此,她还不如不一个人到处乱跑。 现如今便是想到要跑,也没什么机会了。 她身边有许多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一个个还在昏睡,想必她是这批人里醒来最早的那一个。 江上水急,大临地处江南,总有商船来往,况且她说要出门小住几天,想必等王氏的人发现了,这艘船早就驶出了京都。 况且—— 嘉宓定睛一看,她身上的王氏印信也没了。 船舱里的空气沉闷而压抑,就在嘉宓觉得几乎要困死在这里时。 嘉宓看到船舱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借着昏暗不甚明亮的烛火,嘉宓望见其中一位船夫的脸好似格外眼熟。 小姑娘的眸子顿时变得亮晶晶的。 是谢砚之。 他在这里。 5、拯救 见到熟人,嘉宓自然觉得格外亲近,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 有关于谢砚之为什么在这里的事情她不愿再去多加思考,嘉宓嘴被包裹得很严实,轻声咳嗽了一声,刚想示意什么,却发现谢砚之并不是一个人来这里的,和他一起前来的还有好几个年轻的船夫。 “把她们松开喂饭,弄不醒得也得弄醒,这可都是千辛万苦挑选的美人坯子,留着给世家大族的公子做歌舞伎的,得让她们好好活着才行。” 嘉宓只能用眼神示意谢砚之,她明摆着是想说,你快想办法救我。 谢砚之并不是傻子,他自然明白嘉宓眼中的用意,只是,现在并不是出手救她的最好时机,如果他贸然行动,恐怕只会引得他们两个一起在船上出事。 他对这位王家的小姑娘印象很深,能把世家贵女绑到这来,恐怕东窗事发,这里的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 要这些人得到惩处,本来也是他想要达成的目标,只是—— 这位九娘子未免也太过不留神了些。 屋子里的声音过分得嘈杂,那些船夫粗鲁地将船舱中的女孩儿们都弄醒了过来,嘉宓看到她们一个个的眼神迷茫,似乎带着恐惧。 她缩着腿想往后退,不愿被人这样粗鲁对待,五大三粗的船夫就要碰到她的时候,还是谢砚之站了出来,他声音很平静,低声道:“我来吧,不是说这是上等货吗?吓坏了她便不好了。” 那人显然觉得谢砚之说得有道理,尴尬的笑了一声,接着道:“还是兄弟说得有理,吓坏了这位小女娘,怕是卖不上什么好价格。” 嘉宓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环境,显然有些不适,她感觉到面前和她同岁的少年俯身下来,摘下她口中的堵塞物,低声道:“不想出事,就少说话,这船是要到吴郡的,等到了吴郡,我想办法救你出来。” 这人声音放得很轻,是低沉的耳语,只有他和嘉宓两个人听得到。 她虽然有满腹的疑问,却也知道,现在并不是去问他的好时机。 她轻轻抬头,撞到那人温热的胸膛,看他眉目冷清,即便是微弱的烛光,也不能将他身上的冷意驱散。 嘉宓想不通谢砚之要做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谢砚之不会是什么坏人,况且,前世。 思绪回转,嘉宓猛地想起,前世的谢砚之,便是为生民请命,为天地立心的人,他一身文人傲骨,能与底层百姓共情,力荐楚澈实行土地制度改革,得罪了朝中无数的既得利益者。 无数人想将他除之后快,可这些谢砚之都不在乎,他似乎活着,从来都只是做他想做的事情,诽谤流言他统统不放在眼里,甚至不会害怕楚澈清算于自己。 在朝中推行考成法更是让无数官员对他大有微词,更有甚者,就连百姓都不明白他推行一条鞭法的意义何在? 但是他一力承担了朝中上下的所有骂名以及民间那些不理解的声音。 前世今生,谢砚之都不是个坏人。 他的话,莫名其妙给了嘉宓一种安定感。 谢砚之不便再与她多说话,这句话说完,便很快地从她身旁退了下去。 * 嘉宓看到那群船夫端进来了一大锅粥,黄澄澄的,还冒着热气,隐隐约约带着玉米的香气,拿了好大的一个勺子,放在锅里,这粥实在太稀了,嘉宓远远打量了一眼,只觉得能照得见人影。 这粥……她实在是喝不太下去,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填饱肚子? 嘉宓揉了揉发皱的眉心,心里盘算着她大概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这船在江上已经有一段了,就算她水性尚可,这样初春的天气,她也没办法在冰冷的江水中游回京都。 “你怎么不吃呀?是不饿吗?”看到嘉宓半晌没吃东西,在她旁边一个大胆点的女孩开了口,嘉宓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女。 与她年纪相仿,衣裳都洗得泛白,还有各种各样颜色的补丁在上面,小姑娘手中的碗已经被她舔了个干净,一滴都没剩。 “不是不饿。”嘉宓顿了顿,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还有,吃这种东西,能饱吗?” 后半句嘉宓没忍心说下去,她不是很能理解,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前的女孩怎么还吃得下去? “我叫苏叶,是一种中草药的名字,可好养活了。”小姑娘甜甜笑了一下,接着开了口:“有这种东西喝就不错啦,你不知道,之前粮食减产,好多人家都吃不上饭的。朝廷里的赋税又照常,人头税额外算,我是自愿被卖的……” 苏叶掰了掰手指头接着说:“按人头税来算,我家还有妹妹和弟弟,我阿爹阿娘一年辛勤劳作,也只是白干,甚至都不能维持基本温饱,把我卖出去,我爹娘能得到一笔钱,还省着再交我的人头税了。” 人头税从七岁时开始缴纳,十五岁时便要交得同成年人一样多,苏叶家里几个孩子,她父母实在无力负担这样重的赋税。 “你家没有地吗?”嘉宓顿了顿又道:“有了田可以自己种田呀。那样会好很多。” “……”苏叶叹了口气,接着道:“不是所有人都有地的,地都掌握在地主豪强的手里,普通百姓哪里来的地分呢?” 她叹息出声,又不再说话,明明是和嘉宓年纪相仿,该被家里人好好疼爱的年纪,却要自己主动同意卖身做歌舞伎。 “你看起来好像读过书,你们家的情况怎么这么恶劣?”嘉宓前世当了那么多年皇后,多少还是对遇见的人能敏锐些,这个小姑娘说起话来条理分明,一点也不像是寒门教养的孩子。 “我爹爹是建康的郎中。”苏叶接着道:“是他教我读书写字,我爹爹当年可用功读书了,只是——” 她不大懂,没把这句话说完,嘉宓心里也是有数的,只是在九品中正制的制度下,选官权力被垄断在世族的手中,寒门子弟永远没有出头的机会。 嘉宓没再接话,她抬眸望了一眼这房间里形形色色的人,听到船舱里嘈杂的声音,有几个女孩子有点抖,但却硬撑着让自己不那么害怕,江风从窗边倒灌进来。 夜色深沉,江风带出来些许的腥臊气息,夜里风凉,嘉宓的头发已经乱得不行,冷风拍打在她的脸上,让她的意识有了些许的清醒。 这样的东西,嘉宓从前都是不会吃的,她只会吃用精米做成的白饭,看她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的模样,怕是这样的照影粥平日里都不会经常吃到。 嘉宓心里忽然有些沉沉的。 她听到有人这样开口。 “如果能做的好,是不是能吃饱饭?” “好想吃饱饭……” * “废物!” 空气里异常沉默,王氏的下人跪在地上一声不吭,碧桃几乎要吓死过去。 郑老太太脸上没有血色,几乎快要昏厥过去,王玄知在一旁安抚了祖母,又去安抚了自己的母亲崔氏。 他刚一回到京都,就得知了小妹失踪的消息,王玄知已经同楚澈私信了此事,希望他也帮忙找找嘉宓。 “已经是第三天了——”王焕之深吸一口气,把桌子上的云子推落在地:“你妹妹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整个京都都找遍了。”王玄知低头道:“自从那日云华寺后,便没人见过阿宓。我最怕的是,她已经不在京都了。” 第一次自己出门便遇到这样的事,女儿生死难料,崔拢月的泪水都要止不住,她扑在儿子怀里接着道:“我们阿宓可不能出事,她那样的姑娘,流落在外万一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 “若是她随身携带了琅琊王氏的印信还好说。”王玄知接着道:“可是印信被人发现遗落在了云华寺的小路上。” 这话一出,王焕之心里也多少明白儿子的话,若是有琅琊王氏印信在身,嘉宓多少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在外不会太难过,寻得到她的人自会将她好好的带回琅琊王氏。 只是现如今的情况,却不能再这样估算。 一想到女儿在外生死不明,王焕之便不能安下心来。 “七殿下也派人去寻了。”王玄知顿了顿,接着道:“儿子也会加派人手,秘密通知熟识的世族子弟,会尽快把阿宓带回来的。” 王焕之已经没心情再管这个,挥了挥手:“你去查,一定要让她快点归家。不能有丝毫差错。” * 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江上船只来往密集,约莫还有两日便能行至吴郡。 嘉宓这三日在江上过得不算好,但她至少明白了目前这样到底是什么情况。 她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被“阴差阳错”的卖到了这艘船上。 这艘船上拐了很多女孩儿,大部分和她年纪相仿,也有更小一点的,她们被拐来这里,是要拿去各地卖的,有姿色一点的会被卖成歌舞伎,普通一点的会卖给大户人家做丫鬟,再差一些的…… 恐怕只能做粗使丫鬟的活。 嘉宓一开始对照影的玉米粗面粥没什么兴趣,但后面还是硬着头皮喝了下去,毕竟不吃这个也没别的东西可以吃。 前世嘉宓只听说过民间疾苦,但却不曾真的见过,就算嫁给楚澈,其实她也没怎么吃过苦。 生命中最后那段时间,她其实是自己惩罚自己更多,但这种生活,嘉宓还是有点受不了,她觉得自己的精神都不太好。 一堆人挤在一个房间里,连洗澡水都没给,嘉宓觉得自己身上又黏又脏,难受得要命。 “嘉宓。”苏叶清了清嗓子,凑近了她,低声道:“你是不是想洗澡?” 被戳中心事,嘉宓顿了顿,又点了点头:“想。” “你看起来就跟我们不一样,身上穿的戴的都不一样,为什么会在这里?” 还没等嘉宓接话,苏叶自顾自地开始畅想起来:“你是不是突然家道中落了?被什么人直接塞到这里了,不然你这样的家庭,也不可能沦落到卖女儿吧?” 她父亲王焕之,的确沦落不到卖女儿。以往嘉宓想不到这天底下还会有主动把自己孩子卖出去的父母,而且,天子脚下,便有如此明目张胆的人口买卖。 嘉宓不懂,也不觉得会有为了吃上饭把孩子卖出去的这种行为,而今她才发现,是她太浅薄。 两个人还没说完话,门又再次被打开,许是因为知道嘉宓和谢砚之比较爱说话,也更听得进去他讲话,所以对接嘉宓的人变成了谢砚之。 门一打开,那些本来还在交头接耳的姑娘们瞬间便不再作声,嘉宓本也是有些不适的,只是看到来人是谢砚之时,心里的不安顿时被驱散了不少。 午后斑驳的光影洒在了谢砚之冷峻的侧脸上,嘉宓见他走了过来,低声道:“走吧,烧了热水。” 其他的女孩子们看着嘉宓都投来了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上次嘉宓就有抱怨过,本以为不成,现如今才明白,原来这事谢砚之还是能办成。 但联想到那些人把她做高价货物这事,倒也不足为奇,恐怕他们想到马上要到了建康,总不能让她再这么蓬头垢面,否则也算不上奇货可居了。 “没事,你去吧。”苏叶扯了一下嘉宓的手,接着道:“不用管我的,我没事。” 嘉宓这才起了身,跟在谢砚之的身后走了出去,船舱上没什么人,面前的人特意领着她走了小路。 “我有件事想不明白。” 憋了许久,就快到了沐浴的地方,嘉宓还是有些绷不住的开了口。 听到她开口,谢砚之也并未觉得奇怪,顿住脚步,没有回头看她:“你问。” “你为什么会在那日去云华寺,还有又为什么现在在这艘船上?” 时隔多日,嘉宓终于把自己的疑问开口说出。 “说来话长。” 斑驳的光影下,嘉宓看到谢砚之回过身来,即便他现如今只是粗布麻衣,却仍然如同当年一样风姿绰约,在光影下让人移不开眼。 “你还有别的想说。” 不是反问,是笃定。 “你救不了她们。” 6、逃跑 冰冷的江风吹在嘉宓的脸上,将她的神智吹醒了一些。 这些日子以来,江南春雨不断。 已经快要入夏的时节,却还是渗出骨子里的凉意来。 她什么都没说,谢砚之却好像知道了她到底要说什么。 忽然有种闷闷地感觉从心头涌出,王嘉宓什么都讲不出来了。 还记得前世,谢砚之也跟她讲过这样一句,本来时间过去的太久,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但现在,嘉宓已经全都记了起来。 前世她刚做了皇后不久,突发奇想,想同楚澈一起出去玩,楚澈应允是应允了的,但却不允许嘉宓用平民身份。 最后嘉宓实在拗不过他,刚好楚澈有去封禅的想法,朝中一群人浩浩荡荡出行,随行的大臣不在少数,有谢砚之在其中。 那日嘉宓在行至吴郡时,见到了个小姑娘,年纪不过才十一二,她看着可怜,叫宫人拦了下来,低声开口问询:“你几岁?家住哪里?怎么有人要牵你走?” 小姑娘语气有些哽咽,嘉宓看得出来她模样生得水灵,以为她是被人贩子拐走,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是家里养不起,要把她卖到乐坊去。 只是——乐坊是什么样的地方? 去那里的女孩子都会沦落到什么结局?若是好一些碰到心善的世家公子也就罢了,若是没有。 嘉宓闭着眼睛都能想清楚是怎么样的结果。 她将谢砚之唤过来,沉声开了口:“麻烦谢大人帮本宫知会一声,让那人贩放她归家。” 谢砚之却没吭声,他抬了头,在刺眼的日光里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嘉宓,轻抬眉眼:“然后呢?娘娘还打算如何做?” 他问到这里,嘉宓却是没想过的。 “你救不了她,也救不了这天下和她一样的成千上万的女子。” 嘉宓那时并不服气,她径直顶撞了一句:“谁说本宫救不了她?本宫听闻,谢大人在回到陈郡谢氏之前,是在吴郡长大的,这小姑娘好歹也算你半个同乡,本宫未曾想到谢大人如此铁石心肠。” 可谢砚之什么也没说,他身形挺直,望了嘉宓半晌,不卑不亢,眉眼低垂,却似乎句句都在讽刺她的不自量力。 “娘娘可知,幼鸟被人从窝里提前抱出来,会死得更快的道理?” 这是她第二次听这句。 原来自己谁都没办法救。 * 嘉宓回过神来,好像心头有什么东西在抓着一样,她顿了顿闷声道:“谢砚之,那你呢?你是为什么而来的?” 又为什么肯救她? 似乎是知道嘉宓心中所想,谢砚之顿了顿,又道:“你回去琅琊王氏,尚且有容身之所,可她们不一样。” 船舱上的空气很沉闷,嘉宓觉得她的心都沉了一瞬。 “等你回去后。便不要再来你不该去的地方,而且,九小姐,世家没你想象的那样好。” 是在旧事重提那天她让他去陈郡谢氏认亲的事情。 嘉宓没想到谢砚之还会提起来这事,现在想来,的确是她疏漏了。 以谢砚之如今的身份,要怎么回去陈郡谢氏?就连她,失去了印信,回到琅琊王氏都是不可能的事。 无怪乎,谢砚之当时会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向自己。 想到这里,嘉宓忽然觉得脸有些热,她进了门,将门锁插上,看见里面的热水,低声道:“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琅琊王氏尊贵的小女娘,几乎没对人示过弱。她这样开口,其实也是委婉的表达了对谢砚之的歉意。 谢砚之没想到嘉宓会同他道歉,他原以为想她这样的人,不会懂得他的意思,可是他没想到,她知道他想说的话。 寒门与世族,向来都是天壤之别。 谢砚之微微阖眸,初遇嘉宓时,他先入为主认定她会厌恶他,世族一向都不把平民与寒门子弟放在眼里。 但她没有。 那日嘉宓问他,是否要去陈郡谢氏寻亲时,谢砚之只觉得好笑异常,这位琅琊王氏的大小姐,似乎把一切都想得太天真了些。 没有印信贸然去谢家府上,恐怕会被世家的人打断了腿送出来,这天底下这样多姓谢的人,一个个若是都想攀龙附凤,谢家的大门怎么也容不下,亏得她那日能说出那样的话。 谢砚之微微皱眉,听得到里面的水声,想必嘉宓已经开始沐浴了,他拿了替换的粗布麻衣,也不知道这养尊处优的小女娘到底能不能接受,送佛送到西。 等到了吴郡后,想办法给她送到世族那里就好,想必她身上,应该有能证明她身份的印信。 门外传来稀疏的响动声,那人脚步声似乎要逐渐远去,嘉宓整个人猫在了热水里,感觉到谢砚之打算离开,连忙喊了出来:“谢兰衡!不许走!” 少女低低地声音听得出明显的恐惧来,她声音很软,带着些卑微与祈求:“我一个人在这里,会害怕。” 她这样一唤,脚步声果然停下了。 隔着重重叠叠的屏风与门的阻碍,嘉宓见谢砚之的身形微僵,而后他顿了顿,低声道:“男女大防,我在这里,你多有不便。” 隔着窗棂,嘉宓只能看得清一团黑乎乎的人影,剩下的什么都看不到,她咬了咬唇瓣,接着低声道:“这又没什么的,你又不会看进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你是君子,又不是小人。” “你又怎知我不会?” 一瞬间的静默,而后谢砚之的声音又重新响起。 嘉宓不假思索:“我就是知道你不会。” 她这份信任来得属实太没根据了些,谢砚之想,他们才第二次见面,若他真是坏人,她又当如何自处? 对他的名字和表字了如指掌,问他的问题似乎格外的多,自己却讳莫如深了。 嘉宓不知道谢砚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只记得前世谢砚之也不近女色,行得端,坐得正,猛然想起前世跪在太极殿前的深夜里,她只穿了一身寝衣,跪在冰凉的石板上。 楚澈不见她,让人差遣她回去,嘉宓不愿,她等啊等啊,最后从太极殿里出来的人是谢砚之。 他手提一盏明黄色的宫灯,俯低身体,并不去看嘉宓,别过眼,低声开口:“娘娘,怕是要变天了,臣送您回宫。” 谢砚之过来时,嘉宓才意识到自己这般模样究竟有多失掉皇后的仪态。 她已经仪态不整,云鬓花颜似乎都有了颓败之像,若是谢砚之稍加留心,便会注意到她此时此刻的狼狈。 嘉宓撑着直起身子,凄然笑了出来:“陛下……还是不肯见本宫?” 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嘉宓知道无用,就算她昏倒在这里,楚澈也只会出来将她抱回去,而后又是避而不见。 他说现如今没办法和她平和地处理问题,她又何尝不觉得帝王之爱,瞬息万变?让她难以捉摸。 “谢大人——”她声音一字一顿,似有凄惶之态:“你为何会站在楚澈那边?” 他没问她为何直呼陛下名讳,只是站在她身前,为她明灯,将披风盖在她身上,却不看她一眼。 “臣如何选择,对娘娘重要吗?” 重要吗?其实嘉宓也不知道,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谢砚之也算得上是九品中正制的受益者之一,却要赞同寒门入仕,甚至主动交出自己手中的权利。 她沉吟片刻,低声道:“本宫不明白。” 似乎是早知道嘉宓的答案,谢砚之转过身去,在前为她照亮前行的路,他走的很慢,应该是在等她。 嘉宓不明白的事有很多,她从前从未宣之于口,而今,她却想问问谢砚之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做世人眼里的疯子。 谢砚之不答,天空中雷声阵阵,从远处轰鸣而来,刺眼的白光让嘉宓睁不开眼来。 她瑟缩着身子,见那人撑了柄油纸伞,自己大半个身子淋在雨里:“臣是疯子,娘娘不怕吗?” “本宫不怕。”嘉宓抬头,亮晶晶的眸子看着面前的人:“谢兰衡,虽然与你并不算很熟,但本宫知晓,你有你的道理。” 谢砚之不是一个糊涂的人,但至于他所图为何,确实是嘉宓想不明白的事。 嘉宓怕雨夜,怕黑,她伸出手抓住谢砚之的袖子,感觉到谢砚之的胳膊都僵住在那,那人默了半晌,开了口:“娘娘,这于礼不合。” “可是……谢兰衡。我怕黑。” 她这次没用尊称,是少女时期才会惯称的我字,谢砚之阖眸,将衣摆递给她。 克制而疏离。 始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但却让嘉宓永远记得那一夜的明灯。 * 因着有谢砚之照拂,再加那群人的确想将她卖个好价钱的事,嘉宓的待遇也比其他人好了些许,至少对她而言能洗上澡,已然不易。 船舱里空气沉闷而又难捱,嘉宓在出事前从没有过这样的待遇,连自己的基本需求得到满足都是个问题。 汗湿的味道又腥又臭,混合着江水的味道,嘉宓差点没干呕过去。 还是苏叶知道她难受,央人用了能治好她晕船的法子才救了嘉宓于水深火热。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嘉宓脸色苍白,吃下了生草叶才好一点。 “我爹爹在家教我的。”苏叶顿了顿接着道:“我爹说什么草药都认识一点才好活下去,这里的船夫常年在江上行走,什么都见过,所以,这种专门治疗晕船的草药也是有的。”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嘉宓忽然觉得有些羞愧起来,她什么都不配,只是靠着祖辈们的封荫才过得这样好。 离开了琅琊王氏,嘉宓才知道。 她原来这样无助与无能。 “你不恨你爹爹吗?”嘉宓顿了顿,看着面前的女孩,忽然有些可怜她的处境。 “爹爹也对我很好的。”苏叶的语气变得有些低沉,一时间,嘉宓分不清她到底是什么情绪,小姑娘的身体缩成一团,带着些哭腔:“只是——如果不卖我,卖的就是妹妹了,兄长能种田,留他在,家里总有人劳作的。” 一种淡淡的苦涩感涌上心头。 “你知道被卖掉以后,面临的是怎么样的生活吗?”嘉宓语气微微顿住:“若是卖到好人家还好,若不是——” 后半句嘉宓没再说了,因为她感觉到周遭的女孩眼里露出了恐惧的目光,是对未来的无助和迷茫。 嘉宓第一次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若是百姓的日子过得没有这样苦,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大规模的人口买卖? 也不知道在吴郡郡守治下的吴郡,会怎样对待这些女孩。 吴郡郡守…… 嘉宓微微扶额,若她所料不错,应该是吴郡陆氏出身,吴郡四姓,在朝廷里也是上等世家,那人名字是陆远舟。 前世嘉宓同这人没打过什么交道,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吴郡陆氏也是世代簪缨世家,子弟们也大都在朝为官。 若是能联系到陆远舟,想必她能顺利回去的概率就会大很多。 只是—— 嘉宓现在手无任何凭证能证明她是琅琊王氏的人,陆远舟与她素未谋面,能如何见到郡守都是个问题,遑论让陆远舟送她归家? 这里她不能继续待,把她拐到这里的人别有居心,在几乎所有人都是合理的人口买卖的情况下,嘉宓没有凭证证明自己是世家小姐,被他们卖掉实在再正常不过,而后再悄无声息的死在这里。 嘉宓小心翼翼的抓紧了前一晚谢砚之给她的匕首,她把绑着自己手的绳子解开,还有一刻钟,船就要到岸,这是她唯一一次逃脱的机会。 她抬眸,望向不远处的谢砚之。 斑驳的午后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他半张侧脸隐没在阴翳处。 嘉宓在等他的暗号。 只要人陆续上岸,谢砚之的信号一到,她就可以跟他走。 “砰——” 船靠岸,船板落在了码头上。 许多小姑娘被船夫们推搡着上了岸,毫不留情。 嘉宓感觉到谢砚之靠近她,无声地做了个手势,她心领神会。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谢砚之牵起她的手,躲开了那群正在查验人数的船夫,朝着市集最热闹的方向极力奔跑。 7、跟随 空气中带着潮湿的闷热,春末夏初,嘉宓很久没感觉到过这种自由奔跑的感觉。 路边依稀闻得到浅淡的花香,有花瓣自路旁簌簌而落,谢砚之牵着她跑得很快,因为想着是要保全自己,所以嘉宓几乎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在奔跑。 她又困又累又渴,灼热的阳光将嘉宓的眼睛刺得很痛,但她知道不能停下来,如果停下来,她或许重来一次的机会就再也没有了。 嘉宓想,她还有那么多在意的东西,她的父兄,家族…… 在她没保护得了他们的时候,她还不想死。 风声猎猎,从耳畔呼啸而过。似乎周遭冗杂的人声都被奔跑的声音覆盖,嘉宓只听得到自己震耳欲聋,呼之欲出的心跳声,以及身侧人呼吸的声音。 那些人都是做惯了生意的主,平时也没想到过有人会跑,更何况,更没人想到过谢砚之这个在船上做苦力的人会拐着嘉宓跑。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站住!快去抓住他们!” 远处人声鼎沸,好在谢砚之奔跑的速度极快,嘉宓上一世不知道谢砚之体力这么好,还这么能跑,她差点都要跟不上身旁人的步伐,好在谢砚之身手灵活,一直在带着她走热闹的小巷,穿来穿去。 追踪他们的人也不多,毕竟因为嘉宓和谢砚之的成功逃脱,管事的也怕其他人起了躁动的心思。 那边乱成一锅粥,因而没有多余的精力放在嘉宓和谢砚之身上,所以给他们的逃跑带来了喘气的机会。嘉宓紧紧拉着谢砚之的手,大口地喘着粗气,前世她从来没有与谢砚之这样靠近的机会。 她无端地想起谢砚之让她牵着他衣袖的那个深夜。 他们从来都是不越雷池一步。 而今—— 嘉宓却真实地握住了他温热的手掌。 奔跑的速度过快,嘉宓听得到疾驰而过的风声,以及周遭喧哗的人声,她喘着粗气,感知到市集上的人都用莫名的眼光看着她同谢砚之,但她管不得那么多。 “谢兰衡。”嘉宓低声开了口:“我们有地方可以逃么?” “……”谢砚之额头上沁出了薄汗,声音却平稳,他顿了顿:“你可知道,男子的表字不能随意称呼?” 她当然知道。 嘉宓刚同楚澈认识那会儿,就喜欢叫他表字明由,因为觉得比他大名更好听,还亲切。 谢砚之也是这样。 她前世第一次叫他谢兰衡时,那人也是这般语气。 嘉宓那时还未和楚澈成婚,左不过是订婚而已。 她和谢砚之见了几回面,终于知道了他的表字,就在谢砚之又一次和她保持距离的时候,嘉宓终于有些绷不住。 她抿了抿唇,难得的带了几分怒意:“谢砚之!谢兰衡!我就这么讨人厌吗?每次跟你搭话你都保持那么远的距离!” 嘉宓是被琅琊王氏从小宠着长大的。 就算是家族里肮脏的事情不少,但也都与她无关,王焕之和王玄知自会好好的将她庇佑下来。 她还记得很清楚,那次谢砚之硬生生后退了两步,朝她俯身下拜,红色的官服被吹得随风飘扬,那人声音是冷清的,眉目冷峻,只是低着头,全程不去看她。 嘉宓险些被气笑。 她微微抬眸,接着低声道:“和我说话,就这样为难你?” “……九娘子。” 那人语气微顿:“您是未来的皇子妃,臣不敢,也不能。” 谢砚之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没什么起伏,似是无心她这样的搭讪,他越平静,嘉宓便越觉得无奈。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谢砚之说得的确有道理。她已同楚澈订婚,不再像从前一样只是她自己而已。 * 原是前世这般执拗,这一世也没比前世好上多少。 思虑回神时,嘉宓已经被他带至了郊外,许是遇到危险,人会激发逃生的本能。 嘉宓想,她从未料到自己居然有能跑出这样远的本事来。 “九娘子不属于这里。” 终于甩掉那些人后,嘉宓抬眸,看到谢砚之这样开口道:“九小姐出门身上应是带了琅琊王氏的印信,找到郡守,郡守会派人送您归家。” 他这话说得清淡而疏离,方才扯住她的那只手也松开了。 嘉宓有些微微错愕,半晌只得无奈地开了口:“印信不在了,我现如今是一个人。” 似是怕谢砚之误解,默了半晌,嘉宓又接着开了口:“我在船上便发现印信不在了。只是……”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是明显得局促不安,嘉宓轻声叹了口气,试探着伸出手扯了扯谢砚之的衣襟,声音带了几分恳求。 “印信不在了,你有什么打算?”出乎意料的是,谢砚之什么也没说,也没问她印信到底在哪里丢的,按照惯例,世家大族们的女郎出门都会随身佩戴家族印信,以备不时之需,嘉宓这次走的时候也是戴了的,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哪里知道会被稀里糊涂地绑到这艘船上,导致印信丢了? “没什么打算。”王嘉宓有些无奈,她觉得这个时候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要谢砚之收留她:“你能不能,在王氏没找回我之前,勉为其难的收留我一段时间?我很好养活的,绝不会给你拖后腿。” 现如今除了赖着谢砚之以外,嘉宓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跟着他走,他肯定了解吴郡的地理地貌,就算这里离建康近,她一个人也没法毫发无损的回到王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许是看出了嘉宓为难。 谢砚之没再拒绝她,他脊背挺直,声音清冷,在竹林里被微凉的清风裹挟着吹向嘉宓,带了几分飘忽不定的意味:“你不一定吃得了那种苦。” 这话说得倒是符合谢砚之的性格,嘉宓心下暗自叹息,但现在显然不是能不能吃得了苦的时候,而是她现下走投无路,只有这一种选择,况且,船上那样的日子都过来了,她已经是活了两世的人,也没什么扛不住的。 “我能吃得了苦!”嘉宓想着若是再拖拖拉拉,恐怕自己又要被甩下,前世她还有身份死缠烂打着谢砚之,如今她什么身份都没有,想要让谢砚之能不丢下她,全要凭谢砚之的良心。 “算了,九娘子不嫌弃便好。” 现在这种情形,谢砚之也明白嘉宓的确是走投无路,她一个从小在世家大族里长大的女孩儿,若是他真的把她随便扔下,后果可想而知。 他们萍水相逢,谢砚之本想就此别过,但又明白,现在的情形并不适合抛弃她一个弱女子不管。 嘉宓自然不会嫌弃,对于她而言,能有个临时栖身的居所已然很好。 只是,到了谢砚之的养父母家,她这才明白为何谢砚之要提前再三问询她到底去不去了。 着实寒酸。 两间茅草屋,连块像样的砖瓦都没有,只能说幸好吴郡地处江南,寒冷的时间几乎没有多少,若是在北方…… 恐怕冬日生继都难以为继。 沐浴的事,估计在这边只能去河里打水,然后再去采摘皂角洗发。 这情况……确实比她在船上的待遇还要更艰苦。 “谢砚之,你就住这里么?”嘉宓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旁边的人。 “……”就知道她会这样反应,谢砚之顿了顿,又道:“那九娘子以为呢?” “我没什么,不是嫌弃,只是想不到……”嘉宓看着面前这样的茅草屋,又想起上一世谢砚之说的治标不治本,说她不懂民间疾苦,他本该是陈郡谢氏的天之骄子,却沦落到这样的环境里长大。 难怪他比她更懂得兴师动众,是多么劳民伤财的一件事。 她在世族待久了,从未真正体验过底层百姓的日子,就算同楚澈上一世结婚时,他是落魄不受宠的皇子,被皇帝看轻,同他去蜀地治理水患时,嘉宓也不曾住过这样的房子。 也是,毕竟是天潢贵胄,就算再不受宠,也不会待遇差到普通百姓这样。 她只是觉得,谢砚之不该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不染世俗的天之骄子,本该是世族明珠,却在吴郡的偏僻乡下蒙了尘。 还未等嘉宓再多说两句,她便看到了有个三十多岁左右的妇人从茅草屋里出来,手里还抱着一个筐,筐里面都装了一些嘉宓叫不出来名字的野菜。 想必是听到了谢砚之和她交谈的声音,才会随着声音出来。 一见到谢砚之,那妇人喜不自胜,被烈日的暴晒变得通红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几分笑意,嘉宓学过几天医术,也读过几天的医术,看得出来她脚步虚浮,身体应该是不算太好,似乎是陈年旧病。 “兰衡回来啦……”她看着谢砚之声音温柔:“前些日子去云华寺做工怎么样,有没有累坏?我是老毛病了,你不用挂在心上。” 她这句话还未完全说完,便发现了谢砚之身旁跟着的嘉宓。 “你这次回来,怎么还带了个姑娘?” 8、思虑 远处的山岚缭绕,清风吹拂在嘉宓的脸上,将她鬓侧的碎发撩了起来。 谢砚之养父母居住的院子不大,这里地处偏僻,只有一些普通百姓分散着居住在这里,妇人的手又红又肿,看得出来是常年劳作所导致的。 “她是王家九娘子。”谢砚之声音一如寻常,听不出什么起伏来:“出了些意外的事,暂时回不了家,只能借住在这里一段时间,娘,家里我记得还有一间空房,那里大概还能住人。” 这介绍非常简单,就算谢砚之的父母再孤陋寡闻,也知晓王氏是何来头。 况且嘉宓身上穿得还是上好的绫罗绸缎,是她从王家离去时带的,虽然在船上洗过,但由于其他的布料她穿着难受,最后还是等干过又重新换回了这套衣物。 “伯母好。”嘉宓接着谢砚之的话开了口:“我叫王嘉宓,家中排行第九。所以方才谢砚之才会那样称呼我。可以叫我小九,嘉宓都可以。” “我姓张。”妇人又开口自我介绍:“名字叫张秀华,我夫君姓林,叫林有为,我们膝下没有孩子,捡到兰衡后,便把他一手抚养长大,原以为兰衡只知读书,不懂开窍,却不成想,他居然会自己主动带女孩子回来。” 幸好谢砚之只说了她姓王,并未直说是哪个王家,张氏恐怕也不会想到,被谢砚之带回来的是如今朝中开府仪同三司王焕之的女儿,大抵只以为她是哪个富贵人家不小心流落在外的姑娘。 不知道和模糊身份才是最好的,嘉宓觉得世族生活奢靡,在没见过底层百姓如何生活之前,她没什么感觉,只是现在,物换星移,她的确也引以为耻。 张氏这句话说完,嘉宓偷偷瞄了一眼谢砚之,他这个模样,也的确不像是会和女孩子有什么牵扯的主,前世她听闻有人去谢家说媒,谢砚之都直接拒绝了。 人家属意于他的姑娘,还偷偷抹眼泪,哭了好久,这事楚澈说给嘉宓听的时候,她还笑了半天。 不解风情的人,看来哪一世都一样。 只是嘉宓也偶尔会想。 他这样是否太过孤独? 前世她也曾问过谢砚之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若是她能寻得到,也不介意为他做媒,毕竟谢砚之是朝中的肱骨之臣,她整日看着他独来独往,觉得甚是可怜。 可惜谢砚之却果断地拒绝了她的好意。 他站在她面前,声音很轻,在风里几乎要听不到,嘉宓敏锐地捕捉到他的那句。 “所求皆不得,便无甚可求。” 后来她再问,谢大人是否有心仪的姑娘,他不回她,却觉得他是默认了。 只是不知,怎么样的女孩才能入得了他的法眼,可惜后来嘉宓直到死,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 思虑回转,嘉宓连忙跟了上去,低声开口道:“伯母,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哎……”张氏轻声笑了笑,将野菜放进锅里,开了口:“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只是这里地处偏远,连什么调味的东西都没有,委屈你了。” 这样一说,嘉宓想起,盐的通贩权利向来是掌握在官府手中的,寻常百姓家想要偷偷买私盐,途径也是难寻的,况且盐算是稀罕物件,恐怕以张氏和她夫君的情况来看,盐应当不算太多。 果不其然,嘉宓看到张氏翻翻捡捡,挑出一个不大的小罐子,里面的盐剩下了小半瓶,看瓶身,应当也是有了些时候。 平时舍不得吃用,古朴的白瓷瓶虽然发旧,但却看得出主人的精心保存。 “放着我来吧。”嘉宓将野菜接过,用清水淘洗,水是林有为刚从外面打回来的,山间的清泉,很是清冽,山间水温偏凉,嘉宓用手探了探,刺骨难耐。 张氏本就身体不好,再常年接触粗活重活,身体里的寒毒早就侵入骨髓,想来无法生育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她这病,大抵只能熬一天是一天。 谢砚之去门外劈材了,寻常人家按照现有的田亩制度,活着都成问题,人头税让百姓苦不堪言,粮食收成每年又不是定数,的确足以让一个普通的百姓之家崩溃。 嘉宓看了看自己这身衣服,想着好歹腰带有镶上上好的玉石和金子,总能卖点钱,她既然来了林家借住,总不能白吃白喝。 她盘算了一下,将腰带上的坠子扯了下来,递给张氏:“伯母,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看看能卖多少钱,拿出去当了,补贴点家用,换些针线和绢布回来,我做些绣娘做的活,大概能多赚一些。” 她把衣服上的坠饰摘了下来,张氏虽然家贫,但也看得出这东西并非是普通平民家该有的,她语气微顿,接着道:“嘉宓,这东西不能收……我和有为虽然出身贫寒,却也知道不能随便收下别人贵重东西的道理。” 无功不受禄的想法,在普通百姓身上嘉宓却见到了,世族里的封荫大多都是祖辈给的,想到这里,她更觉得无地自容,把东西塞到了张氏手中,又接着开口道:“伯母,您这并不算什么无功不受禄,弄不好我要叨扰您很长一段时间,您收留我,我还感激不尽,不必过分见外。” 她这话说的是真心的。 嘉宓前世便是这样的性格,不是她的,她多一分都不要。 楚澈曾经笑话过她。说她为何凡事都要与人算得那样分明,嘉宓当时是这样回答的。 因为这世界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却可能有无缘无故的恨,欠得越多,便越无法偿还。 楚澈那时只是对她笑,却并不接着回她下句,他大抵只是觉得她少女心性。 可如今重活一生,她两世加起来都是能做祖母的年纪,却仍然看不懂谢砚之。 她抬眸望去。 那人清正的身形立在风里,在简陋的院落里边劈柴,边读泛黄了的书。 那书籍显然上了年头,书页都有些卷边,他却浑然不觉。 他为百姓…… 值得么? 先前那样努力,而后又被污名缠身,被百姓误解。 他可有一刻后悔? 9、心意 嘉宓就这样在林家住了下来。 春末夏初,如今正是缠绵的雨季,茅草屋有些阴冷潮湿,她窝在榻上却觉得不那样潮湿得让人不适。 嘉宓卧在柔软的稻草铺成的床上,依稀闻得到稻子的香气,她还记得下午刚到这里,谢砚之劈完柴就出去寻东西,起初她并不知道谢砚之去找了什么。 等到后面晚上入睡的时候,才得知谢砚之原是去寻了很多稻草,为她铺床去了。 “其实不必如此麻烦的。”嘉宓低声对陈氏开口道:“添了我一个人吃饭,还要霸占你们的房间,我本就有愧在心,还要谢砚之这样帮我,实在有些兴师动众。” “嘉宓,我们乡野平民虽然不懂你们富贵人家那些,却也知道你方才给的那些东西拿出去当也值不少钱。况且,你一个富贵人家的女孩子流落在外,多有不便,至于兰衡……他想帮你是他自己的主意,我们谁都没说,他对你,还蛮上心的。” 张氏这句话说完,嘉宓若有所思,在世族受教育的时候,她最常听的便是什么穷乡僻壤出刁民这类的话,可是林家虽然家贫,却也将小家收拾得井井有条,对她这种生来就锦衣玉食的人没有半分的怨怼。 “您既然膝下没有孩子,为何捡到谢砚之的时候没让他改姓呢?”嘉宓其实内心一直都有疑惑,前世未曾听说过谢砚之归家改了名姓的事,想必他应当是一直都留着陈郡谢氏给的名字,从未改过。 如今重活一世,好似他的确如此。 这些猜想都得到了验证。 “他父母非富即贵,我们若是随便改了他的名姓,哪若是有朝一日他家人来寻亲,该如何?留下名姓,至少寻亲也有个凭证,不然,若是因为我们没有香火,便让他蹉跎一生,我和有为就算到了地下去也会自责。” 这话说得倒是让嘉宓暗暗有几分吃惊,她从小长在深闺中,世家大族里,各位族长叔叔伯伯的妻妾们争着抢着想要生出个儿子来,就是为了绵延后代,若是没有子嗣的叔伯为了香火,会将旁支过继来做自己的后代,可是张氏却想得这样通透。 “没有自己的孩子,林伯不会遗憾吗?”嘉宓又问道:“大抵都想有个自己姓氏的孩子吧。” 既这样想着,嘉宓便直接问出了口。 话出口了,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望着一脸笑呵呵还在外面给谢砚之带新书的林有为,她庆幸自己声音不大。 不然这无论对谁来说都是困扰。 “是我失言。伯母不要挂在心上。”嘉宓深吸了一口气,道了歉,她被父兄宠坏了,就连在做皇后时,楚澈大多时候也是娇纵着她,导致她有时想问的事情便不会有太多遮掩,现在她意识到了这种事的坏处。 她当下便有些后悔,还好张秀华并不放在心上。 “兰衡那孩子读书的时候给我们念过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觉得凡事顺其自然就好了,况且,我这身子骨也撑不了太久……哎,只希望能在没了之前,看到他成亲,只可惜,这孩子好像半点成婚的心思都没有。” “捡到他的时候,他母亲奄奄一息,把孩子的玉佩递给了我。”张氏从压箱底的木匣子里拿出一个做工精致的玉佩,上面刻着的是谢砚之三个字以及兰衡两个字,是谢砚之的表字。 “她母亲只说这是兰衡认祖归宗用的东西,她夫君拼死护住了她和兰衡,但她也受了重伤,浑身是血,力竭而亡,临死前嘱托我一定要好好照顾这孩子,送他去……” 张氏顿了顿,接着叹息出声:“送他去哪,他娘没说完便咽气了,不过,就算知道是谁家的,我们恐怕连人家的府邸都进不去,但这认亲信物我却是一直留下来的,万一兰衡归家,有认亲的人来了,他便可以回去。” 上一世谢砚之如何归家的,嘉宓不清楚,但也许这一世,她可以帮他归家。 * “殿下……王家九娘子已经失踪近半个月了。”楚澈的贴身侍卫许之可低着头开了口:“王焕之大人和刺史王玄知大人也一直在找,可惜一直并未寻找得到,王九娘至今还未归家。” 那人穿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袍锦衣,手指中夹着一卷书,用手轻轻拄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王氏家徽。 已经接近日暮时分,落日西斜,微凉的风从耳窗的一角吹入,楚澈将手中的书放下,又随手抓了一把棋子,重新放回原处。 “那日派你去追踪的脚步足迹如何了?到云华寺后山后,足迹去往何处?” 楚澈从椅子上起了身,想起那日他听到脚步声,未追出去,其实心下有几分后悔,只是他觉得恐怕嘉宓不见他,有她自己的道理,便没有去追,想来在云华寺也出不了什么太大的差错。 只是…… 未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回殿下的话,已去探查过了,九娘子失踪的地点脚印一深一浅,应当是被人拖走的,不然不会突然多了成年男子的脚印。” 楚澈心里其实自从嘉宓失踪后,已经有了几分打量。 他明白王焕之不会将此事公之于众的原因,世家大族贵女流落在外,清名可能受损,这样一来,等嘉宓归家,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和他的婚事恐怕都不能继续下去,更有甚者,恐怕都无法继续与朝中像样的世家联姻。 谁知道流落在外的贵女会遭受什么? 他信嘉宓,旁的人却未必会信,这世间最能粉碎一个女子的便是流言蜚语。 再者…… 楚澈有些头痛,想起小姑娘娇娇滴滴的模样,显然不是能吃什么苦的样子,往日里他若是能娇纵便娇纵着,现如今,流落至民间,她一个弱女子,恐难以为继。 想到这里,楚澈的心头又觉得沉了几分,他铺开了郡守送来的地图,对照着查了一遍,这条路想要消失,最好的办法就是通往码头,建康城内无论是他,亦或是王家父子,都已经翻来覆去的想尽办法寻过,都没有什么结果,唯一的可能性便是嘉宓早就去往了城外。 若是不在城内,那即便将整个建康城翻个底朝天,也无法寻到嘉宓。 策略恐怕早就该改变。 “这条道上想要出城,只能行水路。”楚澈微微垂眸,接着道:“那日经过的商船有卖侍女去前往吴郡的。”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将高门贵女带出去,只需要这艘船上载满了人,其他人不认得嘉宓,混在其中,想不被发现,简直易如反掌。 若是他所料不错,嘉宓应是从水路被带往吴郡。 楚澈手指轻轻摩挲过案板,他低声道:“父皇那边是有事让去吴郡监察对吧?” 许之可躬身拜道:“陛下是让人去出京监察,但此事您之前不是推脱了吗?” “此一时非彼一时。” 先前是为了收敛锋芒,而今是因为嘉宓流落在外,他不能不管。 如果不借着这个名头,他没有正规的理由离开建康。 “去准备人手,跟我去吴郡。”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先去修书一封给吴郡太守,要他帮忙留意。” * 嘉宓就这样在谢砚之的养父母家中暂住了下来,她身上的玉佩和黄金虽然作为装饰不算多,但也换了不算太少的银钱。 她拿了一半的银钱给张氏,四分之一银钱去换了很多精美的绣线,另外四分之一的银钱,她给了谢砚之。 这钱给到谢砚之的时候,他起先是推拒的,而后嘉宓硬是把钱塞到了他手里,小姑娘声音里带了点坚持:“你就收下吧,我看你之前是去云华寺做工,就是为了钱去看书还有治伯母的病吧?” 话说到这里,谢砚之默了半晌,抬眸看向她:“你……” 他未曾想过,他并未言明,嘉宓却能将事情的原委弄得一清二楚。 茅草屋里的光线从门缝的一角透露出来,映射在嘉宓的侧脸上,斑驳的光影似一道明暗的分界线,他与她之间,本就是不该有交集的两个人。 谢砚之不信什么佛理,相比较佛理而言,他更相信事在人为,只是为了抚养他的养父母,他便也想着信一信。 他去云华寺做工一来是为了赚钱,二来是听闻在那里诚心叩拜,至孝之人便有机会治愈父母的恶疾。 这是虚无缥缈之说,但张氏待他如同亲生儿子,他便也想去试试,若有所成,便是最好,没有,也无甚后悔。 还未等谢砚之说出什么反驳的话,嘉宓就将手中的银钱塞入了他的手中,接着道:“这些也不算什么,你先拿去用,况且,我自己还有办法赚钱呢,你别管。” 她说完这段话的时候,谢砚之有些错愕,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就算再藏得住心事和沉稳,也会有破绽。 谢砚之声音微顿:“你怎么赚钱?你有什么会营生的活计么?” 不怪谢砚之这样想,这几天嘉宓跟着林有为和谢砚之,想体验一下种田的事,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但是她没做多久,手上和脚上便磨出了水泡。 惹得邻居家的农妇都笑出了声,接着道:“你家那个新带回的小女娘,着实是有些娇贵,但谢砚之这么喜欢读书,或许就喜欢这么娇里娇气的小姑娘。” 这话就是在明着嘲讽,只是没把话说得那么直白而已。 她确实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一点上,嘉宓自己也不能够辩驳,毕竟她从小就没做过这样的活。 那家农妇的女儿喜欢谢砚之,想嫁给他,都说了可以不要彩金,但是这件事还是被谢砚之拒绝了,许是心里有气,就无缘无故的往嘉宓身上发。 这段日子,不少人都背地里议论,娶了嘉宓这样的姑娘除了能当摆设,其他的一无是处。 这些话嘉宓听在耳朵里,倒也不做他想,其他人嘴里的闲言碎语,若是她还是十三岁的时候,恐怕会闷着哭上很多天,但她现在已不再是十三岁的年纪,自然不会往心里去。 许是想起了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谢砚之的眉微蹙了几分,接着捏着那袋碎银子,低声开了口:“若是因为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这句话的意思嘉宓也明白,大意就是不要因为闲言碎语就主动把大部分钱都给林家,他也不需要这个钱。 “我不会在意那些。”嘉宓将碎银子的袋子重新推回谢砚之的手中。 “你喜欢看书,也需要钱。这只是我希望你可以多看书的一点想法,仅此而已。” 四目相对之间,谢砚之平静的表情下难得的出现了一丝裂痕。 10、流言 她算是知道,为何在前世,刚回到谢家不足三年的谢砚之会在一众谢氏子弟中脱颖而出。 之前不明白的事情,现如今嘉宓也看得分明。他喜欢读书,在他的屋子里,嘉宓发现了一摞厚厚的笔记,那些书借过来是要还回去的,并不能够在人家的书籍上随意增添阅书笔记,谢砚之只能自己誊写抄录,将对于书中言论的心得记录在其中。 “我房间的那些笔记……是你帮我整理的么?”迟疑了半晌,谢砚之还是问出了口。 “嗯……”嘉宓清咳了一声,把眼神望向别处,接着开口道:“你是不是,不喜欢?” 她语气里是明晃晃的小心翼翼,这事她前世做顺手了,以前她同楚澈成婚的时候,总喜欢去帮楚澈整理他桌上的各类书籍,楚澈倒也不拦着她,整理得习惯了,看到谢砚之桌上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书和笔记,她便下意识地分门别类收了起来,若不是谢砚之提起此事来,嘉宓都快要忘得一干二净。 她心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让人生厌。 在嘉宓的思考范围内,对与错,向来都是泾渭分明,她不会因为环境的改变而怨天尤人亦或是自暴自弃。 不能改变环境的前提下,不如尽早让自己适应,但很不幸,前世养成的很多习惯,也不是那么容易改掉的。 就像随手整理书籍这事,嘉宓知道不合理也不合乎规矩,但她还是做了。 “不算不喜欢。”谢砚之眉眼低垂,察觉到嘉宓的眼神有一丝闪躲,明显是担心自己做错事,为了缓和气氛,他低声道:“只是,你不必如此费心。” 其实一开始,他明显不太信任嘉宓,毕竟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小女娘,生来便是金尊玉贵,谢砚之心底隐隐约约有个声音。 她与他终究是不同的。 嘉宓生来是众星捧月的存在,这些事,她应当不会做,其实他一开始对世族便不抱有什么好感。 他这些年,看到太多的世族欺男霸女,抢占田地,将土地高价租赁给平民,又让平民劳作,最后人头税还要负担在百姓头上。 朝廷的选官制度向来都是九品中正制,上品无寒族,下品无势族,谢砚之自从有记忆以来便将这些都牢牢地看在眼中。 寒门子弟纵然苦读十余载,亦或是天纵奇才,都不能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才,穷苦的读书人只能在朝中做小官,想要施展才华,为民请命,却是万万不能的。 谢砚之垂眸望去,少女身着粗布麻衣,却难掩其风华绝代,她眉眼虽未完全长开,却端得是一副好相貌,恍若洛水宓妃。 和她的名字,最是相称不过。 谢砚之眉睫轻颤,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嘉宓察觉到他情绪里的异常,倒也不放在心上,她只觉得许是这些天来拖累了他,谢砚之不好直说罢了。 “我知道,可能在你眼里,觉得所有的世族子弟,看其他人,都是分三六九等的,也可能……”嘉宓说到这,觉得有些语塞,但还是把话说完了:“觉得如果是我,可能会瞧不起你,或者是嫌弃现在的境遇,可是——” 嘉宓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无奈,她终于能够理解,为何谢砚之从始至终,都会觉得她当时劝他去陈郡谢氏认亲是无稽之谈,许是她前世被保护得太好,不曾见过世族子弟对待平民的不同面孔。 现如今才是明白的,谢砚之在林家这么多年,受过的苦楚会有多少。 似乎她以往,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天真。 嘉宓看了一眼桌上贴着的那句,接着转过头望向谢砚之:“你喜欢韩非么?” 听她这样一说,谢砚之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曾随手写在上面的批注,正是那句。 “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1 谢砚之的身形微顿,瘦削而又苍白的指尖轻抚上那张纸,黄昏的风无端的从窗棂吹入,将竹叶吹进了暗沉的房间。 落日的余晖洒落在他的侧脸上,为他的侧脸镀上了薄薄的一层金色。 谢砚之摇了摇头,他低声道:“并非如此,我只是觉得,法治人存,仅此而已。” 他上一世也是主张法治,这一世看来并无不同,只是嘉宓却很好奇现在还未步入谢家的谢砚之到底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从前她好奇的,不该问的,她没能问。 如今想问的,她便问了。 “你为何会觉得只有法治才能让天下太平?那些有名的酷吏和严峻的刑法,百姓苦不堪言,就连秦朝之所以灭亡,都有那句天下苦秦久矣作为支撑。”嘉宓接着抬起头,她的目光与谢砚之的目光在空中交错开来:“严苛刑法,如商鞅,最后也无人保得住他。” 后面的半句,她没能出口。 现在问得又太早,没人知道商鞅是否后悔。就像她当年直到最后,也不明白谢砚之可否后悔过一瞬间被他牵挂的百姓攻讦的结果,可有半分觉得自己不值得。 她从他借阅的书籍中是见过《商君书》的,嘉宓之前对这些不感兴趣,但也略有涉猎。 《女诫》和《女则》这些书,王焕之是有让她读过,但嘉宓不肯读,她感兴趣的书五花八门,但绝不会觉得,女子就该只能读女德这样的书,留在深闺,做一个好嫁娘。 所以在一众的大家闺秀里,她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她虽然长在深闺,囿于这方寸之地,但心早就随着书本飘到了其他地方去。 “……”听到她这样问,谢砚之轻抬眉眼,如蝉翼般的睫羽轻颤:“我以为你不会读那些。” 世家大族的只会清谈误国的摆弄玄学,说着咄咄怪事的子弟们不喜欢这些,那些心比天高的小女娘们更不会有什么人看这种书。 而且。 他身边很多人都说他,读书没有任何用,他不能靠着这改变自己的命运。 就算他再才华横溢,他也只不过是个农户家的养子,只有林家夫妻相信他。 除了林家夫妻外,她是第一个关心他读书,不会觉得他浪费时间,痴人说梦的人。 她只不过是尚且年幼的小姑娘,却能说出如此多的道理。 “我不知道商君如何想。”谢砚之默了半晌,低声道:“每个人都会在不同时期做出不同的抉择,他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但我想,他也会知道古往今来的变法者,大多都是毁誉参半,结局惨淡,但重来一次,他依然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他这样回答,嘉宓有一瞬的错愕。 现如今的谢砚之,不过才十三岁而已,却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甚至隐约有一种预感,其实从始至终,谢砚之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不是不明白。 只是在平静地疯掉。 * 雨下了几日,终于有放晴的迹象,这几日嘉宓帮着张氏做了些家务,起初张氏并不愿意用嘉宓的东西换来的银钱去买什么,最后还是林有为看不下去,同嘉宓一起劝说了张氏许久,她才收下,去换了东西。 今日天气好,她打算出去透透气,顺便寻找一些刺绣的灵感。 身为高门贵女,嘉宓从小便被教导琴棋诗书,女红这样的女子闺阁必备技能,也是她所涉猎的。 她自认为刺绣技巧可以比得上京中最好的绣娘,前世她出嫁时,盖头上的凤凰就是她自己绣的,当时成亲之前,内庭派人来过问过,担心嘉宓非要自己绣,会在皇子妃的婚典上贻笑大方。 但当宫中女官亲自查验过嘉宓绣的盖头时,却先是神情凝重,而后是赞叹不已。 “九娘子这刺绣技艺,甚好……怕是京中再难找出第二位与您匹敌。下官这就去回禀陛下,属实是小看了九娘子的能力。” 但其实嘉宓对此事并不觉得有什么怨言,其实质疑她能否做好也无可厚非,毕竟是天家姻亲,又是王氏嫁女,她从不做什么没有准备的工作,要做,便要做到最好。 只不过,如今她太久没碰刺绣,不知还能不能做好。 嘉宓看了看她挑好的绣线,都是上等,应该够织一些小的刺绣图,荷包什么的完工的快,价钱又不算太贵,在吴郡地区的一些富庶人家,应当大部分都买得起。 若是能将这些刺绣卖出去,销售到好人家里去,让那些小姐们戴着,便不会愁其他的什么了。 只是嘉宓要去借织布机的时候,隔壁农户方家的女儿方芸是嘲讽她的,就连附近十里八乡的村民和林家相熟的也不太赞成这行为。 因为借一台织布机回家对普通偏远乡下的人家而言,价格还是太高昂了。 这流落在外的富贵人家的小女娘,和旁的普通人想法就是不一样。 更有甚者,劝林有为的话,嘉宓也听到了:“林大啊,你家砚之新带回来的那个小女孩什么来历?怎么好端端地,非要借织布机,这东西可不算便宜……你当心,她借了后又要买回来了,前头说着叨扰你们家,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现如今怕不是想着让你们有愧,好花更多的钱在她身上?” 那户农户平时也与林有为交好,叫许大力,是成天跟他一起劳作,偶尔还去山里打猎的关系,两人关系一直不错,只是他看不太惯林有为捡回来的谢砚之。 “当初捡回那个孩子,我说让你把他改了你家的姓,你非是不听,还有如果变卖了他父母留给他的那个所谓信物,你早就不是过得这个穷日子了。” 他顿了顿,又恨铁不成钢的接着道:“你养这个孩子又有什么用?不是同姓的孩子终究不是一条心,他还给你们带了个累赘回来。” “大力,别说了。”林有为摆摆手,正色道:“这是我的家事。” 明亮的日光下,嘉宓抬起头,望见夹着刚借回来的书的,额头上还带着汗滴的少年,他刚做完农活,就拿着打工省下来的钱去集市里借了新的书。 听到这番话。 谢砚之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嘉宓不屑于流言蜚语,是因为前世听得多了,算上游荡在世间的那些年,加起来都快有五六十岁,心境自然不同以往。 可谢砚之不同。 一碧如洗的天空下,斑驳的光影洒落在他身上,半明半暗之中,嘉宓看到他的嘴角向下弯了一瞬。 而后转头走出了门。 像从来都没有回来过这里。 11、孤独 谢砚之没有回去,他提着书,去了离村落有段距离的茶摊下看书。 茶摊是居住在这附近的一位老学究开的,这位老学究姓陈,名叫陈弦,上了年纪,四十几岁,之前也曾通过九品中正制的方法进了朝中做了县令,因为是非势族的文臣,所以即便身有才华,也无法受到重用。 凡是九品中正,定会以衡量对方有无家学渊源,抑或是在朝中是否有得力的支柱,可惜陈弦都没有,所以他只能被定位为下品,出头的机会也少之又少。 久而久之,陈弦便也放弃了为国效力的想法,庸碌的做着朝廷的普通官员。 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许是对这世道心灰意冷,便带着妻儿离开,回到吴郡隐居。 索性祖上产业颇丰,也算是个小小的富户,所以在这里开茶摊,也只是为了写些散记。 见到谢砚之又来了茶摊,陈弦倒上一壶茶,叹了口气,给他烧茶又倒入他的碗中:“又闷闷不乐的?前些日子村里的那些孩子抢你的书,想欺负你的事,你是不是没跟他们讲?” “你呀你。”陈弦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明明错不在你,为何不告诉林有为和张氏?这又不是你的错,白天受了欺负,还要做活,晚上又要去听他们的流言蜚语。” 这些事情其实与陈弦并无多少关系,他本就是到这里养老躲清静,十三岁的少年已经不算孩童,心智已近成人。 若是世族中的子弟,往往已在朝廷上领了一官半职,都正是会心机算计,想办法抱团排挤自己不喜欢的人的年纪,又怎么会是昔日里的垂髫孩童? 明哲保身的道理,世人皆知,陈弦一开始也不想过多评判,但谢砚之实在令他有些心疼。 而谢砚之只是低着头,沉默了半晌,并不答话,他手中借阅的书籍还牢牢地护在手里,今早上从集市里借了这本新书回来后,村里的几个孩子嬉笑打闹,觉得谢砚之每天只会读那些无用的圣贤书,以许家儿子许勇为首的少年把他团团围住,一哄而上,想去抢夺谢砚之手中的书。 “你把什么破书抱得这么宝贵?”许勇显然是一直瞧不上谢砚之这副做派,他还带着几个跟班的小郎君紧随其后。 平时谢砚之一直是独来独往,不和其他人亲近,主要原因是,村里没什么人喜欢读书,谢砚之除外。 那些小郎君们觉得读书也没什么用,这辈子兴许就是这样过,就算拼命地想出人头地,想得再好,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再者,谢砚之总是一副洞悉世事,通达明理的做派,也很是让他们不满。 他在村子里是不受欢迎的存在,几乎人人都知道谢砚之是林家捡回来的没爹没娘的野孩子,就算可能是富贵人家遗留下来的遗孤,但这么些年,也从未见过有人来寻。 结合谢砚之的身世,还有他爱读书的习惯,孩子们先入为主地会认为谢砚之是假清高,随了他早亡的父亲的爱读书的性子,在不爱读书的少年里,谢砚之这样是异类,也是不会被宽容的存在,况且偏远乡下的小女娘们都一心因为他的好样貌而爱慕于他,更会引起一众小郎君们的妒忌。 那些小郎君们自发地排外,孩童们的恶意有时过于明显。 于是就出现了早上的那一幕。 许勇指示跟班们去抢谢砚之怀里的书,但他就算被按在地上也不肯撒手。 几个蛮力做农活的少年去按着谢砚之,他还要护住怀中的书,双拳难敌四手,他被人按在地上抢夺,身上都抓出了红痕,却还是一声未吭,若不是陈弦撞见,制止住了他们,恐怕谢砚之身上还要受更多的伤。 他的衣服都被人抓破,却还是将书好好保存起来。 谢砚之方才回家的时候,小臂上也有红痕,却将其掩盖在衣服下,是不愿让林家人看到,却在进门时听到了那样的话。 谢砚之没说什么,也不愿让林有为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他有些闷闷地想着,或许他的存在的确是众人眼中的异类,或许他再怎么样努力读书,都不可能有商鞅那样的际遇,时势造英雄,而当今的朝廷不是会选贤举能的朝廷。 或许他读书,真的没有用,可他不想放弃他真正喜欢的东西。 但他也觉得愧对林氏夫妻,所以加倍地勤恳帮他们干农活,去云华寺为张氏祈福,自学药理,想帮身怀恶疾的张氏治病,好回报林氏夫妻的养育之恩。 所以他从不会将在村子里受的委屈告知给他们,谢砚之不愿让他们为难。 “陈伯。您不必为我费心。” 谢砚之低垂眉眼,将手中的书小心翼翼地展开,书籍没有破损,陈弦为他递了一杯热茶,见他什么都没说,知道他心中的想法,有些无奈的同时,又为他感到心疼。 只不过是十三岁的孩子罢了,就算这个年纪在朝中也可以以世家大族的背景入仕为官,但到底年纪尚幼。 陈弦想,若是谢砚之的生身父母还在,定不会让他过得这般为难。 谢砚之微微垂眸,山间流淌过的风将他的鬓发吹乱,他的头落得很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越是这样,便越是让人心疼。 他素来都只是安静地读书,似乎并不将他人的看法看在眼里,但是陈弦与他相识甚久,清楚地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他将自己封闭起来的保护色。 很多事情,并不是不会在意,而是当你无力去改变什么的时候,就算想在意的再多,也无济于事。 * 这村子里的路,嘉宓并不算得上很熟。 摸索了几次,也不知道这路到底还怎么走,幸亏村子里平日里有聊过几句天的长辈指点了嘉宓。 烈日炎炎,嘉宓穿着并不算习惯的草鞋,看了看手中绣好的荷包,还没借到花罗机,所以才刚织出来第一个荷包,有了花罗机,做东西的时效便会提升很多,刺绣的速度也会提升。 所以,她手中目前的荷包是她自己绣的。 嘉宓想,这一世她自己亲手绣的第一样东西,要送给谢砚之。 这些日子以来,嘉宓或多或少对谢砚之多了几分了解,与前世初遇时便是谢家子弟不同,这一世许是遇到谢砚之更早,所以她能见到他截然不同的一面。 刚住到林家时,嘉宓想,她大概能理解谢砚之为什么回到陈郡谢氏却还是想帮助寒门子弟,让他们有入朝为官,报效朝廷的可能,许是因为他知道了寒门的痛。 因为自己出身寒门,才了解真正的寒门学子的处境。 可是现如今…… 她却越发的看不分明。 并不是寒门子弟都对他抱有善意,但他还是一腔孤勇的去做了。 即便是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谢砚之也是一个十足的异类。 村子里的那些人,也都觉得他格格不入,张氏将谢砚之捡回来的时候,谢砚之的父母将陈郡谢氏的玉佩给他,那物价值连城,本是让他回到陈郡谢氏的物证,结果却变成了一柄双刃剑。 那些普通的平民大多都不是同林有为和张氏一样善良,因为在他们看来,生在富贵百姓家本就是遭人憎恶的一件事,况且那样值钱的东西在村里的村民看来,便是一笔从天而降巨额的财富,能守得住本心不去变卖,是很难的事情。 对于这些普通人而言,他们通常都只愿意见身边有关联的人过得更差,而不是更好,因为那样会有妒忌的心理产生。 更遑论,谢砚之因为外貌的过分出众,引起了无数村里小女娘们的爱慕,同岁的小郎君们自然会嫉妒不已。 嘉宓有时觉得自己看不懂人性,谢砚之读书本身也与他们无甚关系,就算爱慕他的人众多,也不是他蓄意勾引,为何会被排挤? 他自始自终,好像都没做错过任何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嘉宓不由得想起了和氏璧的道理,她有时甚至在想,是什么驱使着谢砚之还能坚守初心,不去憎恶这一切,成长为即便世人诽谤,众多污名在身,仍然坚定不移的去做他想做的事情的一介直臣。 他到最后,会觉得难过,不值么? 邻居家的李氏说,谢砚之经常会去村口的茶摊一个人看书,因为没有人和他一起,村子里不分昼夜要读书的人只有谢砚之一个。 嘉宓起初不太清楚那条路该怎么去,毕竟她在村子里很少会出门,这些日子先研究的是如何想办法赚钱,不然总是借住在其他人的家里,却不创造什么财富价值,她会觉得羞愧。 她从不愿白白欠人人情。 思绪回笼,嘉宓顺着李氏告诉她的路线,终于找到了她口中所说的茶摊。 隔着很远很远,嘉宓看见那人坐在树荫下安静地读书,初夏燥热的风吹拂过谢砚之清隽的侧脸,斑驳的阴影在他脸上投射出不规则的光晕,一片叶子落在了谢砚之的发端,让她无端地想起了前世,他也总是喜欢一个人安静地看书。 重活一世,很多事情发生了改变,可是他的热爱与习惯,还与前世别无二致。 她一时间看得愣了神,没敢上前打扰,却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低笑声,嘉宓回过神来,望见一位儒雅的老学究,年纪约莫在四十多岁左右。 那人身着的衣服看起来做工有些考究,大抵不是这村里的人,联想到李氏和她提过的茶摊的主人陈弦,嘉宓心里隐隐约约明白了,这便是曾在朝中做过一段时日的县令,现如今在这里养老的陈弦。 陈弦见她陌生,面庞素净,举止投足间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高雅,也不似这村中普通的小女娘,将茶水沏了一杯倒给她,语气里带了几分逐磨不透的笑意:“真稀奇,兰衡之前带回来的女孩子便是你吧?” 倒不是陈弦八卦,只是因着谢砚之样貌极好,十里八村里爱慕他的女娘不在少数,他从不会回应,更别提带回家。 况且,还算个出身富贵人家的小女娘。 他在见过嘉宓之前,心里便有几分好奇。 陈弦原以为这个小女娘或许和传闻里一样,是娇生惯养习惯了的,不通事物,一见方知,果然又是闲言碎语。 “是我……”嘉宓顿了顿,接过茶水道:“多谢陈叔,谢砚之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陈弦想了想。 默了半晌,看向远处认真阅读的少年,声音变得很低。 “除了你,他没什么人来往。” 12、忍让 初夏的风有些燥热,嘉宓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抿了抿唇,她忽然觉得喉头有些不适,抿了一口茶,那茶却是苦涩的。 茶闻起来是香的,可到了她的唇边,那丝细密的苦意便变得愈发的明显。 听到那句谢砚之在这里,没什么可以来往的人,虽然嘉宓前世一直清楚谢砚之独来独往,但从未想到过,她如今切身的听到这句,会有多难受。 嘉宓顿了顿,抬起脚步,她低声开口道:“陈叔,我现在过去的话,会打扰他吗?” 谢砚之读书的时候,总是聚精会神,鲜少有人能打扰到他,嘉宓前世就钦佩他这种做什么事,都能静心下来认真揣摩的性格。 她想,若是常人做什么事都有这样坚韧不拔的性格的话,那么这世间很多事情便会变得简单很多。 有恒心有毅力的人,做什么事情都会比常人成功。 但嘉宓却无端地因为谢砚之这样的处境感觉有一丝难过。 前世她做皇后时,曾听闻谢砚之与朝中的其他大臣总是很难亲近在一起,但又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所以便先入为主的觉得应该各打八十大板。 从前她读书的时候,只觉得要三省吾身,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所以在那时,她也是这样想的,她觉得谢砚之对任何事都太冷静,又古板得太过分。 若是他能和颜悦色些,或许在朝中的风言风语便不会那样多。 现如今嘉宓才知道,她还是想得太理所当然了一点。有的时候,很多人,很多事,或许很难说清楚,并不是她想要如何,便能将事情发展的如何。 就如同大多数人讨厌你,厌恶你,也许也并不需要一个确切的原因,他只要讨厌你便够了,哪里需要一些什么其他的原因? 这些日子以来,她见到谢砚之总是早出晚归。 也明白无论他身处怎样的环境,都会很好的将自己做得与他人不同,但嘉宓忽然发觉,她自己也竟然忘了,现在的谢砚之尚且年幼,又怎么能与她记忆中那位不苟言笑的谢宰辅等同? 那时她明白他不在意,却不知为何。 现如今嘉宓清楚,原来,被中伤的次数太多,也会不在意的。 见她神情似有恍惚,陈弦大抵清楚或许是因为他方才的话,嘉宓有些感慨,他顿了顿,轻声笑了出来,望向一旁尚且还在发愣的小女娘:“你过来不就是找兰衡的么?怎么,又不过去了?” 他这话意有所指,陈弦明白嘉宓的顾虑,他虽然是第一次与嘉宓见面,却也能够从她的举止中看得出,她不同于其他的世家子弟,虽然陈弦曾经入朝为官的时日并不算太长,但他也总不是个傻子,也曾与一些世家大族的子弟接触过,那些与世家大族的小郎君们相比,嘉宓显然是那种异类之中的异类。 单单说起陈弦曾经与之相处过的几个小郎君,即便没有什么深交,他都能感受到他们傲慢的本质,这份傲慢的来源本质来自于他们的父辈,甚至于祖辈。 之前对于嘉宓的了解,大半出自于乡野中的闲谈,世家大族的女娘们没有几个能吃得了在村野里的这种苦,起初陈弦也只是当成笑话听听,那些风言风语,因为他自身对势族的了解,便也先入为主的信以为真,如今看到嘉宓粗布罗钗,倒也觉得自己这些年来甚是白活,居然也没有谢砚之这样小的年纪那样通达,明白人云亦云的道理。 嘉宓不清楚陈弦心中所想,她抿着唇,看了看手中新织好的荷包,这是她这一世第一次尝试自己绣东西送人,前世死后在这世间游荡的太久,她甚至都有些恐惧自己的记忆会变得生疏,虽然东西做是做了出来,但一想到是要送给谢砚之,她还是觉得有种莫可名状的感觉在心头。 毕竟前世,她送他任何东西,他都不肯收。 嘉宓还记得他那副过分清正的模样,她前世时,曾因一次意外,偶然流落街头,那时嘉宓只想去看看民间的穷苦百姓到底是怎么生活的,这件事发生在她前世故意捉弄谢砚之之后,那句“娘娘这样的人,也是知道百姓疾苦的么”她一直都无法忘却,所以嘉宓才想自己去亲眼看看百姓都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 所以在楚澈民间巡游时,她选择一个人偷偷的跑掉,因为以楚澈的性格,必然不会容忍嘉宓独自溜出去,这本质对她的人身安全也并无任何保障。 她独自选择出逃的那天夜里,不知震惊了多少人,嘉宓自己对民间的地形不甚了解,身为高门贵女,她平时能够去的地方屈指可数,做了皇后以后,自有无数的天家教条在束缚着她。 所以她其实活得并不自由,能独自一人跑出这样远的距离,已经是她那身为琅琊王氏女娘乃至身为皇后的一生中,做过最出格的事情。 她活着从来都不自由。 因为她人生的前十余年,是身为琅琊王氏的女娘而活,而她这不过短短三十年不到的后半部分的人生,却要身为天家的皇子妃而活,身为楚澈的皇后而活,世俗礼法所教会嘉宓的向来都是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坦率地知道自己受百姓供养,却不能够体会百姓的疾苦,她其实同谢砚之一样清楚,任由势族继续发展下去,朝廷也不会有什么未来。 可这些一切的一切,她不能仅仅站在她以为的角度上去看问题,因为她在所有身份之外,于她自己而言,无法摒弃的是她身为琅琊王氏女娘的身份。 因为是琅琊王氏的女儿,所以在王氏全族蒙难之际,她无法坐视不管。 或许对楚澈而言,对天下人而言,势族的衰败都是改革路上的必需品,可于她而言,却是她的血脉至亲。 那次出巡,其实嘉宓出走,一是因为她作为族中最受宠的小女儿时过分娇纵,她总以为自己被呵护起来见到的才是真的,所以不信谢砚之的话所以想要证明其实并非他说得那样,她不懂百姓疾苦。 二是…… 她真的想弄清楚,一直以来,是她受到的锦衣玉食的教育错了么,她不愿让自己一直蒙在鼓里,只做王氏那个懂得安逸享乐,而不懂民生为何物的小女娘,她不想,也不愿。 被找回的那天夜里,嘉宓灰头土脸的蹲在地上,她抬起头,望见来见她的人是谢砚之,那人身形清正,绯红色的官服上还带着刚落下来的茉莉花,离得近了,依稀闻得到他身上茉莉清浅的香气。 他声音也是冷冽的,似乎并不对她这副落魄模样抱有什么怨言,谢砚之微微垂眸,弯下腰身来,低头看她:“娘娘,该回去了。” 嘉宓那时心里只觉得有些委屈,她这样落魄的模样被谢砚之撞见,原以为他会因上一次的恶劣而对她冷言相向,可是谢砚之什么都没说,那时他已经是名满天下的谢宰辅,却仍然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轻易下定自己的判断。 嘉宓见过的无数势族子弟,在有权势时,难免会对曾经奚落过自己的人有所怨言。 但谢砚之不同,他向来君子风范,为人光风霁月。 嘉宓扪心自问,她并不能如此。 这一世重新开始,她也想看看谢砚之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后面的模样。 她以前想过很多次,现如今见到,好像只有心疼。 * 思虑半晌,许是这一世身份与前世不甚相同,她也不会再拘泥于那些莫须有的身份,重活一世,嘉宓便只是她自己而已。 因为陈弦的鼓舞,想了想,嘉宓最终还是提起裙摆走到了谢砚之的面前。 她已经把脚步放得很轻,但由于距离的缩短,行动的声音还是大了些,难免惊扰到面前的人。 谢砚之在看书,一旁的茶放了许久,早就变凉了,那时谢砚之独自走出家门的时候,嘉宓隔得太远,来不及细看,现如今离得近了,她低下头,便能借着浅薄的光晕见到谢砚之的手腕处有明显的红痕。 嘉宓低下头去看谢砚之的瞬间,那人也刚刚好抬起头来,在与她对望。 这样近的距离,自从她来到林家的这些天里,再没有过,嘉宓抿抿唇,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活灵活现,生气十足地望着面前的人,他方才抬起头的瞬间,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很平静,却让人害怕直视他的双眼,因为可能会被看穿一切,让嘉宓无端地想起前世的对望,也只有那样一瞬间,她又迅速地把自己抽离回来。 他们这一世再没有那样错综复杂的身份,她也不用担心他劝她自重,毕竟她也无婚约在身。 “你的伤,是怎么回事?”嘉宓一本正经地把他手中的书卷抽出来,十三岁的小女娘稚气未脱,语气却莫名地有些上位者的气质。 谢砚之知晓他们本就是萍水相逢,她以后会和他走完全不一样的路,到底不愿让她知晓过多,他试图将手从嘉宓手中收回来,声音低沉而又平静:“无事,只是一不小心伤到了而已。” 这句话说完,他微微低下头,将手腕处的红痕试图掩盖起来,只是下一秒,他还未来得及彻底将动作做完的那只手却被嘉宓按住,她把他的长袖掀了起来,语气里带着莫名地肯定:“你骗人,这根本就不是你自己不小心弄的。” 树林阴翳,不甚明朗的日光下,斑驳的光影映照在嘉宓稚嫩的脸庞上,两个人的影子同时拖在地上,被错位的光影拉得很长。 靠得再近些,连心跳声都可以听到。 “受了欺负为什么要忍着?” 嘉宓声音轻轻,接着道:“难道一味忍让,就是你所谓的君子之道吗?” 13、丛生 谢砚之堂堂正正,从来都是君子风度,嘉宓前世便知晓。 但是,君子风度并不意味着要一味的忍让。嘉宓心里涌上来一阵莫可名状的情绪,她低下头,仔细又认真地摩挲了一下谢砚之的手臂,青紫色的印记混着一条长长的红痕,显得格外刺眼。 谢砚之微微垂眸,逆着日光,他看得到被树叶透出来的光晕照耀着的小娘子,她眉目清秀,神情认真,表情上虽然还带着稚嫩,却是他从未见过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心疼。 谢砚之:…… 她为什么会心疼他? 明明他们之间,什么关联都没有。 第一次见面时,这位王家的小女娘就对他过分得熟络,可他们从前并无任何交集,她却能准确的叫出他的名姓。 谢砚之下意识地抗拒这样的接近。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拒绝,便感觉到面前的小娘子的柔荑覆盖上了他的手,接着从袖口拿出了一瓶金疮药,洒在谢砚之的伤口上。 轻微的刺痛感让他清醒了些许。 谢砚之喉头仿佛被哽住,他微微抬头,声音变得很沉:“君子之道,在乎顺遂本心,仅此而已。”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如果不是嘉宓认真捕捉,几乎要捕捉不到,她默了半晌才接着开了口:“你不屑与他们为伍,但也要做到能够自保,不是你任人欺凌,不去反抗,他人的恶意就会消失的。” 这话倒不是虚伪,而是出自真心,嘉宓虽然从小生在琅琊王氏一脉,被爱护得很好,但也明白世家大族里那些排挤他人的见不得人的手段。 她做楚澈的皇后时,起初也有无数的贵女想要陷害她,将她从凤位上拉下来,好取而代之让自己成为楚澈的皇后。 那些人阴暗下作的手段不胜枚举。 她不对她们抱有敌意,但敌意自会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想要让自己不沾染任何阴暗,又哪里那样简单? 她顿了顿,将药膏涂抹得更均匀了些,又接着道:“恶意来临的时候,你也应当反抗。” 曾经嘉宓也厌恶这世间无休止的算计,她本以为枕边人会有真心。 可到头来,什么都是假的。 她这番言论让谢砚之有一瞬的恍惚,他不去反抗,不去斗争,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不屑于那样下作的手段,而是因为,他不愿意给林家夫妻增添困扰。 到头来,人言可畏,无论事情的经过如何,三人成虎,他从不畏惧这世间的流言蜚语,更不在意其他人如何看待他,但谢砚之却不愿让抚养他多年的林家夫妻更加为难。 谢砚之的眸光微黯了一瞬,他没再多动,看向面前小女娘的眼神里多了分说不白道不清的情绪。 “我知道了。” * 嘉宓那日强硬地将荷包塞到谢砚之的手中。也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佩戴。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要谋求在吴郡赚钱的办法,她当了东西,也不能够坐吃山空,从前在世家时,她被众星捧月,但流落民间,该吃得苦还是要吃。 张氏看着嘉宓租来的花罗机,并不是很上手,贫穷人家没多少人见过这东西,因着人手不够,她一个人无法完成批量生产,嘉宓还让张氏将邻居家的李娘子叫过来,一起做不同的绣样。 绣样的纹饰是嘉宓自己亲手绘出来的,身为王氏贵女,嘉宓的绘画是由名师亲自指点的,自然在创作方面不会太差。 “嘉宓……我若是把你这布绣坏了,你会不会怪我?” 张氏和李氏看到嘉宓买的布都实属上等,确实怕把这么金贵的东西弄坏了,再者她们平时绣的纹样简单,这样复杂的纹样并不多见,不是专门的绣娘,有这样的顾虑在所难免。 “是啊……”听到张氏这样说,李氏也有些忐忑,接着开了口:“莫不如我们先用其他布试试样?这样好的东西,糟蹋了怪可惜。” 嘉宓自然明白两人的意思,但是不同的布料绣的方法也不同,若是一直畏首畏尾,而选择不去上手,恐怕很难把绣样做好。 先前嘉宓已经为她们演示过了花罗机的使用手法,她们大抵也明白了,现在只差实操部分,嘉宓甜甜地笑了起来,接着开了口:“二位不必担心,总要实操的,况且这工艺对你们并不算什么难事。” 二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决定上手试试,李家娘子年轻,见嘉宓这样说,胆子也大了一些,终于肯上手尝试如何使用花罗机。 “哎!好像真没这么难!嘉宓,你快看看,这样成不成?” 两刻钟过去了,李家娘子终于从花罗机上下来,她起初上手的时候还不太敢用,但不消多时便已经摸透了其中的门路,再加上她本身也算得上是技艺娴熟的绣娘,便能将一个荷包的雏形迅速的勾勒出来。 “确实不错。”嘉宓点点头,接着道:“就是这样没错,麻烦李娘子了。” 因着李氏的大胆,张氏也跟着做了,有样学样,果不其然,没出什么问题,不多时,她们便摸清楚了花罗机的使用方法,将绣荷包的速度提升了许多。 一整天下来,荷包做了不少,嘉宓按照讲好的工钱分发给了张氏和李氏。 没过几天,新来的小娘子给人发工钱做手艺活儿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周遭村子里手艺上乘的绣娘也都来应聘。 * 谢砚之隔了几日再见到嘉宓时,便见到她怀里抱着一大堆荷包正准备出门。 嘉宓抬眼时,正与他四目相对。 这样的距离似乎有些过分得近了,她觉得抬起头来,或许就能碰到谢砚之的下颌。 “你回来啦,我刚打算出去想办法卖荷包。”似乎是怕被误会给他做的荷包也和他人没什么区别,嘉宓又解释一句:“和你的绣样不一样,你的是独一无二的。” 没等谢砚之开口,嘉宓自己先解释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下意识的话语出卖了她。 这句话说完,嘉宓不知道谢砚之到底会怎么看,清了清嗓子,等待面前人的回应。 “嗯,谢谢。” 谢砚之的回应出乎嘉宓的意料,他会同她为了之前那个硬塞给他的荷包道谢。 那日谢砚之什么都没说,她还以为他不喜欢这些女儿家的东西,没抱什么希望,却听到了意料之外的答复。 嘉宓喜出望外。 她转过身,顿住脚步,接着把怀里的荷包拢了拢,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为你设计的那个,我花了很长时间设计图样,不懂你的喜好,但我也希望你喜欢。” 少女的声音像银铃一样轻快悦耳,清晨的雾气缭绕,雾气朦胧中,谢砚之窥见她的眉眼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雀跃。 他踌躇良久,却想不到其他可以回应的话,还是应了声:“我很喜欢。” 这是他第一次收下礼物,从前也不是没有心仪他外貌的小女娘送他东西,但谢砚之从来没有收下过,他不愿承人情,也不愿意接受那样的他不能给予回应的喜欢。 可是嘉宓不同,她赠予他荷包,好似只想要他开心,她与其他的士族女娘都不甚相同。 “你喜欢就好。”嘉宓听到这句话,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勾了几分,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年纪尚小,这样看起来过分得玉雪可爱,十三岁的少女总是天真而又烂漫,俏皮得像一只张开翅膀的蝴蝶。 谢砚之微微垂眸,远处的晨风将他的广袖吹起,嘉宓看到他腰间挂着的正是那日她赠予他的荷包。 原来他不是嘴上说说,而是真的把她送的礼物放在心上。 见到东西被谢砚之好好收纳起来,嘉宓没再说什么,又塞给了他几块桂花糖,转身离去。 曦光落在她的身后,拉出很长的一道背影。 不知为什么,谢砚之恍惚间觉得她纤瘦的背影有些落寞。 “兰衡,你在做什么?” 看到谢砚之望着嘉宓远去的背影发呆,张氏将晾在院子里的衣服上拿了下来,转头看向他:“人都走了那么远,你还看?” 话语里带有明显的揶揄和打趣,许是知晓这个年纪总会有那些有的没的之类的旖旎情思,张氏也看得出来,谢砚之待嘉宓与旁人不甚相同。 手中的桂花糖被谢砚之捏在指缝里,几乎快要捏碎,他抬起头来,眼神没什么变化,却将桂花糖收拢进荷包里:“没什么。” 他不回话,张氏望着嘉宓远去的方向,叹了口气,意味深长:“这姑娘是个好孩子,只是——” 这半句话没说完,但其中的话也并不难猜。 这些时日的相处,张氏都看在眼中,对于谢砚之而言,嘉宓是唯一一个特殊的人,从来没人能被他带回来,更不会能和他这样相处,但她也明白,这位小女娘出身并非常人能及。 张氏想了又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把话点得过分明晰:“她的家世,恐怕不是我们这种人家能高攀的起的。” 九品中正制,向来泾渭分明,士庶之别,又何止是天堑二字就能概括? 张氏不知道嘉宓是琅琊王氏的九娘子,可谢砚之却是知晓的。 谢砚之微微垂下头,风把他的鬓发吹起,晨光熹微,斑驳的光影打在他的侧脸上。 “我明白。” 琅琊王氏的嫡女,开府仪同三司王焕之的女儿,未来天家的皇子妃。 从来不该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14、错位 清晨山间的路并不好走,嘉宓带着的荷包有些多,一个人满满的抱了一整怀。 她拿着碎银子雇了一辆马车,李娘子跟着嘉宓一起去卖荷包,帮她找摊位,也可以带她去看看什么样的店面更方便,这当然是嘉宓提出来的邀请,毕竟她从未一个人跑到过吴郡偏僻的乡下。 那天去云华寺被绑架的事还心有余悸,嘉宓出门带了面纱,心里暗暗长叹了一口气,她的确再不想碰上那群人。 不知道那些人还会不会再来寻找她和谢砚之,那天谢砚之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那艘船上,这都是她未曾想到的事情,只可惜,对方的嘴太过严实,她怎么都撬不开。 嘉宓这几日组织绣娘们做活,几日都没怎么合眼,她有些困倦,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她听到马车戛然而止的声音,抿了抿唇,困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突然停了?” 嘉宓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声音清脆,还有些迷茫。 “回姑娘,好像是朝廷的车马,听说七皇子殿下来了吴郡,大抵是他的人,所以小的们都要给他让路呢。” 嘉宓的心忽得沉了一下。 是楚澈…… 他怎么会来吴郡? 虽然从建康来吴郡路程并不算甚远,但是他完全没有理由选择来这里。 王家的人不可能不会找她,找到她只是时间问题,那—— 会是父亲托他前来的么? 嘉宓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她知晓其实只要此刻去拦住楚澈的车驾,她便不用再花费多余的力气,就可以跟随他回到建康,回到王家。 “阿宓姑娘,你怎么了?” 李氏看到嘉宓面色惨白,却也没把她往与楚澈有联系的这方面想。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突然神色这样,李氏难免有些担心,上前去拢住嘉宓的手,她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九娘子,你还好吗?” 车帘外的马蹄声戛然而止。 * 这车道本来是要行远处背道而驰的,却忽然停在山路之中。 “七殿下,为何突然吩咐不走了?” 命令暂停的声音一出,许之可忽然有些诧异,但他还是毕恭毕敬地问向帷幕内的那人,普通车辆冲撞皇家马车,都该让路,这一路本无阻碍,但他不知为何楚澈非要在此停留。 “前面那辆马车,是谁的?” 那人声音很淡,从远处传来听不真切,但嘉宓的心忽地就提到了嗓子眼。 她了解楚澈,毕竟是他多年的枕边人,停下来必然有他的原因,那句九娘子的惊声一出,不知他有没有意识到马车内坐着的人可能有她…… 但今世他们尚且没有那样多的羁绊,她与他又尚未成婚,楚澈又何必纡尊降贵到吴郡来走这一遭? “回殿下,那只不过是吴郡乡下的车驾,不值得殿下费心。” 许之可的回话一出,嘉宓本以为就可以这样过去,但却没有,楚澈没有回话,轻轻抬眸,用金丝扇挑开卷帘,走下车来。 透过车帘的缝隙,嘉宓瞥见他靛青色的衣角染上了尘土,楚澈没有撑伞,阴暗的光晕打在他的侧脸上,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上一世初见他的那日。 那日也是个梅雨天。 王嘉宓那时并不知道他是当今圣上的七皇子,人人都以为她是见色起意,才有的一见钟情,非他不可。 可只有她自己才知晓并非如此。 她从不是会因为所谓的见色起意,便认定一个人不可。 只可惜…… 他们的话,说来话长,又不过本就该相忘于尘世。 清晨本是蒙蒙细雨,此时此刻却下得更大了些,许之可上前去撑伞,楚澈却不应声。 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敲打在了嘉宓的心口。 “女郎……身体不适?” 楚澈不是会随意冒昧的人,他举止端庄,进退有度,所以即便他生母出身并不显赫,也是朝中贵女们会心仪的对象。 她不知道此刻该不该应声,抑或是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答复,此时此刻若是告知楚澈她的身份,掀开帘子与他说话,她便不必再在吴郡偏僻的乡下。 可她又在希冀什么呢? 到头来,她还是害怕见到他。 如果先一步找到她的人是她的兄长,她不会这样进退维谷,可偏偏是楚澈。 嘉宓将声音压低了些,又开口道:“殿下不必这样问,本就是籍籍无名之辈,何须挂在心上?一点小事,无需殿下记挂。” 似乎是她的错觉,恍然之间,隔着重重叠叠的雨滴声,嘉宓听见那人开口道:“女郎的声音,很像孤的一位故人。” 天空黑压压的,雷声将人说话的音色也朦胧几分,嘉宓轻声笑了出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恐怕殿下是太想见那位故人,认错了吧。” 嘉宓在赌。 上一世的这时,她与楚澈交往不算过密,他不可能记住她的声音那样真切,而且,楚澈不会强迫民女,更不会逼她掀开帘子。 “真有这么巧的事?刚好女郎也行九。如若女郎不介意,可否掀开帘子一见?” 楚澈声音波澜不惊,嘉宓的手心却沁出了丝丝汗水,她又何尝不知道他不是个好糊弄的人,他这样问,必定是起了疑心。 可她现如今还不想面对他。 嘉宓捏着嗓子变声也难受得紧,却只能硬着头皮一条路走到底:“许只是巧合罢了,至于掀开帘子,妾身身体不佳,不愿让殿下看到这副模样。” 楚澈蓦然失笑出声,他沉吟片刻,又接着开口道:“是吗?那女郎便当孤是错认了吧。” 他虽然没有明说,却觉得那声音像极了会唤他明由的小姑娘。 楚澈轻微有些晃神的瞬间,他有片刻的冲动想上前直接拉开轿帘,但他的礼数又不允许他那样做。 手指轻轻抬起,却还是放下了。 他后退了半步,果然没再强迫她掀开帘子,嘉宓是了解他的,只要她推拒,楚澈便不会再强求。 嘉宓感觉一瞬间她几乎不能呼吸,在楚澈离开的瞬间,她失去了所有力气攀附在了车内的墙壁上。 原来过了这么久…… 她还是无法做到坦然释怀。 * 这一路上,许是见到嘉宓心神不宁,李氏也没再问她别的什么。 李氏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有些事该问,有些事不该问,就算有好奇心,也没必要戳出来,嘉宓出身高门,她隐隐约约早有猜测,结合楚澈的那番话,她倒也不难猜出,嘉宓许是哪位高门走丢的贵女。 只是她不明白,为何嘉宓与楚澈有故,却不愿意求助,这样便可早些归家。 高门贵女的生活李氏自然是知晓的,哪样都比乡野村妇要好上许多。 她犹豫半晌,还是开了口:“九娘子是和家人闹了矛盾么?” 嘉宓在一旁清点荷包的款式,查看一早预约过的店面的时候,突然听到李氏这样问,愣了片刻,想起她问的大抵是她同楚澈的关系。 “倒不是……”嘉宓不知该从何谈起她与楚澈的关系,若说前世今生,太过渺茫,怪力乱神之说听起来天方夜谭,实则确有其事,但如若不是她亲身经历,她也很难相信。 “哎……”李氏叹了口气,又接着道:“我比你年长几岁,最是理解你们这些小女娘的心思,我也是你这个年纪过来的。如果受了委屈,不能和家人说,我也愿意听你讲。” 她接着开口道:“我不会说那些什么大道理,也不识得几个字,却也知道,九娘子虽然年纪小,却是个明事理的,你和她们都不一样,如果你和那些贵女不和,那肯定是她们的错。” 这话让心情本就有些压抑的嘉宓,心底忽然塌了一块。 她从没听过有人这样同她说。 身为王氏贵女,琅琊王氏家主的嫡女,她受到的教育永远是应当事先审视自己的错误,哪怕她告诉谢砚之,受了委屈要知道反抗,不要一味的忍让,可她并不是会苛责别人的存在,对于上一世的那些事儿,她好像也只知道逃避,最后也都将责任归咎于自己。 “……李娘子,我。”嘉宓摇了摇头,又接着沉声道:“我原本以为,你会不喜欢我。” 李氏顿了顿,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你和那些贵女不一样,虽然你不是我们这样的人,但你有在努力融入这样的生活。” 建康城中和吴郡的贵女,从来都是眼高于顶,大部分人眼里,底层百姓的疾苦与他们无关紧要,可嘉宓不这样看。 她一开始也曾有过怀疑,觉得嘉宓或许也是那种娇生惯养不能吃苦的小娘子,甚至会瞧不起她们这样的底层百姓。 可嘉宓没有这样做,她不仅给她们工作,更是亲力亲为地带领这些不识字,被贵人们看作没有教养的女郎们做绣活。 所以李氏会改观。 她没读过书,十五岁嫁人后,便过着混沌不堪的人生,是嘉宓的出现,让她知道,或许人生里还能有不一样的光。 嘉宓微微有些错愕,接着抬起头来,顿了顿,抿了抿唇,又摇摇头:“我一直认为,士庶的身份,不是最重要的。比士庶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人心的善恶。” 王嘉宓见过太多太多尔虞我诈。 在士族中,非嫡非长也是会被人瞧不起,士族子弟众多,不止士庶之别,胜于云泥,连嫡庶之别,在士族里都尤为恶劣。 人性的高低本就与出身无甚关系,这从来就不该作为评判人心的标准。 李娘子有一时的语塞,望着面前一字一句,讲话认真的小女娘,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谢砚之这样生性孤僻的人会将她带回来。 因为她本就是特别的。 15、经商 嘉宓预约的店面在吴郡不算显眼,也不算非常偏僻的地方,这里人流量虽然不能算少,但要说有太多,也谈不上。 她把自己身上值钱的东西当了,买了花罗机和上好的纺织料子再加上拿去给谢砚之养父母的钱,以及招绣娘的钱,就只够租这种店面,算来算去,王嘉宓其实一分钱也没给自己留。 起初那些村里的人都觉得嘉宓吃不了苦,也觉得这样的生意没人肯光顾。 但嘉宓了解贵女们都是什么样的性子,也知道她们喜欢什么样的新式样。 吴郡贵女,她虽然接触并不算太多,但和建康城中的贵女,应该无甚不同。 只是说归说,如何招揽到顾客这件事,嘉宓还是不太擅长,处于一个纸上谈兵的状态,她心里已经有了一番谋划,只要等一个合适的契机,让她的绣品在吴郡城中抢尽风头。 李娘子看着嘉宓不紧不慢的样子,也有点着急,她虽然说拿了钱就应该其他的事与自己无关,但还是很担心嘉宓能不能做好。 毕竟酒香也怕巷子深,第一单光顾的顾客,也是很值得在乎的。 “嘉宓。这么贵的绣品,还不在吴郡都城最热闹的店面里,真的能卖出去吗?” 听着李娘子的这番话,嘉宓倒也不紧不慢,她思索了一会儿,接着道:“有办法的,李娘子。” 她本来也没打算先卖给朱张顾陆这四大家族的贵女。 就算她起初有这个想法,这也绝对不能作为第一步。 而且,她要吴郡乡下的绣娘子开始绣新鲜漂亮的后世流行的花样,都是简单的,入门的,真正复杂的,嘉宓并不急于在这个时候出手。 她趴在柜台上拨了拨算盘珠子,低声道:“虽然这荷包用的都是上好的丝线,但我已经想办法把本钱控住,这附近住的都是小门小户,虽然不算是吴郡当地的望族,却也是有些名气,刚好是这些人家的女儿负担得起的价位。” 李娘子名唤李双喜,又人称喜娘子。 吴郡乡下的女儿不怎么读书,所以起的名字也不甚用心,但她大概能听懂嘉宓话中的意思。 李双喜思索了一会儿,又反问嘉宓道:“我本以为你的荷包一开始就是要卖给贵女的。” 按照寻常人做生意的习惯,都会选择两个极端,要么卖给顶级士族,要么做生意给普通百姓,而新兴的,那些依靠自身才华抱负出身的寒族,却无人在意他们也在变革其中,发挥着自己的力量,甚至也能在朝堂上与士族小分一杯羹。 这一派人家里的小姐,正是嘉宓需要笼络打开销售额的关键。 因为她们和士族有所联系,让士族的小姐们看到她们手中的荷包,便等于打开了通往士族生意的这条路。 “我不会一开始就卖给吴郡贵女的。”嘉宓摇摇头,她接着肯定的回答道:“就算开在吴郡最繁华的街道,她们也不会买我们的绣品,还是要把知名度打开。” 李双喜还是听得云里雾里,她不理解上层贵女们的心思,也怕嘉宓准备了那么多货积压亏损,还以为只要在人流量多的地方就能生意兴隆。 嘉宓想了想,换了个比喻:“你如果是世家贵女,你会随便买新开的铺子的东西吗?” “会啊。”李娘子一本正经地点了头:“只要质量过得去就行,样式款式都新颖,为什么不会?” 但事情本质却不是这样。 嘉宓对建康城中的贵女本质再了解不过,其实不只是贵女,连上层士族的本质都是相同的。他们所迷恋的或许并不是事物的本身,而是一种蔚然成风的流行风气。 这些事情,若是前世的她,或许不甚了解,总觉得她会想当然的觉得,士族推崇的东西,就算看起来没道理,但也都有它的原因。 她很惭愧的清楚。 自己与士族的其他人在某些地方无甚区别。前世谢砚之曾说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那时嘉宓只知道与他争个高下,现在看来,他说的话,也不全然都是错的。 思及此处,嘉宓又接着道:“士族小姐们选东西的方式和普通百姓不太相同,她们更追求一种流行。” 讲到这的时候她又想了想,接着道:“所谓流行,便是能满足虚荣心的东西。” 李双喜被她逗笑,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我没想到你会用这种词形容。” 王嘉宓知道她的意思,无非是嘉宓自己也是贵女中的一员,这样说,也等于说她自己,但对于这种事,嘉宓并不是很在意。 她抬起头,把整理好的荷包往柜子上摆得整整齐齐,接着道:“这没什么的,我也不是完全没虚荣心的人。” * 重活一世,已经不再是前世那个十几岁心智的少女,很多事情,她看得分明。 嘉宓不愿把自己标榜得品德高尚,也不觉得自己是世家大族里的意外。 从前她所做虚荣之事,也并不算少。 身份尊贵,便觉得自己理所当然高人一等,她从前也不自觉的会这样想。 恍惚间,嘉宓想起前世时,她很喜欢去旁听清谈,却从未在这样的场合看到过谢砚之的身影。 陈郡谢氏喜欢去参与这种场合的子弟不胜枚举,其实不止陈郡谢氏,建康城内有头有脸的士族都喜欢聚集在这种场合。 可谢砚之没有。 那时谢府的谢五公子谢泠舟跟嘉宓尚且算熟识,谢泠舟看她听得心不在焉,便问了句:“小九娘,你怎么听得这么浑浑噩噩的?在找谁?莫不是在找你的心上人七殿下?” 嘉宓摇摇头,把书抬起来,举过头顶,流觞曲水与投壶她也没什么心思玩,好奇心驱使着她问了谢泠舟一句话:“谢砚之为何从来不来这种场合?” 这句话一出,谢泠舟差点没一口水喷出来,他笑了好半晌才回答嘉宓的话:“你为什么会问他?” 她其实只是好奇。 后半句还没来得及回应,便听到谢泠舟这样回道:“谢砚之那人很奇怪,和我们格格不入,他喜欢的是韩非、商鞅、申不害这种人的理论,这些场合,他不可能会来的。” “……” 原来这就叫格格不入了。 嘉宓从小到大,都不接触法家,士族们崇尚玄学清谈,并把这作为风尚,但她打心眼里并不觉得喜欢法家是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就算在后世人眼里,法家被视为是冷酷的代表,可是—— 变法者强则国强的道理,嘉宓却也是明白几分的。 只不过,谢砚之毕竟是士族,在王庾桓谢这几大家族里,喜欢法家,确实是太碍眼了些,她那时也不解。 后面她做了皇后,也觉得谢砚之与士族理念相去甚远。 起初她不明白为什么谢砚之要和楚澈一起变法,并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朝廷上的其他士族,还要雷厉风行的毁掉士族的百年基业。 可嘉宓隐隐约约的觉得,或许他是对的。她和其他人自以为高出谢砚之一等,也许才是错的。 那日与谢砚之再次碰面,已经是她罚他在文华阁跪了一夜的后几个月。 嘉宓在帮楚澈整理奏折,遇到了来汇报政事的谢砚之。 见楚澈不在,谢砚之本想退后离开,是嘉宓隔着重重叠叠的珠帘叫住了他。 “谢大人。” 那人脚步猛地顿住,却还是不回头看她。 “本宫有个问题想问你。”嘉宓声音清浅:“士族流行清谈,你为何执着于法家?又为何……” 她后半句没说出来,但谢砚之却是懂的。 那人站定,清瘦的背影宛若一根孤立的青竹:“娘娘觉得,流行的就一定是对的吗?抑或是,所谓的清谈,真的于国于民有用吗?” 那是嘉宓第一次开始反思,她所受的教育一定是正确的吗? 也开始怀疑,她为什么会热衷于去一次又一次的清谈,她真的喜欢吗。 这样的流行。 其实说到底,她也不过是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一个,亦不能免俗。 * 李娘子的担心很快就成了泡影。 就跟王嘉宓说的没什么区别,这里虽然不是最繁华的地段,甚至在吴郡只可以说是中等偏下的小铺子,很快迎来了第一位顾客。 看起来是十五六岁的一位小娘子,衣着朴素,却又不失典雅。 见到这家刚开的铺子,大概心生好奇,便迈了进来,与此同时,后面还跟了几个姐妹,想进又不敢进的模样。 恐怕是见到店面简单,但里面的绣品又精致好看,怕这铺子坑人。 为首的先跨进来的女娘胆子大一点,但还是语气里听出几分怯怯。 “这里的荷包价格都如何?” 嘉宓笑了笑,接着伸了伸手指比了个一。 “一两银子?” 那女娘问完了之后深吸了一口气,却也觉得正常,刚想退后,却看到嘉宓摇头。 “是一百文钱。” 本来打算要走的那几位小女娘也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神色里有些不可置信。 反倒是嘉宓容色自若,接着道:“一百文钱一个,全场都是,你们喜欢什么都可以随意挑选。” 显然是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那几个小女娘都跨过门槛,进了门来。 “是真的吗?” “会不会还有什么别的陷阱?” 但见到嘉宓肯定的眼神,她们想了想,还是上去挑选了。 毕竟这些荷包不仅样式别出心裁,就连绣出来的花样也很漂亮,比她们在士族大小姐身上戴着的看过得还要好看。 简约大方而又不失古朴典雅,这样的荷包,很难不吸睛,更难不作为她们的首选存在。 货架上摆放的荷包五彩斑斓,种类各种各样,实在是让人眼花缭乱。 那些姑娘们挑花了眼。 但只有一位姑娘反反复复看了半天,都挑不出自己想要的式样。 嘉宓看到她犯了难,上前问了一句。 “你都不喜欢吗。” 那姑娘摇了摇头,又接着道:“不是的,都很好,只是我今日在街上看到一位公子戴的荷包很好看,我想……” 王嘉宓猛地愣了一下,听她把荷包的纹样描述了出来,反应过来,是她为谢砚之绣的那个。 “今日早些,在附近看到了那位公子,我看他身上的荷包很好看,便问了问,他指了个地方给我,我们便一路找到了这里,我都很喜欢,可惜,没有一模一样的了。” …… 是谢砚之指路引她们过来的。 可他自己,却又为什么不出现呢? 16、明月 引来了人,却又做好事不留名的做派,的确是谢砚之的作风。 嘉宓虽然不能算得上很了解谢砚之,但按她的猜测,他大抵就在这附近。 前几日谢砚之并不是没有问过她在哪里开铺子,还有选址,实事求是的讲,这间铺子的选址也跟他脱不开关系。 如果没有谢砚之,以嘉宓对吴郡的了解情况,并没有什么很好的办法在这里立足,其实她也有些心有余悸。 上次被那个渡船从建康卖到吴郡,能逃跑实属不易,嘉宓确实是怕再被那群人找到,但另一方面,她也想惩戒那群恶人,如果她琅琊王氏嫡女的身份被知晓,恐怕也不能将那些人想办法连根拔起。 她现在觉得,自己这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可想要引蛇出洞,总是要费些功夫,她未与楚澈相认,一方面是因为她不愿与他相认,此时此刻,她还不知该怎样面对楚澈。另一方面,是她想知道是谁在做贩卖人口的生意。 贩卖良家子虽然明面上在朝廷看来,是明令禁止的行为,可实际上,背地里却有数不清的弯弯绕绕。 她难免想起在船上那个笑得眉眼弯弯的姑娘苏叶,也不知会面对什么样的结局。 即便知道自己谁都没办法救,可嘉宓仍然想尽可能的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虽然上一世谢砚之同她讲过,她所做的一切,太过天真,可嘉宓明白,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 而且女子如果有自己的一技之长可以傍身,谋生,那么等待那些穷苦女子的,或许可以有不一样的人生选择。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初读这句诗的时候还不求甚解,而今流落到了吴郡的乡下,方知,她从前过着的是怎么样骄奢淫逸的生活。 今日的荷包卖得很不错。 收工时嘉宓嘱托李娘子先回去,她再去街上看看有没有什么能买的吃食。 李双喜想了想,还是笑了出来,她道:“你是要给谢郎君买东西么?” 被点破心思,嘉宓轻笑一声,抿了抿唇,倒也豁达大度:“是……不知李娘子可知道他平素有什么喜欢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倒是把李双喜问住了,她摇摇头,诚恳地开了口:“不曾了解谢小郎君,他从小就跟那些人不一样的,爱慕他的乡间女郎虽多,但都惧怕他冷脸,偶尔有几个上前的,也不敢同他深说。她们都说,谢小郎君嘴不毒,但却要人命,剜人心呢。” 王嘉宓忽然觉得非常有趣,这倒是和她前世认知里的谢砚之重叠在了一起,符合她对他的了解。 “那些女娘又不是洪水猛兽,他倒是……”嘉宓声音顿了顿,微抬眉眼。 想起上一世她为谢砚之说媒。 那人也是这副不近人情的模样,端得让她无端恼怒。 * 上一世她做了皇后之后,和楚澈起初的感情倒还算不错,虽然有些狂蜂浪蝶想要入宫,但嘉宓态度明显而又强硬,所以没什么人有见缝插针的机会,因此朝中那些守旧派的大臣恨透了嘉宓,觉得是她从中刁难,所以楚澈才不愿纳妃,可皇室都要绵延子嗣,嘉宓这样,未免失了妇德。 朝中所有人都对这颇有微词,只有谢砚之与他们不同。 楚澈在朝堂上扔下奏折,并不言语,只是望了一眼谢砚之:“不知谢宰辅如何看呢?” 如果不是亲耳所闻,嘉宓很难相信,谢砚之当时的回答是:“世间女子多不愿与旁人分享夫君,况且圣上如今正值盛年,富余春秋,子嗣一事不必操之过急。天家私事,本不该由臣子定夺。” 他没有指责嘉宓是妒妇,更不把子嗣当做所谓的国本。 嘉宓本以为,谢砚之该是不喜欢她的。 他之前对她说出那样针锋相对的话,又觉得,她不懂民生疾苦,也认为她过于自以为是,这样的时刻,他不该说出什么好话才是。 但谢砚之没有这样做。 坊间传闻就这样快速的流传了起来,以至于后世人总觉得谢砚之对她有什么私情在其中,可是只有嘉宓明白。 谢砚之这人太过光风霁月,对她有私情的这种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嘉宓看不懂谢砚之,但听了这话,却也觉得应该想办法表示对他的感谢。 虽然从小到大,嘉宓被琅琊王氏的人众星捧月的长大,就算跟着楚澈,也并未吃过太多苦,她兄长王玄知也从不肯让楚澈在荆楚一带流落做落魄王爷的时候,让嘉宓跟着抛头露面。 但嘉宓从骨子里知道,人应该懂得感激与好坏。 谢砚之帮了她的忙,说了她的好话,她就应该承他的情。 嘉宓不知该做些什么回报谢砚之才好,于是她跑去问楚澈:“谢宰辅喜欢什么呢?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他的吗?” 听她这样问,楚澈将手中的奏折合拢,又开口问嘉宓:“为什么突然想给兰衡送礼?” 王嘉宓思索片刻,接着道:“不是突然,是因为前些日子谢大人在朝堂上为我说好话。” 这的确有理有据。 楚澈顿了顿,又默了半晌,目光闪烁了片刻,将茶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接着道:“兰衡至今尚未婚娶,不知阿宓可否从中做媒,为他寻一门满意的婚事?想必,他大抵会愿意。” 嘉宓欢天喜地的信了。 她对着京中贵女的画像挑了几天几夜,筛选了很久,选出了几位满意的贵女,拿去文华阁给谢砚之看。 秋日的凉风从窗帷吹入,那人正襟端坐在阁内。 这日是休沐日,阁臣都不在,只有谢砚之还在那里办公。 他手畔是一张随意勾勒的水墨青竹。 微凉的风将谢砚之鬓边的碎发吹了起来,惊动了他桌面的纸张,将他写的奏疏的一角吹起。 嘉宓没注意奏疏写的是什么,她对于政务,其实并不算了解,但她却一眼注意到了那副青竹上面细小又漂亮的楷书。 “愿以岁寒操,共君摇落时。”1 她好奇地将这幅卷轴抽走,却感知到那人不轻不重的用镇纸扣住了即将被抽走的卷轴。 嘉宓抬眸,望见那一双清冷而又幽深的双眸正在缓缓地抬起打量她。 那人声音不缓不慢,起身下拜:“下官参见皇后娘娘,不知娘娘前来有何贵干?” 礼数与距离被他拿捏得恰到好处。 时至黄昏,阁中又无其他阁臣,嘉宓托着腮望他,接着俯低身体,看着并不看她的谢砚之,低声笑了出来:“为什么你每次,都不肯看本宫?” 一瞬间的对视,又快速地移开。 方才他与她的相望,不过短短数秒,嘉宓不懂,她又不是洪水猛兽,为何每次都是这样。 “娘娘天颜,微臣……不能。” 她不喜欢这番说辞,觉得谢砚之太过拘泥那些无谓的礼节,但也并未在其中纠结过多,她思索一会儿,又开口道:“谢大人喜欢青竹么?岁寒三友,竹,梅,松,大人的品行,却与青竹相似呢。”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2嘉宓慨叹一句:“确实与谢大人很像,大人的品行,与岁寒三友也如出一辙。” “但臣不是青竹。”谢砚之的声音很低:“身在官场,沧浪沉浮,臣永远不会是青竹。” 后来的话,倒真是按谢砚之说的话去走,他在后世的名声毁誉参半。 其实不止是朝堂,他活着的后半生,亦是名声两极分化。 人人都肯定谢砚之,却又人人都不喜欢谢砚之。 他孤独着,夙兴夜寐地沉默着在楚澈去世后,辅佐同宗过继过去的小皇帝,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 没有任何人和事能改变谢砚之。 有人说他冷酷无情,严苛峻法,这天底下对他不满的人甚嚣尘上。 可谢砚之仍然是谢砚之。 他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但这都是后面的事了,嘉宓只记得那天傍晚,她在夕阳的余晖中将她搜集的卷轴摊开给谢砚之看时,那人沉默以对的模样。 她讲了很多话,没等来回答,嘉宓转过身,看见谢砚之抿着唇,又不应声,终究是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她轻声问了句:“谢大人,不喜欢吗?” 那人眉眼低垂,她等了很久,只看到他摇头,接着道:“娘娘有心了,只是……微臣并不值得任何一个人上心。” 嘉宓只觉得是自己冒失的行为让对方太过懊恼,回头想了很久。 还是觉得这种乱点鸳鸯谱的行为,或许着实让人恼怒。 这一世,她想,她一定要留心谢砚之真正喜欢什么样的人才行。 * 回到林家时已是入夜,嘉宓推开院门,望见谢砚之正端坐在窗前,点了蜡烛读书。 春末夏初微凉的风从窗棂吹入,将火苗吹得闪烁,嘉宓的脚步声很轻,却还是将窗边的少年惊扰。 谢砚之抬起头时,刚好瞥见王嘉宓手里提着竹篮,里面有肉的香气,还有青竹的味道。 他很熟悉竹叶的那种清香,以及肉香扑鼻,他想不注意到都难。 嘉宓看到谢砚之的晚读被自己打断,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打扰到你了么?” “我有话对你说。” 几乎是同时,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你先说。”谢砚之沉声开了口。 “我给你买了炖肉,另外林叔和张婶我也给他们买了一份,我给你做了青竹糕吃,也不知你会不会喜欢。而且,我有话问你……”嘉宓开口道,她犹豫片刻,接着抬起头:“你为什么会给我引那些,新兴读书的寒族家的女娘去我的摊子?” 谢砚之微怔,广袖中藏着的簪子被他攥在手心,窗外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微凉的雨滴顺着敞开的窗户打在他过分清峻的侧脸上,他抿了抿唇,低声开口:“我只有这点能帮到你。” “你手中——”谢砚之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口:“为什么会有竹叶糕?是你买的吗?” 他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他的喜好,他喜欢竹,却觉得自己并不能拥有青竹那样高尚的品行,或许他偶尔的注目被她所关注,可是,他这样的人,本就不值得任何一个人上心。 林家夫妇从不懂他的喜好,他在养父母家,与周遭其他的孩子不同,谢砚之是知晓的,他从未期盼过会有人注意到他喜欢什么,亦或是偏爱什么,可是王九娘在意,他的胸膛莫可名状地升腾起来一种异样的情绪,只是,他大抵并不值得这样高位的少女垂怜。 人一旦吃过了甜,便再也吃不得苦,他需要让自己清醒,才不会留恋这让人贪恋的甜意。 “不是。”嘉宓听到谢砚之这样问,摇摇头,接着道;“不是我出去买的,是……”她抿了抿唇,接着道:“是我特意出去,和集市里擅长做糕点的婆婆学的,城里的糕点大多是桂花糕,白糖糕,以及各种各类的甜糕,你应该是不喜欢,我又想起你好似最喜青竹,便自作主张的学了青竹糕做给你吃。” 自说自话了良久,嘉宓才意识到她说这样一长串,谢砚之还没有回应她,清了清嗓子,语气带了些迟疑:“你……不喜欢吗?” “不是不喜欢。”谢砚之声音微涩,像是生了锈的琴弦,听不出其中意味。 难怪她回来得这样晚,他本想同她说,她一个小女娘,归来这样晚,难免会有风险,数落的话在嘴边,这次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谢砚之低头,看见嘉宓的裙摆上还有未干的面粉,他从未被人这样在意和珍视过。 相比较她的用心,他买的价格低廉的簪子,大概是怎么也入不了她的眼了。她见过那样好的东西,又怎么会喜欢这样不值得的,随处可见的小物? 谢砚之将手又收了回去,本想送出的礼物,又这样被他重新收拢起来。 不是不喜欢,那就是喜欢,嘉宓有些欣喜,却又反应过来还有话未问出口。 “你在我铺子附近的人家教书么?”王嘉宓抬头,又接着道:“是特意……” 雨滴声逐渐变大,窗外连绵的骤雨像被串起来的珠帘,嘉宓站在屋檐下,身子半侧在外面,轻薄的衣衫被浇透大半,她就那样直直地望着谢砚之,大有一种他不回应自己就不离开的架势。 终究是谢砚之犯了难,他起了身,将正在读的书放在一旁,又离开将门打开。 嘉宓站在门口,看那人长身玉立,声音冷得像是上好的珠玉落盘:“进来。” 她提着的青竹糕味道很香,带着水滴的竹叶和漂亮的白糕相得益彰,看得出来是用竹筒做的,闻着香气扑鼻,又不过分的甜腻。 是竹叶清浅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谢砚之抿了抿唇,又低了眼,他只不过是想还王家这位小九娘人情,却好像欠得越来越多,到头来,剪不断理还乱。 “那处新兴寒门小官的聚集地,有位郎君,是陈先生的旧识,陈先生觉得我学识尚可,便引我去教书。” 他没问嘉宓是怎么知道他在那里教书,是因为谢砚之明白,聪慧如嘉宓,总有办法知道他为什么在那里。 再者,他推荐那处的铺子给她时,她大概心中已经早有疑惑。 “你为什么?”嘉宓顿了顿,又道:“那为什么不来见我,是因为你还要去授课吗?谢先生。” 她这句话明显带了些玩笑的意味在其中,虽然平素被长他几岁的学生也称作谢先生,但谢砚之一直觉得“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3做师长与年纪无甚关系,他也不会因为这句老师而感觉有什么奇怪。 但他还是因为嘉宓这番话错愕了半晌。 “……不必叫我谢先生,我是要去授课。” 可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是他尚未告知过嘉宓的。 他不愿和她太深入接触。 与他这样的寒族来往,怕是在琅琊王氏族人的眼中,都是离经叛道的存在。 村里不读书的男孩子们觉得他是异类,士族们会觉得他异想天开,想妄图用满腹经纶改变朝堂,做一腔孤勇的殉道者。 只有那些求贤若渴,像陈弦这样官场失意的老学究会给他一席之地。 谢砚之明白,他与嘉宓终究是云泥之别。 牡丹与淤泥中生长的青竹,本就不该生长在同一片土地里。 他躲开,原不过是因为觉得他不配。 该回报给王家女娘的,他回报了。 但他总要让明月回到长空。 17、思索 嘉宓这几日都早出晚归,生意做得小有起色,因为她的荷包品质是极好的,价格又在那些新兴寒门老爷家的女郎里,算是她们负担得起的价位,而且较为公道,所以回头客比其他摊位而言更多。 更何况她的种类新颖,做工又有巧思,实在很难让那些女郎们不喜欢。 她的净收入已经有几两银子了,分给林有为和张氏一两纹银的时候,两个人起初是想推辞,而后又拗不过嘉宓。 张氏思索了半天才道:“我从没见过,不过短短数日去除人工的钱,还能赚这么多的生意……可是,这钱是九娘子你自己赚的,你已经把该给的工钱都给了,不必再多浪费心思在我们身上,给更多的钱了。” “不是这样的。”王嘉宓摇摇头,她声音放得很轻,但却格外的坚定:“你们为我已经做得够多了,仅仅萍水相逢而已,我在此叨扰多时,已经心生愧疚,更何况,你们的生活本身已经捉襟见肘。” 她这话说的是真的,嘉宓不愿欠人人情,初来时,林家也是尽他们全力,让她住得不那样不适。 林有为和张氏知道嘉宓说的是什么,他们将整个家里最好的房间收拾出来,想办法让嘉宓睡得舒适,可是还不够。 他们也清楚,嘉宓和其他簪缨世族的贵女不同,再恶劣的环境也能忍受,从未说过半句不好,可他们所做在他们自己看来,或许倾尽全力。 但张氏也明白,这对于嘉宓远远不算什么。 二人面面相觑,张氏叹了口气,又接着伸出手握住嘉宓的手:“我们农家……并无什么好的房间,更没有好的条件给你,阿宓出身于大户人家,起初我们怕你睡不习惯,尽量把最好的条件腾给你,可我们心知肚明,这还是远远不够。你不嫌弃这样的条件,已经很好了,哪里来的要一直感谢我们呢?” “您就收下吧。”嘉宓把银子重新推拒回去,又道:“我不会亏着自己的,这些钱也能减少一点你们的负担。我需要钱的地方,并不是很多。” 和谢砚之的养父母接触的这些时日,嘉宓打从心眼里感谢他们,遑论这些钱对于她,原本就算不得什么。如果不是被迫流落,嘉宓恐怕不知道在平民眼里治下的吴郡是这样的,其实不止吴郡,会稽郡,山阴郡,宣城郡等很多很多其他的郡治亦是如此。 全国的其他州府呢? 嘉宓不敢想,也不能去想。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其实黎民百姓都是水深火热,苦不堪言。 林家条件不好,只能是勉强糊口,家徒四壁,多亏了谢砚之为人博学,又勤奋,在城里授课,也能拿些小钱回来为张氏治病。 他去授课赚的钱,除了为自己读书买书的花销外,最多的便是花费在林家夫妇身上了。至于他自己,将花销与赋税清点出去,便所剩无几,总是没什么新衣服穿的。 好在农家情况都并不算富裕与多景气,这样的情况也不会太过碍眼。嘉宓仔细观察过,谢砚之大概就只有几套可供换洗的衣服,粗布长衫也被他洗得发白。 到了吴郡已经入夏的季节,嘉宓想着,也未见谢砚之穿什么轻薄的布料,这样难免会生病不适。 既然城里那些郎君和女郎,都已换上了入夏的新衣,那谢砚之也应该有一套合身的,适合他穿的衣裳。 她也想寻些价格合适的,轻便又凉快的料子为他裁衣。 * 王嘉宓的行动力极强,看着快要换了节气,进入小满时节,她在铺子里卖荷包的时候,也注意去询问来买荷包的女郎,近期有什么合适的料子,适合做夏衣。 前世她也曾为楚澈做过衣物,制过纸样,因此,做男子衣物,对于她并不算太难。 只是,前世与今生终究还是不同,前世她需要什么布料,直接吩咐仆役去买,或者自有负责皇家礼仪的官员会送来赏赐的布料,无需她多费心思。 这一世流落民间,想寻找能做夏衣合适的布料,总要走街串巷,再去对比衣料,才能做好决定,为此,嘉宓难免多费心思。 问了几圈终究是将能做的料子打听下来,李双喜见她这样用心,难免笑了出来,又问道:“是给谢小郎君做衣裳吗?上次你给他选了什么礼物?他喜欢么?” 嘉宓回忆了一下谢砚之的表情,她顿了顿,又道:“不拒绝,那应该就是喜欢的。” 以她前世同谢砚之相处的经验而言,这人只是表面上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实际上是一个内心很柔软,并且非常坚持原则的人。 虽然看起来不达人情,也不懂变通,可实际上,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好人。 后世人对他的所作所为,总是有这样亦或是那样的评价,可是拨开史书的层层迷雾,又没有人去了解真正的谢砚之是什么样的人。 可是,莫说后世人,就连嘉宓,都是在离开人世漂浮在世间的几十年里,才一点一点将谢砚之的性情勾勒完整。 原来世人觉得不苟言笑,雷厉风行的谢宰辅,也是会呕心沥血,怅然若失,孤独的普通人。 嘉宓本以为自己的话是带了几分歪理,没想到听了她的话,李双喜却笑着点头:“对,那他确实应该喜欢,毕竟他平素不收别人的东西,你大概,算是谢小郎君的例外。” 说来也巧,嘉宓仔细思索了一下,好像谢砚之的确不喜收他人的东西,她前世也未曾见过他收别的女子的礼物。 嘉宓思索着,怕自己选的纹样和料子不够妥帖,又认认真真地把手头的布样让李家娘子帮着挑选了一会儿。 李双喜仔细端详又放在手里打量了半天,又道:“这料子亲肤是亲肤,也轻薄柔软。只是难做,恐怕工费不会太低。” 嘉宓手指轻点过布样,接着道:“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我学过一点缝纫,难做的话,我可以亲自上手做。” 她实在太过于蕙质兰心,李双喜倒也不觉得嘉宓是逞一时口舌之快,毕竟她是见过嘉宓的能力的,的确不俗。 李双喜又道:“像九娘子这样样样精通又知道体恤民情的贵女也少有,这段时日的赋税与徭役轻了不少。还是多亏了那位七殿下,他在下来巡察的时候,趁着治理河道的间隙,也将吴郡的百姓从苛刻的剥削中减轻了些。” 嘉宓闻言,轻轻抬头:“你们平时一直都过得这样苦么?” 她前些时日开店,接手这家店铺之时,也的确听过前任掌柜提起,货物增值的税收抽成太重,他无力负担,因此才将铺子出兑。 那时听说好像有三成,只是嘉宓最近开店,收的却是二成,她未曾想过会与楚澈有关。 “九娘子有所不知,平日里赋税徭役繁重,用谢小郎君之前给别人讲课的说法概括一下,基本上都是寅吃卯粮,岁贡难以缴纳,朝廷又将繁重的徭役推给百姓,层层累积……我虽然没读过书,不太懂这个词的意思,但大概也明白不是什么好词。” 李双喜拨了拨算盘,又道:“难啊,幸亏遇上了你,和你做活,减轻了我们村子里不少人的负担,她们背地里都称姑娘是活神仙。” 嘉宓心里忽然升腾起莫可名状的情绪,是一种从心底涌起的无力感,沉默了半晌,却不知自己作为既得利益者的一员该说些什么,她抿了抿唇,终是没忍住,接着低声道:“李娘子,我先走了,我今日有事,铺子的事就麻烦你来看了。” 见嘉宓有事,李双喜倒也不再与她闲话家常,便低声道:“好,铺子的事就交给我,你先去忙吧。” * 初夏已过,逐渐进入小满,天气已经算得上是炎热,谢砚之怀里捧着一摞厚厚的书,走进吴郡太守陆远舟的府中。 陈弦见他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又叹息出声,接着道:“怎么这般天气,还穿得这样多,你这样,难免会暑热入体,生起病来。”他这句话初听是苛责,实际上却带了些担心的意味在其中。 “不碍事的,陈先生。”谢砚之声音清冷,虽然很轻,但在酷暑的蝉鸣中却显得格外清晰,他用粗布长衫擦拭掉自己额头上的汗水:“多谢先生今日为我引荐太守大人。” “不碍事。”陈弦摇摇头,接着道:“你有才华,有谋略,更有远见,当今吴郡太守陆远舟又是难得的爱才,在吴郡四姓的掌舵人里,他大概是唯一一个不会以出身论高下的人,你对军事,政治上的见解,老夫自愧弗如。” 陈弦与陆远舟有过交情,陆远舟已过不惑之年,二人在年轻时曾一起游学读书,陆远舟不太在乎陈弦的寒门出身,也是世家大族里少数能看得清时弊的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爱才惜才,所以陈弦才打算把谢砚之引荐给陆远舟。 之所以选在这个时机,还有另外的原因,听说朝廷里不受宠的那位七皇子殿下也在吴郡治水,他来到吴郡和周边的郡县之后,考察民情,体恤百姓,是难得的清醒者。 陈弦接着叹息道:“如今朝廷上积弊已久,那位七皇子殿下的见解与旁人不同,若是得陆远舟引荐,兰衡与他相识,或许——”陈弦声音微顿:“也可进入朝堂,就算一时不得重用,但只要能做官,后面的事,就有希望。陆远舟之后会升任去建康做官,你若是得他赏识,前路会好走一些。” 就算这样说,陈弦也不知道以后的路该如何走,他知道单靠楚澈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足以改变整个朝堂的,需要从世家大族的根系里去连根拔除,皇室宗亲的利益也要首当其冲,若不是自杀自灭,那么改革与光明,也无人会看到。 像现在这样因为楚澈一时的示威,而产生的短暂的连锁反应,本就是治标不治本。 谢砚之眉眼低垂,声音低沉:“学生明白的,老师。学生感谢老师的悉心栽培,学生也清楚,前路坎坷,而且,也不知何处才是尽头,但只要学生能有所成就,必将以天下黎民为己任。” “……”陈弦并不想把自己的希望与抱负强加在谢砚之的身上,可朝廷世态炎凉,他已经即将进入知天命的年纪,不可能,也没有机会在理想主义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他能依赖的只有谢砚之,这孩子心性坚韧,不会为外界的声音所动摇。 但……陈弦顿了顿,又道:“兰衡,我不愿让你为难。” 谢砚之是他一手悉心栽培大的学生,他不愿让他太过懂事,负重前行,可他若不是这样,陈弦也不会从黯淡无光的未来里,看到一丝关于变革的希望。 这世上总有人要做变革者,去抨击时政利弊,救世的人哪怕救不了一世,至少可以救一时。 而谢砚之,会是那个孑孓独行的变革者。 话说到这里,陈弦又想起那位身份不明的小女娘,他有些时日没见到她,又道:“兰衡,近日怎么没见到那位小女娘?她前些日子还来找你,也不知她是哪位大人家的女儿,若是趁此机会,告知陆大人,或许可以让她归家。” 突然提及嘉宓,谢砚之有片刻的愣神,少年身形清正,在炎热的暑气里,还立得那样挺拔。 他顿了顿,想起那夜竹叶糕清甜的香气,还有这几日内嘉宓早出晚归,不曾与他过多言语的情形,声音带了几不可察的冷寂:“她大抵是在忙自己的事情。” 谢砚之心知肚明,或许她已经在为离开早做打算。 他们的相逢,本就该是镜花水月,点到即止。 18、改变 初夏的风都是燥热的,谢砚之轻轻垂眸,又把手里的册子紧了又紧。 “那位小女娘,怕是身份不低,你是怎么与她结识的?” 许是知道谢砚之有心事,陈弦不在嘉宓是否过来看他一事上过分的揣度。 他沉声道:“你这孩子,平素就没什么人来往,我原以为你和这个小女娘来往,是转了性子的,我也希望你多有几个朋友。” 谢砚之一向独来独往,在村子里没什么朋友,人人都觉得读书无用,也觉得他妄图靠读书改变命运是不切实际的行为。 他是众人眼里的异类,因为本身底层的百姓就觉得救世的想法是天方夜谭。 其实看不起他的不止是许大力和许勇,他模样生得好,又得乡间众多女郎爱慕,少年们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心思,他又清高的喜欢研读古籍,所以更会被排挤。 谢砚之只不过是不愿与他们争锋,久而久之,却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孤独。 他低声道:“陈先生……他们觉得读书无用,是因为看不到前行的路,倘若有一天,这个世道上可以出现公平公正公开的人才选拔制度,不让选官制度牢牢把握在世家大族手中,他们便不会这样想。” 欺压他的人,谢砚之看得分明,他们是蒙昧无知。 在一个人人都认为读书无用,礼崩乐坏的时代,连温饱都成问题,那么百姓自然不会想到去读书。 他崇尚刑名之学,也不过是因为可以约束世道。 可其实谢砚之自己也经常会怀疑,他的坚持对吗,他从不曾觉得,那些坚持不下去的人有错。 因为就连他自己,都是勉强坚持下去,给自己一个能往下走的理由。 陈弦叹息出声,却也知道谢砚之的看法是对的,二人入了厅堂,吴郡太守陆远舟随后不久也办完公事回来。 会客厅里焚着沉水香,又有从冷藏室拿出来的冰块降温,凉爽许多。 陆远舟虽已年过四旬,却还是精神不错,只是在这样的暑天里,难免有些困倦,见到谢砚之和陈弦已经在会客厅里坐好,又吩咐人沏茶上座。 “百闻不如一见,今日见到谢小郎君,倒也……名不虚传。”陆远舟将手中的纸稿放在手中:“听闻这份《天下时局病言书》是谢小郎君所做。” 切合时弊,引经据典,很难相信是出自只有十三岁的稚童之手,遑论这稚童还是出身于民间,并不在士族从事良好的教育,陆远舟第一次只是粗略过一遍,便知谢砚之并非池中之物,他抚须轻笑道:“以小郎君之才,便是甘罗再世也不遑多让。” “陆大人过誉了。”谢砚之俯身作揖,接着道:“只是闲来无事的拙作而已。” “拙作?”陆远舟反问道:“这份时疏将我朝九州利弊尽写在文章里,内容详实,有理有据,这是经世大儒才会有的深知远见,老夫自愧弗如。” 陆远舟叹息出声,又用手抚过文章,他知道,面前的这个少年才识远高出他,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若他有士族根基强烈做支撑,那这个朝堂翻云覆雨,未来也是他的天下。 只不过—— 陆远舟忽然有些轻微的晃神,谢砚之有些像他年轻时见过的一位故人。 只是……经年漫长,他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或许过几日,会有机会想起。 他按住茶杯,轻抿了一口云雾茶,又道:“不知道谢小郎君可先愿在本官府上做做差事?” 这回愣神的是陈弦了,陈弦起初是想让陆远舟作为大中正帮忙代为推荐谢砚之入朝为官,即便官职地位人微言轻,也能让谢砚之先做官,但陆远舟是要先让谢砚之从他的副手做起,再谈为他举荐之实。 许是知道老友本来的打算,陆远舟摇摇头,先深深地看了陈弦一眼,又上前去将谢砚之扶起,低声道:“你年少气盛,又格外出色,奏疏里虽切合时弊,但——用词又太过犀利,我想要你再多磨砺些时日,等你见到真正的官场是如何,才能让你放心的进入官场。” 他固然明白老友想要自己代为引荐,让这孩子先入朝为官,可他也知道,年少气盛,锋芒太露,不知隐忍蛰伏,会被视为鹤立鸡群,到时枪打出头鸟,而他不愿让谢砚之成为众人眼里这样的存在。 听到这,陈弦方知陆远舟的深意,如今的朝堂,过直易折,即便有铮铮傲骨,也要委曲求全,先曲意奉承才能…… 他当初就是不愿意顺承玄学与清谈,认为过分无用,所以早早地被排挤出了政治舞台。 政治斗争不能太理想主义,哪怕最后你成为了能掌控朝堂的存在,但想要能够爬到那个位置,起初也必须先谋而后定,否则只会白费力气,做一个没有用的理想主义者。 陆远舟会是个好老师。 他的苦心孤诣,谢砚之听明白了。 少年感觉温热的手背拍在自己身上,他弯下腰,又对着陆远舟深重地拜了下去:“我明白的……陆大人。” 他声音低沉,而又带着一丝笃定:“审度时宜,虑定而动,天下无不可为之事。”1 * 选定了布料,纸样也画好了,嘉宓估摸了一下给谢砚之做衣服需要用多少布料,她觉得衣服要做大点才合身,现在的谢砚之还是个孩子,她记得前世的时候,后面他比她高出那么多,算得上是高大英俊的青年。 总该做大一些,否则身量长了,便穿不进去了。 “掌柜的,这布料做男装,应该会轻便合身吧?你说这是你们家最好的布料,如果是骗我,之后我可不会再买了。” 对比她在士族里拿到过的布料,嘉宓总觉得算不得太好,但是店主又斩钉截铁的说已经是他们最好的料子了。 虽然透气性和柔软度还有颜色确实很可以,但嘉宓还是有些失落。 不过青蓝色的料子,穿着又典雅又舒服,还带着细碎的团花,倒是很适配那人清冷的性格。 嘉宓脑子里浮现了一点儿谢砚之换上这套衣服后的模样,觉得的确很适合他。 “哎呀,小女娘,这已经是店里最适合做夏装的料子了,您不是已经把料子都看过了吗?”看嘉宓还有些犹豫,店主接着道:“就这么些,您挑破天,也没别的了。” “好吧。”嘉宓顿了顿,把钱交出来的瞬间,看到远处有一群人,有些面熟,她把身子背了过去,接着道:“那些五大三粗的人是谁?” 店主笑了出来,又道:“姑娘是才来吴郡不久吗?那些是本地望族朱家的打手,经常上街横行霸道,若不是今上的七殿下这些日子在吴郡治理河道,恐怕他们又在横行霸道了。” “光天化日之下。”嘉宓道:“就这么为非作歹,他们不怕王法吗?”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掌柜笑了出来,又接着道:“哪里有什么王法?那些宗亲藩王们横征暴敛,霸占田地,士族在本地也是地头蛇,流民遍地都是,每个阶层都是这样,又哪里有人来主持什么所谓的王法?” 似乎是没想到面前的这位小女娘会这么天真,掌柜的又多说了几句:“你若是出身好,就该赶紧回家,去在家里好好呆着。在外面,没权没势的人,只会被欺凌。你大概不清楚,去年黄河决堤,冲了几万亩良田,害得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朝廷的赈济迟迟未至,普通寻常百姓连饭都吃不上,死更是不怕。” 他又叹口气道:“所以,在外面,还有被抢劫的风险呢。这世道,难啊。真盼望七殿下能在这呆久一点,虽然知道也是饮鸩止渴,但难得的消停日子谁不想多过几天?” 思索了好半晌,等人过去了,嘉宓从门的缝隙看去,才反应过来她觉得面熟那几个人是谁,原来是当时从建康把她倒卖到吴郡的那几个船主人。 无怪乎他们敢大张旗鼓的,把倒卖人口的船停在渡口,原来是世家大族的人做的,有人依靠,才敢如此逍遥法外。 按朝廷律例,人口不能随意贩卖,可那也只是律例罢了。 嘉宓的心突然有点沉,她找到人了,又该怎么证明是他们做的,还有后续的处理又会怎么样,会不会只是轻拿轻放,处理这几个人就算了? 而将此事与朱氏彻底撇开关系? 她心底突然升腾起一种失魂落魄的情绪,嘉宓抱着布出了门,整个人都心魂不宁。 一路上脚步都沉甸甸的,她想过士族子弟和皇室宗藩或许不是什么好人,但这还是太让她…… 出乎她的想象。 今天消化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一方面来自于李双喜,另一方面来自于来这里买布料的老板的话,她前世什么都不知道。 而今知道了,却也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能做什么呢? 嘉宓思索着,往前漫无目的走着,又想起听说谢砚之要去陆远舟府中,脚不自觉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走了一段,她没计算路程,也不知自己走在了哪,差点被拥挤的人群冲散,倒在地上的时候,一只温热的手拉住了她即将跌落的身体,她听到低沉而又沙哑的声音,明显带着疲惫与倦意:“你没事吧?” 这个姿势,差点把她整个人拉进谢砚之怀里,还好对方退避了一下,将她拉到了屋檐下。 嘉宓心有余悸,低声道:“我刚才在想事情,还正打算去找你。” 她把怀里的布料抱得更紧,又像献宝一样的捧到谢砚之手里,接着忐忑地开了口:“我特意买的布料,要给你做衣裳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那布料轻薄柔软,谢砚之看得出来,方才拉嘉宓一把的时候,他也摸到了,确实是好料子,只是…… 谢砚之默了半晌,还是开了口:“为什么会想到为我做衣服?” 少女的眼底带着明亮的笑意与希冀,他本想同以往一样果断地回绝,却又怕伤害她的好意,他起初以为她会走,可她没有,还是留了下来,但谢砚之知道,她总是要走的。 嘉宓抬起头,踮起脚尖,把随身携带的软尺在谢砚之身上比划了一圈又接着道:“你没什么适合夏天穿的衣服,这样太热了,我总想着,要为你做一身这个季节穿的新衣服才行,否则很容易生病。” 嘉宓抬起头来,一字一顿,似乎是知晓谢砚之会提到工费,又主动道:“是我自己亲手做,不花什么钱,这布料也是我自己赚的钱,为了感谢你把我从船上带出去,你本就值得我的感谢。” 她话语里带有很浓厚的认真意味,不像是在开玩笑,谢砚之的心头几不可察的颤了一瞬,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被泛起了层层涟漪,一圈接一圈,又荡漾开来。 除了林家夫妇,第一次有人想着他,嘉宓是第一个记得他会生热病,前些日子夜里发烧,原来她都记得。 少女的柔荑隔着轻薄的布料虽然很凉,但却让他的心头有莫名的一丝本不该属于他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升腾起来。 他声音微涩,抬起头来,又道:“我以为你会想办法回家……另外,吴郡太守那边,我可以帮你引荐,你如果去见了他,求他给你父亲去信,或者你见到了七殿下,你也可以回去的。” 嘉宓知道谢砚之话中的用意,但她还没完成其他的事,她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处理,要明白。 比如了解这民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以及也要提前把谢砚之带回陈郡谢氏,还有朱家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要弄清楚,更要想办法抓到罪证,才能有力的质控。 她低声道:“我知道了那天把我拐来的人是谁,你从云华寺跟上那条船,是不是也想搜集罪证,让他们得到惩戒?” 谢砚之轻轻抬眸,睫毛轻颤,他不答话,嘉宓却明白他是默认了。 他顿了片刻,又道:“这世道并不是像九小姐想得那样好。” 贪官污吏,层层积压,朝堂上因为有权柄而欺压百姓的士族,那些开国就受封只知道在地方做地头蛇,横行霸道,横征暴敛的藩王宗亲,盘根错节,早就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人愿意做出头鸟,因为会触动绝大多数人的利益。 自古以来的变法者,从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全身而退。 他信奉儒表法里,可他也明白,“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2这样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存在。 他努力过了,也拼命找到了证据,但是他的力量不足以蜉蝣撼树。 嘉宓明白谢砚之的想法,她也清楚,或许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可她还是想去做。 她声音很轻:“我知道或许结局就那样,但我也想让你知道,我在努力改变。” “就像你努力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