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仆役想起自己刚知道苍之阵是掌门儿子时的诧异,不禁感慨:
“掌门和掌门夫人也真舍得,当年直接就把自己孩子送到清风门了!”
“别胡说!”右边仆役反驳。
“当时清风剑客去世,清风门就只有申义和陶乐。”
“一个贪玩不好好学武、一个受了刺激闭门不出,连能顶事的人都没有。掌门和掌门夫人能不把人送过去吗?”
左边仆役想起自己的孩子,情不自禁露出一抹憨厚笑容。
“若换作是我,我还真舍不得。”
“要不说你当不了掌门,他们自然有他们的考量,这叫大局为重!”
说话的右边仆役已经四十岁。
一开始是干杂活的,算一算在这都待了二十多年了。
他见过还是小小少年的苍之阵睁着通红眼眶,强忍着委屈被扭送回去的别扭样子。
跟刚才苍之阵头也不回离开的修长背影重叠。
有些唏嘘。
“他也不容易……”
太阳落山后天色逐渐黑沉。
月色如钩,高高悬挂。
苍之阵坐在楼阁顶,明亮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斜斜投下。
微凉的夜风吹来,衣袍随之轻舞。
他凝视着远方影影绰绰的山峦,眼眸沉静,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突然一阵衣袂飘动的声音传来,侧目,看见牧羽轻盈跃上。
也许准备入睡,他穿了一件平时少穿的宽袖长袍,料子是上等绸缎。
银色丝线勾勒的暗纹在月光下隐隐浮现,像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牧羽一冒头,迎接他的便是一阵微凉夜风,伴随着淡淡酒味。
拂了拂衣摆,他在苍之阵身旁坐下,嘶哑的声音响起:
“月光、轻风、酒,你还挺会享受。”
苍之阵把一坛没开封的放人手边:“夜深了,牧大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出来吹吹风,刚好看见这边有人。”牧羽问:“你呢?”大晚上不睡在这里喝酒。
苍之阵说:“看烟花。”
今天是节日,山下百姓会放烟花,坐在这向远处眺望,能看见烟花在空中炸开。
尽管现在夜深了数量没有之前多,但时不时还会有几束光芒刺破黑暗。
牧羽目光微微向下望向远方。
山脚下一片模糊,瞧不清楚,突兀窜起的明亮红黄就变得格外醒目。
指尖在脊面轻点,牧羽打破沉寂:“东西给你侄子送过去了,他应该很高兴吧?”
苍之阵把东西送过去的时候两人刚好遇到,牧羽看见了他做的布偶。
一个是答应好的威风凛凛的老虎,另一个则是灵动可爱的小鹿。
针脚细密、做工精湛,可不是他口中所说的‘一般’。
牧羽:“门派里的人总是喜欢谦虚吗?”
苍之阵没明白:“什么?”
牧羽瞧着远方,漫不经心开口:“如果以后你想退出江湖,就去卖布偶,绝对饿不死。”
想起两人之前的对话,苍之阵勾唇:“能得牧大侠夸奖,以后绝对赚的盆满钵满。”
牧羽应该刚洗完澡不久,乌发半拢垂在肩后,随风飘来阵阵清香。
苍之阵看见一缕碎发在他脸侧拂动,黑的黑白的白,仿佛在心间挠过。
刚才的话还在耳边萦绕,苍之阵摸了摸左手袖兜。
最后手和眼睫一起移开,遥望向远处楼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周一片静谧,只有微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苍之阵:“我到不鸣居没有见到他们。”
他的声音不大,足以穿透夜色传入身旁人的耳朵。
牧羽侧目看他。
苍之阵的眸子看不清情绪:“他们一起下山了。”
——‘之阵,你卫德师叔一共五个弟子,唯一活着的便只有陶行悠,你陶师兄。当初,爹娘亲口答应过要好好照顾他……’
——‘岂料你陶师兄竟在魔教之战中死去,只留下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孩子陶乐……’
——‘你卫德师叔活着时乃是门派栋梁,你陶师兄又是为门派而死。’
——‘不说爹娘和他们之间的情谊,便单只是同门,也不能坐视不理、任其凋零,否则该如何服众?’
醇厚的酒香从开启的酒坛溢出,被风裹挟在鼻尖。
苍之阵缓缓开口:“他们把我送来清风门前讲了许多,是大义、是平衡。”
只是那时候他尚且懵懂,懂也不懂。
只知他们口吻严重,面色严肃。
于是当年的他便绞尽脑汁去想要如何做,怎么样才能服众。
提议被一个个否决,最后还是来到了清风门。
原本以为只是暂时换个地方居住,过了一段时间才发现,他被丢出了不鸣居。
曾经的师兄师姐变成师叔,曾经的师侄变成师弟。
他的师傅也从不鸣剑主苍盛变成了清风剑客陶行悠。
清风门里有什么?
一个被自己抢占了大师兄名号,带头对他使绊子的申义。
一个排斥厌恶自己的陶乐和背后闲言碎语、瞧热闹不嫌事大的仆人。
他只是想回去见见亲人朋友,却被挡在门外,不准踏入半步。
苍盛从书房走出,负手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斥责他不要胡闹。
刘双姝告诉他要好好练剑,好好照顾陶乐师弟。
他们说:“从此以后,清风门就是你的家。”
可他清楚知道,那不是家。
牧羽向后撑着身子:“既然他们拒绝了跟你的来往,那你就只需要顾好自己。”
“嗯。”
苍之阵的指尖在酒坛表面划过:“我很羡慕你。”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切都随性而行,自由自在。
“如果你想,你也可以。”
牧羽道:“正所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世界广袤无垠,何必被他们拘束。”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苍之阵默默重复着这句话。
也单只是重复着这句话,就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自由磅礴气息。
“可我也希望烟阳城百姓能安居乐业。希望门派众弟子过得好、希望能彻底铲除魔教,还江湖一片太平。”
说这话时苍之阵正望着山脚的方向。
炸开的烟花在他瞳孔中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影子。
他的眼底是开阔是包容,是期翼是美好,也是纯白的。
像冬日里初降的瑞雪,晶莹剔透。
虽然他的瞳孔很黑。
“不愧是苍少侠,雄心壮志、抱负不凡。”
牧羽扬起唇角,漫不经心道:“我就是个俗人,只想自己过得舒坦。”
说罢,他向苍之阵抛过去一个东西。
苍之阵接住。
定睛一看,是一个赤黑色的平安结。
小巧玲珑,下面垂着的麦穗随着夜风轻轻晃动。
山下沿途卖平安结的商贩不少,而这种样式的平安结是下午他们一同在庙里时看到的。
不知牧羽什么时候买的。
苍之阵深邃的目光从平安结移到他身上:“是专门送给我的?”
牧羽拿起一开始苍之阵递来的酒坛:“作为酒的交换。”
他拔掉酒坛上的塞子,垂眸道:“当然如果你想,也可以这么理解。”
说完牧羽不经意间朝着苍之阵那边瞥了一眼。
瞧见他正专注凝视着掌中的平安结,修长指尖在纹路轻轻划过。
牧羽准备收回视线时,苍之阵突然转过头来。
两人的目光瞬间交汇在一起,那双灿若晨光的星眸也直直映入牧羽的眼帘。
这是苍之阵第一次收到礼物。
麦穗细绳在掌心擦过仿佛带着温度,让他笑了起来:“我很喜欢。”
“……”
他的眼睛为什么这么亮?
不过是个普通的平安结罢了,牧羽轻轻将目光移向别处:“毕竟花了我整整二十两银子。”
“你可得小心拿好了,如果不小心弄丢,我不负责补。”
苍之阵的目光并未随着说话移开,垂眸盯着牧羽的脸庞,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这不容忽视的注视,让被看着的牧羽指尖一顿,再次回看过来。
“看什么?”
两人视线再次相触。
苍之阵黑漆的眼眸微不可察轻动,随之移开了视线:“没什么。”
牧羽也回正了头:“哦。”
随手拿起放在身旁的小巧酒坛,猛地喝了一口,差点没喷出来。
这个世界他没有喝过酒,一般只是用在临时处理伤口上。
没想到苍之阵喝的酒这么烈!
着实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牧羽行走江湖多年,是经验丰富、见多识广的赏金客,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
苍之阵还叫他一声牧大侠呢。
区区一口烈酒而已,还不至于让他失态。
这酒确实是好酒,撇开烈劲不提,倒真是香气扑鼻,余味十足。
牧羽品了品,又喝了一口。
苍之阵望向远处。
雀什楼是清风门最高的楼阁。
今晚月色实好,银白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