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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千畅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入秋易犯乏。


    许是念了那一封信, 心中的欢喜抑制不住,被赵钰牵住了心思。


    睡意涌来时,他记着的, 还是那信中的内容。


    “以聊表吾对卿心意……”陆清梦低声喃喃,念了一句,声音渐渐由小至无。


    探花郎么, 惯会在纸上作写文章,若是明日说不出来好话,他可要捏着这封信不放。


    不逗得赵钰满脸羞恼, 他是不甘心的。


    这一觉, 已是一时辰后。


    梳妆台上,镜支架放置菱花铜镜。铜镜中清晰可见那张精雕玉琢的脸,长眉连娟, 一双秀眸惺忪,好似三月春之桃。


    玉生香,国之色。


    “公子,今日可要打粉?”巧慧取来白玉胭脂盒, 轻声问道。


    主子心情若好时, 多半爱花心思点绛唇、扑粉妆。但素少有打粉时候,若是打了粉, 反倒遮掩了主子几分灼眼、丰姿如玉的容貌。


    陆清梦眼神落到铜镜之中,眼眸润亮, 他温声道:“你说赵钰这人,喜欢何种模样的?”


    巧慧低眉顺眼回道:“自当是少爷您这般天生丽质模样。”


    “嗯。”陆清梦笃定,沉吟片刻,“不打粉,将那些胭脂水粉都扔了罢。”


    “是, 少爷。”


    两个小丫鬟快步上前,将梳妆台上摆着的妆匣盒打开,收拾出那些胭脂盒水粉罐。


    一旁的盼春拿着梳篦,轻轻梳着墨玉般的青丝,挽起如意发髻,斜插上一支梅花白玉簪。


    陆清梦看着两个小丫鬟捧着不少胭脂水粉盒罐,轻‘唔’了一声,手搭在梳妆台面上,指尖微抬了抬。


    “这些没用过的玩意儿,你们自个儿作主分了去罢,赏你们了。”


    “多谢主子!”小丫鬟们高兴道,捧着胭脂水粉往厢房外走。


    主子的物件都是贵价,光是一小盒胭脂盒的钱,能抵得上她们一年的月钱。


    陆清梦换了件新衣裳,刚披上雅蓝素锦袍,还未成踏出内厢一步,就听奴仆来报。


    “少爷,张二公子和萧少爷来了,现下正在茶厅等着您过去。”


    陆清梦颔首道:“告诉他们再等片刻,我稍后到。”


    “是。”


    “巧慧,去我的私库取那件白玉绶带珠翠鸟衔花佩来,前些日子西楚州送来的那件,莫拿错了。”


    “奴知晓。”


    ——


    陆府,茶厅内。


    张子阳与萧子衿各自坐在紫檀交椅上,中间隔了一个案几,摆着一壶茶奴沏好的西湖龙井、两个瓷玉茶盏。


    茶盏中的热茶,喝了大半。


    萧子衿斜睨了一眼张子阳,好不痛快道:“我心慌得很,早知不陪你来了。分明是你惹的事,为何要找上我,要是清梦哥哥因此恼了我,往后你再来求我,我可不答应。”


    张子阳‘欸’了一声,拍了一下掌心,折扇被他合起,神情十分肃穆。


    “你这话说得不对。”张子阳屈指敲了敲案几,示意萧子衿看向他,“我可是跟你作了担保,今日帮了我,明日我定有法子让柳溥心出府去找你。”


    “再者,清梦哥总惯着你,你又是双儿,他哪里会狠心责骂你。”


    萧子衿瘪了瘪嘴,而后道:“你当真能让柳溥心来见我?”


    最近一段时日,柳溥心有意无意的躲着他,害得见不得人。真是恼人烦,明日可是七夕,他还想着要将那香囊赠给柳溥心。


    如是面都见不了,那还赠什么!


    张子阳得意道:“你放宽心,若我没有把握,又岂敢在你面前大放厥词。”


    萧子衿正想问张子阳到底是什么主意,眼角瞥见了一抹雅蓝色,他抬眼一看,发现是陆清梦到了。


    他惊喜喊道:“清梦哥哥!”


    陆清梦含笑点了点头。


    福元、保定二人搀扶着主子,走到茶厅正上方的紫檀交椅,扶着主子坐下后,他们才退到一旁。


    陆清梦招了招手,喊道:“子衿过来,好一段时日不曾见你了,让我好好瞧一瞧。”


    话音还未落,萧子衿就快步走到陆清梦跟前,他今日穿的是烈红木锦袍,张扬热烈得很。


    萧子衿在陆清梦跟前转了一圈,笑嘻嘻的问:“清梦哥哥,我穿得好看么?”


    陆清梦笑意盈盈:“好看。一段时日不见,我家子衿愈发出落标致了。”


    被陆清梦夸耀一番,萧子衿心中开心得不行。


    在陆清梦跟前,萧子衿收起一身的火爆脾气,跟几岁孩童般,半蹲下身子,将脸窝在陆清梦腿上。


    嘴里还不忘说些讨人心欢的话。


    巧慧脚步匆匆的往茶厅赶,小跑到主子跟前,将私库取来的吊坠放于主子掌心。


    陆清梦垂眸,轻轻拍了一下趴在双腿的萧子衿:“站起来。”


    “我给你选了件吊坠,西楚州的白玉货,看看喜不喜欢。”陆清梦打量了一眼萧子衿,眼含笑意,“配你是极为合适的。”


    白玉绶带珠翠鸟衔花佩,由白玉所雕刻,玉石通体镂空,雕琢出五瓣形的花儿,足有三朵,还有精细的花蕾,附加以枝叶点缀。


    正中为一只长尾绶带珠翠鸟,尾羽分为了两股,眼圆通润富有灵气,尖喙。


    珠翠鸟侧身回首,状作衔花儿的姿态。


    皆以精雕细琢,枝条脉络、尾羽丰满一一精细。


    萧子衿眼眸睁大,惊呼道:“这白玉吊坠好生漂亮!清梦哥哥给我戴上罢,今日我要戴着回府。”


    陆清梦自是应他,将这吊坠戴至萧子衿腰间,作以配饰。


    萧子衿得了新吊坠,还这般好看,美滋滋的瞧着腰间。


    又朝陆清梦甜甜一笑:“谢谢清梦哥哥!”


    陆清梦向来是宠着萧子衿的,长得好看是其次。多是因着萧子衿年岁尚小,年仅十六岁,他心中以兄长自居。


    自然也有萧子衿性子活泼、会逗趣,会听他的话这些成分在。


    二人相谈甚欢,完全忘了茶厅内还有一人。


    张子阳:“……”


    到底有没有人搭理一下他?


    幸而没多时,陆清梦舍得分了一个眼神在张子阳身上,他抿了一口热茶,声音淡淡道:“说罢,来找我又是因何事。”


    张子阳先是笑了一声,望向了萧子衿,眼神示意萧子衿赶紧开口。


    萧子衿不情不愿的开口:“清梦哥哥,明日是七夕节,客满楼是否不迎客呀?虽说往年有迎客时,但今年嘛……总有特殊的时日,就改一改规矩罢……”


    “就……就暂歇一日,好让那些乐师歌姬也歇一日,总不能将人累坏了。清梦哥哥,你说是不是……”萧子衿声音越说越小,尤其是对上陆清梦目若悬珠的眼神,心中愈发没底。


    到了最后,干脆把嘴巴闭上了。


    他心中暗自恼道,这如何说得动清梦哥哥,张子阳净出些瞎主意!


    陆清梦将茶盏搁置在案几上,敛起了神色:“哦?子衿怎么突然关心起客满楼。”


    “七夕正是迎客的好光景,大把公子少爷挥霍银两去点一人供其赏听玩乐,客满楼中的那些歌姬戏子,可巴不得日日是七夕多挣些银两,怎么嫌累人呢。”


    萧子衿:“这……这……”


    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半句话,最后直接道:“还是让张子阳来说,全是他的主意。”


    陆清梦意味不明的看了一眼张子阳,哼笑了一声。


    张子阳被这一眼看得脊背发凉。


    腿有些哆嗦。


    他吞了一口唾沫,开口道:“清梦哥,你就准一日假吧,只一日,保证不再多。”


    “为何?”陆清梦发问。


    张子阳避开陆清梦的目光,颇有些心虚:“不、不为何。”


    陆清梦斥声道:“张子阳,你给我坐直了!”


    一句话,吓得张子阳和萧子衿浑身跳了一下,随后一个挺直了脊背,一个站直了身子。


    陆清梦道:“整日胡闹,往回我不管着你,今日还要跑到我跟前明摆着讨人。若是张大哥向我问起,你叫我脸面往何处放?”


    “张子阳啊,张子阳,你近来越发胆大了。”


    张子阳小声反驳道:“没向你讨人呢,就只想着让客满楼歇业一日。”


    “只是歇业?”陆清梦冷笑道,“歇业后,好方便你带人逛闹市,玩灯街是罢?”


    张子阳默默闭上了嘴。


    陆清梦头疼不已:“你胡闹好歹有个度,前些日子因着一美人,还要与我割袍断义,酒庄差点被人设计夺了去。这事我就不再细说,今日又撺掇子衿,你脑子是被糊住了?”


    “整日想着这档子事,能不能长长脑子。明日想与客满楼那乐师相约,我是不准。”


    眼见张子阳还欲说话,陆清梦又道:“你若是不满,去找张大哥说去,别整日跑来我这儿胡闹。”


    每日去客满楼听曲,陆清梦是没意见,反正那雅间是留给张子阳的。


    但与客满楼中的乐师有牵扯,那是万万不行。玩乐倒也罢了,可偏偏张子阳是个死脑筋,认准了死理,陆清梦可不认为只是一时玩乐。


    果真,张子阳小声道:“为何不准,管弦不同旁人,他不一样。”


    “那你怎么不同张大哥说去?”


    张子阳弱弱答:“大哥知道,还不得把我打一顿。”


    到时他连府门都不能踏出一步,何谈去见管弦。


    陆清梦嗤笑:“那我也打你一顿,让你知晓轻重。”


    一旁的萧子衿煞有其事,连连点头附和。


    张子阳:“……”


    怎么萧子衿还站陆清梦那头去了!说好是帮他的忙呢。


    “清梦哥,你就帮帮我罢。我是真心爱慕管弦,没了他,我是茶不思饭不想,日日夜夜都睡不好觉。”


    眼见张子阳在茶厅来回走了四五圈,额间隐隐冒出了细汗,不知是走累了,还是心中着急。


    陆清梦抬眼,沉思良久:“我去劝一劝张大哥。若你真喜欢,便抬回府纳了做妾侍,你年纪也到,是该有个知心人伺候着。”


    “不成!”张子阳高声道,“我要娶他作正君,妾侍未免太辱没了他。”


    陆清梦冷下脸,狠狠地拍向案几,‘砰’的一声响起,接着是玉瓷盏杯晃动几下,摇洒出不少茶水。


    “荒唐!”


    “实在是荒唐。”陆清梦秀眉拧成一团,可见他足够生气,“管弦是何身份,是奴,是贱籍,卖身于我,终身是为陆府的奴仆。”


    “不过是有一技之长,在客满楼待着日子好过一些,但那也是奴。奴嫁主子,还为正君,张子阳,你说可笑不可笑?”


    张子阳不敢回话,生怕陆清梦恼火起来,向大哥告一状不说,还要举着棍棒将他一顿好打。


    萧子衿默默添了一句:“是呀,子阳哥别胡闹,听清梦哥哥的话罢。”


    张子阳暗自咬牙,就不该报希望在萧子衿身上,墙头草,两边倒!之前还好好的答应,现在就知倒在陆清梦那边。


    陆清梦淡淡道:“收起那些心思。”


    “明日一早过来,同我一道去赵府。”


    张子阳憋闷,不痛快的答应了。


    “我也想去。”萧子衿眼巴巴的,他近来也是有听闻陆清梦和赵钰二人之间的事。


    他特别好奇,那赵钰究竟是何样的人,居然能勾起清梦哥哥的心思。


    陆清梦摇头,没答应下来:“你是双儿,不好与我同去,不合适。等日后时机应允,我再引来见你。”


    萧子衿失望道:“哦,那好吧。”


    张子阳心中郁闷不已,为何陆清梦不能心软答应他,他又不是明日要娶管弦。


    只是想趁着七夕,将人约出来,好好的逛一下热闹的灯市、街市罢了。


    “笃笃笃——”


    玉戒饰敲在紫檀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张子阳不由得看过去。


    陆清梦眼神闪过一丝光,很快又遮掩住,他轻声道:“不如这样罢。我作主,等三日后,准管弦一日的假,许他出客满楼与你相见。”


    只听陆清梦笑了一声。


    “到时,你再听听他心中有何想法。”


    张子阳蓦地睁大眼,对陆清梦突如其来的决定,觉得惊喜。


    他兴奋道:“好好好。”


    一连道了几声好,可见他心中有多激动。


    第32章


    露蝉声微鸣渐散, 秋日景堪至,凉风阵阵起。


    庭院中,梧桐树枝繁叶茂, 但挂了不少泛黄的秋叶。一阵凉风吹过,偶有几片黄叶慢悠悠的飘落。


    金丝楠木清漆描金花卉纹圆桌上,摆着三个高足盘, 各装了两至三式糕点,还有一盘盛着寒瓜——去掉厚重的绿色花纹外壳,只留切成一块一块红瓤瓤的果肉。


    盘中放着金色汤匙, 供舀食。


    陆清梦将青瓷茶盏重重往圆桌一放, 高足盘微震了一下,连带着张子阳浑身都颤了颤。


    嘴里还塞了一块糕点,差点被噎住。


    张子阳赶忙喝了一口茶水, 眼神颇为哀怨的看向陆清梦,心里却道,不是说有了心上人后,脾气秉性都会收敛起来吗。


    怎地陆清梦反其道行之, 脾气真是愈发的糟糕。


    陆清梦眼尾往上一挑, 眸色阴鸷,脸上好似覆盖一层冰霜, 犹如寒冬腊月的冷风席卷,通通砸向候在一旁的书竹身上。


    他冷声道:“你说赵钰不在府中?”


    算计到他今日会登府, 特叮嘱奴仆接待他,却在昨日匆匆离开府县,他是半点风声都不曾听闻。


    脑海中浮现出那道芝兰玉树的身影,陆清梦不免冷哼一声,又想起昨日的书信, 耳边响起低声呢喃,唤他一声‘卿卿’。


    陆清梦心中羞恼,当他是一头驴,戏耍着好玩么?


    眼看着陆清梦脸色越发难看,书竹连忙道:“陆公子息怒。我家少爷并不是有意为之,全然将今日是七夕忘得干净。若是少爷记得,定是要晚走几日,好留在府中与陆公子相见,少爷他心中有陆公子……”


    “呵。”陆清梦声音极冷,打断书竹的话,“忘了?你是他贴身奴仆,自是晓得给我写了信,在七夕前一日送来,偏偏忘了今儿是七夕。”


    “当真是忘得巧,忘得妙。”


    陆清梦意味不明的笑出声,眼神盯着书竹,一言不发。


    书竹出了一身冷汗,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他将头埋得愈发低。


    不怪他,实在是陆公子威压大,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陆清梦收回了视线,食指的玉戒饰下意识的敲着圆桌,清脆的‘笃笃笃’声音传遍了厅院。


    好半晌儿,陆清梦道:“去了何处,何时回来,因着什么缘由去的?”


    书竹尽数道出。


    “还有八日乃是中元节。我家少爷提前一段时日赶回柳树村,是为祭祀,莫约七月二十日回府县,到时少爷定会前去陆府找陆公子。”


    中元节。


    陆清梦手顿住,慢慢的转着玉扳指,眼神落到厅院中的某一处,陷入沉思。


    怪,实在是怪。既是中元节为缅怀祭祀先祖,赵钰为何回的是柳树村。


    赵府祖宅不是扬州城么。


    忽而,一股凉意席来,陆清梦好似醍醐灌顶,手心微凉,指尖止不住的发颤。


    赵大人。


    他忽略了一事,最至关重要的一事。赵钰来府县多月,而赵大人却从未露过一面,他更未听闻有关赵大人的消息。


    按常理来说,以父亲与赵大人的情分,虽说不上是多年好友至交,但也算得上情分不浅,那六年也是相辅相成过来的。府县于赵大人来说,意义自然迥乎不同,六年的父母官。


    但又为何迟迟不来,偏要窝居在小小的村落中。


    陆清梦想起来,去年天子恩赦科举再考,赵钰不曾远赴京城赶考,反来府县经商,却不入商籍。


    “成亲事宜可稍缓一年至两年否?”


    那封信所言。


    手中的茶盏一晃,陆清梦惊若晴天霹雳、当头一击,猛然打了一个寒颤,又好似一盆冰寒之水将他从头到脚淋个透彻。


    浑身凉得可怕。


    “啪——”青瓷茶盏掉在青砖上,碎了一地,茶水流了一地。


    书竹还记着主子交代的事,想喊住陆清梦。


    “陆公子莫走……”


    陆清梦恍若未闻,像是失了神,由着福元、保定二人搀扶着他,离开了赵府。


    留书竹一人不解的看向一地残渣碎片。


    他有些不明白,怎么陆公子说变就变,话也不说一句就走了。主子交代的红漆描金的小木匣,他还未来得及取给陆公子呢。


    ——


    “诶诶诶,别往这儿放,不对不对!乱套了,你们赶紧停下,别把我院子给折腾坏了!”


    一道脆若银铃的女声响起,还带了几分焦急。


    赵钰踏着脚凳下了马车,就听到咋咋呼呼的一段话,他忍不住叹息一声。


    光是听到,就知是妹妹。


    上月见时性子还有几分温婉,怎么现在反倒变得毛丫头似的,整日吵吵闹闹、不成体统,哪里有半分京城时闺英闱秀模样。


    赵婉一扭头,惊喜道:“兄长!你可算回来了,快进来,我给兄长熬一碗鸡汤补补身子。”


    一路舟车劳顿,兄长定是累坏了。


    刚迈进院子的赵钰,瞳孔一震,只恨不得收回腿转身离去。


    他呵斥道:“赵婉!你瞧瞧自个儿,像什么样子,是把自己当作村间野小子了罢?!”


    赵婉被突如其来的斥声吓了一跳,对上兄长怒意横生的眼神,她心虚的往后退了几步。


    她哪里知道兄长会提前好多日回来,分明离中元节还有八日!一回来就凶她,早知今日不穿这身衣裳了,失策。


    “你给我站那儿。”看着赵婉想往屋里跑,赵钰冷声喊道,跨过院子零零落落堆着的青砖,慢慢走过来。


    赵婉再不敢多走一步。


    赵钰看着赵婉一身的穿扮,只觉得胸口都犯起火,怒意蹭蹭的往上涌。


    墨黑的头发被随意扎起,任由额间、鬓边的碎发散落,脸颊添了几道泥痕,整张脸蛋变得灰扑扑的,穿着一身褐色的粗布衣裳,袖口都挽至肘处,小半个手臂都露在外头。


    更不用说手如何脏,脚底那双绣花鞋早沾满了泥。


    赵钰头疼不已。


    第33章


    “兄长……”赵婉状作可怜兮兮的模样, 柔柔的喊了一声。


    若按往日,赵钰心软不会追究。


    但他看一眼赵婉,眉心都会忍不住跳一下, 几番话语哽在心头说不出来,说得难听怕惹了妹妹伤心,说轻了怕是一点记性不长。


    赵钰瞥向她脏污的手, 招手喊素华、素云过来,他不由得呵道:“你们二人是如何照顾主子的,竟让二小姐弄成这副模样。”


    “苦活累活都让二小姐干了,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是想越过二小姐, 当赵家的主子?”赵钰声音不带一丝起伏,淡淡道,“既是如此, 你们不必再伺候着二小姐。明日收拾好,正巧我去镇上一趟,联系好牙行,将你二人发卖。”


    “想要个好归处, 我便赏你们去。”


    “噗通”一声, 素华、素云二人齐齐跪地,额头磕在坚硬的泥地上, 不停的哭喊哀求着,眼泪清涕一并流了出来。


    “求少爷饶命, 奴知罪,奴罪该万死,求少爷饶命一回。”


    一听要被主子发卖去牙行,二人吓得魂飞魄散,只会不停的磕头求饶。


    赵婉慌张的扭过头去, 什么也顾不上了,双手直接抓住兄长宽大的袖袍,一双清眸含泪。


    恍若惊弓之鸟,不知所措。


    素华、素云是她自幼贴身奴婢,尽心尽力伺候着她,怎可与其他奴仆相较,主仆间的情谊非比寻常。


    “兄长,都是我的错,我的主意。是我性子娇蛮、意气用事,不肯听刘叔劝告,又不准奴仆来插手。”赵婉声音越发哽咽,“玉娘知错了,兄长莫在因我迁怒旁人。”


    说着,低声呜咽起来。


    她的眼圈泛起红,晶莹的泪珠顺着赵婉脸颊滚落,那双黑眸蓄满了泪水,两颊双红。


    显得楚楚可怜。


    赵钰沉声道:“当真是认错,还是暂且搪塞于我。”


    赵婉立刻答道:“玉娘绝不哄骗兄长。”


    “绝不哄骗。”赵钰看着哭成泪人的妹妹,上气不接下气的,着实心疼,他低声道,“若有下次,玉娘再向我哭闹求情都是不管用的。”


    赵婉呜咽的点了点头。


    “起来罢,别跪着了。”


    素华、素云连连又磕了几个头,声音掩不住的喜意:“谢少爷小姐宽恕!”


    而后才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的站起身,磕得又狠又重,额头隐隐约约破了皮,泛起血丝。


    声音依旧是冷淡,分辨不出赵钰的情绪。


    “还不快带二小姐去洗漱,将这身衣裳换了。”


    “是,少爷。”


    赵婉埋着头,声音闷闷的:“时辰还早,兄长与我先用了膳食,再换衣裳也不迟,多穿一会儿少穿一会儿都是没差的。”


    赵钰再度看向赵婉身上穿的褐色粗布衣裳,原先紧蹙的眉头更紧了几分,他不发一言,只沉默着对上赵婉的眼神。


    嘴角挂着一抹赵婉看不分明的笑意。


    赵婉即刻闭上嘴,不再多问兄长了,如今兄长多是在气头上,她是多说一句就错一句 。


    若是说错话,又惹得素华素云她们被发卖可怎么办。


    看着妹妹一身的衣裳,赵钰敛起笑意:“还不赶紧去换了衣裳。”


    “女儿家家穿什么粗布衣裳,尤是褐色,还将半个手臂明晃晃的露出来。院子都是外男,你怎么不知一点避讳,来柳树村不到两年光景,就将京城学的十几年知书达理、娴静端庄全忘得一干二净?”


    “虽说是入乡随俗,在这处我不严苛要求于你,但玉娘近来未免过分了点。”


    赵婉抿住了唇,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冷脸的兄长,不敢反驳兄长的斥责,低低的应声,由着素华、素云伺候着她去洗漱、沐浴,换上新的衣裳。


    院子里的短工,都是柳树村中的青壮汉子,年轻、力气又大,是干活得一把好手。赵家给的工钱多,一天有五十文,每个人都出了劲干活。


    午饭是不包的。因此午时一到,十几个汉子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去找刘管家记了名,领了十文的午饭补赏的钱,乐滋滋的回家。


    每日都有十文,是赵钰定的午饭补赏。


    十几个年轻壮汉吃得多,包了午食反而太费劲,因而赵钰干脆喊每日一人领上十文,午饭便回家去吃。


    他们也乐意,每日多得十文,可划算着呢。


    赵家雇了村里两个会做饭的婶子,专门给老师傅和那些徒工做一日三食,也将赵家的伙食一并做了。


    十几个壮汉三三两两的领了十文,结伴走了,唯有一个模样俊朗、高大的年轻汉子还站在院子里不动弹。


    赵钰心生好奇,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觉得那年轻汉子有点面熟,但他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那是何人?为何不去领补赏,怎地光站在院子不动。”


    刘管家道:“是隔壁王家小子王成平,他心眼老实力气又大,但性子闷不怎么爱说话。平日总来搭手帮忙,又不要什么好处。”


    “王家奶奶心善,记着少爷您远在府县,就经常做了吃食送来给二小姐。又喊来于家姑娘,陪着二小姐说说话,两人相谈甚欢,二小姐时常跑去找于家姑娘。”


    赵钰这才想起来,怪不得觉着那人眼熟,原来是隔壁的王家小子。


    他是有印象的,王家是来帮过忙的,父亲下葬时,抬棺的人就有王成平。


    刘管家笑呵呵的:“最近忙得很,王家小子帮了不少忙,关系又好着,二小姐干脆就喊王家小子和王奶奶一起来吃饭,也是念着二人祖孙相依为命,日子过得艰难。”


    赵钰点了点头,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其实已经规划得差不多了,后院昨日就拾掇好,还倚着墙角搭了一个小木棚,养了几只小兔崽。只剩前院凌乱,泥巴地上东一处西一处堆着几摞搭在一起的青砖,还有木料、瓦片这些。


    高高的院墙已经筑起,只剩地砖还未铺,木架子未打、小凉亭未建。


    午时,正屋。


    两个婶子做好了菜,同几个奴仆一起将饭菜端过来。


    木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一共有十二道菜,每一道菜是论盆装的,盆有脸大,半掌深。


    赵钰脸色微僵:“这……两位婶子是否做得太多。”


    算上老师傅、徒工,王家和刘管家这些人,不过才九人,更何况王家奶奶是吃不了多少。


    若是算上他和妹妹,那也吃不完。


    他的眼神落在木桌正中,由一个木盆盛着,都冒尖了,估摸装有三十来个馒头。


    赵婉习以为常:“不多呀,合适着呢,兄长快吃。”


    说着,赵婉还给兄长盛了一碗鸡汤,这是她专门去厨房熬的,得给兄长补补。


    赵钰沉默不语。


    他端起汤碗,喝了小半碗鸡汤后,抬眼发现饭桌上菜快没了小半,原先冒尖的馒头只剩十几个。


    赵钰:“……”


    眉头慢慢的拧紧。


    他亲眼看着那几个徒工和王成平一口塞小半个馒头,还能得了空闲夹菜来吃,嘴巴是一刻都不得闲。


    尤其是,饭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的减少。


    赵婉吃得香,转头看见兄长愣神,她小声催道:“兄长,快吃呀。”


    赵钰眉心忍不住跳了跳。


    不知为何,饭桶一词浮现在他脑海中,他觉得极为贴切。


    正屋内静谧无声,唯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惹得赵钰都吃得快了些。


    他真头一遭遇吃得这般快,等赵钰放下碗筷时,木盆中皆见了底,只剩一些浓浓的汤汁。


    赵钰正想着两个婶子饭菜做得合适,不多不少,都未浪费。


    下一刻,他就见王成平端起木盆,将那些汤汁全倒进碗中,拌着米饭又吃了两碗。


    赵钰:“……”


    这胃口着实大。


    他偏过头,压低了声音,同赵婉小声说着:“这王成平每顿都吃这么多?”


    赵婉‘恩’了一声,说:“成平哥力气大呀,每日都干力气活,做的事多,当然吃得也多。”


    她努了努嘴,示意兄长看向院子里的木料。


    “一根木料有两三百斤重呢,要好几人合力才能搬起来,成平哥一人就搬得动。”


    赵钰看向王成平的神色带了一丝赏意,几百斤木料一人能扛起,力气出奇,倒也是个本领。


    午食后——


    赵婉起了困意,跟在兄长身后,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眼角都泛着泪花。


    “困了?”赵钰无奈道,“困了便去睡,一直跟着我作甚。”


    “不睡,好不容易见兄长一回,我偏要跟着。”


    赵钰拿她无法,只好道:“我跟几位老师傅说几句话,交代完也去午憩。”


    赵婉强撑着睡意:“哦,那兄长你说,我在旁边听着。”


    “差点忘了,菜畦要给我留着,别让老师傅们全铺了地砖呀,那往后要吃新鲜的菜都没有,多可惜。兄长说是也不是?”


    赵钰敲了敲妹妹的脑袋:“你总有理。”


    赵婉捂住脑袋,眼神提防的看着兄长,不想再被敲一次。


    赵钰被她这一动作气笑:“我力气不曾重,玉娘还防着我,是个什么道理。”


    “兄长……”赵婉俏皮的喊了一声,扯了别的由头来说话,“兄长,我听刘叔说你在府县开了一间酒楼呀?”


    “嗯。”


    赵钰问道:“等中元节过后,跟我一起启程去府县罢?”


    没等赵婉回应,他又接着说。


    “酒楼还未开业,你去了正好能赶一回热闹。府里的厢房早布置妥当,只等着你来,不然府中我一人待着,总觉少了什么。”


    赵婉犹豫了一会儿,但实在是想去看一看热闹,酒楼开业少不了热闹看,加上她从未去过府县,不知道兄长在府县是如何过的。


    心中好奇得很。


    她点了点头,又立即道:“待莫约半月,兄长要差人送我回来。”


    她可不能离开柳树村不久,每月她还要去功德山给父亲上香烧纸钱呢。于妹妹还惦记着要和一起上山摘果子,王奶奶也不能离了她,还要每日说说话。


    养的几只小兔崽离得久了,她会很想的。


    赵钰不知她所想,见她应下后,心中就开始打算好中元节后的章程。


    第34章


    “少爷。”


    巧慧从前院一路小步快走进院子, 手中还捏着张拜帖,神情不掩急切。


    陆清梦正逗着白鹦鹉,姿态慵懒, 他倚在小榻上,半手撑着鬓间。听到巧慧的喊声,他分了一个眼神过去, 语气淡淡道:“怎了?”


    “少爷,赵府派人送了拜帖来,说是赵公子昨日回府了, 特给您写了张拜帖, 五日后便来登府拜访。”巧慧说着,将正红描金拜帖双手呈上。


    陆清梦手一顿,金杆被他放到案几上, 他接过拜帖,打开看了一眼,唇间浮现起一丝笑意。


    “巧慧。”


    “奴在。”


    “派人去赵府跑一趟,传我的口信, 不必等日后, 只说我今日未时在美膳食府二楼里间等他。”


    ‘咔哒咔哒’——玉饰敲在小榻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巧慧低垂下眉眼, 应声:“是。”


    “老爷还有多久回府?”陆清梦转而拨弄起戒饰,眼神却落在腰间的白玉扳指, 闪过一丝欣悦。


    “回少爷,大约两月时日。”


    ——


    赵府,庭院。


    “书竹,过来。”赵婉躲在假山后约有一盏茶的功夫,看见书竹看向了这边, 她忙招手喊人过来。


    怕声音大,惊动了前面的人。


    赵婉特意压低了声音:“那是谁家的丫鬟,怎么一大早便来府里,也没个人通报,直接进了府,好生奇怪。”


    而不远处,正是从陆府赶来赵府的巧慧,她低垂着头,一字不落传达主子的话。末了,还将拿在手中许久的香囊递给赵钰。


    赵钰接过秀气小巧的香囊,他仔细端详了几眼。香囊虽绣得略微粗糙了些,线脚处的针眼过大,但胜在绣布、绣线上乘,搭配的颜色出彩,遮掩过手法的瑕疵。


    上头绣的锦鲤有神,几条细线就勾勒出它的神韵。胖乎乎的一条,格外讨喜。


    他不由得挑眉,心中有了猜测,仍是问道:“这是?”


    巧慧立即道:“这是我家少爷给您绣的锦鲤香囊。自赵公子离开送来书信那一日起,我家少爷就开始绣的,一针一线皆经我家少爷的手。”


    “少爷的心意,烦请赵公子收好。”


    赵钰心中熨烫,将香囊收进袖兜,妥帖的放置紧贴于他手腕处。


    脑海之中,又浮现出那张面如桃花的脸。


    他轻咳了一声,像是在掩饰自己的失态:“你家少爷可还说了什么?”


    巧慧摇头:“不曾。奴已向赵公子转述完全,赵公子切莫忘记今日未时前,赶至美膳食府。”


    赵钰沉吟一声:“嗯。”


    “回去跟你家少爷说一声,这香囊我甚是喜爱,他的手很巧。”


    等人走之后,赵钰正打算回书房时,眼神不经意往假山那边扫过,他先是看见了书竹,而后是一抹黄色的身影。


    二人身影鬼鬼祟祟的,不知在交谈些什么。


    赵钰眉头轻皱眉,若他没记错的话,今日妹妹是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裙。


    他没半点犹豫,快步往假山那处走。


    对于渐渐相近的脚步声,赵婉完全没注意,一心放在跟书竹打探消息上。


    “到底是谁家的丫鬟,支支吾吾的,有什么不好回答我的?”


    赵婉眼中闪过一丝好奇的光,她不由得问道:“莫不是在府县半年时日,兄长相看上哪家小姐双儿了罢?书竹!你赶紧同我一一道来,要不然今晚我去兄长跟前告你一状。”


    “非要好好跟兄长说道,说你忤逆我,不听主子差遣。”


    书竹十分为难:“这……二小姐,少爷的私事,奴怎好偷偷说道。”


    大少爷是他的主子,二小姐也是他的主子。况且是大少爷与陆公子的事,尚未定下结论,大少爷不曾向外人透露,他又怎么好说给二小姐听。


    赵婉气道:“好啊,好啊,我都瞧见那小丫鬟塞给兄长香囊了!有什么不好同我说清楚的,我是什么烂嚼舌根的人不成?你与我说清楚,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不往外说,谁能知你将兄长的事告诉我?赶紧给我道个清楚。”


    “道清楚什么?”


    一道温润如玉的男声传来,赵婉身子一僵,转而脸色变得惨淡,她心虚的扬起笑,嘴角努力的向上勾。


    赵婉抬起头,对上兄长的眼神,她短促的笑了一声:“兄长,挺巧的。我看这边假山风景不错,喊书竹过来和我一起观赏,没想到兄长你也来看。”


    没等兄长出声,赵婉连忙又道。


    “我想起来厨房的羹汤还没做呢,新跟厨娘学的菜式,做好端来给兄长尝尝我手艺。那我先去忙着,兄长继续看风景。”


    赵婉毫不犹豫,扭头转身就走。


    “站住。”


    刚迈出没几步的赵婉,顿在原地,往前走也不是,往后退更不想。


    实在是身后的目光太过灼烈,感觉后背快要起火了般,赵婉慢慢的转过身,怯怯的抬眼看了兄长一眼,又忙低下头。


    赵婉不开心的扁着嘴,心不甘情不愿的站着。


    如同幼时惹事后,被父亲、兄长训斥时,乖乖的罚站。


    赵钰往前走了几步,在妹妹面前站定,若是手头有趁手的折扇、木杆、笔杆之类的物件,他定是要在妹妹脑袋上敲几下。


    好的不学,偏听墙角这活学得不错。


    “我站在你跟前,有什么想问的,不如一一向我问个清楚明白,省得日后再像今日躲在暗处偷听偷看。可还要打探我的事?”


    话音一落,赵婉猛地摇头:“不,不,不。我不好奇,兄长有想告诉我的心思,定是会向我说明,不会遮遮掩掩的。”


    赵钰被她气笑:“怪我跟你遮掩。”


    赵婉嘀嘀咕咕:“我可没说,是兄长自个儿认为的。好的坏的兄长都要揽了去,哪里能怪得上我。”


    “你个怪丫头。”赵钰直接屈指在妹妹额头敲了一下,力气还不小,留了一个红印,“古灵精怪,惯会倒打一耙。”


    “嘶——”


    赵婉捂住额头,状作可怜巴巴的模样,眼角还挤出一滴泪:“兄长又打我!说不过就打人,是何道理?古人语,君子口能言则不动人。”


    “我是弱女子,兄长打我,岂不是小人行径。小人还知不与女子双儿动粗呢。”


    赵钰:“哦?”


    而后又往妹妹脑袋敲了一下,惹得赵婉再一次抬眼瞪他,他道:“那你知兄亦为长,家中孩童犯错,教之一二,责罚加以惩戒,方知反省闯了祸端、德行出了问题。”


    赵婉:“……”


    说不过兄长,又气又恼,像是凭借家中长辈溺爱恃宠而骄的孩童。


    她哼了一声:“左右都是兄长说得对,我讲什么都是顶嘴的。不同兄长说话了,我回房看几篇文章可行了!”


    赵钰看着妹妹急匆匆的背影,不忘添上一句:“看完写一篇见解交由我,下午我出府一趟,回府前,必须交至书房。”


    听了这话,赵婉差点踩空了脚,心中愤恨不已。


    她不过是寻个借口罢了,兄长怎么还听不出来她的意思,非要她写一篇么?要知在柳树村数日,她不是和于小云去爬山摘果子、挖菌子、挖野菜,就是去大溪里捉鱼,下雨了还能去于小云家的水田里捉泥鳅呢!


    书本,她好久都没翻过了,更何况是提笔写字。


    啊呀呀呀,兄长这不是在为难她吗。


    早知今日如此,她就不该答应兄长来府县一趟,可是苦了自己,还没在村里来得半点痛快,都没人管着她。


    赵钰低声言语了一句:“这丫头,真是在村子呆得太久,心都好似那天边的鸟雀,飞得远还能蹿跳不停。”


    说罢,又无奈的摇了摇头。


    随后,赵钰抬脚往书房走,垂首站在一旁许久书竹连忙小跑跟了上去。


    赵钰看了一眼,说道:“要是小姐下次再问起你这事,能说的向她说清楚,不该说的想法子埋进肚子里,藏严实了。”


    书竹连声回道:“是,奴晓得了。”


    “陆公子不曾来过府里?”


    “来过,在您离开府的第二日便来了。算着时间,应当是信送过去不久,陆公子就带着人往府中来,张公子也来了。”


    “既然来了。”赵钰看向案桌——一个红漆描金的小木匣,神色渐沉,眸间浮现起了一似恼意,“那为何他没拿走这玉佩?他可是觉着生气,还是不喜这玉佩,又同你说了什么?”


    现在想来,他轻浮了些。那日匆匆了信,聊表了他对陆清梦的心意,却第二日赶忙离开府县,是有诸多不妥之处。依着陆清梦的性子,心中定是有恼意。


    怕不是觉着他写了一封信,只为戏耍了人。


    书竹回想了那一日发生的情景,很快摇了摇头。


    “陆公子得知少爷您不在府中的消息,是有些气恼,可得知少爷是因着中元节离开,倒没那么生气。又问了奴些关于您去的何处和缘由,待奴答过后,陆公子的反应有些奇怪,面色似有些惨白。”


    “连青瓷茶盏都弄掉摔碎了,之后话也不说就起身,奴喊陆公子几声,想着要把木匣交由陆公子,而陆公子像是失了魂般,头也不回的就离府。”


    赵钰眼神落在木匣上,百思不得其解。他思及了片刻,仍是想不出陆清梦为何是这般反应。


    怪,太怪。


    陆清梦生性谨慎,定是会派人去调查他的过往,京城到柳树村,再到府县,此间之事定是了解个清楚大概。作何书竹回答缘由之后,反而失了魂。


    赵钰想不明白其中的因果,故而深叹了一口气。


    书竹突然想起一事,小心翼翼的看了主子,悄悄呼了一口气,才轻声说道。


    “主子,您离府那日,正好是七夕节。”


    “什么,七夕节?”


    赵钰听闻,差点失了态。


    第35章


    浔阳街, 今日正逢圩日,虽赶不上那日七夕节时人多,但也算热闹非常。


    街道熙熙攘攘, 随处可见的小吃摊食,带了孩子来赶圩日的,是舍得多掏些文钱来买吃食给自家的娃儿尝个新鲜。


    连带着街道两旁的铺子都挤着人。


    美膳食府倒不那么热闹, 一是逢上圩日得提前一天派小厮来订好位置,二是价贵,光是一道拌生菜或是冬瓜鲜就得三十文一盘。


    多是府县的富庶少爷小姐来吃, 家境尚可的, 会因着美膳食府的名声或是名厨的手艺来吃上一次,一个月估摸着来一回。


    也有满座时,但很少出现这类情况。人若是多起来, 反而嘈杂,故而快要满座时,掌事会吩咐小二不迎客。


    赶巧不合适的客人可去柜台领一块木牌,木牌设计得精巧, 正中是美膳食府四字, 有精细的花纹描绘,右下角印了一个图案, 是陆家专属的标识。


    等下一次来美膳食府时可带上木牌,去柜台找掌事等人登记好后, 免费多加一盘炙鸡。若是有不喜欢这一道菜道的,可选与炙鸡同等价位的菜品。


    一次一桌只可用一块木牌。


    不少人会因着木牌,选择美膳食府不忙时、客人不多时,专程来食府来加一道菜式。


    赵钰知晓今日是圩日,街上人来人往, 坐马车反而不便。太慢,而他赶着去见人。


    他得先去,不能叫陆清梦等着。


    美膳食府正门,站着两个小二,一见赵钰走过来,便一前一后的迎上去。


    “这位爷,您是订的雅间还是大厅呐?”小二半弯着腰,将人往里请。


    跟在身后的书竹替主子回了话:“没订。”


    小二笑着:“爷若是没提前订,可移步去柜台找掌事登记领木牌,下回可提前定好位置或是选个人少的时间来吃酒吃菜,拿木牌可免费加一道菜式。”


    “实在是对不住了爷,今儿个店里位置满了,您下回再来。”


    赵钰踏进食府,第一眼看到的是黄花梨镂雕翠园林十二景屏风,将大厅内的部件摆式都遮挡了去,屏风前是围起来的小木栏,只有一掌高三指粗细。


    能听见水流声。


    他仔细看去,是源头处有竹片引着活水慢慢的流入池内,水池底部全铺着光滑的鹅卵石,还有十来尾锦鲤在池子中戏耍游玩。


    似是为了好看些,池子是造了景的,弄了假山和花草,木栏旁还摆着盆景。


    赵钰知晓美膳食府与旁的酒楼有不同之处,但从未探个究竟。今日一踏进来,就察觉到了轻松之意,静谧、松弛,尤是淡雅的木檀香、缓缓的流水声。


    小二走在前面:“爷往这边走。”


    屏风前左右都可走,往左走是柜台处,往右走再左拐便是一楼大厅,吃饭的地。


    大厅又有不同。外面十几桌仅是用半人高的侧木台隔着,可供两人相伴行走还有空余。侧木台上都摆着小小的盆栽,虽小但胜在造型别致景美。


    而里头是一层薄纱布帘垂落挡住,有木板侧木台间隔开,形成一个独特的小单间。单间里皆是圆桌,能坐下更多的人,往外的几个单间还靠着窗户。


    赵钰收回了视线,朗声道:“陆公子在三楼哪处里间,带我去找他。”


    听到这话,小二激动的转过身,连忙将人往二楼请。


    “您就是赵公子吧,我家爷一早来店里等着您,交代着我们好生招待您呢。您现下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保管给您做好了上来,滋味是不带差的。”


    几人往木楼梯上走。


    小二说着,开始向赵钰报起了菜名:“我们店里最出名的是燕窝笋尖烩糟野鸽汤,赵公子可是要一一份来尝尝鲜?第二便是清炖蟹粉狮子头……”


    没等小二接着往下说,赵钰出声打断:“不用,领我去见陆公子罢。”


    小二只好收了声,带着人去二楼第六间雅间。


    他轻轻连敲了三下门,才朝里喊道:“爷,赵公子来了。”


    不多时,里头传出一声清冷的声音。


    “让他进来。”


    小二应了一声,赶忙打开了雅间的门,弯腰朝内伸手,恭敬的请赵钰进去。等书竹、赵一两人想跟着进去时,被小二伸出胳膊拦住。


    他整个人挡在门前,笑眯眯的说:“爷只请赵公子一人进去,劳烦二位去隔壁雅间等着。”


    书竹没应声,而是看向了主子。


    赵钰脚步只一顿,手掌往下压,小幅度的摆了摆手,示意两人不必跟着,去隔壁等他。


    书竹收回视线,接着小二轻手轻脚的关上了门,带着书竹、赵一去了隔壁的一间雅间。不多久,有小二给两人送来新的茶水、点心。


    “坐。”陆清梦指了指他旁边的紫檀木椅,嘴角含笑,又提起茶壶,亲手给赵钰沏了一杯茶。


    “今日我给你沏茶。”陆清梦眼神直勾勾的,自打赵钰踏进雅间起,视线就不曾挪开过,“尝尝这武夷山大红袍茶,甘甜清香、入口醇厚,滋味不错,是茶中上乘的货色。”


    赵钰掀起下袍,端正的坐在陆清梦方才让他坐的位置。


    修长的手指搭在青色的瓷杯上,指尖润红,衬托得甚是好看。


    他垂下眼眸:“家父爱茶,得以尝过红袍茶的甘香。如今又承了你的情,再一次尝上了。”


    说罢,他端起茶盏,浅浅的抿了一口。


    一如是那日的味道。


    却不想,这一话在陆清梦听来,想起了赵大人,他脸色有点白,拿着茶盏的手有一点抖。


    茶水差点洒了出来,陆清梦干脆将茶盏放下,转而看向身旁的人。


    陆清梦望着赵钰,想透过眼前的赵钰去看到小时候的模样,试图找出相似之处。但年纪尚小,不定数,年岁渐长后连眉眼都没有相似的地方。


    他轻声道:“我见过你。”


    原被陆清梦直勾勾盯着,赵钰面庞还是有些微微发热,结果听到陆清梦说的话,差点要被气笑了。


    莫不是还恼着七夕,恼着他的过错。


    他只好道:“分离不过半月时日,这甚短的时间不见,你便要不认识我了?”


    对上陆清梦的眼神,赵钰心虚的移开视线,从袖兜中掏出那个准备已久的木匣盒,他轻轻拍了一下木匣盒面,放到桌面,向陆清梦那边推了过去。


    “你莫在生我的气了。我不知那日是七夕,一心只想着离开府县回家,害你无故白跑府上一趟。”


    赵钰真心诚意道:“我今日才知离开府那日是七夕,时间仓促来不及给你备七夕礼,等过几日我给你补上可好?这事错在我,若是我惹恼了你,只管骂我一顿,我是不还口的。


    “任君谴责。”


    没等陆清梦答话,赵钰又问:“你有什么想要的?”


    陆清梦扬起头看着人,心中暗自发叹,赵钰这人无论是从哪一处看都是极为俊朗的,身姿又如清冷神君般。


    不愧是他陆清梦看上的郎君。


    但赵钰说的七夕一事,他早抛之脑后了。人之常情,他有何可生气的缘故,又不是拈酸吃醋的姑娘。


    陆清梦眼神落在木匣盒上:“这不是补我的七夕礼?”


    赵钰温声道:“不是,这本是该给你的。”


    “这样啊。”陆清梦打量着木匣盒,他能感觉到赵钰落在他手上灼热视线,但他偏不打开木匣盒,偏要偏头看向赵钰问,“里面是什么?为何叫本该送我的,还是你们京城有别样的说法?”


    “先说于我听听,我再好决定要不要收下。”


    赵钰:“……”


    怎么还能有不收的说法呢?


    雅间内,二人相近坐着,却侧着身子面对面,两股视线碰撞在一起,差点连火星子沫都要勾出来了。


    最后是赵钰败下阵来,他怕不说,陆清梦当真不肯收他的玉佩。


    陆清梦笑得眉眼弯弯,颇像一只斗赢了开心不已的小狐狸。


    赵钰握拳抵住唇间,轻咳了一声:“木匣盒中是一枚玉佩。母亲亲自交由我的,叮嘱我日后若是有了意中人,就将这玉佩送于意中人。”


    “也是,定情信物。”


    ‘蹭——’无声的,陆清梦面颊一瞬间泛起了红,粉里透着嫩的红,连带着脖子、耳垂都染上了羞红。


    陆清梦心跳得厉害,都怪赵钰这人撩拨他,害他失态了。他红着脸,慢慢的打开了木匣,一枚上好的古玉佩躺在木匣盒之中。


    头一次见陆清梦染上羞意,整个人好似要蒸得熟透了般,又粉又嫩,霎时好看。


    赵钰移不开视线,心像是被柔软的羽毛上下抚动了几下,弄得他心尖泛着痒意。


    他声音带了一点哑:“你看着,可还喜欢?”


    陆清梦拿着那枚玉佩,温润的质地触摸着他的手心,他轻轻“嗯”了一声。复而抬起了头,那双眸子盛满了水润。


    润得赵钰心里发烫。


    陆清梦声音都软了些:“我很喜欢。我想现在就戴上,赵郎,替我戴上可好?”


    一声“赵郎”,软声柔语,将赵钰的骨头都叫酥了。


    赵钰有些许狼狈的站起身,已不敢再跟陆清梦对视一眼,他垂下眼拿过那枚玉佩。


    赵钰本就比陆清梦要高上不少,如今他站着,陆清梦坐着,头堪堪到他腰间再往上一到两拳的高度。


    念及陆清梦有腿疾,赵钰直接半蹲下身,小心翼翼的将玉佩系好。


    陆清梦低头看着赵钰,这个姿势很像赵钰跪在他面前似的。


    不知为何,陆清梦面色更为发烫了。


    今日他太奇怪了。


    “戴好了。”


    一声温润的声音响起,陆清梦回过神,收回了乱七八糟的情绪,他看着腰间的玉佩跟白玉扳指紧紧挨在一起。


    “扶我起来么,我站起来看看。”


    听闻,赵钰旋即站起身,伸出了手搀扶着陆清梦起身。


    ‘叮咚——’玉佩跟白玉扳指碰撞,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


    陆清梦笑意盈盈:“我戴着好看吗?”


    赵钰眸色似有些深,声音比方才更哑了一些。


    “好看。”


    第36章


    雅间内, 静谧无声。


    陆清梦对上赵钰炙热的眼神,忍不住轻咳了一声,由着赵钰扶着他坐下。


    睫毛微颤, 耳垂发烫。


    他不由得偏过了头,胸膛间那颗心脏跳得激烈,好似有一只猛虎在心头不管不顾的冲撞。


    不撞破到底, 不罢休似的。


    陆清梦遮掩似的端起茶盏,垂下眼眸,眼神飘忽不定, 最后落到了腰间的玉佩, 轻轻的抿了一口茶。


    那股灼热的视线仍是黏在他身上。


    他颇有一丝羞恼,‘啪嗒’一声,茶盏被搁置在木桌, 连带着茶叶随着茶水晃漾。


    “赵钰,你好生奇怪,为何总要盯着我看。先前不是嫌我孟浪,你这是在作何?”


    赵钰如梦初醒, 收回了视线:“你好看, 我一时看迷了心窍。”


    又来了。


    陆清梦脸开始发热,难不成近来有仙人前来指点赵钰, 开了灵窍,才会叫赵钰总说出这些甜言蜜语。


    又喝了几口茶, 陆清梦恢复了冷静。


    白嫩的指尖不断摩挲着杯沿,他笑意盈盈的转头看向了赵钰,眉眼弯弯,透露出几丝狡黠。


    完全没有半点方失态的模样。


    “赵钰,我见过你。”


    赵钰先是被陆清梦的笑颜勾去了心神, 话音落到耳中,他回过神,叹息了一声:“还生我的气。”


    “千不该万不该,总归是我的错,在这事有了疏忽。若是有想骂我的、想打我解气的,你一一同我说出来,我总是应你的。”赵钰眉眼温柔,缓缓叙来,“可别再说些奇怪的话暗喻我的不是,我已然知晓错处。”


    “清梦也该饶恕我一次罢?”


    陆清梦嘴角含笑,饶有趣味的撑着下颌,稍仰起头去看赵钰,继续听着身旁的人往下说。


    赵钰道:“人总要犯错的时候,不能第一回犯错就认定我的罪行,不然我的冤屈要向谁去说。跟你说,你总不愿饶了我。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我何时说过要不饶你了?”


    “那……”赵钰望向陆清梦,声音低了些,“只一段时日不见,连我都快不记得。”


    陆清梦哼笑了一声:“我说的可不是前段时日。”


    “我且问你,你幼年时可待过府县,可曾记着有一个玩伴同你交情颇深。算得上日日相见,情谊可不浅了罢,赵公子可不能半点想不起。”


    “幼时玩伴?”赵钰念了一遍,艰难的将幼时记忆翻找出来,但印象大多不深刻,完全不记着在府县的时日。


    记清事情起,他已在京城念万经书。


    赵钰眉头皱了皱,实在是想不起半点关于府县的记忆。好半晌儿,隐约有一个场景——莫约是离开府县之时,他一直抱着母亲痛哭,好像府县有他舍不去的人或物。


    但他记不住是什么了。


    他看向了陆清梦,迟疑道:“应当是有的?”


    陆清梦冷冷的哼了一声,惹得赵钰不明所以,不懂为何陆清梦又恼了。


    “果真是不记事的年纪,忘得一干二净。”


    “既是如此,那你再唤我一声清梦哥哥,我就不记着你的过错,一笔勾销了罢。”


    赵钰似有些回不过神,脑袋有点发嗡,他惊疑的看着陆清梦。


    而脑海中却浮起——


    一个小萝卜头追在高了他一个头的人身后,嘴里话的说不全乎,稚嫩的嗓音:“清梦哥哥——清梦、哥哥,等等我呀!”


    眼看着追不上人,小萝卜头一急,脚一个打滑,整个人直接往地下栽。


    脸蛋砸进软软的泥土里。


    小萝卜头却懵了,眼前黑乎乎的一片,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他嘿咻嘿咻的爬起来,呆呆的坐在地上,先看看腿——脏脏的,再看看衣服——脏脏的,连小手都是泥巴。


    疼痛后知后觉的袭来,小萝卜头眼眶泛起了红,眼里蓄满了泪水,他扁了扁嘴。


    “呜哇哇哇——”


    震天的哭声。


    连走得挺远的小清梦都听到声音,还以为是弟弟因为追不上他,赖在原地嚎嚎大哭。


    他故作深沉的叹了一口气,弟弟可真是娇气精。


    那他走路都不稳,一跛一跛的,已经走得很慢了,怎么弟弟还追不上他呢。


    小清梦一跛一跛的,努力往回走。


    当他看清眼前的场景时,瞳孔猛地一缩,一张小脸全是惊慌。


    弟弟,弟弟怎么变成泥巴弟弟了!


    刚刚还好好的呀。


    小清梦急得快步走过去,他慢慢的蹲在下来,可是他蹲不稳,只好坐到脏兮兮的泥土地上。


    小清梦声音软软的,努力给小赵钰擦着眼泪:“弟弟、弟弟不要哭了呀!”


    哭哭,脸蛋更脏啦,弟弟好像一只脏脏小花猫。


    “弟弟不哭哦,我们起来去找娘亲,找娘亲给弟弟洗漂亮、洗香香哦。”


    小赵钰还一抽一抽的,听到小清梦说的话,他吸了吸鼻子,声音都是带着哭腔的奶。


    “真、真的吗?”


    “真的呀,我不骗弟弟的。”


    “好!”小赵钰瞬间就不难过了,脏兮兮的小手往脸上糊,擦干眼泪。


    他还知道小清梦腿不好,不能自己站起来,就嘿咻嘿咻的喊着小口号,卖力的把小清梦从地上揪起来。


    小清梦比小赵钰高了一个头,所以小清梦主动牵起弟弟的手,两个小萝卜头慢悠悠的往庭院走。


    小赵钰还不忘说道:“清梦哥哥,你真好!”


    小清梦狠狠‘嗯’了一声,他也觉得自己真好!


    “一点想不起来了?”


    一道润雅的声音瞬间把赵钰拉回,赵钰沉默片刻,对上陆清梦的眼神,他轻轻点了点头。


    还是记不起来的好。


    陆清梦憋着坏:“那你喊我一声?不喊我可还要生你的气,你拿什么玩意儿来使劲哄我,可再哄不好了。”


    赵钰:“……”


    欲言,继而又闭上了嘴。


    “不喊?”


    陆清梦嘴角往下一撇,下一刻,赵钰立道,“喊,我喊。”


    “那你倒是喊呀,看着我作什么,看着我就喊不出来么?”


    赵钰几欲想将陆清梦教训一顿,这人怎是不改之前的性子,仍是对着他使坏。


    半晌儿,赵钰艰难的挤出几个字:“清梦……哥哥……”


    当真是挤出来的,要不是陆清梦离赵钰近,就快要听不见哥哥那两字。


    陆清梦只觉得心花怒放,心情是畅快极了,差点要大笑出声,幸而是念及赵钰有时面皮也薄,不能逗得过狠。


    要是恼了,以后再想听赵钰唤他一声清梦哥哥,可真就是难如登天了。


    他含着笑,眼角那抹泪痣格外的灵动,声音更是柔带着清:“赵郎想吃什么,酒楼有几道菜式都不错,我去喊大厨做来给你尝尝,可好?”


    见陆清梦没有揪着方才的事来说,赵钰心中猛然松了一口气。


    他道:“过几日得空再来和你一道尝尝。”


    “今日和我去尝红汤锅?”赵钰询问着陆清梦的意见,又道,“原是想着过一段时日请你过来,但今日赶巧,便和我一起去看看?”


    陆清梦抬眉:“红汤锅,你折腾的酒楼就是这个?”


    “正是。”


    “带我去。”陆清梦将手伸在赵钰跟前,毫不客气的说道,“扶我。”


    赵钰失笑:“遵命。”


    陆清梦斜眼看着人,语气带着笑意::“我可不是叫你只扶我站起来。从这儿处到食韵古府,都要扶着我过去。”


    赵钰手一顿,声音有点低哑:“你不怕?”


    “怕?我不怕什么?”陆清梦哼笑道,“自年岁跟随父亲经商,走南闯北,经商十几栽,什么污言秽语我不曾听过,我怕什么?”


    “还是说,你不愿叫旁人知晓我和你的关系。”


    赵钰随即反驳:“自当不是。”


    他低下了头,看向陆清梦的眼神,怕是他自己都不清楚带了溢满的柔情爱意。


    他放轻了声音:“我敬你、爱你,是我该当的责任,不该为了所谓的一己之私平白毁了你的清誉。若是让你蒙上了不辱之名,过错全是在我,我该何谈作好你未来的郎君。”


    “皆是因我的缘故,却害你背上冤屈。我是不会叫这样的事情发生。”


    陆清梦心狠狠怔了一下。


    他现在真想,只恨不得是山头的土匪头子,喊手下将赵钰绑回寨中,直接洞房花烛夜罢!


    “赵郎……”陆清梦喊了一声,转而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冒出来的野蛮念头压下去,“你怕旁人嚼我的舌根,那你可曾想过,在这府县,有何人敢嚼我的舌根?”


    哼,若是敢拿他来当淫词秽语去骂。第二日,他便真敢拔了那人舌根。


    府里养的那些死士,总不是吃白饭的。陆府可从不养闲人。


    “若赵郎不愿,我便喊福元、保定二人进来扶我走过去。”


    “不成。”赵钰没有片刻犹豫,直接拒绝了陆清梦的提议,换作是先前,两个下人而已,贴身扶着陆清梦,他心中毫无半点波澜。


    可如今又不一样。


    福元、保定虽贴身伺候着陆清梦,但终归是男人,他看着,觉得好似喝了二两白醋。


    直在心中冒起酸意。


    赵钰低声道:“我扶着你,往酒楼后院走罢?不止近些,酒楼后是巷子,隔着高墙,有一道门可以直接开。我知那是酒楼的库房,旁边的房屋我买下了,也是库房,厢房供那些厨子、小二住。”


    “估摸着无人往那处走,我们往后院走?”赵钰再一次询问了陆清梦的意见。


    陆清梦沉思良久,故作不情愿道:“那好。”


    “我知晓清梦是善解人意,体谅着我。”


    “哼。”陆清梦拇指摸了摸暖滑的玉戒饰,他努力压着嘴角不要往上翘,“那你往后得补偿我一回。”


    赵钰自是应他。


    “好,都听你的罢。”


    第37章


    “东家好。”


    “东家好。”


    “……”


    食韵古府的后门是大敞开的, 方便厨子、小二、卸货长工、杂役等人来回进出。后门派了人守着,不用担心出现外人从后门偷偷混进来的情况。


    离酒楼开业的时日愈发相近。


    食韵古府中忙得不行,招的小二、杂役、长工都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计, 一楼二楼都有人在收拾。


    里里外外的,竟营造出十人抵百人的热闹架势。


    他们脚步匆匆,做事也麻利, 不会偷奸耍滑、更不会瞎嚼什么舌根。多是因东家待他们不薄,月钱也丰厚,比府县其余的酒楼待遇都要好上一成, 他们自是舍得出力。


    见了赵钰, 喊了声东家后,便继续干着自己的活,并未分心到何处去。


    陆清梦由赵钰扶着他坐下, 他望了一圈,普通的木桌椅样式,一楼布置的摆设更为普遍,但桌椅却比旁的酒楼数量更多。


    东西边两处角落, 是一张十八人式的桌椅, 其余皆是四条长凳加四角方桌,并未有奇特之处。


    唯一不同的是, 每一张木桌中间都挖了一个大洞,比陆清梦双掌张开还要大。而洞口下——莫约一掌高处, 搭了一个坚实的木架,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铜盆,装了大半盆的草木灰。


    陆清梦渐渐拧紧了眉,望向了赵钰,只见赵钰脸色平静, 丝毫不觉这有何不妥之处。


    他沉默了片刻。


    “二楼呢?又是如何布置的。”陆清梦差觉空气稀薄,要呼吸不过来,他忍不住吸了一口气,“总归是要跟一楼有个差别罢?”


    赵钰道:“二楼与一楼也是一样的。也不全是一样,差别倒是有的,二楼多了四个雅间,分为明渠轩、雅苑轩、芙水阁、榕岐阁。我想着,需得热闹些才好,到时人多起来吃饭话家常,才更为尽兴。”


    “你是何想法?”赵钰问道,不外乎他会问出这句话。


    实在是在他说完这番话后,肉眼可见的,陆清梦的脸色渐渐变沉。若是赵钰没看走眼,他看到陆清梦分外不情愿的扯了扯嘴角。


    玉戒饰一下一下轻敲在桌面,发出清脆的‘咔哒’‘咔哒’声。


    陆清梦低着头,看着食指上那通透的玉戒饰,浑身冷然的气势刹那间就变得温润起来。


    好像嫂嫂家中养的那只纯白的长猫毛,赵钰不由得心想。那只猫长得极为漂亮,连眼眸都是盛着水润的浅蓝,像极了珍贵琉璃珠。


    平日里高傲得不行,时常迈着步子翘起尾巴在府中巡视,只有想从他手中讨些吃食,才会夹着嗓子冲他喵喵的叫。


    撒娇也是会撒的,拿那毛茸茸的头来回蹭他的腿。


    赵钰思及此,唇间浮起了笑意,看向陆清梦的眼神更幽深了些。


    他只觉陆清梦同那只猫一般,可爱至极。


    忽而,陆清梦仰起头。


    那双水润的黑眸猝不及防的撞进赵钰眼中,赵钰呼吸的停滞了一瞬。眸子盛满了柔情,多得像是雪水消融要溢满出来似的,连带着眼角的那一抹泪痣都开始变得嫣红起来,勾得那双眼眸更多情了些。


    赵钰的眼神未移开过一刻,他看着陆清梦,忽觉得喉间变得干渴,喉结上下滚了滚。


    他低声道:“怎了?”


    陆清梦满是情真意切,言语间都带上了委婉之意:“这酒楼共花了多少银两?那些长工短工、厨子、所搁置的开销花费,连带着后院库房堆积的食材,一并算上。”


    “酒楼便卖给我罢,我多给你一千两去做别的营生。总之,赵郎歇了办酒楼的心思,其余的营生也是能赚钱的。如何?”


    新奇法子。这算什么新奇法子,光是他踏进酒楼的第一步,看到一楼布局的第一眼,心都梗了一瞬。


    若是对着草木灰喝酒吃菜、高谈阔论,那在府县的确算得上是新奇,简直算得上是头一份。


    只是新奇得过了头!


    一楼是要宽敞的过道,留着过人的。可这里却摆上满满当当的桌椅,走道间,只能走一人。


    更何况,谁家来酒楼下馆子、请朋友吃饭,是喜欢越吵越好的?吵得耳朵嗡响,只怕甩脸子就走,哪还能平心静气吃得下半口饭菜。


    唯一有一处可取的,是到处装上了木盏盒。木盏盒中点的是蜡烛,暖黄色的光透出来,映衬出酒楼内是暖色的景。待上须臾,心情确是会好上少。


    对上陆清梦真挚的眼神,赵钰:“……”


    “清梦,我没胡乱来。”


    陆清梦‘唔’了一声,自顾自的说:“我私下有一个铺子是新购置的,一时没想好要作何买卖,只想着时段都好,便买下来闲置着了。”


    “现下想来,拿来给赵郎试手是极为不错的。你要是有什么新奇法子,尽管使去罢,只是酒楼的营生,赵郎还是莫要再折腾。过几日我找两个机灵听话的小管事跟着你,我抽不出空,他们还能在铺子帮衬你一下。”


    赵钰:“……”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些话哪里不大对劲,可偏生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咳。”赵钰掩饰性的咳了一下,这时,小二端了一壶茶水上来。


    茶水是在后厨刚泡好的,书竹特去一楼柜台的木屉取了龙井,交代着小二泡好的热茶。


    小二将茶杯都倒上茶水,放下茶壶后,又才去忙别的了。


    赵钰喝了一口气,眼角的余光却还一直放在陆清梦身上,只见陆清梦深叹了一口气。


    顿时,赵钰捏紧了茶杯,指尖微微泛白,手背有青筋暴起。


    他吐出沉积在胸口的气:“清梦,我觉着你可能是想岔了。”


    “嗯?”陆清梦端起茶盏,浅浅的抿了一口茶,“许是赵郎心思新颖,你不和我说,我怎会知晓赵郎的用意。一时捉摸不透,便钻进了死胡同。那赵郎倒是好好同我说罢,草木灰是作何所用?”


    “还有那一排靠墙的木架。”


    陆清梦懒懒的抬起手,指向墙边一排又一排的木架,足有一人高度,每一层都有木板相隔,留出差不多一掌半的空隙。


    赵钰轻轻挑眉一笑,随后拍了拍手。


    声音刚落下没一会儿,一个小二捧着木盘,一路小跑过来。


    木盘装着刚点燃的几块银丝炭。


    陆清梦看着小二将燃的银丝炭夹起,放到草木灰上,又看着另一个小二将锅放到洞口上。


    暖锅是定制的,刚好和桌上的洞口卡紧。


    “暖锅?”陆清梦看向冒着热气的锅,刚煮沸的汤水,正咕噜噜的冒着气泡。


    许是汤汁浓郁,增添了调味的香料,轻轻一嗅鼻,就能闻到勾人的香味,味蕾瞬间就打开了似的。


    陆清梦又摇头:“跟寻常的暖锅不大相似。”


    的确不相似,酒楼的暖锅是赵钰画了图纸,专门找了工匠师傅打的暖锅。平常的暖锅都是铁锅制的,如同一个大盆,冬日里,将鸡或是排大骨熬汤,放萝卜、菌子、青菜等等来汤,是冬日里的一道美味。


    赵钰找工匠打造的暖锅是以八卦阵图为基准,两片打制的铜片相互接连起来,在正中留出两个拳头大小的圆,铜片和圆将暖锅分为了两半。


    暖锅两旁是耳手,增添了几道简单的纹样。


    赵钰说道:“似暖锅,却又不是暖锅。是蜀川那边的红汤锅样式,我作了修改,多添了一个圆。”


    “红汤锅?”陆清梦是有听闻蜀川人钟爱辣椒,无辣不欢,每日饭食必有辣,“红汤锅与我们的暖锅皆是一样,他们不过是多添了辣椒,味道上有些差别罢了。”


    “算不上是稀奇的吃食。”


    “府县之大,常有外商走往,如今府县开的食铺、食楼林林总总算起超百余家。菜式繁多,种类繁杂,各处地方有各处特色吃食,自是别有一番风味。你设一红汤锅,虽样式有特别之处,但本质上是暖锅。”


    “一开始会图新鲜来尝一尝,但没有半分出奇之处,久而客少人稀。又何况你开业前一个月,意图揽客,所挣那些不过是辛苦钱,怕只刚结得起小二短工们的月钱。”


    陆清梦是不想赵钰头脑发热,折腾出这些,赔些银两倒是没什么,他有的是钱。


    怕就只怕一蹶不振。


    他万万不想看到赵钰落到这个场面,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惊才艳艳的贵公子,怎可落魄至此。他拿万两白银砸,也要砸出一个经商绝才。


    赵钰不知陆清梦心中所想。


    但听到陆清梦这些言语,心在这刻,好似涌出了一股暖流,将他的四肢百骸温热,浑身都是暖洋。


    心更为灼热。


    “清梦担忧我,我知晓你对我情意。但我不是蠢笨之人,深知清梦所言的道理。先与我尝试一回后,有不漏缺、不妥之处,再一一向我作出评判可好?我定是听你的。”


    陆清梦点了点头:“好。”


    银丝炭在红汤锅下燃着,汤汁一直咕噜噜的冒着泡,雾气缭绕的,伴着浓郁红艳的汤汁,是极为喜人的。


    赵钰拍了拍手。


    后厨备好菜的小二们,一个一个从后厨排队走过来,每人手中皆端着两盘菜。


    等菜全上齐后,早早候在远处的书竹见状,立刻小跑过来,拿起比普通筷子长至两倍的木筷,手脚极为利落的,将木盘中的菜一半夹进大排骨菌汤汁中,一半夹进红彤彤的汤汁中。


    中间的正圆,是清澈见锅底的热水,被银丝炭暖着,咕噜噜的冒着气泡。


    赵钰将木板隔层放到正圆上,里头有两处凸起的地方,刚好能够卡住木板隔层。他将小碗放在木板隔层上,小碗里是打散了的鸡蛋。


    随后,便取了木盖,将正圆完完全全盖住。


    陆清梦道:“这圆是只拿来蒸鸡蛋羹?未免太大费周章了些,还不如叫客人想吃,喊厨子在后厨做一份端上来。”


    “热汤水、羊奶,蒸些东西都可。过段时间天气冷了,入口是热气腾腾的汤水、奶、茶饮等这些,吃着应当更尽兴。天冷,茶水放上片刻就会变冷,有这正圆处,时刻能温茶。”


    “听着是不错。”陆清梦认可道。


    “我知你吃不得太辣,红汤锅没吩咐厨子做那么辣。”说着,赵钰亲手夹起一块山药,放到陆清梦的碗中,“你尝一尝味道如何。”


    陆清梦夹起山药,轻轻咬了一口。


    顿时,他眼前一亮,有点惊喜的抬起头看向赵钰。


    甚是清脆的口感,不似熬汤时绵软的感觉。清甜,多汁,还带着浓郁的香、红椒的辣,还夹着多种鲜美的味道。


    他尝不出来,汤汁是由哪一些材料调制成的,但入口绝对是美味,与平日吃的暖锅差别甚大。


    暖锅,即为冬日里吃的汤锅,虽能在寒冷的冬日暖身,但味道上却寡淡,吃一次两次还新鲜,次数多了便只有腻。唯有暖锅的汤,是值得一喝的。


    吃到佳肴,人的心情总是会好上很多,陆清梦冲赵钰笑:“好吃。”


    赵钰立刻又夹起来一块鸭血,一跟不知名的根状物。


    陆清梦秀眉渐渐拧紧,如临大敌的看着碗中那长长一根的不知名的、扭曲的物体。


    “这是何物?”


    楼中的菜,是经由赵钰一一看过的,他一眼便看出来:“肠,鸭肠。”


    “鸭肠?”陆清梦疑惑的看向赵钰,他头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从未吃过,不知是什么菜。血洪他倒是知晓,鸭的血、鸡的血、还有猪的血,张子阳是独爱吃这一类的。


    但他不爱吃,闻着有股作呕的腥味。


    不过红汤锅煮出来的鸭血,倒没有那股想吐的味道,不知味道是如何。


    赵钰解释道:“是鸭的内脏,肠道。你应当是没见过的,是杀鸭时取出来的,一条一条的玩意儿,便是这鸭肠。你尝一尝,红汤锅煮出来的鸭肠最为好吃,味道半点腥臊都无,你放宽心尝一尝。”


    陆清梦:“……”


    想吐。


    胸口猛地涌起一股恶心的感觉,他连忙将手按压在胸口,免得当真吐了出来。


    脑海中时不时的浮现那血淋淋的、恶心的场景。


    陆清梦脸色白了白,眼角泛起了红,隐隐约约可见晶莹的水珠。


    他看向了赵钰,声音颇有些摇摇欲坠:“你请我来吃红汤锅,是想让我吃鸭的肠?贩鸭的摊贩,杀掉的鸭,都是取出那些肠丢而弃之,谁都不愿去尝那脏污。”


    “你……你请我来,偏要让我吃。”陆清梦愈发觉得委屈,觉得赵钰在羞辱他,“你可知,这鸭肠不是别处,厨子再处理得好……”


    “那也是污浊之地!”


    第38章


    气恼得脸颊都微鼓——颊侧像含住了一颗小球, 隐隐泛起了粉嫩的润色,连带着秀气的眉都拧起来。


    那气恼的神态,像极了嫂嫂家中漂亮的长毛猫被人惹怒后, 跳到高处趴着不高兴的甩着毛茸茸的尾巴。


    赵钰呼吸一窒。


    实在是,可爱至极。


    像是早早预料到陆清梦会作出现在的反应,赵钰不由得勾了勾唇, 眼神中浮现出几丝得逞般的笑意。


    他直接将陆清梦的碗拿过,当着陆清梦的面,夹起那跟烫熟的鸭肠——隐隐约约冒着热气, 沾染着红色汤汁, 面不改色的一口吃进嘴中。


    细嚼之后,咽下。


    陆清梦睁大了圆眼,指着茶盏:“你不喝茶净口?不腥么, 那股怪味你能咽得下?”


    “为何不能。”赵钰轻笑,又执起长木筷去夹,当真又夹起一根鸭肠,“试试?”


    “不要。”


    陆清梦稍往后仰着身子, 神色凝重, 如临大敌般盯着赵钰。若是赵钰继续往前一步,他可要打掉赵钰的手。


    哼, 一段时日不见,胆子愈发大了。不知从何处学来的, 竟会换着法的逗弄他。


    赵钰摇头笑了笑,眸间的柔情快将要溢出来:“你不想吃那便算了。”


    “后厨准备的菜式繁多,时令该有的瓜果蔬菜一应俱全,荤菜是少不了的,还有几道凉拌小食。清梦可有什么爱吃的?”


    陆清梦摇头:“不必再折腾了, 我尝个味道新鲜就差不多。将锅中熟透的肉丸舀我给我尝一尝罢。”


    赵钰顺势舀起一个肉丸,胖嘟嘟的肉丸子被倒进碗中,还微弹了几下。


    肉丸子吸满了红汤锅里的汤汁,表面都带着润红的汁水,圆鼓鼓的,好似下一秒要蹦出汁水来。


    香气四溢。


    陆清梦被这香味引得嗅了嗅,肉香混着汤汁的香,争先恐后的钻进他的鼻子中。


    “小心烫,咬下去汤汁会溅出来烫到舌头。”眼见陆清梦不设防的要咬下一大口,赵钰连忙出声提醒。


    酒楼准备的菜式皆是经了他的手,甚至每一道菜,他都在菌汤锅、排骨汤锅、红汤锅中一一煮过来吃,每一道的味道和吃法不一样,自然另有不同。


    陆清梦听闻,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小口。


    浓郁的肉汤汁顺着缺口流出,将舌腔都侵占去,既鲜嫩又多汁水,肉质的口感很是细腻,还紧弹筋道。


    麻辣的鲜香挥散不去。


    一整颗肉丸被陆清梦吃净,鼻尖冒出细细的汗珠,颊边泛着淡淡的红。


    “吃不得辣?”赵钰赶忙倒了一盏新的茶水,递到陆清梦跟前,“喝茶水解辣。”


    陆清梦眼眸都泛出了水花,显然被辣得不轻,他逞强道:“我原是能吃辣的,只怪你的红汤汁辣椒放得太多,不怪我吃不得辣。”


    赵钰含笑:“怪我,往后都给你备合适的。”


    陆清梦才心满意足的接过茶盏,喝了一大口,想解去舌尖的辣味,没成想茶水是热的,烫得他更辣了。


    刺激得脑袋快要昏厥。


    他恼道,将茶盏推到一旁:“赵钰,你又哄骗我!给我倒凉的茶水来!”


    说罢,他连连吸了几口气,眼角泛着红,含着泪,可见多受不了。


    “热茶才更能解辣,你多喝几口就不辣了。”赵钰将陆清梦推过来的茶盏拿起,再一次拿到陆清梦跟前,“多喝几口?”


    陆清梦将信将疑的接过,轻轻抿了一小口。片刻之后,辣味果真慢慢减轻。


    他才将茶盏放下,掏出了丝帕,擦了擦额间、鼻尖冒出的细汗,而后低下了头,小声嘀咕了几句。


    说话的声音太清,哪怕赵钰离得近也听不清,他只能隐约听见几个字——‘又捉弄我’‘赵钰’‘讨厌死了’。


    赵钰大抵能猜出陆清梦在骂他,少不了在说他的坏话,可他一点恼火的情绪都无。


    心里反倒觉得畅快。


    又深觉陆清梦可爱得紧,实在是美人娇憨,恐连池中玉莲都羞于颜。


    思及此,赵钰恍然失笑。他如今可不是同之前的陆清梦一般,生出了逗弄人的坏心思。


    古人诚不欺他,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陆清梦缓过神来,他抬起头,神色恢复了清明,开始跟赵钰谈起正事。


    “这些菜都是常见的,只消后厨将这些菜备好切成块又或是切成丝,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一说的唯有红汤锅底,汤汁熬得恰到好处,麻带辣,却又不腻,加之食材一煮反倒更鲜香。”


    “年少时我随父亲出行,途径不少美食盛名之都,不敢说大晟全部的美食小吃,但名之一绝的膳食我皆尝过。这红汤汁水可排得上前三。”陆清梦分外笃定,多年来的随行带给他的阅历,自是与待字闺中的小姐双儿见识不同,他笑道,“可府县大厨比比皆是,我虽尝不出汁水由何熬制,原料几何,但那些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厨子呢。”


    “赵郎,酒楼开业不足半年,定会再冒出一个古韵食府。”


    最后一句话落下,二人眼神碰撞在一起,酒楼静悄悄的,随身伺候的几个奴仆早早的退去几丈之远,小二皆去了后厨等着东家传唤。


    唯有银丝炭在燃着,汤汁被烧得滚烫,咕噜噜的冒着泡。


    ‘咔哒——’玉戒饰敲在木桌上,发出了声响,将仅有的宁静打碎。


    赵钰压低了声音:“你四我六。清梦,可帮我一把?”


    “帮什么?”陆清梦手撑着半边脸,天真似的发问,“赵郎在问什么呢,也不同我说个清楚。我又不是赵郎肚里的虫儿,如何能明了赵郎的心思。”


    赵钰:“……”


    兜兜转转,可真是风水轮流转,又轮到陆清梦捉弄他了不是。


    “陆府独大。你若出面,他们不敢插手酒楼。”


    “哼。”陆清梦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那先前我与你说的,全忘光了?”


    赵钰一时之间想不起是何事,道:“我记不起是哪一句。”


    陆清梦眉眼弯弯,眼角的泪痣又开始变得嫣红,红唇轻启:“你九我一,赵郎从了我。”


    “春风一度,共赴鱼水之欢。”


    赵钰差被这直白孟浪言语惊得站起来,甚至呛了一下,他咳了几声,霞红瞬间爬满了他的耳朵。


    他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喊道:“清梦!不可再说这句话。”


    “你若应了我,我往后不仅不再说,酒楼日后出了事,陆府都出手摆平。”陆清梦仰着头看向眼前谪仙似的人,笑意盈盈,“赵郎觉得这桩生意如何,可还划算?”


    赵钰一口吊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好半晌儿,他屏息凝气道:“成亲后,我都应你。”


    成亲。


    陆清梦将着二字在心中来回念了几遍,只觉成亲二字像是人间最悦耳的词,光是听着,他心中的汪洋都要溢满出来。


    他轻声道:“好啊。”


    得到了结果,陆清梦不再揪着赵钰不放,而是问起了赵钰是如何得知蜀川的红汤锅,又怎么折腾出来这些。


    赵钰缓缓道来。


    “我在京城时,得了不少孤本。其中有一本,乃是姑苏城人士,姓胡,不知其详名,自称为西游居士。于时岁十五年,开始在大晟巡游,途径各处,后去往北国、梁夏国、初陵国三国,历经五十三年整,将所有见识美食都撰写至一起。由后人整理出这一本游记,可惜历经多个朝代,几经更迭,最后只存留一本,被我收录起来。”


    “此书甚是有趣,西游居士见解诸多,又爱美食,惯常将美食小吃做法一一详尽道出,而蜀川的红汤锅恰在其中。我加以自己的想法,又与厨子商量许久,才商讨出最后的底料汤料,是最符合府县人的口味。”


    陆清梦听得入了迷,不由得扯了扯赵钰的袖口。


    赵钰一低头,就对上陆清梦热切的眼神,下一秒就听到陆清梦说:“赵郎,可借我一看?看完便还你么。”


    求他时,总是娇声软语。


    软得赵钰骨头酥麻,怎能会不同意:“改日我派人送去你府中。”


    陆清梦‘唔’了一声,转而又向赵钰问起了木架,实在那一排又一排的整齐摆在一楼最显眼的位置,想忽略都难。


    “最麻烦的是点菜,若是人一多,后厨怕是忙不过来。我便想了法子,一早喊厨子备好菜,小二将菜分成同等的份量,用竹签串在一处。”


    赵钰还举了个例子:“若是冬瓜块,一根竹签串上三块厚冬瓜块;若是荤菜切成的肉片,则是一根竹签串一片肉……串好便装进木盘,端到木架上放着,供有客人自行拿取。”


    “等结账时,小二数竹签结账即可。”


    陆清梦难得扬了扬眉,对这新奇的方式表示认可,他问道:“一根竹签定价几何?”


    赵钰是一早算好,他不是欲跟陆清梦酒楼争客源,也没打算挣贵公子哥儿的银钱,想着要将府县家境尚可或者一般的人家全引过来。


    毕竟府县占大多户的,皆是不富裕显贵的。


    “一根一文钱。”


    陆清梦一听,皱眉道:“价太贱。”


    “府县物价颇高,不比京城价低。光是每日开**些货物粮食青菜,成本已然不低。更何况是烧制的暖锅是用银丝炭,一斤银丝炭三两白银,寻常人家哪里舍得用?”


    不等赵钰回答,陆清梦又道:“一锅便要三至五块银丝炭,如何划得来?”


    “简直是赔本买卖。”


    赵钰失笑:“哪里算得上是赔本买卖,能赚得了钱。青菜、肉类本钱不算多,我是算过了的,断不会亏了本。”


    在陆清梦看来,不能翻倍的利润,算不得一桩好买卖。


    他反问道:“你是打算挣辛苦钱罢?”


    “赵郎可是忘了,你要经营的是酒楼,断不是摊贩,何必为了那点辛苦钱挣个劳累命,不值当。浪费人力物力不说,光是酒楼这处好地段就要被赵郎浪费得一干二净!”


    赵钰:“……”


    说不过陆清梦,他甚至觉得陆清梦说的还有几分道理。


    “那便算一根两文?”赵钰试探性的问道。


    陆清梦点头:“尚可,但茶水要收费,一位三文钱,锅底也要收费,五十文。单点的那些炒菜、冷食、下酒菜等,你若是拿不定主意定价,就去锦溪街的城南酒楼看一看。那也是陆家的酒楼,定价恰好适用于你的酒楼。”


    “再将中间的桌面收拾几桌出来,腾个干净的位置出来,再架一个高木台。你既想要热闹起来,要客人吃个尽兴,就请个说书先生来,或是请几个杂耍的艺人,怎么热闹怎么来。不过,这些供客人免费看的,就别请府县那些名气大的说书先生,你去请他们的徒弟。”


    “银两不多,他们也愿意有个说书的地儿来博个名声,都是跟名气大的说书先生手底下学过,再不济也是说得不错的。”


    赵钰好似醍醐灌顶,连连点头。


    他望向陆清梦,神情之间不免带上了一丝崇敬之意,但很快被他掩盖下去。


    “明日我就去差人办。”


    “还有这银丝炭。”陆清梦指尖点了点木桌,有点不大满意,“银丝炭价贵,且不易得,你不考虑换别的炭?”


    赵钰摇头,旁的他是不担忧的,唯有这银丝炭,才是他最苦恼的。但陆清梦如今在他身旁,他心定了几分。


    “换不了别的炭。木炭是万万不成的,不禁烧、需常常更换新的木炭,烧了还会起烟,冒的黑浓烟熏人,怕只怕客人一口未吃好,反倒被烟呛个净饱。”


    “嗯。”陆清梦只应了一声,便不再回话。


    赵钰面色犹豫了几番,开口道:“清梦,银丝炭可否以低价供给我?”


    他之前想找陆清梦,多半是因着银丝炭。如今他与陆清梦的关系又不同先前,虽难启口,但是酒楼最大的难处,不得不同意中人讨求一番。


    陆清梦冷哼了一声,端起茶盏浅浅的抿了一口茶,掀起眼皮去瞧赵钰,正好对上赵钰明亮的眼神。


    “连银丝炭都知是我的私产,你打听得怪清楚的。”


    赵钰轻咳了一声,手搭在了陆清梦嫩白的手背上,他润声道:“不说这个,我能查到,也是你漏了线索给我查的。”


    手心变得发烫。


    他垂眼去看两人的手,声音愈发低了:“可应了我?酒楼仍是你四我六。”


    “别。”


    陆清梦连忙回绝,顺带抽回了手,准备起身离开,临走之前还不忘对赵钰说。


    “我怕你到时连娶我聘礼都出不起。在酒楼开业之前,你若寻得法子哄得我开心,莫说银丝炭,金丝炭我也给你寻来。”


    赵钰送着陆清梦离开,只说了一句。


    “好,清梦只管等着。”


    第39章


    “二小姐在何处?”


    赵钰一回府, 由着书川伺候着他脱下那身长外袍,赶忙换上了一件靛蓝的新长袍。


    这暖锅虽好吃,但抵不住味大。初坐时, 只觉得味鲜香浓,待久后起身出了酒楼,方知沾染了一身的暖锅味。


    虽不难闻, 却实在不雅。


    书川双膝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双手给主子整理着下袍, 听到主子的问话, 他即刻回道:“这会儿……二小姐怕还是在书房待着。”


    “您出府后,二小姐便一直待在书房不曾出去。午时那阵儿,厨娘做了鱼粥羹给二小姐送了去, 晡时又蒸了些糯蒸糕点。二小姐吃了几块,便差人拿了糕点出来,给院子几个扫地丫鬟分了去。”


    “嗯。”赵钰颔首,片刻道, “去请二小姐来, 若是二小姐一时忘了,提醒着她带上那份见论来见我。”


    “是, 少爷。”


    不多时,正院多出来一抹明艳的身影。


    愈发靠近兄长的书房, 赵婉的脚步正一步一步的慢下来,若是地上有几只蚂蚁经过,怕是要被她踩死了。


    只见赵婉抿住了唇,面色难得惶恐了些,离兄长书房不足一丈的距离, 她停了下来,手中还捏着一纸见论。


    书川紧跟在二小姐身后,见二小姐停在原地,他不由得小声提醒道:“小姐,大少爷在书房等着您有一阵子了。”


    手中的那纸见论快要被她捏破了。


    赵婉忧虑道:“你出来时,兄长可是有交代什么,又或是面色不大好?”


    书川摇头:“并无。少爷只交代了奴提醒小姐带上见论,不曾多说些什么,面色如平常,未有不妥之处。”


    高高悬起的心,算是落了大半。


    “玉娘!”


    高声的呵斥,站在案桌前的赵婉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抬头看了兄长一眼,对上兄长怒意满满的眼神,她忙不迭地低下了头。


    那一张见论被赵钰拍在案桌上,连带着烛台都轻微的抖了抖。


    赵钰冷声道:“抬起头来看我。”


    赵婉慢吞吞的抬起头,眼神却没敢跟兄长对视。


    身旁便是紫檀交椅,兄长没出声让她坐下,她便不敢坐,怕惹得兄长更为恼怒。平日里,兄长素会惯着她,她也会顶上几句嘴。但在读书习字这一方面,兄长管她,可比父亲还要来得严厉。


    比许夫子那个老头子还要管得多。


    赵钰往那份见论看上一眼,轻飘飘的几行字又入了他的眸,眼中的怒意不减反增。


    “我看你的心当真是村里玩野了,连半分心思都不肯花在经书识论上,不知你整日在瞎琢磨些什么,将往日习来的道理全忘得一干二净了罢!”


    “不单说你今日是看的那几篇文章,光是开头这几句,不知所云,潦草便下了定论。我道你先前只是贪玩了些,竟不知你心都往外、往野飘了去。”赵钰冷声道,“你自己打心底瞧瞧,写得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驴杆子套马鞭,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那份见论被赵钰拿起,扬手甩了出去,宣纸轻轻扬扬的飘落到地面上,正好落在了赵婉的脚边。


    赵婉心虚的低下头,老老实实的挨训。


    “知书达理四字,如今我是不曾在你身上瞧见一字。好的不学,偏往坏处走,心乱了,字更如画蚓涂鸦,三岁孩童写出的大字都要比这见论好上八成。”


    她哪里有到三岁孩童不如的地步。


    赵婉微抬起头,欲反驳:“兄长……”


    赵钰直接打断了她的话,说道:“明日我去请几个教书先生来,接下来这一月便由先生来好好教导你,待你何时心能静了,我再准许你离开府县回柳树村。”


    他心中已有了打算。


    哪怕是让玉娘回柳树村,也得带上一个教书先生,需得有人来管教着她。否则在村中无人管束,性子野了,无法无天,明辨不了是非。


    “兄长——”赵婉喊了一声,见赵钰面色不虞,她又将反驳的话语咽回去,转而说道,“玉娘已然知晓错处了,兄长大度便饶过玉娘一回。打今日起,玉娘每日看书识论,再不会荒废了学业。”


    赵钰神色淡淡:“我意已决。”


    “兄长!”


    赵婉有点恼,气得秀眉都向上扬起:“离村那日,分明是兄长说带我来府县一回,去瞧瞧酒楼开业的热闹,应允玉娘至多半月可归。可如今兄长却是要出尔反尔,兄长亦是君子,深知‘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1】的道理。”


    “玉娘再多说,兄长怕是又要恼。既是答应了玉娘,玉娘已然知错,又何故再来抓住玉娘的错处不放。”赵婉颇为忿忿不平,还小声嘀咕,“兄长都有犯错时,当真‘宽以律己严以待人’【2】,这般小气的性子,哪家儿郎姑娘会欢喜。”


    赵钰耳力向来好,自是将赵婉说的每一句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不免被气笑:“说起话来倒是会顶撞人,伶牙俐齿。我瞧你不曾是有半分知错的模样,一番话下来,里里外外是在说我的不对。”


    赵婉急得捂住了唇,又慌觉着反应过大了些,她松开,朝兄长笑了笑。


    随即,赵婉摇了摇头,连带着插在鬓发的金钗珠穗跟着轻轻晃悠了几下:“玉娘不敢,定是兄长曲解了玉娘说的话!兄长都是有道理可言的,并无错处,不曾有说兄长不对之处。”


    赵钰状作无奈模样,轻叹了一口气,将手边半臂高的书册往赵婉那边推去。


    他摆了摆手:“行了,在府县待上半月,皆时我派人送你回柳树村。这些书册,是我特意挑选好拿出来,这几日若是无事,得了空闲便在家中好好研习。”


    赵婉试探性问道:“兄长,那教书先生……应当是不请了罢?”


    “请,为何不请。”


    笑脸刚扬起来的赵婉,嘴角瞬间耷拉下来,闷闷的‘哦’了一声,但又不敢反抗。


    生怕再说一句,兄长又要给她多加些功课。


    ‘笃笃笃——’清脆的声音响起。


    赵钰屈指在案桌上,轻轻的敲了几下,引得赵婉不自觉的朝他看过来。


    “兄长?”


    “过两日随我在府县逛一逛,若是看重的佩饰、衣裳,只管挑上便是。”赵钰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近段时日,我与府县陆家老爷关系颇深,又有求于他。想着你是女子,自然是懂得双儿的喜好偏爱,陆家老爷独有一子为双儿,宠爱非常。到时多挑些好的来,去陆家拜访时也好携礼相商。”


    赵婉不明所以的点头。


    心中却又暗自觉得奇怪,但说不上哪里奇怪,她总觉得兄长怪怪的。


    ***


    日出雾露馀,青松如膏沐。【3】


    晨风徐徐吹过,带着丝丝秋季的凉意。天边浮光掠影,一束金色的光隐约瞧出几分好看颜色,云影氤氲,花树摇曳。


    “二小姐,二小姐。”


    耳边传来喊声,一声又一声,没有间断了似的。


    赵婉迷迷瞪瞪醒来,睁开了眼,入眼的是贴身丫鬟素华正轻推着她,要唤她醒来。


    她懒懒的问一句:“几时了?”


    问完,赵婉朝木窗那看了一眼,天色尚早着,未到她用早膳的时辰。


    “回小姐,卯时刚到。”


    “时辰尚早,再过半个时辰来唤我。”赵婉遮住了口鼻,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声音也懒散,“我现下还困着,莫要再吵我。”


    素华有些急了:“小姐还是快些起来罢。”


    “大少爷一早便起来了,现下正在膳厅等着您呢。大少爷特叮嘱了奴来喊醒小姐,说是今日要跟小姐一起用早膳。小姐快些起来,奴伺候您洗漱,衣裳奴已经给小姐取来了,是小姐素来最喜欢的那一件鹅黄裙。”


    瞬间,赵婉脑海的困意散去。


    她朝素华招了招手,跪在床榻旁的素华连忙搀扶着她起身,轻声问道:“小姐今日可是要戴哪一支珠钗?”


    赵婉起身,由着素华伺候着她洗漱。


    待赵婉坐到梳妆台前,望着铜镜中那张姣好恬静的面容,她仔细想了片刻,抬起手指向了旁侧的一个檀木金漆的妆奁。


    “便取那支翠鸟衔珠的金钗来,正是前两年兄长送我作生辰礼的那一支,配这鹅黄裙应是最相衬。”赵婉伸手摸了摸耳垂,又道,“再取那对红宝石镶金耳环。”


    “是,小姐。”


    膳厅两旁各设了两道描金漆纳绣八道屏风,正中是金丝楠木桌,上头摆着七道菜式,皆是早膳食的羹汤粥乳这些。


    待厨房做好最后一道粉蒸蟹肉包,小丫鬟呈上来时,赵钰正招手想吩咐丫鬟去将赵婉请来用早膳,不曾想他一抬眼,就对上步履匆匆赶来的赵婉。


    赵婉温婉的笑了一下,向赵钰欠身道:“兄长,恭请福安。”


    赵钰颔首:“坐吧。”


    用膳少言语,膳厅内静悄悄的,唯有贴身伺候的小厮丫鬟给二人布菜。


    赵钰喝下最后一口粉炙羹汤,放下汤匙。


    两个小丫鬟上前去,一人捧着一盏浓茶,一人捧着漱盂。


    赵钰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浓茶,含在口中半刻便尽数吐出到漱盂中。


    连续三次,口中不再有味后,赵钰才扬手让丫鬟退下。


    另有两个小丫鬟捧着铜盆,铜盆中是干澈的清水,水是温热的。


    书竹伺候着主子洗净了手,取来搭在铜盆上的干巾,一一擦干后,方退至主子身后。


    赵钰端坐着,身姿挺拔,浑是雄姿英发、威严凛然的气派。


    惹得赵婉下意识坐直了身,一口温粥咽了下去。


    下一刻,赵婉用帕子捂住了嘴:“咳咳咳。”


    赵钰剑眉拧在一起,沉声道:“起晚了也不曾说你,作何喝粥还要上赶趟儿。”


    “昨日也同你说过要出门,左右只是买些物件,不是什么要紧事。不想要着你早起多少时辰,但早膳如往常一般,要你循规用膳。”


    说着,赵钰看了咳得满脸通红的赵婉一眼,又道:“改一改你的急性子。”


    素华一直给赵婉轻轻拍着背。


    赵婉缓过来,眼角红了,溢出了泪,对上赵钰的眼神,却不敢再多说一句。


    她忙低下头,只道:“兄长教训得是。”


    早膳后,府里好一阵热闹,大少爷和二小姐要出门,丫鬟小厮自是忙前忙后备好。


    “兄长,今日好生热闹。”赵婉听着外面不断吆喝声音,按捺不住心思掀开了车帘,她有些新奇。


    外头是望不尽的摊贩,一路是各式的吃食,冒着热腾腾的气。街道过三辆马车可有余,人群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的叫卖声。


    比京城还要热闹上三分。


    赵婉放下车帘,兴冲冲道:“兄长,我们在此处下吧!我瞧见有几家铺面好看得紧,摆着好些首饰、布料,不去瞧上一眼那才叫可惜了呢。”


    赵钰道:“便在前面处下罢。”


    另一处。


    两个掌柜身子站得挺直,看着陆清梦拿着账本一页一页的翻看,他们的面容一点点变得苦涩起来。


    唐掌柜被旁边人推了一下,他搓了搓手,勉强挤出一抹笑意:“主家,最近生意难做。”


    “我们都是照常着来,除去老主顾,那些嘴刁的、好价低的、喜新吃食的,一窝蜂全往南城白家或东城何家跑去。”


    说着,唐掌柜叹了声气:“也不知他们使了什么法子,寻得珍奇果物不说,味道更是一等一的好,哪怕价贵上三分,都是舍得。”


    他花了点银子,找了几批人。一月内派人去了白家铺子或是何家铺子的次数,五次有余,每次带回的果蔬皆是新鲜的、不重样的。


    陆清梦难得皱起了眉,回想起那日绿葡萄的滋味,搭在紫檀木椅扶手的掌心沁出了细汗。


    “此事莫要同老爷通报,我心中自有主意。你们二人去通知旁的掌事、掌柜,凡是涉及到果蔬类的铺子、连同郊外的庄子,七日后一并前来陆府。”


    “是,主家。”


    账本被陆清梦随手放至桌面,他垂眸,将衣袍些微的褶皱理了理,随后轻轻拍了拍手。


    随即,福元、保定二人上前来扶着陆清梦起身。


    贴身丫鬟巧慧紧紧跟在陆清梦身侧,随时等着主子的吩咐。


    见陆清梦众人出来,站在铺子门口许久的马夫立刻去将脚凳搬来放好,弯着腰恭请主子上马车。


    陆清梦刚踏上马车那一刻,只听到身旁的巧慧惊道:“少爷,那不是赵公子吗?”


    听到赵公子三字,陆清梦先是心一跳,再是朝巧慧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赵钰带着一名活泼俏丽的女子,身后跟着仆从丫鬟,二人说说笑笑好不快活,尤其是赵钰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宠溺。也不知那女子说了何话,竟引得赵钰屈手敲打额头。


    甚是亲密。


    陆清梦的心往下沉了又沉。


    他冷声道:“回府。”


    巧慧担忧主子,轻声道:“少爷,我们既然是碰到了赵公子,去见一见罢?若有其隐情,少爷也可明了,不会平白气恼了身子。”


    “你何时是赵公子的贴身丫鬟了?”


    巧慧连忙低头,深知主子迁怒:“奴不敢,只不想主子伤了心神。”


    说着,她扶着陆清梦上了马车。


    马车内,陆清梦掀开了窗,目光依旧落在赵钰与那黄衣女子身上。


    黄衣女子仰着头去看赵钰,赵钰不曾躲闪,甚至接过了女子递来的玉簪。


    蓦地,窗被关上了。


    陆清梦的脸色沉得可怕,如是那暴雨前宁静的天色。


    他看向了手中戴着的白玉扳指,指尖动了动,仍是通润的质感。


    白玉扳指被摘了下来。


    陆清梦视线落在通透的白玉扳指上,几经翻转,他想一扔了之,窗已被他打开。


    可犹豫之下,又将那白玉扳指戴回了手上。


    赵钰。


    陆清梦在心中将这二字念了又念,最后闭上了眼,什么都不愿去想。


    第40章


    翌日。


    秋深意渐浓, 一阵带着湿意的凉风袭来,扬起软如白绵的细雨。


    厅房内,鱼嘴铜炉升起燃着淡淡的紫萝青烟, 隐隐透出木雅的清香。几个小丫鬟守在门帘处,余两个贴身的侍女丫鬟在金漆八扇绘朱雀屏风后,双膝跪倒在床榻前的软垫之上。


    些许刺骨的湿意透过层层窗纱, 随着一阵风带了进来。


    “咳咳咳。”


    屏风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没多时,垂在架子床上的软烟轻纱帐幔被巧慧撩起, 与盼春分别用青丝带将其绑在床柱两侧。


    巧慧轻声唤道:“少爷, 许大夫来了。”


    久卧床榻的陆清梦勉强打起一点精神,脑袋依是昏沉得厉害,他又咳了一声。


    “扶我起身罢。”


    候在一旁的盼春连忙扶起陆清梦, 巧慧取来金丝软枕垫着,好让陆清梦半倚半坐着,更为舒坦些。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陆清梦已然将双眼闭上, 喉间勉强挤出几丝低哑的嗓音:“巧慧, 让许大夫诊脉罢。”


    “是。”


    一根细细的红丝线不轻不重绑在了陆清梦纤瘦的手腕上,巧慧眼中盯着这一根红丝线, 大气不敢一声,怕力气扯大弄疼了主子。


    她小心翼翼的牵着红丝线, 将其穿过了屏风,而后把红丝线交由到许大夫手中。


    巧慧朝许大夫欠了欠身,连带着声音都染上了焦急的意味:“劳烦许大夫替我家少爷诊脉。”


    “我家少爷昨天夜里身子还是爽利着,并未曾有不妥之处,只晚膳比平日少食了些许。然过了一夜后, 我家少爷便咳嗽不断,额间发热不减。”


    许大夫颔首,表示他知晓了缘由。


    他搭在红丝线上诊断了片刻后,问道:“舌苔可有发白之处。”


    听到问话,在床榻守着的盼春连忙去看,即刻回道:“有。”


    许大夫又问道:“昨夜突降大雨,腿疾亦可有犯?”


    陆清梦撑起来精神,摇了摇头。


    盼春立道:“并未!”


    得到结果,许大夫结合方才诊断的脉象,他摸了摸自己发白的胡子,心中有了大概的定数。


    许大夫缓缓道:“脉象缓涩而弦,浮又紧。陆公子近来恐怕是为肝郁,怒而伤身,气运受阻则气血不通。加之昨夜湿寒深重,寒气入了体发热,头身疼痛不止。”


    问讯赶来的荆丽玉踏进内室,步履匆忙,鬓边的发丝都散乱了,失了当家主母的仪态。


    她来不及顾虑旁事,得知儿子染了风寒,心中既是忧虑,又是心窝尖儿发疼。


    如今一踏进内室,便听到许大夫一番话,荆丽玉登时身子一晃,差点要摔倒在地。


    “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大丫鬟连忙扶住荆丽玉,幸而她反应快,没让夫人跌倒。


    荆丽玉眼眶红了,隐忍住不发,只道:“烦请许大夫挑上等的好药材给我儿使着。若药馆有金贵的药材匮缺,许大夫可尽管开口,派药徒来府中取拿便是。”


    许大夫连忙道:“多谢陆夫人。”


    虽得了陆夫人的许诺,许大夫却真不敢如陆夫人所言,轻易来陆府取拿。


    荆丽玉唤了一声:“春桃。”


    “奴在。”


    “带许大夫去领看诊费福元、保定,你们二人跟着,送许大夫回医馆,另外将药方子拿去抓药。”


    春桃、福元和保定三人齐齐垂首应声:“是,夫人。”


    随后跟着许大夫退出了内室。


    荆丽玉脚下如生风般,不过是转个头的功夫,她便走到了床榻前。


    小丫鬟快步搬来圆凳,放至在床榻旁。


    祝雯扶着夫人坐下之后,才跟着候在内室的一众丫鬟退出屏风外。


    陆清梦脑袋仍是昏沉得厉害,但能挤出几分清醒的意识,他扯了扯唇:“娘,您来了。”


    “诶。”荆丽玉连忙应了一声,随即一颗热泪从她的眼眶里滚了出来,声音带上了哽咽,“我可怜的儿啊,怎要受这份苦楚。”


    “娘……”


    陆清梦又喊了一声,他最不见得娘在他跟前掉眼泪:“您瞧,受风寒的是我,我如今倒不觉着怎么着呢。娘怎比我还难受,先于我之前哭上一回。”


    “真不妨事,小小的风寒罢了,熬过这一阵儿便好。若娘再像今日这般到我跟前来哭一回,只怕我风寒不难受,却要被娘哭得心中难受得紧。”


    “你这孩子,尽说些不着调的话。”荆丽玉拿出软丝帕,将泪水擦拭干,随后伸出手在陆清梦额间探了一下。


    手中传来钻心的热度。


    顿时,荆丽玉像是被匕首狠狠剜了一刀似的,心中那份酸疼是愈发厉害。


    她是担忧儿子,更是怒其不争,言语之间不免带上偏颇之意:“我就说那姓赵的不是什么好货色!原道他是个探花郎,虽被剥了功名,但也是个知晓文礼的读书人。不曾想先是在府县多次与你相见,坏了你的名声,闹得满城风雨,尽是难登大雅之堂的污言秽语。”


    陆清梦喊道:“娘……”


    “你不必为他辩解,先前种种暂且不说,娘只拿这几日来说事。瞧你今日这般的模样,与他逃脱不了半分干系。”荆丽玉眼中的怒意不减,语气愈发重了,“害得我儿心思郁结染上风寒,他却并无知错之处,也不曾登府向你赔话认罪。”


    荆丽玉苦声道:“儿啊,这赵钰实不为一个好郎君之选。”


    脑海中再度浮现出那一日的场景。


    陆清梦眉间染上了一丝疲色,他不愿再去想,也不愿去深思探究。


    “赵钰为人如何,我心中自有定夺,娘无须多言。”


    “梦儿!”荆丽玉声音猛地拔高了一下,她颤着唇道,“大晟好男儿不知几许。我儿如此出类拔萃之人,我陆府在大晟是数一数二的富商巨贾,此等条件找上一个好郎君岂不易如反掌。”


    “若我儿愿,招郎君入赘,岂不更好?”


    荆丽玉见陆清梦将双眼仅闭,未反驳她的话,她心中自是明了儿子是瞧不上旁人,单单看上了那赵钰!


    她忍不住道:“那赵钰实为心术不端之人,不值我儿如此。如今来看,定是他不怀好意,只为那酒楼接近于你,好借陆府的势助他一路顺遂,前途似锦。”


    陆清梦眉心跳了跳,声音软弱无力:“娘,别说了。”


    现下,他不想谈起那人。


    荆丽玉还想再说多些什么,瞧见陆清梦的脸色比方才更难看了一些,她才将那些话全咽进肚里。


    转而,她道:“好好好,你不愿听,我便不说了。”


    陆清梦深觉眼皮愈发的沉重,他的呼吸声重了些。


    半晌儿,陆清梦艰难的睁开了眼,吐出一句话:“娘,您回去罢,我想睡一会儿。”


    声音虚弱得不成样,他实在难受得紧。


    荆丽玉心疼他,连忙道:“那你好好休息。许大夫开的药要按时喝,可不能再使着小性子。若让娘知晓你让下人把药倒进院落里的水池中、花瓶或是哪一处,这几日,娘便亲自来照看你。”


    “娘……”陆清梦无奈回道,“我不是三岁孩童,懂事礼,不会糟蹋了身子胡来。”


    “你心中有成数是最好。”


    荆丽玉念叨了几句,才走出内室,而后往府中厨房方向走去。


    她得亲自下厨去熬汤。


    嘴里还说着:“郁结伤身,又染风寒,得好好滋养才是。”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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