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娇》 1、第一章 京城,赵府内院。 “兄长何故气闷。”一道清脆的女音传来,惹得执笔之人回头去看。 亭台设了案桌,两旁立了屏风,平日下人会添置好笔墨纸砚,以备大少爷一时兴起来至亭台提笔练字。 屏风旁,一少女亭亭玉立,头簪白玉点翠珠钗,身穿蚕丝翠纹衫、缕金彩蝶浅缎裙,那一双明眸好似秋水明涟。 她眉眼弯弯,双颊粉如桃花:“我听闻有人惹得兄长不喜,这两日未曾出门,今日又在亭台练了一天字。” “我的好兄长,京城皆知我兄长美如冠玉、才高八斗,如今又是探花郎,兄长何故在此气闷。” 对于嫡亲妹妹,赵钰将毛笔搁置在一旁,缓和了脸色。 他道:“心烦练几篇字罢了。” 赵钰垂眼扫过跟在妹妹身后的两个丫鬟,只见她们两手空空,并无一件木盒衣饰。 哪一回妹妹出府,不得将东西街巷铺子全逛个遍才好,带的几个小厮丫鬟提的大大小小礼盒,只多不少。 赵钰奇道:“我看你今日也怪了,不是出府逛铺子,为何一件衣裳没买。” 闻言,赵婉屏退了下人。 她先是叹了一口气,走了几步坐在石凳上,仰头看向兄长:“在满欢茶楼,我遇见了葛文兄。” “他……” 赵钰冷声道:“玉娘,慎言。” 玉娘是赵婉的乳名,家中唯有父亲、兄长喊她玉娘。 赵婉不满皱眉:“为何不能说,此处只你我二人。会试、殿试该如何,兄长自是比我清楚,心中难道不存疑?” “兄长近日烦闷不就因……” “够了,休得胡言。”赵钰打断她的话,并招手喊了远候在亭台外的丫鬟过来,“送小姐回房,逛了半日该歇息了。” “是,大少爷。” 赵婉难得恼了:“兄长!” 赵钰只说了一句:“玉娘,关于此事甚少知道为好。” 话一落,赵婉愣了一瞬,随后道:“我知晓了。” 便乖乖回了厢房。 亭台恢复了安静,偶尔有微风吹过,扬起宣纸的边角,但宣纸被笔砚压着吹不走。 贴身小厮上前一步,紧低着头:“大少爷,午时已到可要用膳。” “不用。” 贴身小厮还想再劝说一句,毕竟主子半日滴水未进,只在亭台练了一篇又一篇的字。 奈何赵钰摆手屏退了他,贴身小厮默默退至亭台几丈之外,怕是只能等老爷回府,大少爷才肯用膳。 赵钰凝了心神,不再去想方才妹妹说的那番话。 他提起笔,继续练字。 然而额间冒出了细汗,赵钰握笔的手抖得厉害,落笔写下一字。 这一字竟歪歪斜斜,与前篇之字无半点相似,旁人看了都不会认为是同一人字迹。 赵钰望着那歪歪斜斜的‘弊’,倏然,出了一身冷汗。 他手一抖。 “啪——”压在宣纸上的砚台被赵钰碰倒,摔到了地上,碎得四分五裂,流出来的墨汁染黑了赵钰脚底好几块青砖。 几名仆人连忙小跑上前收拾。 贴身小厮急切道:“大少爷可有受伤?” 赵钰摇头,先是看了一眼染成乌黑的青砖,又是抬眼怔怔看向了案桌之上,那一张宣纸。 歪歪斜斜的一字,‘弊’,仍安安分分的躺在那儿。 殿试一日,恍若昨日。 “竹书,去请陈公子一叙,就说我想与他下两盘棋。” “是。” —— 陈葛文前儿个才再茶楼遇见了赵府嫡小姐,不成想转头赵府小厮来请。 赵府,西侧书房。 茶水一早备好,下人盛了滚烫的水,竹书开始醒茶。 案桌摆上了棋盘,两边各放置玉罐一个,玉罐之中装满了棋子。 丫鬟点上了淑梅熏香,掐丝珐琅云纹香炉冒出飘飘云烟,淡淡的香味飘散在书房各处。 陈葛文一踏进书房,目光不由得被正坐在案桌旁玉树临风的男人吸引住。 一袭纯白锦衣胜雪,剑眉之下,狭长眼眸好似淳淳春水,望那一眼仿佛就能叫人沉溺其中。 举手投足之间,谦谦君子之气,好一个风光霁月、面冠如玉公子。 陈葛文心中暗叹,不怪京城称赵钰为第一美男子,就连他时常在赵钰身旁都要晃神片刻。 赵钰唇角微扬,露出谦和的笑意。 “葛文兄,请坐。” 陈葛文当即坐下,笑道:“当真请我来下棋?” “是,也不是。” 赵钰手执黑子,在棋盘上落了一子:“今日葛文兄让我,我先出子。” 一炷香灭,棋盘之上输赢分明,白子已无处可下,皆为死路。 陈葛文叹道:“几日未见,钰弟棋艺飞涨,陈某甘拜下风啊。” 赵钰沉默不言。 书房内寂静一片,两人相对而视。 一枚黑棋掉到了地上,发出了声响,打破了一室寂静。 赵钰忽而敛起笑,掀翻了棋盘,黑子白子纷纷掉落在地,散乱在书房各处角落。 陈葛文先是一愣,失笑,语气倒是颇为轻扬:“输家不曾生气,赢的人反倒恼了,是何道理。” “当真是我赢了?在这京城,何人能比得上葛文兄,一手棋艺高深莫测。我又何时能在葛文兄手中赢过一回。” 赵钰手中还捏了一枚黑子,发了狠,指尖泛白。 半晌儿,赵钰端坐在茶案旁,冷静的喝了一口茶,他哑着嗓子:“方才是我失态了。” 陈葛文轻‘嗯’一声:“你我二人,不必讲究礼数。” 一道声音响起,沙哑得厉害。 “我不信,葛文兄,我不肯信。” 他与陈葛文认识十二载,乃是同门师弟,先后拜胥夫子为师,此间情谊非同小可。 陈葛文年长他五岁,以兄长自称,在书院时就处处照拂他,不论是诸多小事,还是温书讲理。 于他而言,与亲兄长无异。 赵钰心中愤懑难平。 京城何人不知,葛文兄才高八斗、聪颖非常,是胥夫子最偏爱的学生。 而那丞相嫡次子,左文昙。学不过尔尔,策论也不及他,何谈比得上葛文兄十分之一文采见解。他们三人同一院室,其中学有所成如何,赵钰自然知晓清楚。 可偏偏,就是这左文昙越了葛文兄,取了状元之位。 为何,为何是这左文昙。 分明才学皆在他与葛文兄之下。 殿试毕,众等学子候在昌远前殿,一盏灯点起,便有一名学子被重臣唱名赐称号进士。 三甲若干赐同进士出身。 二甲若干赐进士出身。 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由天子传唱赐称。 前殿寂静无声,此时只剩三人,分别是赵钰、陈葛文、左文昙。最先被唱叫的人,是赵钰,一甲第三名为探花郎。 一开始,几位主考官是想定赵钰为榜眼,奈何天子在这百人学子之中,一早钦定了赵钰为探花郎。 传唱榜眼,走出昌远殿的人是陈葛文。 一股莫大的悲凉涌进了赵钰神识,他蓦地看向了陈葛文。 而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了。 2、第二章 新科进士及第,早有官差送与金花帖子至陆进士暂歇府邸报喜。 “少爷,官差报喜,表少爷考中了二甲呢。” 下人小跑进来,恭敬呈上那金花帖子,不敢抬头,怕僭越了主子。 贴身丫鬟接过帖子,下人便后退出了内室。 百年梨花木制成的八仙桌,时刻彰显出它的古韵永贵,却被坐至一旁的公子哥儿压得失了古色。 他一身正红线绣云纹锦袍,头簪白玉镶宝扁房,手中把玩着价值百两的矾红彩纹高足杯,神色偏冷,却遮掩不住那面间艳丽,恍若桃花。 “少爷,这帖子。” 以素锦绣绫为轴,贴以金花,绘以紫金鹊为缀。 陆清梦屈指轻敲几下,贴身丫鬟便搁置在梨花桌面上,丝毫不怕茶盏翻倒弄湿了帖子。 他瞥了一眼缀在上头的紫金鹊,语气听不出喜怒:“巧慧,你觉着这名次如何。” “奴以为极好。”巧慧低垂着头,不敢揣度主子的心思。 表少爷虽与主子关系极差,但老爷是认准了表少爷做主子的夫婿,她不能多加诋毁。 陆清梦语调上扬:“哦?极好。” 他稍稍打开了那金花帖子,入目便是‘恭陆文杰中二甲第十三名’。 当真是刺眼得很。 内室安静异常,连那鸟笼里关着的白鹦鹉都静悄悄的,爪子紧紧抓住笼子里的木杆,小豆粒大的眼睛圆溜溜打量着主人。 陆清梦觉得无趣,取来一根金铸成的细杆,尾端磨成了圆状,还镶了颗红玉石。 “主人,主人。” 白鹦鹉被细杆戳了几下,连连在笼中抬起了爪子,还不停的喊。 陆清梦不耐烦的‘啧’了一声:“聒噪。” “跟那条摇尾巴的狗一样,讨人嫌。” 巧慧闻言将头埋得更低了,伺候主子多年,她自知主子借白鹦鹉在骂谁,无非是在老爷跟前献殷勤的表少爷。 “巧慧,带去给师傅训好了再送到我跟前来。” “是,少爷。” 不多时,巧慧脚步匆匆的往内室赶。 陆清梦瞥了她一眼,端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才道:“何事着急忙慌的,莫不成后头有恶狗追着你咬?” “少爷说笑了。”巧慧颇有些激动,“南阳街道正是状元游街,一支队伍浩浩荡荡的,为首一甲三名好不气派,少爷可要去看一看。” “不去。” 摇尾巴的狗,有什么好看的,坏他心情。 她家少爷有个嗜好,爱美人,独爱皮囊好的,可偏生没一个能入了少爷的眼。前些年倒是看中了一个双儿,模样皆为上乘,就派人接人回了府养养眼。 银子是百两百两的花出去,她家少爷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可养成了那双儿恃宠而骄的性子,勾搭了个汉子不说,非说她家少爷强要他,到处散播她家少爷有断袖之癖。 笑话,她家少爷不过是喜欢皮囊好看的,否则那双儿说话粗鄙至极,怎能入了少爷的眼。 关于这事,陆清梦不是个好相与的,他最恨别人恩将仇报、不识好歹。花出去的那些银子,是该叫那双儿吐出来,至于是如何吐的,他可就不想管了。 手底下的那些人,总有法子。 巧慧低眉顺眼道:“少爷,我听闻探花郎生的是一副好相貌,京城第一美男子。老爷在南阳街道订了雅间,开窗便正对上状元游街的队伍,定能一睹探花郎风采。” “现在去,正巧赶得上。” 巧慧稍稍抬起了头,只见自家少爷低头思索着什么,她就知晓少爷是松了口。 她可不敢说是老爷叮嘱她,这雅间却是留来看状元游街的队伍,可这看的人不是探花郎,是表少爷。 陆清梦垂下眼眸,不断摩挲着戴在手腕上润透的玉镯:“我爹呢,他去哪儿了?” 哄着他来京城便算了,一到了京城,连同娘一道人影不见丁点,又何曾想得起府中有个双儿。陆清梦越想越恼,单是陆文杰在跟前晃悠,他都要发好大一通脾气。 巧慧回道:“老爷同夫人去城郊庄子游玩,说是后日回来。” 陆清梦敛了神色,随手将那彩纹高足杯一放,不缓不慢的站直了身子,宽大的袖袍甩下,候在内室的两名仆人即刻弯腰上前搀扶。 他们是少爷的拐。 “走罢,我去瞧瞧是个什么热闹光景。” —— 锣鼓声齐响,一路敲敲打打,热闹非凡。 南阳街道挤满了围观的老百姓,连墙头都有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坐在上头,茶馆、酒楼等。凡是在这一条街的,二楼是有雅间或者开了窗的,早早被人高价订好了。 人声喧嚣,欢呼声如雷鸣般的震响,一个挨着一个踮起脚去瞧,恨不得将每位进士瞧个清清楚楚。 吵吵闹闹的,好似那开水在铁锅沸腾一般。 鸣锣开道,一将士骑马手持马鞭在最前头开路,围观的老百姓如同潮水一般退散至两旁。 左文昙身着大红袍、头戴金花乌纱帽,骑着天子御赐的红鬃马走在一列队伍最前,他笑得好不得意。 此番状元游街,压了身后二位一头,他爽快极了! 赵钰着一身绿袍、帽插宫花,骑着高大的骏马紧随其后,面色偏冷,眼神直落在那金花乌纱帽上。他又偏头看向了右边的陈葛文,只见陈葛文毫无半点波澜,他敛了神色,依旧是难掩眼中郁结。 百姓欢呼声响起,接着是数不尽的香囊、香包,姑娘和双儿这时胆大了起来,一个比一个争相朝冠如宋玉的翩翩探花郎身上丢去。 甚至还有年轻汉子丢了裸银子砸到赵钰官帽上头。 一时之间,赵钰风头盖过了春风得意的状元郎,何人不爱美男子。 陈葛文忍不住发笑:“钰弟当真受欢迎,淑人君子,众人好逑啊。” “葛文兄!”赵钰被砸得发懵,光是他官帽就挂了几个香包,马背都有七八个香囊,偏陈葛文拿这事揶揄他。 “好好好,我不笑你。” 骑在前头的左文昙反倒无人问津,听到身后二人的谈话,气得暗自咬牙。 又是这二人,抢了他的风头。 “哎呀,少爷,这探花郎果真是京城第一美男子,好生俊俏。”看清了探花郎的容貌,巧慧小小的惊叹了一声。 陆清梦没说话,安静的靠坐在窗边,那双清亮的眼眸看向了状元游街队伍,唯有玉树临风的探花郎入了他的眼。 姑娘、双儿都在往赵钰身上投掷香囊,只盼得探花郎一眼垂青。 望着那一个个香囊香包都掉落到了地上,陆清梦心思一动,道:“巧慧,将我腰间的香囊给解开,投给他。” 陆清梦的指尖白嫩泛着粉,指向了队伍之中的探花郎。 等巧慧解了香囊,正要依主子的意思掷向探花郎,陆清梦突然出声打断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算了,把香囊给我。” 陆清梦神色淡淡,谁也瞧不出他心中是何想法。 他扶着木窗檐缓缓站了起来,并拂开了巧慧搀扶他的手。 状元游街的队伍愈发近了,陆清梦不自觉的站直了身,眼神一直落在那人薄润红唇上,彷如陷入了某种魔怔之中。 这香囊,不知为何他想亲自来掷。 一双显纤如玉的手轻轻搭在了窗檐上。 下一刻,香囊被扬了出去,在空气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香囊绣了一颗上好的金镶红宝石,白日在阳光耀射之下散出好看的光,多数人被这独特的香囊吸引住了视线,亲眼见这香囊不偏不倚的落到了探花郎正怀。 巧慧喜笑颜开:“天赐的良缘,旁人皆不中,唯有少爷一掷就中了。奴以为,探花郎和少爷才是般配一对。” 陆清梦忽得冷了脸色,出口呵斥道:“巧慧住嘴,休得妄言。” “妄议探花郎,自己掌嘴。” “是。”巧慧连忙跪下,接连磕了三个响头,抬手掌锢左右脸一个巴掌,她颤声道:“奴失言,望主子饶恕。” 她见少爷对探花郎起了心思,一时之间头脑昏聩,出言不逊,竟忘记了她身处皇城。 “府县你如何说,我不管你。倘若在这京城出了事,妄言传到了哪位贵人耳中,我不会保你。”陆清梦看了她一眼,只见巧慧额间紧贴地上,浑身都在发颤。 何人不能惹,他断不会沾身。 到底是自幼贴身伺候他的丫鬟,陆清梦喊人起来。 “热闹也瞧完了,巧慧,起来扶我回府。” 香囊一事,陆清梦并未将它放在心上,不过是随众人一起朝探花郎掷了香囊。那探花郎丢了也好、烧了也罢,他一介商户之子,怎会与京城权贵扯上干系。 香囊掉落在赵钰正怀,他抬头去看,木窗却空无一人。 这香囊光是那颗金镶红宝石就价值一两黄金,赵钰细细去看,是用金丝绣线缝制的,右角之下绣了一个小小的‘梦’。 赵钰隐约嗅到了一阵淡雅的木香,鬼使神差的,他将香囊收进了怀兜。 “这游街怕是再不结束,我看钰弟要被香囊、香包、裸银给丢淹没了。”陈葛文心情颇好的瞧着头,眼含笑意,像是在看吾弟初长成。 赵钰羞恼:“葛文兄又取笑我。” 3、第三章 “我已认命,有何不信之说。” 陈葛文望向了书房内四处散落的棋子,弯身拾起一枚黑子,咔哒一声,黑子被他放置于棋盘正中。 “不过丞相之举怕是挡了二皇子的路,往后局势如何不得知。”陈葛文眉心凝重,长抒了一口气,“钰弟切莫冲动,小心惹火烧身。” 赵钰一怔,似是又想起了宣纸那歪歪斜斜的一字,右眼皮不由得跳了一下。 “谨听葛文兄一言。” 此事被二人轻描淡写的翻了篇,甚是默契的未再提起。 几个下人快步进了书房,将散乱在书房各处的棋子捡起,一一擦拭干净装进玉罐后,又默默退至书房外,等候主子差遣。 赵钰捏起了一枚黑子,唇边勾起了一抹笑:“这局还是我先落子,葛文兄可别处处让我,不然好没意思。” “好,我断不让着钰弟。” 与此同时,京城另一处院落却是箭拔弩张的氛围。 陆清梦半倚着美人榻,手中把玩着玉杯,眼神都未给身前的人一个,甚至懒洋洋的吐出几个字:“叫你滚,耳朵是聋了?” 周围是跪了一地的下人,他们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生怕少爷的怒意波及到他们身上,连贴身丫鬟巧慧都退至到了远处跪着。 陆文杰被气得浓眉直抽抽,怒道:“我如今可是二甲进士,不日就要入京当官,你胆敢喊我滚,真是好大的胆子。” “还没当上官呢,就学会来我这儿逞官威了。”陆清梦轻抬眼皮,扫了陆文杰一眼,嗤笑道,“一介草包,考上举人已是抬举了你。浑身无半点墨水,竟叫你考中了二甲,真是笑话。” “我爹看人可真是差劲。” 瞧瞧,官还没当上呢,迫不及待就跑来他前头咬人撒泼了。 这陆文杰是陆家旁支的旁支,扯近了是远方表哥,扯远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当初陆文杰厚着脸皮自荐,要不是陆文杰有一身功名,他爹早就将人轰出去。 也不知陆文杰给他爹灌了什么迷魂汤,非要撮合他和陆文杰。 哦,上了京城他才得知,原是这陆文杰在他爹面前许诺考中了进士,只迎娶他一人为正君,绝不纳妾。 陆清梦一回想就觉得恶心。 不知是哪句话戳痛了陆文杰,他顿时面色都扭曲了,手指着陆清梦鼻子怒骂:“一个跛脚双儿摆什么臭架子,当真以为自个儿是天仙下凡不成,真是可笑。瘸腿的玩意儿,我呸,整日在外抛头露面不止羞耻,也不知爬过多少野男人的床。” “破烂鞋的,娶你做妾都高看了你。” 陆清梦眼神发狠的盯着他,坐直了身子,手中颇有份量的玉杯被他狠狠砸了出去,直冲陆文杰的脑门。 一时间,陆文杰躲闪不及,那玉杯砸到了他的脑门上,破了一个口子。只一个瞬间,伤口处开始往外流血,鲜艳的血痕爬满了陆文杰整个面庞,更显得他面目可憎。 玉杯掉到了地上,被摔得七零八碎。 陆清梦又恢复了方才的懒散,好似玉杯不是他砸出去一般,他懒洋洋的半倚在美人榻上,好笑的欣赏陆文杰气急败坏、狼狈的模样。 “毒夫!”陆文杰捂住冒血的脑门,气得浑身发抖,“不过说你几句便要动手砸我,阴险小人!” 说罢,他看了一眼地上碎落的玉杯,更是脑门发懵:“你敢摔了这玉杯,我父亲费劲心思替你亲自寻来的,价值百两。” “百两又如何。”陆清梦冷笑,“还不是从我府中掏出的银子。” 巧慧连忙上前,拿了帕子给少爷擦干净了手。 陆清梦淡淡道:“还不快滚,不长眼的东西,仔细着我在你爹前告一状。” “看他是在意你这个华而不实的草包,还是在意我这个富可抵国的商户之子。” 陆文杰神色一僵,想起了什么,身子有些发颤,没了先前在陆清梦嚣张的气势,如同落势的老鼠仓皇逃窜。 待人走后,陆清梦眼底的怒意不减。 “大晟当真没了大才之士,竟叫这庸人考中了进士,真真是可笑至极。” 巧慧连忙称是,多余的不敢妄加赘述,怕惹恼了主子。 陆清梦冷冷的嗤笑出声:“什么东西。” 檀木凭几上的茶杯、茶壶和玉盘通通被他扔到地上,内室传出一阵刺耳、嘈杂的瓷器砸碎声音,连上好的青瓷花瓶都没能幸免,皆被陆清梦砸了个粉碎。 他坐到木椅上,眼神落到了那条跛脚的腿,神情阴鸷,发狠般抓住了扶手,指尖因为骨节用力泛着惨白的颜色,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几个仆人不敢多说一句话,低垂着脑袋,半跪在地上一点一点的收拾着瓷器残渣。 内室静得出奇。 —— 赵府,西侧书房。 赵钰用了午膳便往书房去,在众多书册之中找出了一本封面极为普通的册子,唯一不同的是,与其它书册相比高了近半指。 封面写着——《记西昌游学杂记》。 这杂记是葛文兄特意寻来给他解闷的,他平日是偷摸着看,不敢让父亲发现,因而几个月过去堪堪读了一半。 “兄长!” 赵钰看得正入迷,忽然听到了妹妹的喊声,整个人吓了一跳,很快反应过来将杂记塞至那一堆书册中,随手拿起一本《治国策》细细研读。 他只翻了一页,就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等赵钰抬头时便对上了赵婉笑意盈盈的脸,他失笑道:“怎地冒冒失失跑过来,要是让父亲瞧见,少不得说教你一番。” 赵婉撇了撇嘴,坐在兄长正对的梨木椅上:“父亲又不在府中,怕什么,兄长可不许跟父亲告状,否则我明日可不再理你了。” 赵钰应道:“好好好。” “玉娘找我何事,莫不是缺银子花了?” “才不是,兄长又嫌我能花钱了。”赵婉说了他一句,转头聊起了兄长的婚事,“兄长是爱女子,还是爱双儿,亦或者两者皆爱?” 赵钰看了一脸好奇之色的赵婉一眼,将手中的《治国策》卷成了一团,在赵婉手背上敲了一下。 “与其打听这些,不如多去练几篇字。” 赵婉吃痛的抽回手,声音比方才高了一个度:“兄长打我作甚,莫不是有了心上人才恼羞成怒。” 赵钰要被她稀奇古怪的想法气笑了,他无奈道:“我从何处寻来一个心上人。” 话音一落地,赵钰想起了放在木匣的那枚香囊,淡淡的、清幽的木香好似一下从他脑海间冒出来,萦绕成一团,挥散不去。 赵钰抽回了神思,眼神怜爱的看向了妹妹:“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替我操心这事作何。” 赵婉立即道:“母亲不在了,如今我是兄长唯一的亲妹妹,自是要操心,好替兄长选一个好妻子。难不成兄长婚事要交由那妾处理,哼,她惯会在父亲跟前装巧卖乖,小家子心性,岂能容得下兄长娶一位好妻子?” “玉娘,不准乱喊。她是父亲的侧室,需得喊一声周姨娘。” 赵婉又哼了一声:“不。” 见赵婉坐着生闷气,往日好看的柳叶眉都往下压了一点,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甚至扭过了身子拒绝和他谈话。 “玉娘。”赵钰轻喊了一声,仍是没搭理他。 赵钰深知妹妹与父亲侧室积怨已久,仗着得到了父亲的宠爱,便生了不该妄想的心思,想要爬上平妻的位置,这一想法自是惹恼了妹妹。 不过赵钰从不将周姨娘低劣的手段放在眼里,如妹妹所说,这周姨娘只是一个妾。母家小门小户,给不到周姨娘半点助益不说,还像条水蛭依附在周姨娘身上吸血,她唯一的依仗不过是生了一个儿子。 但妾就是妾,妾生子永远是庶子,庶子上不了台面。 他能懂的道理,父亲自然要比他通透得多。 赵钰起身取了一把钥匙,拿出了一个古香木檀盒,上头挂着一把古铜铸造的锁。钥匙轻轻往里一插,只听咔哒一声,锁便开了。 古香木檀盒足有赵钰半臂高,一尺长,而木檀盒中装的皆是赵钰珍藏多年的话本,其中有二十一本成了孤本。 赵钰忍痛挑了几本,递给正满脸郁色的赵婉,他哄道:“莫再生气了,前些日子不是想看,这几本借你解解乏闷。” 赵婉眼睛一亮,一改郁闷神色:“当真,可是给我了?” 赵钰:“……” 赵钰几欲开口拒绝,但对上妹妹热切、祈求的目光,他深叹了一口气:“给你了。” “呀,我就知兄长待我最好。如此,我先回房了,兄长先在书房温书罢。”赵婉没等兄长反应,一手提起了裙摆,一手捧着三本话本。 背影好不欢快。 骤然痛失了三本珍藏,赵钰陷入了沉思。 怕说亲是假,取孤本倒真。 他开始怀疑妹妹是为了从他手中套取孤本,特意来书房寻他还提起周姨娘一事,算准了他会斥她。毕竟数月之前,妹妹就缠着他想要借阅一本。 罢了罢了,左右是他嫡亲妹妹,宠着便是了。 赵钰锁上了古香木檀盒,未等他将木檀盒放置原处,莫名的想起了那枚散着木香的香囊。等赵钰反应过来时,香囊已被他拿在手中。 “真是怪了。”赵钰喃喃道,随后不再多想,顺手打开了木檀盒,将香囊同书册放至一起。 咔哒一声,落了锁。 4、第四章 暴雨如决堤的天河倾盆,狂风夹着雨丝,连庭院的树枝都吹折了几根。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天幕,雷鸣炸响开来,震耳欲聋。 今日是琼林宴,新科进士须着绿袍锦服去往,不可殿前失仪。 两名丫鬟各自端着瑶盘,左边瑶盘放着上好的各式玉佩,右边则是六条素白腰封,只上头云纹图案不一样。 “留那块白玉。” 书川连忙取了那枚玉佩,等着书竹给主子穿戴好腰封,他才将玉佩戴在主子腰侧。 赵钰着一身墨玉色锦袍,袖口露出镶丝金线牡丹花边,腰间素白腰封衬得他更为温润尔雅,黑发束起以墨玉流云冠固住。 身姿欣长,眉眼隐约透露出一股禀然正气,难掩他俊雅的容貌。 下人小跑至厢房门前,吱呀一声,推开了木门。 赵钰跨步出了厢房,风刮得呜呜作响,他驻足在曲廊前,抬头望向了那黑沉沉的天。 又是一道刺眼的闪电,像尖锐的利剑乱舞划破了天幕,有一种瘆人的慌。 大晟百年来,头一遭设好琼林宴却遇上这等天气。 赵钰眉心凝重,右眼皮不自觉的跳动了一下,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二小姐哪去了?” 书竹答:“小姐与老爷用了早膳之后,便回房歇着了,一直没出院子。” 赵钰有些失神,往主厅走去了,他心慌得厉害。 尤其辰时已过,父亲还未下早朝。 主厅内,只坐了赵钰一人,其余丫鬟小厮在旁候着。 赵钰喝了一口热茶,身子有些回暖了,正当他想差人喊妹妹过来时,一道急促的男音传来。 “报!” 一袭黑衣、护院模样的人急匆匆的跑了进来,外头下着大雨,雨淋了他一身,衣裳湿漉漉的往下滴水,淌湿了他脚下一块又一块的青砖。 赵钰拧紧了眉:“可查到什么?” 黑衣人半跪在地:“卯时四刻,沈然褚举人领头,率秀才、举人等数百名,皆是今年赴考科举名落孙山的书生郎君。城中士兵不敢将数百名身有功名的读书人抓捕,特上报天子。” “卯时五刻,沈举人击鼓鸣冤,上告御状受鞭笞二十,得见天子,呈百名书生联名状纸,随长跪地上不起。” “哐当——” 赵钰猛地站起身,手中的茶盏摔落,碎了一地。 又是一道闪电雷鸣。 赵钰走到廊檐底下,风刮得呜呜作响,裹挟着冰冷的雨水拍打到在赵钰的面庞。 他忍不住眯起了眼。 竹书撑起了油纸伞,被赵钰拂开。 “兄长!”赵婉匆匆赶来,接过了竹书手中的油纸伞,为兄长撑起了伞,“雨大寒气重,淋了雨可不好。有何事不如回主厅再说罢。” 赵钰怔怔的,仿佛失了神。 他看了一眼忧心忡忡的赵婉,嘴里喃喃:“玉娘,要变天了。” 赵婉彼时还不明白兄长是何意,担忧着兄长的身体,只催促着他赶快回主厅避雨。 雷声轰鸣,连续不断,似是在预示些什么。 —— 击鼓鸣冤,告御状。 雨哗哗哗的落,殿外是精兵数千,身穿盔甲,手执利剑候在一旁。若有谋害天子性命之人,顷刻之间,他们能叫那人人头落地。 朝堂之上,天子震怒,文武百官纷纷下跪不敢一言。 天子气极反笑:“是朕厚待了尔等,竟叫你们生出了科举舞弊的心思。” 不少老臣冷汗直冒,头磕到了冰冷的青砖之上,冷得他们身子连连打颤。 安生日子过得太久,他们也忘了天子年轻时征战四方杀出来的血性,强横暴虐。 天子发怒,势必血流成河。 “杨太傅。” 杨太傅,正一品,乃是帝师,又是三朝元老,为人廉洁奉公、刚正不阿,从不与朝中站队分派。 因而深得天子器重。 “臣在。” “杨太傅听令,着今日起速查科举舞弊一案,赐尚方宝剑,许侍郎、明威将军二人供卿差遣。若有碍者,无须上报,卿可斩。” “臣等听令。” 三人声音如洪钟宏亮,响彻了空荡的大殿,无端惹了不少官员后背发凉。 雨哗哗哗的落,丝毫不见有停下的趋势。 时辰已到,赵钰见父亲还未回府,正欲踏出主厅,只听天子近身太监来传旨。 “陛下口谕,今琼林宴已撤,诸位进士切勿前往,另半月内不得踏出府邸半步。若有违背,革除功名关押入狱。” 赵钰面上不显,心中却掀起滔天巨浪,他低声道:“多谢公公传旨。” 跪在地上的竹书起身,往公公手中塞了一袋银子。 公公感受到沉甸的重量,一张老脸笑出了褶子,嗓音尖锐道:“赵大人的嫡子果然出类拔萃,咱家瞧着赵公子是谪仙似的人儿。赵公子且放宽了心,陛下既是派咱家来传口谕,对赵公子与旁人定是不同。” “如此,多谢公公提点。” 待公公一行人走后,主院一众人起身。 周姨娘不愿与赵婉对上,起身后便拉着儿子回了院落,几名贴身丫鬟跟在二人身后。 赵婉冷哼了一声,也不想与她多说一句话,转而跑到了赵钰身旁。 “兄长,近日可是出了事?”赵婉疑惑问道,她见兄长这几日神思恍惚,尤其是今日更奇怪了。 赵钰看了一眼四周,随即屏退了下人,与赵婉低声道:“京中数百名学子击鼓鸣冤,告到陛下跟前去了。” 闻言,赵婉瞪大了杏眼。 她声音颇有些颤:“那、那兄长……岂不是会受到牵连。” 赵钰沉吟:“玉娘不要多想,天子宅心仁厚。” 他与葛文兄清白,从未涉及舞弊一案。待案情查明之后,尚且不明天子会如何处置,只怕他这探花郎要作废。 那作废之后,科举又该如何。 怕是陛下要改了科举,皆时定数频出,他又该如何是好。 赵婉脸色有些难看,勉强勾起笑:“是,陛下仁厚。” 天子年少十五登基,便率一众将士出征,攻打南蛮子,所往之地血流满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她幼时听闻,天子曾当场割了南蛮大王头颅,挂在长枪之上,供将士观赏,甚至割了南蛮皮肉下酒来喝。 如此桩桩件件,赵婉心有惧意,少时父亲就拿这些来吓唬她。如今她年长了,虽不知这些传闻是真是假,但也不肯信兄长所说天子宅心仁厚。 “莫在瞎想了。今日夫子教你的课可有温习,他昨日可是向我告状,说你心思尽在那话本上,课业完成得一塌糊涂。” 赵婉:“……” 她不过是熬到半宿看话本,在夫子讲学时,她偷睡了一会儿罢了,为何要跑到兄长前告她的状。 坏老头子,赵婉心里嘀咕。 赵钰一见她心虚的神色,便知晓了。 他屈指敲了一下妹妹的额头,又似惩戒般打了一下她的后脑,斥道:“家中又不是喊你习书考科举,只是要你知晓书中道理,心中有个成数罢了,作何课业都完不成?” “话本是予你解闷,不是教你懈怠了功课。倘若再有一次,这话本我便收回来,往后再找我要就不再给了。” 被兄长训斥了一顿,赵婉自知犯了错,她呐呐道:“兄长莫气,我即刻去温习。” 没等赵钰回她,她便提起裙摆往自个儿的小书房跑去了。 赵钰无奈的摇了摇头。 妹妹古灵精怪得很。 “大少爷,老爷回来了,正赶往主院去。”管家急匆匆的跑来,又道,“老爷唤您先去书房等他。” 赵钰应了一声,抬脚往书房走去。 一旁的竹书赶忙取了油纸伞,跟在主子身旁撑着伞。幸而雨渐渐小了,撑着油纸伞没淋到赵钰身上。 赵钰在书房等了片刻,眼眸低垂,一抹青色身影进了眼,他连忙起身。 “父亲。” 刚下了早朝,又淋了雨,哪怕是换了一套衣裳,也难掩赵永清的疲色。 赵永清坐到木椅上,喊着赵钰一同坐下,喝了一口热茶,身子暖和了一些。 他才道:“你可听说了?” 赵钰点头:“儿子听闻了大概。” “嗯,那我不与你多加赘述。”赵永清慢吞吞的喝了一口茶,神情浮上担忧之色,他捻了捻发白的胡子,“我儿,科举舞弊案非同小可,朝野定要肃清。” “哪怕功名革除,陛下准予隔年再考,你也不可再科考,少说等三年后再去定夺。” 赵永清喟叹一句:“我儿天资聪颖,奈何时运不济,竟遇上这等灾祸。” 赵钰剑眉拧紧,听了父亲的话,他心中仍是不满。 “为何,倘若陛下准予隔年再考,我再考便是。我不曾参与舞弊,应当该科考。”赵钰看向了父亲,眼神带着不甘,“恕儿愚钝,望父亲指点一二。” 他既得探花郎,又不曾做出舞弊之事。若如父亲所言陛下准予,以他的才能,定能再中一甲。 为何要再等三年。 赵永清看了一眼身姿挺拔、丰神俊美的儿子,要说他这半生最得意的,便是他钟爱的嫡长子。 一举便中了探花郎。 他沉声道:“待舞弊案查明,京中局势动荡,朝野上下必定波谲云诡。钰儿,我尚且不能自保,到时稍有不慎就落了旁人圈套,又谈何保全你。” 赵钰眼中失了光,挺直的脊背渐渐塌了,双肩也耷拉下来,唇角微微下垂。 只听见声音颤着。 “儿子知晓。” 父亲尚不能抗衡的,他又何谈去匹敌。 京城如深渊,一步错步步错,他早就该明白。 5、第五章 陆清梦翻看了几页,账本便被他搁置在案桌上,肩颈处泛起了酸,他有些不舒服的往后仰了仰。 在一旁伺候的盼春见状,喊来两个小丫鬟,吩咐着小丫鬟给主子捏腿轻捶。 盼春走到主子身后,开始给主子揉肩,她沉住了呼吸不敢力道过重。 “再重些。” 盼春低声应道:“是。” 感受到肩膀处传来轻柔细腻的揉捏,陆清梦缓缓的闭上了眼,神色皆是放松之态,他靠在椅背上懒洋洋的。 得了闲,他才又想起在京城偶然所得——那只聒噪、学舌的白鹦鹉。前段时日送去给师傅训了,也不知训得如何了。 陆清梦嗓音淡淡的:“那鹦鹉呢,何时训好取回来。” 贴身丫鬟盼春一听,就知主子心情不错,她柔声道:“前儿个巧慧姐姐便领回来,比之前听话了些,但还是改不掉爱学人说话的毛病。巧慧姐姐怕这玩意儿惹恼了主子您,就一直放在偏院里养着,大约养了三日。” “嗯。”陆清梦哼了一声,单手撑着额头,活脱脱像一个慵懒娇俏的美人半卧,“改不掉的聒噪毛病,取回院里挂着。” “我倒要听听它近来学了些什么新鲜词。” 梨花木桌正中放着一个精致的鸟笼,最上头还有几颗雕磨成圆润果子形状的绿翡翠。鸟笼里,白鹦鹉紧紧抓住了木杆站立,一动不敢动。 白鹦鹉腹部是赛雪般的纯白,后背是浅蓝色,尾巴最长的几根尾羽颜色最深,头顶的反而更浅,白色混着浅浅的蓝。 自打被陆清梦相中买回府中,每日的吃谷物是最新鲜的,就连果子、青菜都是府中顶好的。 如今圆滚滚的一团,浑身羽毛丰满、光滑,可见它被饲养得多好。 骤然换到了新的环境,白鹦鹉显然有点不适应,那双圆溜溜的小眼睛转个不停,在内室望了一大圈,最后停在内室陆清梦的身上。 “主人,主人。”白鹦鹉又开始叫了。 陆清梦眉眼轻轻一扬:“难得这鸟通人性,竟还记得人。” “巧慧,取我那细杆过来。”陆清梦饶有趣味的瞧着白鹦鹉,起了逗弄的心思就逗鸟玩。 他挑起了细杆,戳弄了几下白鹦鹉圆滚滚的腹部。 白鹦鹉也不躲,直接对着陆清梦叫:“主人好,主人好。” 陆清梦原是看它漂亮,买回来当个玩意儿,想起来便瞧一瞧、逗一逗。现如今,他想法变了,通人性的白鹦鹉亲自养着倒不失为一件得趣的事。 细杆轻轻搭在了白鹦鹉头顶,陆清梦没用什么力道,但总归是金子铸造的细杆,少说有一些分量。 白鹦鹉被压得脑袋低了一些,许是师傅训得好,到了这一步也不曾躲开。 “也不好总叫你白鹦鹉,我赏你个名。”陆清梦拨弄着细杆,眼神是落在了白鹦鹉身上,神思却不知飘向了何处。 一抹身影慢慢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那人是温润如玉的矜贵公子模样。 陆清梦恍如心灵福至,秀气的眉毛往上扬:“往后便叫你白玉罢。” 他话音一落,白鹦鹉突然就开始动了,在木杆上又跳又走,最后站到了细杆尾端镶嵌的红玉石旁。 白鹦鹉嗓音是好听的,有几分像孩童学语,它摇头晃脑的说话:“好白玉,白玉,白玉。” “哈哈哈哈——”陆清梦先是一怔,接着畅快的笑出声,抓了一把谷子扔到鸟笼之中,“好鸟,真是只好鸟,赏你的。” 鸟笼做得很大,足够白鹦鹉在鸟笼里肆意活动。 于是当陆清梦一撒谷子时,它就飞快的扇着翅膀跳到笼底,开始叮啄谷子来吃。 “真是阴沟翻船,被鹰啄了眼。” 陆清梦正逗着白鹦鹉玩,还想着等半个时辰后,他去找爹商量京城外庄子一事,结果爹倒先来找他了。 只听见爹传来的声音,还不见人踏进内室,连半点影子都没瞧见。 等人走到他跟前坐下,陆清梦才道:“谁又惹您生气了?” 在疼爱的双儿面前,陆弘盛从不端着长辈架子,一甩袖袍,正欲对陆清梦说清这事。 结果话未开口,陆弘盛反倒像是被自个儿气急了般,狠狠地拍了一下梨花桌。 梨花桌微微一颤。 杯盏盛满了露水,被这大力一拍洒出了些,弄湿了桌面,这水是陆清梦来喂白鹦鹉的。 鸟笼跟着也晃悠了一下,白鹦鹉受到了惊吓,在笼子里乱窜喊叫。 巧慧连忙提了鸟笼,快步出了内室。 过了好一会儿,陆清梦挑起眉,拖着长长的腔调:“父亲大人可是在外被人气着了,找不到地方撒气,便气冲冲回来朝我撒气了?” 陆弘盛一哽,对上自家双儿的眼神,他心虚的咳了一声。 “是我识人不清,竟叫那陆家父子哄得我昏头转向。”一想起陆文杰平日在他跟前端的是一副好儿婿嘴脸,陆弘盛当即想呕出一口老血。 想他经商数十年,何人没见过,纵使多腌臜的手段他都见识过。不成想,头一回在一小儿身上狠狠栽了大跟头。 一听是陆文杰,陆清梦眸光微冷:“我早与爹说过,这陆文杰信不得。” 他摩挲着玉盏,垂眸道:“他做了何事,惹得爹如此动怒?” 往回爹总想着陆文杰有才能,是个做官的料子,就盼着陆文杰早科举做官娶他做正君,见了陆文杰便督促着赶紧念书。 怎的反过来跟他骂这草包了。 陆弘盛想起他今日得知的消息,身子有些发颤:“陆文杰竟、他……他竟能做出科举舞弊这等滔天大罪之事!” “清梦啊,我们还是收拾收拾回府县罢!晦气,真是太晦气了。” 要知书生科举舞弊被查出,一是要革除功名,收回之前的封赏、封田,如若拿不回来的需折现成白银上缴。二是在左脸刺字,取消考试资格,戴枷示众、绕城一圈,杖责三十大板。 甚至充军,严重者处斩。 陆弘盛被气得发颤,这等小人靠舞弊得了进士,虽不严重到处斩,但刺字、戴枷示众、绕城一圈、杖责是少不了的。 转而,他又松了一口气:“幸好我儿聪颖,没信了那小子的花言巧语。若真是与他早早订了亲事,为父……为父……” 陆弘盛差点气得喘不上来。 一想到当初他与夫人打算将二人亲事先定下来,是清梦抵死不从,他不舍自小疼爱的双儿与他离了心,只好等陆文杰考中了进士,在京城当了官再来谈亲事。 幸好,幸好没酿成大错。 “科,举,舞,弊。”陆清梦像是要将这四个字剖析分离似的,一字一字的念。 忽而,他轻笑起来,心中那股子畅意涌进了他的脑海。 他说呢,为何凭陆文杰的才能会中二甲,原是暗中做了弊。 陆清梦恍然大悟,怪不得他那日狠狠下了陆文杰的面子,不与他计较不说,甚至不敢前来府邸与他多说几句话。 做贼心虚啊。 陆清梦嗤笑道:“只怕当初考举人时都有舞弊的嫌疑。毕竟他中了秀才后便千里迢迢赶过来与您相认,又毛遂自荐,爹一高兴可是赏了他不少银票。” 说着,他又冷哼了一声,连带着手中的细杆也被扔到一旁。 “也不知这银票……当真是如他所说的借助落魄书生众等,还是花了银子换得他一袭举人之位。”陆清梦垂眸,看向了腰间新换上的香囊,“扔出去的银票,爹,您权当喂了狗罢。” “糊涂啊,糊涂。只怪为父听信小人谗言,差将我儿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陆弘盛悔不当初,听了双儿的话,他才醒悟过来。 当初惦记着有一个当官的儿婿,全然忘了种种不合理之处,听了那两父子的花言巧语,被冲昏了头脑。 陆清梦整理了一下衣袍,站起了身子。他的左脚是跛的,每次起身都会不自在的晃一下。 低垂着头的盼春察觉到主子的动作,赶忙走过来搀扶。 陆清梦看了一眼满脸悔意的陆弘盛,他清了清嗓:“爹,别再想了。还是去找娘,吩咐下人收拾东西启程回府罢。” 清朗的声音之中,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舞弊案一出,要说最开心的当属陆清梦,他厌恶那条在跟前晃悠的癞皮狗甚久。如今那条狗革除了功名,还要被刺字杖责,他称心如意极了。 陆府暂歇的府邸又忙碌起来,这一次上京,带的奴仆并不算多,等收拾好一切出发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马车队伍浩浩荡荡的,一车接着一车。陆府乃是根基百年的富商巨贾之家,哪怕暂歇京城,长居府县,府中之根本比京城大多权贵还要富饶。 出了城门,陆清梦打开了木窗,回望了一眼京城。 高大的城墙峙立,护守城门的士兵手持红缨枪,挺直腰杆,仔细盘查着进出京城的每一个百姓。 陆清梦看着,心中在叹息,这一离去,下一次赴京许是几年后了。 木窗被关上,陆清梦靠在小榻上歇息,头倚着软枕,猛然想起了那日状元游街的探花郎。 脑海之中,仍是丰神俊朗的模样。 他嘴角微抿,不知这一次科举舞弊案,那人处境会是如何。 纵使天之骄子,也会受了牵连。 6、第六章 元丰十五年戌月,二十一日,科举舞弊一案水落石出。 经查,九十八名考生花费千两白银不等,以买通考官、购置考卷。其中五十六名中举人,四十二名中进士。 以左丞相为首,萧尚书、于侍郎等十七名官员筹谋,贪污近五十万两白银。 天子震怒。 九十八名考生剥夺功名,终身不得再参考科举,收回先前所得粮食、封田、银两补贴等,左脸皆被刺上“弊”一字,杖责三十后,戴枷绕城一圈以示众告诫。 为安天下一众寒窗苦读十几载学子的心,天子仁慈宽厚,特拟旨着令户部准备隔年再行科举,凡身有功名者,不论年纪大小皆可科考。 参与舞弊官员,废官职,皆被抄家,连同家眷等亲族一同关押入狱。官员三日后行刑问斩,家眷等亲族流放南蛮,永世不得入京。 丞相为主谋,按罪当诛,然念及丞相侍奉先帝,又辅佐天子多年,尽责其能,为百姓殚心竭虑。 天子不忍诛杀重臣,免去死刑。 遂罢黜丞相一职,责令左家一族男杖责二十,女杖责十,关押入狱,十日后流放南蛮,其子女三代不可入京。 震惊晟国朝野上下的科举舞弊一案,终落下了帷幕。 二十四日,午时一刻。 以萧尚书、于侍郎为首等共十七名官员经戴枷绕城示众后,押赴宣武门,至午时三刻行刑斩首。 彼时,举目望去,围观的百姓数以千计,将斩刑台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官员经绕城一周后,头上或衣服上皆被扔了臭鸡蛋、烂菜叶,甚至还有人捡了碎石子丢在他们身上,远远就能闻见臭烘烘的味道。 百姓痛骂这些官员,不止是因科举舞弊贪污,更是因平日里纵容家中子女亲族欺压百姓。 “胡闹!”赵钰冷声呵斥一声,随即喊道,“素云,素华,送二小姐回房。” 二人立即应道,走上前,一人一边拉着赵婉,低声劝着。 赵婉不满道:“兄长,我不过是去瞧一眼热闹。只看一眼罢,看完我便回,绝不哄骗兄长。” “斩首你也去看,不怕夜半做了噩梦。”赵钰冷声道,“不准。” 赵婉:“……” 她气急:“旁人就看得,为何我就看不得?兄长莫把我比作养在深闺里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我可不是。” 赵钰看了一眼妹妹,一点都不认同她说的话,他与父亲可是将她娇生惯养着长大的。 赵钰眉梢轻扬,语气淡淡道:“随你怎么说,我是不准你去。不然你去找父亲说,倘若他应允了,我便准许你出府,绝不拦你。” 一谈到父亲,赵婉气势弱了下来。 但她仍是不服气的犟嘴了一句:“兄长小气,又拿父亲压我。我不同你说了,回房温书去了!” 看着赵婉离去的背影,两个丫鬟快步跟在她的身后,赵钰无奈的摇头。 “小孩子脾性。” 临近午夜时,下了一场大暴雨,狂风呜呜作响的吹,吹倒了院落里几棵今年才栽种的小树,连院前那一排观赏翠竹都拦腰折断了五根。 赵钰被雨声吵得睡不着觉,干脆披了件外袍起身。 守夜的书川听到了动静,连忙小跑进了内室,小声低语:“少爷可是想吃宵食?今夜是萧娘子当值,碧粳粥、鱼羹她最擅长,近日萧娘子又学看新的粥式,叫粳米莲子羹,二小姐尤为爱这一道。” “少爷可要……” 赵钰坐到窗台前的小榻上,打开了木窗,微凉的湿意扑面而来,他稍偏过头去看窗外的景,只留了一句:“就做份鱼羹罢。” “是。”书川低垂着头应声,随后小跑出了厢房,往厨房那处走去了。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但仍是淅淅沥沥的下着,偶有一丝风吹进来,裹挟着秋风的凉意。窗外便是一条长廊,廊檐底挂着散着橙红光的灯笼,透过木窗能看到院子里的夜景。 院子正中是一个小小的挖出来的湖泊,水不深,种了几片碗莲。湖边装了地灯,雨大了能遮挡住里头的蜡烛不熄灭,若是盛夏的夜晚是格外好看的,既散着淡淡的、暖黄的光,又能瞧清湖里盛放的碗莲。 如今泛起秋意,只余了残荷落叶飘在湖面上,还有一些枯萎的荷叶茎干挺立着,却被这雨、这风弄得东倒西歪。 颇有一些凄凉的意境在里头。 形如白玉般的手指轻搭在窗棂上,赵钰眼底似古井幽暗冷沉,望向那在雨中被摧残的枯荷,他抿紧了唇。 有一种强烈的情绪不受控制的涌进他的脑海,浑身都在颤着。 下一刻,赵钰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末了,他关上了那扇木窗,旋即窗外的残叶枯荷、凄风冷雨皆被他尽数挡在了木窗之外。 “何为君、何为臣。”赵钰眼中闪过一丝迷惘,低声喃喃自语了几句,神思有些发乱了,此刻竟也不知自己心中是何想法。 他克己复礼,以奉始终。自年幼习字,学骑射、练弓箭,又苦练了书画棋琴,他是赵府嫡长子,是京城温文尔雅的贵公子。 父亲教导他有志者以天下为己任,为天下百姓立言,为大晟天子立心,加以磨砺遂能成就一番大的事业,为赵家增添无上的荣光。反之,无立者,是为自甘堕落、甘愿沦为庸人,如泯然众人矣。 科举高中,他当入朝当官,此后便是一展宏图抱负之时。 赵钰无力的靠坐着小榻上,眼神放空落到了一处,他眼眸微垂。 究竟如何立志,当真如父亲所说,科举是他这一生唯一的志向?可单是这一次科举舞弊后,他就要敛了锋芒。 “少爷,鱼羹熬好了。” 书川端着木盘进了厢房,木盘上只放了一个汤盅,他小心放至在梨花木桌,掀开了盅盖,热气一瞬全冒出来了。 烛台散着浅黄的光,隐约可瞧见热气像雾一般往上升去。 鱼羹熬得很香、很浓郁,香味没一会儿就传到了赵钰的鼻里,他轻轻嗅了嗅,是有些饿了。 赵钰尝了一口,果真还是记忆中的味道。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刻,想来他有大半年未吃鱼羹了,甚少有夜半起来悲春伤秋的时候。 鱼羹是温热的,散着油亮的光,味道是似蟹肉鲜嫩滑润。 他颇为无奈的摇头,何时他也像女子一般多愁善感了。 “明日一早跟书竹说一声,去陈府送登门贴一封,记着备好福记茶楼的糯春糕一盒、桃花酥两盒,再取武夷山母树大红袍茶一两。” “是,奴记下了。” 吃了宵食,赵钰又起身去外室的小书房看了一会儿书,莫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困意涌了上来,他才挥手喊来了书川。 书川手脚利落的伺候着主子洗漱宽衣。 等主子在床榻躺好睡下之后,他熄灭了厢房的烛台,轻手轻脚的走出了内室,回到守夜的位置继续半瞌半听着动静了。 夜半的一场大雨停了。 宣武门斩首台,昨日午时流了一地的鲜血,染红了斩首台,现如今也随这磅礴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了。 恍若无事发生。 7、第七章 翌日,陈府。 “你带福记茶楼的糕点来也就罢了,我是爱吃这个。怎地连这红袍茶都取来了,莫非赵大人舍得你将这茶送予我?” 陆府奴仆来送拜贴时,他是不吃惊的。 陈葛文惊的是,妻子打开了檀木匣盒,告知他里头装了武夷山大红袍茶,看着约有一两重。 武夷山母树大红袍茶价值千两,一两茶便值十两黄金。然价贵却不易得,纵使出高价也不一定得到这大红袍茶。 每年自武夷山顶摘茶、炒制,所费工力人力不必说,一年至多产五十斤,其中有二十五斤是要进贡天子。 赵永清嗜茶如命,更不消说是这武夷山母树大红袄茶,他托了众多关系,又找上了杨太傅等人。 才花了千两得了一斤二两的茶叶,天子听闻,赏赐了半斤。 赵永清这才共得了一斤七两的茶叶,平日里实在想得紧了,便才揪上一点大红袍泡一泡。 单是揪上一点,茶的清香就出来了,足够赵永清回味好几日。 赵钰手指白棋,在棋盘间落下一子,唇角微勾:“我可不敢偷拿他的茶。这一两茶还是我高中探花郎,他听闻后喜不自胜特意分于我的。” “今日来找葛文兄,想起来落在私库存放的红袍,便差人拿来送葛文兄。” 陈葛文失笑:“红袍茶难得,钰弟不自留一些。今日是全送我了,倘若日后悔了,再来问我讨要怕是难咯。” 赵钰假意羞恼道:“葛文兄这是何话,我赵钰岂是小气之人!” “好好好,钰弟不悔便好。”陈葛大笑了几声,又挥手喊来了一个仆从,吩咐着取了红袍过来。 棋桌十步之外,设了一道屏风,屏风后是一个小茶室,炙茶、碎茶、碾茶等泡茶的工具皆是齐全的。 几个仆从取了茶后,开始将小小的茶饼放在微火上烤炙,散去其中水分,将茶饼用干净的纸包住,在茶舀里捣碎。 又放入玉碾之中,慢慢的磨成了茶末,再将磨好的茶末倒入蚕丝做成的细筛网之中,底下是一个精精雕细琢的木盒,铺着上好的阐扬纸。 待所有筛好的茶末置于盒中,如此这红袍茶算是完成了保存的步骤。 仆从用一木勺舀上了一点茶末,活水烧至第二轮沸水,另一个仆从提起壶冲涤着茶盏,而后趁着茶盏有余温,将茶粉倒入。 只到了第一步,淡雅的茶香就溢满了茶室,有一种沁人心脾的馨香。 余下的步骤,陈葛文屏退了仆从,他走进了茶室坐到茶桌前的矮凳上,开始注汤、击拂。 赵钰随陈葛文一同进来,坐在了陈葛文相对的位置。 “承了钰弟的情,我也得幸尝上一上尝。” 茶桌上,茶盏孩童一手便可握住,价可却比百两纹银要来得金贵。 赵钰不像父亲,他是不喜茶的,独爱府中几位厨娘做的几道手艺。这武夷山母树大红袍茶于他而言,不过是较于其它茶叶而言难得了些。 冲泡好的大红袍茶,茶色为清澈至橙红色,甚为明亮,隐约有一丝勾人的韵香,好似兰花香,又好似清雅的木兰花香。 赵钰轻拿起茶盏,先是放于鼻下浅闻了几下,不由得笑道:“葛文兄不止棋艺高胜,连茶艺也堪称一绝。” 他浅尝了一口。 甘香清爽入口,顺滑般的涌进齿颊,赵钰不由得回味了半刻,恰到好处的醇厚甘甜,淡雅如山间清爽的春风。 纵使赵钰不喜茶,他也觉着这大红袍为茶中上品。 “钰弟不觉我辱没浪费了这红袍即可,何曾称得上一绝,不过是茶好罢了”陈葛文自谦道。 虽是这般说,但在泡茶这一功夫上——陈葛文自七岁那年起,父亲就领着他拜了精通茶道的莫如子为师父,他苦心钻研近十八载。 赵钰还想说些什么,一道温柔的女音突现茶室内,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对话。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赵钰连忙起身喊道:“嫂夫人好。” 女子一身正红锦绣绫罗纱衣,腰间绣了几株秀美的红莲,缀着流苏珍珠,头挽如意发髻,仅插了一支通体镂空镶银的宝簪,未施过多粉黛。 她温婉一笑:“厨房做了几道你爱吃的菜,钰弟今日得留在府中用膳,可别像先前早早打道回府。” “不然总叫我觉得亏待了弟弟。” 曹淑婉话已说到了这份上,赵钰不好过多推辞,只好连忙应下。 他又道:“嫂夫人也学葛文兄打趣我了,前些日子因舍妹才匆匆离了府,断不是想躲了膳食,我可是记着嫂夫人厨娘做的一道粉蒸鱼肉。” “甚好甚好,我这就去督促厨房多做一道粉蒸鱼肉,好吃个尽兴。” 茶室,茶水已饮完,淡雅的茶香仍是飘散四溢。 二人又缓步回到了棋盘前,各执了棋子,又是一局波谲云诡的厮杀。 棋局一转。 赵钰眉心微蹙起,神情不免染上了忧色,上一刻,他分明胜券在握、进退自如,甚至步了一子想引陈葛文入瓮。 可不曾想,黑子一落,局势看似他何处都能落下一枚白子。可赵钰再一细看,已经到了必败的局势。 他这白子无论落在何处,三子过后,定成败局。 好半晌儿,赵钰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修长的手指捏着那一枚白棋,放回了玉罐中。 “我又输了,棋差一招,比不过葛文兄深思熟虑。” 陈葛文不言语,手略过棋盘伸进了玉罐之中,取了一枚白子置于棋盘一处最不起眼的位置。 只一刹那,白子的局势瞬间扭转,而黑子再无扭转之地。 赵钰眼眸低垂,望向了棋盘中黑子白子的布局之分,他心中一惊,顿时抬起了头对上了陈葛文意味深长的眼神。 赵钰手有些颤:“葛文兄……” 陈葛文沉声道:“博而寡要,必看不清其中纷争缘由,然权轻力微,定沦为弃子出局。” 等候主子差遣的几位贴身仆从,不等陈葛文出声,他们便悄悄退了出去,小心翼翼的关上了门。 香几上,放了一掌高的香炉。陈葛文起身去点了熏香,他挑了一块冷木香料,研磨碎成了粉末再一点点倒入香炉之中点燃,淡淡的冷木香味萦绕在室内。 赵钰拾起了那枚陈葛文下的白子,方才那一句话,他在心中反复熟读神思。 他低下了头,眸色像是洒上了一层暗淡的灰,不自觉的打量着手中捏紧的白子,神思飘忽到了那日父亲同他言说的场景。 恍然,赵钰明白了些什么。 或许有些事,是他生来就该肩负的,但又或许他不该走向一条不属于他的路。 赵钰一字一句的启唇,嗓音温润如山间泉水般清澈:“葛文兄,你于我年长五年,朝中的局势我尚且知晓一二,但仍比不上葛文兄的深知灼见。” “父亲时常训诫我要谨言慎行、畏天知命,如今我听从了他的劝告,来年科举只盼葛文兄高中状元,好叫我沾一些荣光。” “你当真这般想?”陈葛文顿住了,看向赵钰脸上恍然的神色,而后又道,“赵大人所言无错,钰弟三年之后再科考实为明智之举。左丞相一势已倒,大皇子一脉再无翻身之地,现今太子与三皇子、七皇子权势相当。” “太子虽为正储,天子也不曾有过废太子的念头,但先皇后早逝,楚贵妃正得盛宠,又先后育下三皇子、七皇子,母家又得骁勇大将军一党为助。大皇子已不足为忧,往后,三皇子等人便要想法子来斩断太子党羽。” 陈葛文的父亲为朝中正二品大臣,其岳父为正一品武官大将,皆是先皇后的母家一派,自是尊以太子为储君。 而赵永清与莫侍郎为至交好友,莫侍郎又是陈家表亲,关系甚切,一同站的储君一派。 “哐当——” 紧捏在手中的白子掉落到了地上。 赵钰猛然回过神,他手似有些发颤,声音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慌张:“若我父亲出事……” 大皇子未倒,朝中三派权势衡立,相安无事。可如今大皇子大势已去,三皇子一派为了储君位置,势必要扳倒太子。 而他父亲,是最好、最易的一枚废子。 “钰弟,你不会出事。”陈葛文弯腰拾起那枚棋子,放进了玉罐中,他轻声道,“这一个月京中不会太平,三皇子一脉蠢蠢欲动,还望钰弟告知赵大人凡事多加小心。” 是了,他不会出事。 可他父亲呢。 在太子一派和三皇子一派争夺博弈之中,难免会有几枚废子,弃子以保全大势。 赵钰沉重的闭上了眼,何为君、何为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葛文兄,还望在陈郡公跟前提上一句。”赵钰抬眼直直的望向陈葛文,手在宽大的袖袍中握成了拳头,青筋尽显。 像是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无奈,又像是为皇子争储陷入囫囵境地深感无措。 陈葛文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钰弟的意思,父亲断不会让赵大人陷入性命之忧,但……” “无妨。” 宽大的袖袍之下,紧握的拳头松开了,赵钰有些茫然的颓坐在木椅上,他又喃喃道:“父亲或许早就清楚明了。” 赵钰垂下了头,细细的看了一遍衣袍上刺绣热烈张扬的茑萝松,瞬间变暗淡了似的,他略有些难堪的勾了勾唇角。 一夕之间,局势却天翻地覆。 8、第八章 近半个月来,在京城之中,大街小巷谈及到的科举舞弊一案次数愈发少了,闲谈到赵钰的次数却愈发多了。 谁也不知,究竟是何人传的。 一开始是在京城某一处酒楼,那些喝酒吃菜的食客无所不言,一人提起了赵钰,很快就有人接起了话头。 这一道传闻口口相传,很快传遍了京城。又是关于第一美男子赵钰,过了半月传闻境况不减反升,甚至愈演愈烈。 起先是传出赵钰郁郁不得志,好不容易得中探花郎想要一展宏图抱负,却因这科举舞弊一案受了牵连。 每日在院中以酒消愁,登府探望的那些至亲至交皆被赵钰轰了出去,只听闻几句他的酒后的疯言疯语。 “天负我,命该如此。” “我欲乘风去,怎奈夙愿皆未了,怅恨何在,佳期未展!” “哈哈哈——” “……” 最后听到的是又疯又痴的苦笑,他们再想去听,却被赵府的奴仆请出了府。 说完这话的食客叹息的摇了摇头,可惜了一位天纵英才的贵公子,只因受挫就没了笃实好学的念头。 再往后,口口相传,连在巷子里疯跑玩乐的小孩都知道京城第一美男子心灰意冷,不愿再科举了。 传到了最后,有人添油加醋的说,其实是赵钰有了意中人,可惜是一个普通的农户之女,压根不能成为赵钰的正妻。 那女子不肯作妾,赵钰也不愿意她做妾,奈何赵大人看不上农户之女的身份,执意要棒打鸳鸯拆散了情投意合的二人。 这才有了赵钰因情所伤,不愿再科考,整日借酒浇愁,丧了志向。 甚至还有说书人在茶馆抑扬顿挫的述说着二人凄惨的故事,每日茶馆都满座了,惹得不小少爷小姐去听。 更有甚者,戏班子写了一出戏,专门以赵钰与农家女为原型,唱演了官户之子才高八斗、玉树临风,一日偶遇了貌美又柔情似水的小娘子,此后二人一发不可收拾,时常暗地幽会,最后却被棒打鸳鸯,当真是痛心伤臆。 小娘子投了河,官户之子此生不再娶妻,每日郁郁寡欢、萎靡不振。 …… 赵府,西侧院落。 “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她们压根不懂。”赵婉怒意冲冲的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几个小丫鬟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小跑。 今日赵婉是应了几位官小姐的邀约,特意穿了身橙黄锦衣裙,衬得她明媚娇俏,额间还描了花钿,更添了几分温婉贤淑。 原以为今日赏秋菊,逗些乐子,赵婉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就差在赏菊小宴上,与那几位官小姐翻了脸。 赵婉回了院子,心中那道怒意反倒更盛了,她被气得呼吸都乱了些。 见二小姐坐在梨花木凳上,素云连忙上前倒了一盏茶,低语:“小姐喝茶。” “那些官小姐不懂大少爷的秉性,就胡乱编排,小姐别因着这些生气伤了身子。要是让大少爷知道,又该为您忧心了。” 赵婉听了,喝了一口茶,心中仍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 下一刻,手中的茶盏被她摔到了地上,茶水洒了一点,茶盏碎了数片。 赵婉狠狠的拍了一下梨木八仙桌,连带着茶壶颤了几下:“胡言乱语,简直是妄言!还敢说我兄长坏话,我看她们是眼中镶了烂朽木,蒙了她们的眼,看人都不会看了!” 真是好笑,不过是六品七品的官家女子,竟也敢消遣她的兄长。 赵婉铁青着脸,忿忿地说:“先前还想从我这儿知晓兄长的心意,眼皮子都浅,只因京中出了传闻,便要跟着风走来说我兄长的不好了!” 内室的丫鬟小厮跪了一地,纷纷低着头不敢言语,唯恐再惹主子动怒。 午时,府中膳厅。 厨房得知二小姐回府发了好大一通火,几个厨娘专门做了二小姐最爱吃的什锦鸡丝、小炒鲤鱼,还炖了燕窝鸭条汤来降火。 还做了三碟膳后糕点。 上次从陈府回来之后,赵钰就再未踏出府中一步,每日都呆在院子里,就连膳厅都不曾去了。 皆由厨房做好了膳食,送至大少爷的院子。 今日赵永清不在府内,下了早朝后便乘着马车去了城外寒山寺,拜佛求住持大师指点。 膳厅只赵婉,周姨娘和赵池三人,其余下人候在一旁。 贴身丫鬟素云站在主子旁,执起木箸给主子布菜,她是最清楚主子爱吃什么。 赵婉心烦得很,看到周姨娘和庶弟更为烦闷,索性只吃了一些,起身便想要离开。 没等她踏出膳厅一步,周姨娘突然出了声:“池儿多吃点肉,我儿是能干的,有读书的好本领,等会儿吃完就温书。我听先生说,前些日子教给你的那些诗词歌赋样样都学会了?” 闻言,赵婉脚步顿住,停在了原地。 赵池不明所以,连吃了一大块肉,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直直点头。 周姨娘眼里荡漾出笑意,‘哎呀’了一声:“池儿果真是厉害,才十二岁便通晓了这般多,断不会因为受了点挫折就丧去志向。姨娘盼着池儿日后好挣个大官来当当,也好为赵家添了一份荣光。” 膳厅内大得很,倘若周姨娘低声与赵池说话,旁人是听不真切的,可偏偏要提了嗓音,分明是想让赵婉听个真真切切。 明理是在指赵池年纪小好读书,实际却暗讽赵钰当不了官,这赵府往后还不是要依仗赵池。 如此昭然若揭的话,赵婉哪能听不出来,她冷笑了一声,径直走到周姨娘跟前。 她眼睛也不眨一下,端起桌上的一碗羹汤从周姨娘头顶浇了个透彻。 周姨娘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愣住了,她压根不会想到平日里端庄贤淑的二小姐会做出这般泼辣举动。 她不过是说话刺了些,想出一口气罢了。 沾了黏腻的汤汁,脸上是油乎乎的,甚至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周姨娘尖叫了一声,侍候她的小丫鬟赶忙上前掏出了手帕给她擦拭。 她气得浑身发颤:“你……你竟泼我,二小姐怎地如市井泼妇一般粗鲁!等老爷回来,我定要好好同老爷说说二小姐的脾气,好叫二小姐悔改,免得日后真成了泼妇。” “哦,姨娘随意,想说便说吧。”赵婉眸中泛着冷光,白净如雪的脸庞没有丝毫笑意,她随意将空空如也的瓷碗搁置在桌边,“不小心手滑了,倒了姨娘一身,我的罪过。” “不过姨娘还是去打水洗洗脸罢,都不晓得什么个光景呢,姨娘就开始春风得意了,仔细着乐极生悲。” 赵婉瞥了周姨娘一眼,似笑非笑:“姨娘,父亲到底疼谁,您还不清楚吗?” 赵姨娘气得脸色铁青,她咬牙露出一抹笑,眼神冷冷的看着赵婉离去的背影。 赵池被吓到了,碗中的饭也不吃了,怯怯的挨着周姨娘,可怜兮兮的喊了一声:“娘。” 周姨娘正在气头上,一把挥开了他:“娘什么娘,要你读个书都读不好,连你娘受欺负都护不住!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儿!” 被骂的赵池习惯了,怯怯的缩了缩脑袋,也不敢回嘴。 丫鬟伺候着周姨娘沐浴,洗干净了脸,又换了件新衣裳。 周姨娘坐在梳妆台前,静静的望着铜镜中日渐衰老的面庞,她有些担忧,又有些惊恐的捂住自己半张脸。 她没了年轻时的好样貌,老爷不常宿在她的房里。 只能盼着儿子念了书,考了科举当了大官,她才能在赵府中站稳了脚跟。要不然,她这一辈子只能是妾。 如今机会来了,嫡长子废了。 庶子也可当嫡子。 “今天午膳同周姨娘闹起来了?怎地最近脾气还渐长了,总拉着张臭脸,要变得不好看了。” 赵钰特意请了戏班子来唱戏,唱得还是京城传言他与农家女棒打鸳鸯的一出戏,他看得是饶有兴味的。 见赵婉脚下生风似的走了过来,坐到了旁边的木椅,赵钰才直了一点身子,但仍是半靠着椅背。 赵婉气闷闷的不说话,他便先开口说出了那番话。 “别老是置气。” 赵婉听后更生气了:“兄长整日不出院子,竟还知道我跟周姨娘生了龌龊了?哼,我道兄长也同京中某位小姐养在深闺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问三不知!” 戏班子正在唱戏,正演到官家子与农家女被棒打鸳鸯的一幕,听着角儿在戏台上悲悲戚戚的哭,好不让人动容。 角儿嘴一起,听到了赵婉怒意满满的声音,戏台上的人都停了下来,惊慌失措的跪地。 赵钰声音清冷:“继续,我没叫你们停不许停。” 戏台上又传出咿咿呀呀的唱曲声。 赵婉气得踩了兄长一脚,她起身跑到赵钰身前挡着:“兄长!我说的这些话,你一句也不曾听?!” “你先坐着,别气坏了身子。”赵钰听着角儿唱的词,垂了眼眸,端起茶盏浅饮了一口茶水,“你说的话,我都听着呢。” “我自是有想法和主意,等到了时候再与你说清楚。至于周姨娘的事,虽然是父亲的妾室,身份低贱不足为虑,但你是官家小姐的嫡女,万事要注意行事守规矩、知书达理。” “像今日这般,成什么体统?一点都不像样,要我说,等父亲回来罚你面壁思过半个时辰,才能长一点教训。” 赵婉抿着唇,她扭过头,一点都听不进兄长说的这些话。 她幽幽的说:“罚便罚,罚个十天半个月最好,什么事我都不知道更好,都不用整日受饱气。” 赵钰失笑,他知道妹妹是又在说气话。他是不舍得妹妹被罚的,只不过是嘴上唬她一句,哪成想这次竟是犟了性子。 赵钰有点头疼:“不罚你,等过段时日与你说明白可好。” “等等等!兄长总这样,有了主意不同我说,父亲也是。”赵婉这回是真的要气恼了,多是在外人面前受了气,回到家周姨娘还在她跟前闹。 戏台上仍在唱着戏,彼时好听的戏曲吵得赵婉头疼,她冷哼了一声。 “莫不成兄长当真如外人所说,受了挫,又有了喜欢的姑娘才这般堕落,整日寻戏子歌姬来府中作乐。” “兄长作何还教导我,先反省自己罢!我不想与你说话了!”赵婉说完便提着裙摆走了,看都没看赵钰一眼。 可见是有多恼火了。 赵钰看了一眼戏台,唱到了官家子每日郁郁寡欢,借酒浇愁、暮气沉沉。 他喊来了书竹:“去书肆挑几本最新的话本子送到二小姐书房,再买上一些胭脂水粉,记着挑最新的花样。” 妹妹生气了还是得哄一哄。 “是,奴记下了。” 9、第九章 “少爷,老爷下朝了。” 书川一早便等在了府门,远远瞧见了老爷的马车,便一路小跑到书房跟主子报信。 赵钰提笔的手一顿,随后将毛笔搁置在砚台上,仔细前后看了一遍宣纸上抄写了大半的文章,正好停在‘路不穷兴亦不穷,读已令人神骨翛然长往矣’【1】这一句。 “倒是极好的一句。”赵钰拿起这一张宣纸,心中揣摩了几遍,唇角似笑非笑,又将宣纸随意搁置在案桌上就往正厅去。 只留下一句。 “书竹,将这宣纸烧了。” 他仍是那个京中口口相传的——不思进取、每日纸醉金迷的贵公子。 正厅上悬挂着一块描金的匾额,龙飞凤舞的写着‘壮志凌云’四个大字,分外气势磅礴。 在四个角落都有一个高架台桌,摆放着纹样图案富密繁复的官窑玉壶梅瓶,还插了几根纤长的、珍贵的蓝色孔雀尾羽,左右各有几个丫鬟小厮低垂着头站着。 南背两边是一式的金丝楠木圆后背交椅,中间案几放着名贵的官窑瓷器,再往后是墙面挂着大家意境颇丰的山水画,往北边去设了一道黄花梨木嵌玉足有八扇面的屏风。 八扇面的屏风后是配套的红木雕圆桌,足以坐下十八人,赵府唯有在待客时,才会在正厅这处用膳。若是在府中举办了宴会,宴请了客人来府中,又会额外添置两套红木雕小圆桌摆着旁边。 厅堂上首,是两把紫檀透雕扶手南官帽椅。 等赵钰从书房赶至正厅时,见父亲早已在官帽椅坐着,还在品着奴仆新泡好的轩茗茶,只是脸上遮掩不住的疲色。 赵永清一下了朝,就来了正厅。 头上的乌纱帽还未摘,紫色的朝服绣着一只大如荷叶的金色巨蟒,身居官位久了,他仅是淡淡的瞥看了一眼赵钰,蓦然地浑身威压。 伺候在旁的丫鬟煞白了脸色,越发低垂着头。 “父亲康安。” 赵永清颔首,招手喊赵钰过来坐到他身旁的紫檀官帽椅,他端起茶盏浅浅喝了一口茶,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钰儿。” 赵钰应道:“儿子在。” 他稍偏过了头看向父亲,两旁的鬓发已然泛白,微蹙的眉宇之间布满了忧思,连眼神都变得有些浑浊黯然。 就好像一个月的时日,父亲莫名苍老了十岁年纪。 赵钰拨弄了一下手戴的扳指,声音有些发哑:“父亲,今日可是朝中出了事。” 此话一出,正厅一片寂静。 过了好半晌儿,赵永清才道:“等晚膳过后记着来书房找我,我许久没教你学一些道理了,难得今日得了空闲,你我父子二人可闲叙一晚。” “是,父亲。”赵钰垂眼,叫人瞧不清他眼底是何种情绪。 没多时,先是周姨娘带着赵池来到正厅,跟赵永清、赵钰欠身行礼,得了赵永清准允才拉着儿子坐到了右边的交椅上。 赵钰端起茶盏,抬眼往周姨娘那儿扫了一眼,神情略微冷了一点,尝了一口茶便放回到案几上。 他蓦得笑出声,骨节分明的手在案桌上轻轻敲了三下:“这茶是谁泡的,我尝着味道淡了些,怎地茶泡了十几年,手艺还越发差劲了。” 原是候在身旁倒茶的小厮,慌得直接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奴知错,求少爷饶恕。” 周姨娘没在意这一出,还自个儿端了茶水饮了一口,没尝出来有什么浓淡。正当她想低声与儿子说话时,却感觉到一股阴冷的视线停在她身上。 她打了一个冷颤。 而后抬起头,对上了赵钰似笑非笑的眼神,周姨娘身子都在发颤,赶忙低下头不再看。 分明春梅打探来的消息是赵钰整日沉迷酒色,连连招了好几个歌姬,还留了一些戏子在府中过夜,早就被折腾得掏空了半副身子。 周姨娘暗自纳闷,为何这赵钰精神得很,怵得慌。 赵永清爱茶,吃茶的本领是一等一的,煮茶的第一道水温低了或是高了,泡出来的茶味道都会不一样。而赵永清不仅能尝出来,还能分辨出其中种种玄妙。 但今日的茶与往日一般,他没尝出什么不对劲。 他也不出声,只品着手中的茶。 “行了,站起来说话。”赵钰突然笑了一下,笑声短促,隐约透出一种古怪的意味,直叫厅堂内的人听了心里直发麻。 “四清,我记着你五年前就跟在父亲身边泡茶了吧。真是怪了,父亲惯常唤你来泡茶,按理来说不该出今日的岔子。”赵钰话锋一转,“还是这茶叶有问题?” 四清像是抓住了稻草般,战战兢兢地说:“这几日府里换了新的一批茶,也是轩茗茶叶。周姨娘身边的丫鬟春梅私下来找奴,直言周姨娘兄长经营了一家茶庄,刚采摘了一批新的茶,其中正好有轩茗茶叶。奴尝过,与府中先前买的并未有差别,又想着是周姨娘的兄长,就……” 话为说完,‘噗通’一声,四清又跪倒在地,不断磕头连声求饶:“还请少爷恕罪,奴擅作主张换了茶。” 周姨娘浑身发冷,身后像是攀附了一条毒蛇,稍有不慎就能咬她的喉咙,要了她的命。 赵钰尾调上扬,轻轻的‘哦’了一声:“我不曾听闻姨娘的兄长还开了一家茶庄,莫不是我记岔了,前段日子我还听闻姨娘的兄长喝醉了酒在百花楼里闹事,结果银子凑不够被老鸨喊打手轰了出来。” “这事,是真是假?” 周姨娘笑得比哭很难看,她难堪的说道:“是……是真的。让大少爷见笑了。” 手却暗自捏紧了,指甲狠狠陷入了她的掌心,她没有感觉到一点疼痛,只觉得恐惧,甚至额头冒起了细密的冷汗。 赵池年纪小,一句话也不敢吭声,安安静静的坐在交椅上,低着脑袋瞧着自己的鞋尖。 他怕娘骂他,可他更怕正言厉色的父亲和冷脸的大哥。 “姨娘说既是真的,不知姨娘的兄长是如何得了大笔银钱,竟连一个偌大的茶庄都开得起来,难不成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还是……”赵钰拖长了尾音,低头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眼神闪过一丝精光,他突然就话头转向了赵永清,“父亲,您觉着呢?” 赵永清静静的喝着茶,淡淡的看着这一幕,并不是想插手管上一管。他当然知晓周姨娘与玉娘闹了矛盾,也知儿子是为玉娘出气。 不曾想儿子突然点到了他,赵永清坐直了身子。 “四清擅作主张,罚一月月银,去找管家领罚,杖二十。”赵永清挥了挥袖袍,示意四清赶紧退下。 四清大喜,这处罚对他来说当然是轻的。 “奴谢老爷饶恕!” 赵钰本意自是不在四清身上,对于父亲说的他没什么异议。 毕竟四清跟在父亲身边伺候不少时日,又专是给父亲泡茶的,泡茶的手艺又不错,父亲是不想重罚了四清。 赵钰唇角微扬:“姨娘可有什么想说的?” 还不等周姨娘开口辩驳,赵钰先她一步开口:“姨娘,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妾室即为奴,更何况姨娘是被旁人送于父亲的。” “若不是姨娘为父亲生了一个庶子,你可担不起我一声姨娘。” 周姨娘差点腿根发软,幸好坐在交椅上,不至于没了力气栽倒在地,她咬紧了牙关,尽力压抑住内心的慌乱。 她掏出了一块手帕,抹着眼角掉下的泪,声音都是带着哭腔:“大少爷说的是,多是老爷抬爱,才让妾身有了如今的锦衣玉食。都怨妾身昏了头脑,想着这世上妾身只兄长一个亲人,他又苦苦哀求于妾身……” “妾身一时心软,便将十几年来攒的银两全交由了他,想着他能有一个傍身的去处,不曾想造成了如今这副局面。妾、妾身……愧对老爷多年的抬爱。” 周姨娘年轻时样貌便好,哪怕年纪渐长了,眼角又添了几丝皱纹,仍是风韵犹存。 如今哭红了眼眶,双唇紧闭,泪还是流着,呜呜咽咽的,当真是美妇人一个。只可惜赵钰见了只觉得面目可憎,赵永清听了觉得烦躁。 “啊呀,我不过是来迟了一会儿,怎地正厅如此热闹?” 一道清亮婉转的女音响起,接着便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再一看,就见身着嫩绿衣衫的少女脸上挂着笑出现了。 赵婉朝赵永清欠了欠身,语气娇俏:“父亲康安。我一早去逛了书肆,这才回来迟了,父亲别责怪我。” 听到女儿同他撒娇,赵永清心情顿时舒朗起来,他摸着胡子笑呵呵的:“不怪不怪。” “父亲不怪便好!”赵婉眉眼弯弯,转而看向了赵钰,嘴边的笑瞬间收了起来,她十分敷衍的喊了一声,“兄长好。” 赵钰:“……” 妹妹还在生他的气呢,这都过多久了。 赵永清看了两兄妹一眼,假意喝了一口茶,他可不掺和兄妹之间的矛盾纷争,有什么事自己解决罢。 赵婉似乎才看见梨花带雨的周姨娘,她惊讶道:“姨娘怎地好端端哭了?赵池弟弟还在姨娘身旁坐着呢,姨娘说哭就哭,倘若要是被赵池弟弟学了去……” “不好不好,实在不好。”赵婉惊诧,还捂住了嘴,含糊的说了一句话,但众人还是听清了,“这世道可不兴有遇事只会哭的男子,赵池弟弟又不是双儿,也不是姑娘,实在不好。” 周姨娘气得捏紧了帕子,差点维持不住面上柔弱的模样,她只能怯声说着:“二小姐说的在理。” 这副模样,赵婉真想笑出声,难得周姨娘在她眼前这般狼狈。 还没等赵婉想明白。 坐在主位上的赵钰出声了:“四清是处置了,至于姨娘,父亲也该惩戒一番,免得姨娘又心肠发软偏向了外男,不顾赵府的利益。” “罚。”赵永清将茶盏往案几上一搁,发出清脆的一声,他道,“便罚周姨娘禁足三月,不得踏出院子一步。” 周姨娘面色惨白,她低着头应声:“是,老爷。” 10、第十章 赵钰一身冷白色的长袍,袖口之处绣了几朵浅色的雪梅,他身子修长,坐到檀木椅上无端显得他俊秀的面庞清冷了些许。 彼时,案桌之上堆了厚厚一沓的账薄,皆是赵府私下或是明面上在京城开的铺子、酒楼等。 不浓不淡的剑眉下,是狭长的眼眸,如山间泉眼般透亮。 赵婉缠着父亲说了一些话,又假意说起了周姨娘,这才明了在她未到之前大概出了什么事由。 一出正厅,赵婉明媚的脸更显然得娇艳了,那双黑眸是遮掩不住的亮眼色泽,脚步甚是轻快的往赵钰院子走去。 进了兄长的院子,赵婉才放缓了脚步。 她一踏进书房,就见赵钰在翻看账簿。于是坐到了案桌的旁侧,她撑着脑袋,发髻上插的玉簪坠着尾穗微微轻晃。 赵钰余光瞥见了妹妹的身影,唇角浮起了一抹笑意。 他知晓妹妹是过来做什么的,但他旋即压下那抹笑,转而看向了手中的账簿,假意没看到有人进来。 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赵钰看完了手中的账簿,提笔画了几个怪异形状的圆圈作为记号。 当赵钰再一次拿起一本账簿时,赵婉忍不住喊了一声:“兄长。” “嗯。”赵钰淡淡应了一声,连头也未曾抬起,仍是专注于手中的账簿。 赵婉脸颊泛起了微红,有些羞赫。那日之后她总与兄长闹性子,时不时摆个冷脸色,反正没少折腾兄长。 她呐呐的说:“兄长,前些日子是我错怪你了,我不应同外人一般听信了那些流言,更不该因着周姨娘的事平白恼了兄长。” 说着,赵婉想着近日她总是冷脸对着兄长,她略为心虚的顿了顿:“总归是我的错,兄长可别不理我。” “难为玉娘还知晓认错这一事理,想来是懂事了。” 赵婉有些羞恼:“兄长!莫要再取笑我,我已然知晓犯错了。” 赵钰将账本放置在案桌上,终于舍得抬起头去看赵婉,他打趣道:“我妹妹惯常是知情达理的,只晓犯了错,还能跑来找兄长认错。只是整日担心受怕,每日茶饭不思,唯恐妹妹厌弃了兄长。” “想来仍是心悸。” 赵婉:“……” 不知为何,她真想取了发髻上的玉簪扔到兄长脸上。 兄长何故打趣她! 眼见要逗过了头,赵钰连忙敛了神色,坐直了身子,又将案桌上未翻看的账簿一一拿了出来。 他先是将这些账簿面封看了一遍,从中挑选出了六本账簿,其中有胭脂铺子、粮油铺子、成衣铺子等这些。 他抽了出来放至赵婉身前。 见赵婉面露不解,他解释道:“这些铺子是给你置办的。父亲与我商量过,原是今年打算再给你盘几个铺子,好作你日后的嫁妆,如今怕是用不上了。” 赵婉垂下头去看身前的账簿,手翻开了一页,上头是密密麻麻的记着一整日的明细收支。 她是知道父亲与兄长有在给她置办铺子,连她自己都有私库攒着,皆是她的嫁妆。 只是赵婉不甚理解,为何兄长突然拿了账簿给她,又为何说这番话。 她手有些颤:“兄长,这是何意?” 赵钰发出了一声喟叹:“玉娘,京城要容不下我们了。” 一句轻飘飘的话,似千斤重锤砸在赵婉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赵婉似哭又似哭:“这京城之大,怎么会容不下。” “玉娘。”赵钰喊了一声,嗓音低沉道,“离了京城,未必是不好的。” 赵婉紧抿住了唇,垂眸,叫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只是翻看账簿的手在发抖,暴露了她此刻的内心。 “莫怕,京城有更好的归处,父亲与我都会护着你,总不会叫玉娘吃了苦头。” 赵婉轻轻应了一声。 书房内,奴仆退了出去,只余书竹候在旁侧 半人高的账簿,若是仔细对账查阅一番,少说要十几天光景。 赵钰不敢轻易懈怠,喊了赵婉来帮衬于他,仔细对着。 戌时四刻,赵府正院书房内。 紫檀案几上,放了几卷经书,点了一盏油灯,照亮了案几四周。 仆从打着灯笼率先进了书房,各个角落皆放置了烛台,用火折子点燃了,瞬间书房亮堂了起来。 又将香炉点上了熏香,淡淡的茶香味溢了出来。 书房内只赵永清、赵钰二人。 赵永清瞬间露了疲色,他半靠在椅背上,额间隐隐作痛。 “父亲。”赵钰倒了一杯热茶,端至赵永清身前,“喝一口茶暖暖身子罢。” 十月寒露重,天气渐渐变冷了。 赵钰年轻气盛倒是没有感觉,只觉得正好,不冷也不过热,但他总见父亲会咳嗽几声。 “明日请徐大夫给您瞧一下身子,最近又见您咳嗽了。” 赵永清摆了摆手,喝了一口热茶润了一下嗓子:“都是老毛病了,再怎么看大夫也无用。” “钰儿。”赵永清唤道。 赵钰立即应了一声:“儿子在。” “你可知了?今日朝堂之上,傅侍郎状告,惹得天子薄怒。事关渝州赈灾一案,镇守官府为平民意,私自动刑,将几个皇亲国戚斩首示以民众。” 赵钰捏紧了玉盏杯,他沉声道:“儿子略有听闻。” 渝州赈灾,是父亲提议的,人也是父亲举荐去的。纵使被斩首的几位贵戚犯了滔天大罪也该上报朝廷,再为定夺。 如今出了这事,瞒而不上报,父亲难免被牵连。 赵永清语气甚为疲惫:“天子念为父在朝任职二十余载,从未有过差池,劳苦功高,只降至从五品,罚俸半年,禁足一月。” 赵钰闻言,指尖微颤,他扶住了快要往地上倒的玉盏杯。 转而看向了赵永清。 赵钰忽发觉父亲已然老了,鬓间的白发愈发的多,连往日严肃的面孔都显得沧桑。 他哑了嗓子:“父亲……” 赵永清叹了一口气,说:“我儿,准备好府中一切事由,若有无法定夺的来找为父便好。” “一月过后,解了禁足,为父便向天子辞官,告老还乡。” 赵钰嘴唇上下蠕动,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抬头对上了父亲疲倦的面容,最终只说了一句。 “是,父亲。” 他已知晓会走到这步境地,再说些什么都是无用之辩。 赵永清似有些颓丧,靠坐在椅背上,额头愈发的疼了。 又看向了一旁坐得挺直的赵钰,芝兰玉树、谦谦君子。 赵永清道:“钰儿聪颖,待三年后再考科举,必高中状元,且忍一忍。尚有厚积薄发之说,我儿是璞玉浑金,沉积三年定会出类拔萃。” “谨听父亲教诲。” —— 赵钰开始默默寻了一些由头,先是遣散了遣散了一些奴仆,又暗自将一些铺子庄子给卖掉,全换成了百两银票。 公库里的奇珍异宝、翡翠、书画这些,赵钰不好定夺,其中是父亲珍爱的,又有些是旁人送与的。 赵钰问过了父亲的意见,挑选了部分送去了陈府、莫府,还有几家跟父亲关系交好的,走得近的。 至于私库,还有赵府的传家宝,天子赐赏,赵钰一一吩咐贴身奴仆装进了木檀匣盒中。 还有半月余,他还有时间将余下的铺子、庄子处理干净。 不止赵钰忙里忙外,连带着赵婉也跟在他身后搭手。 赵钰找上了父亲,自从父亲被天子宣了禁足,整日呆在书房里,连院子都不曾踏出一步。 “父亲,您打算如何处置周姨娘和赵池,莫非也跟着我们一同南下?”赵钰问出这话,自然是不想周姨娘二人随他们一道走。 父亲告老还乡,他与玉娘陪同,捧至母亲牌位,带上随从等已经足够。 赵永清喉咙有点发痒,轻咳了几下,没什么精力的说:“左右是个妾,不重要。” 好半晌儿,他勉强撑起了精神道:“念在她陪我多年,育了一子,虽身份低贱但也有功劳。户籍便给她弄了良籍,再给她一些傍身的银两,她院子里的那些物件她想拿走便拿走罢。” “银两你看着来给,别少了,免得说我们赵府气性小。” 赵钰垂下眼,低声道:“那赵池呢,父亲想如何。” 赵永清看了一眼赵钰,良久道:“钰儿,你是为父唯一的儿。” 此话一出,赵钰心中了然。 他不带一丝犹豫,沉声道:“我们一道离了京,只余周姨娘孤身一人,在这京中无依无靠,未免太孤单了些,不如就让赵池留在她身旁。” “周姨娘想必也是欢喜亲子养在膝下,日后还可给周姨娘赡养尽孝,这不失为一个好的办法。”赵钰顿了顿,看向了赵永清,“父亲意下如何?” 赵永清放下手中的经书,跟赵钰的眼神对上,他点了点头。 “嗯,你安排去吧。” 没等赵钰踏出书房,就听见父亲剧烈的咳嗽声,他连忙转过身走回去。 “父亲?” 赵永清正用帕子捂着嘴咳嗽,见赵钰返身,他忍住了那股痒意,收起了帕子摆了摆手,示意他无事。 赵钰剑眉拧紧:“明日还是请徐大夫来府,我见父亲近日身子愈发病重了。” “不用,我身子是个什么情况,我最为清楚。”赵永清揉了揉发疼的额头,道,“还是尽快将事情办好,时日不多了。” 赵钰见父亲固执,又不好忤逆了父亲,只好作罢。 走出书房前,听见父亲的一声叹息。 “这京城风水,不养人啊。” 11、第十一章 冬月二十八,三九天,天大寒时为最冷。 天色还未大亮,雾蒙蒙的一片,需得打着灯笼才能瞧清脚下的路。 高挂于赵府的在府门的那块匾额,在这一日被取了下来。没了“赵府”二字,骤然空荡荡的,往日里那股威严竣势一下便挥散不见。 如今的赵府萧条了许多。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地面上覆了浅浅的一层白雪,将那些残枝落叶、萧败荒芜全都盖住。 放眼望去是白茫茫的一片。 府里的奴仆被遣散,只留了几个贴身仆从,周姨娘与赵池也被安置到京城一处的宅院,跟赵府没了干系。 长廊挂的灯笼已有三日未点亮,上面铺满了薄薄的一层灰,连廊底都挂起蛛网。 仿佛一切都暗沉沉的。 小榻前的木窗被人支开,时不时的有冷风灌将来,带着飘雪的寒意。 窗外正对着的那块湖,已结了一层薄冰。碗莲的残骸被掩盖进了湖底,什么都瞧不见,只能看见光秃的湖面,连湖边的地灯也都熄灭,变得暗扑扑的。 小榻正中,赵钰仍是穿着昨日那身素白的衣裳,披了一件厚实暖和的大氅。 他彻夜未眠。 昨夜的雪何时下的,他就何时坐在这榻上。 什么也不做,只呆在这儿,透过木窗,看向院落里那萧条的景,看漫天的雪花遮掩了荒芜的景。 到最后的一片苍白。 赵钰有些恍然,他抬头看向了落叶掉光的木忧树,还有几只黄雀飞到了枝头上,暂时歇脚,叽叽喳喳的叫着,竟也不嫌冷。 “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1】”赵钰轻声低喃,忽而轻笑出声。 那篱笆上的黄雀,为躲避凶狠的鹞一头撞进了网里,左右都是险恶。父亲与他们明哲保身离了京城,不知晓又会遇上何等灾祸。 但愿不要如那黄雀一般,不管作何挣扎仍是死路一条。 书竹小跑着进了内室,放缓了脚步走到主子跟前。 “少爷,卯时已到。老爷和二小姐已起身了,是否该吩咐下去准备启程。” 赵钰这才收回了视线,轻轻的一声“吱呀”,木窗被他关上了,连同风雪一道被他关在了外头。 只听一道淡哑的声音传出。 “那便走罢。” 赵钰精神不大好,神色有些倦怠,连带着唇色有些发白。 书竹大着胆子说:“奴去暖茶,少爷吃了茶水暖了身子再出发也不耽误时辰。” “不用。”赵钰摇了摇头,伸手揉了几下发疼的太阳穴,疲惫道,“赶差人收拾好余下的,离了京才是要紧事。” “是,奴这就去。” 天飘着小雪,不止天冷得很,连街道都是冷清的,酒楼铺子皆关紧着门。一眼望去是雪白的,没一个人人影。 唯有一些酒楼、茶肆、客栈和府门上挂了红灯笼,在白色的雪景中添上了暖红色。 赵府正门前,停了六辆马车。 赵永清与赵钰一辆马车,赵婉与两个贴身丫鬟一辆,有一辆马车是留给奴仆乘坐的,余下的三辆马车堆满了奇珍异宝、锦衣花饰。 马车则是护院来赶。 卯时三刻,马车迟迟未走,仍是停在赵府正门前。 赵钰披上了大氅,踩着脚凳下了马车,还没走几步远,就看见来送行的人往这边赶。 他选在卯时走,是想趁着天冷都未起身,好悄悄的离开。 但想起京中的好友,与父亲交好的那几家,便写了信告知了他们。 这一次离京,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短则是三年,若出了意外,怕是难见得上一面。 “此次离京,多加小心,我特派了一队人马暗中护送。”陈葛文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福囊塞到赵钰手中,“这是你嫂嫂给你绣的福囊,我去寒山寺找住持大师开了光,佑你平安顺遂、一生无灾无难。” 赵钰垂下眼,低头看了一遍又一遍手中的福囊,他轻声道:“多谢葛文兄和嫂嫂的心意。” “弟弟只盼着明年科举,能听到葛文兄一举夺魁的好消息。” 陈葛文笑道:“定不会让钰弟失望。” 赵钰捏紧了福囊,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将福囊收好至袖兜中。 “这一别,怕是要三年后才能与葛文兄在棋盘上再一决高下。听说扬州城独爱棋,想必高手如云,我要是拜了师父学上一手好棋艺,回来再找葛文兄,届时葛文兄怕是比不过我。” 陈葛文拍了拍赵钰的肩,含笑:“我随时恭候着。” 好半晌儿,二人在对视良久。 陈葛文道:“钰弟,珍重。” “葛文兄亦是。” 马车另一头。 莫建安难得拧紧了眉,忧心道:“永清,我若没记错的话,与上次相见是一月前。为何一月时光不见,你脸色竟差了许多,连鬓发都白了不少。” “当真是因着辞官离京一事?我觉着你并不是这般豁而不达之人。” 无外乎莫建安说出这般话,实在是赵永清面色苍白不少,连带着额间皱纹加重,头发都花白了,眼神都浑浊了一些。 赵永清强忍住喉咙间的痒意,没有咳出声,他笑了笑:“近日染了风寒,喝了几服药都不见好转。” “又许是我年纪大了,不似当年的年轻力壮,染个风寒无端憔悴了不少。我身子无碍,建安别为我太过忧心。” 莫建安勉强压下心底的疑虑,告知他:“扬州县令乃是我表亲妹妹的夫君,我给他写了信,若是在扬州城遇上了麻烦事,可去找他。” 赵永清点了点头:“多谢建安为我操劳。” 马车上。 赵婉安安静静的坐着,她打开了车窗。 在京城没有相交至深的好友,那些官家小姐、世家贵女平日里是与谁都交好的,暗地里是一副什么面孔又不得而知了。 她有些百无聊赖的靠在车窗上,看着雪花洋洋洒洒的飘下。 看着那高高筑起的城墙,她甚至开始期待,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城是个什么光景。 听说一年四季是不下雪的,冬日多雨水,夏日闷热但甘甜的水果却多。 “啪”的一声,马鞭打在了马儿身上,马儿嘶鸣了一声,缓缓的撒开了蹄子。 马车队伍启程了。 陈葛文等人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马车走远了,一点一点的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唯有街道上马车压过的车辙,还告示着马车的存在,但很快又被漂落的雪花覆盖了,车辙转而消失得一干二净。 扬州城虽是赵府祖宅之地,但赵永清也不知晓是何模样。 赵家祖辈第三代后,就来了京城扎根,再往后,到了第六代,便是赵永清这一代。赵永清幼时跟随祖母回了一次扬州城,就再未去过。 更别说从未去过扬州城的兄妹二人。 雪慢慢的下,马车在官道上慢慢的驶着。 赵钰打开了木窗,很快有风雪灌了进来,窗外是漫天的雪景,远山群木皆被雪掩盖了。 “咳咳咳。”赵永清用帕子捂住了嘴,咳了好几声。 赵钰连忙将车窗关上了。 “您咳嗽的毛病愈发重了,等到了歇脚处,我给您找个大夫看一看。” 赵永清很快回绝:“不差这几日,等到了扬州城再说罢,别在路上耽搁了时日。” 赵钰还欲劝道:“父亲……” “钰儿,你连为父的话都不肯听了?” 赵钰沉默片刻,对上了父亲苍老的容颜,他颇有些憋闷:“儿子听话。” “嗯。”赵永清叹声,似是低喃“到了扬州城便好了,都好了。” 赵钰指尖微颤,垂眸不发一言。 到了扬州城,凡事当真都会好起来么? 12、第十二章 “兄长,我好冷啊。” 赵婉裹紧了厚实暖和的大氅,靠坐在椅背上,浑身控制不住的在打颤,好似只有这样能缓解一点暖度。 他们分明在往南边走,天上飘的雪花也渐渐变小,最后连雪都快瞧不见了。天是晴朗的,按理来说,合该变暖和了才是。 为何她反倒觉得愈发冷了。 而赵婉穿得比在京城中多,又裹得实,可寒意像是从她脚底钻入生了根了似的,浸入骨子里的冷。 赵钰看向了唇色偏白的赵婉,眉心微蹙,招手将候在一丈外的书川喊了过来,解开了系在腰间的钱袋子,取了一锭银子。 “去跟掌柜买几斤银丝炭,最好多买些。” 书川捧着银子一路跑去客栈后厨找掌柜了,在客栈呆了一段时日,他对客栈布局、掌柜行踪的了解得大致清楚。 冬日是天亮得晚,天黑得早。 如此一来耽搁了赶往扬州城的行程,赵钰原是计划在除夕夜前一日赶到,没成想连除夕、新年都在客栈跟掌柜一家过的。 天冷了,晚上更为寒冷,赵钰惦念着父亲的身子,不想因着计划若是碰上了雨天,又得耽搁一日。 连赶了一月的路,竟连扬州城一半都未走到。 又正逢至新年,赵钰索性喊停了马车,在这一处小客栈歇脚。 客栈素来没什么客人,多是来来往往赶路歇脚的,因而会备上许多草料、木炭、柴火这些,以供宿在客栈的客人使用。 当然是要收银钱,但客栈掌柜是个实在人,全是挣了辛苦费。 新年临,唯有赵钰一行人来了客栈,马车浩浩荡荡的停在客栈门口。 掌柜一开始吓了一大跳,还以为不经意间惹上了哪家贵人,得知是来住宿的,迎客的热情变多了几分。 掌柜一家有五口人,父母、妻子和一个三岁的小女儿,把银钱都投在了小客栈上,托了关系,是将一家人的心血都托付于客栈。 因而新年不但迎客,还很是热情的邀赵钰一伙人过了除夕和新年。 “银丝炭?”掌柜为难道,“这位小兄弟,客栈里只有木炭,你要几十斤我都卖你。可这银丝炭……我只听过,见是没见过。” 银丝炭三两白银一斤,先是供于天子,再至高官贵戚,最后是有钱的商家巨贾。 掌柜是有听闻,这银丝炭与白霜颜色相近,虽不易燃,但不易熄,且不会冒白烟,一块小银丝炭便足够一人取暖。 量少是其一,价贵是其二。 自打这一行人在客栈落脚,掌柜都尽心尽力的伺候,但凡问他要什么,他有的就会拿出来。 主要也是那位公子出手大方。 住不过短短十天,他已得了不少赏银,能抵得上一年客栈挣的银钱。 可这银丝炭,他真想给公子送去,奈何他拼了命也要不来半斤银丝炭。 书川犹豫了片刻,转念一想到二小姐被冻得不行,他将银子递给掌柜:“那便要三十斤木炭。” “记着留一半送到上房,我们老爷身子骨弱,房间虽暖但还需点些炭火,劳烦掌柜。” 掌柜点头哈腰笑着:“不烦不烦,只是这银子多了,三十斤木炭不值。小兄弟稍等,我去称裸银子补给你。” “不用。”书川喊住了他,“余下的,掌柜晚饭做得丰盛一些,多做一道糖酱排骨,我们家小姐爱吃。” “若是还有多的,掌柜自个儿留着。” 掌柜连忙道:“好勒好嘞。” 书川在后厨巡视了一圈,指着角落的铜盆,问道:“这个我可端走盛木炭烤火去了?” “诶,小兄弟你拿去吧。”说罢,掌柜还给了书川一个火折子。 书川往铜盆倒了草木灰进去,约装了半盆满,又才架了易燃的木柴着火,才将几块木炭放上去点燃。 等木炭燃起来后,散着一股暖意,书川才端起铜盆往客栈正堂走去。 “怎么不是银丝炭?”赵钰看向书川端来的铜盆,木炭比不得银丝炭,燃时会冒着雾白的浓烟。 有些呛鼻。 赵钰神色不是很好,木炭熏人,怎能让妹妹受了这份苦。 书川垂首回道:“客栈中只有木炭,银丝炭难得,掌柜拿不出来。” 这话一出,赵钰猛然醒悟。在京中待了二十载,赵钰差要忘了此处是比不得京城。 只是每一年寒冬,府中皆备着银丝炭,冷了便烤火。 头一回,用的是木炭。 赵婉朝铜盆挪了近了几步,她伸出了手,暖意顷刻袭来。 她瞬间感受到身子暖洋洋的:“兄长,我瞧着这木炭也挺好,不妨事。咳——除了有点呛人,但能暖和炭就是不错的。” 对上赵婉亮丽的眼神,赵钰沉默了片刻,才轻应了一声。 “嗯。” 藏在袖袍底下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而赵钰面上并不显。 他看着妹妹烤着火,脸上还带着新奇,不重不缓的呼了一口气,拳头渐渐松开了。 赵钰对着赵婉说道:“你先在这儿烤着火,我去二楼看看父亲病重如何了。” “那兄长替我告知一下父亲,好好喝药,快快好起来,玉娘还要等着和父亲去扬州城游街呢。” “好。” 二楼,最里间的上房。 这几日,赵永清一直都躺在木架床上,只有如厕、洁身时起了几次,还是被刘管家搀扶着去的。 最初是打算在客栈过了大年初一,就启程离开客栈,继续往扬州城方向走。 奈何大年初二后,赵永清病情加重了,脑袋昏昏沉沉的,咳嗽也愈发病重,一天下来有八个时辰都在昏睡。 房里放了炭火,因木炭会冒白色的浓烟。刘管家怕熏着老爷,就将铜盆放置离木架床稍远的位置,又多添了几块木炭,好将周围烤得暖烘烘一些。 “大少爷。”刘管家刚给老爷擦了身,洗干净手巾,端上了盆打算去一楼掉到水,一开门就碰上了赵钰。 赵钰应了一声,问道:“刘叔,父亲可醒着?” “醒着呢,方才还说了几句话,怕是等会儿又要睡。” “我知晓了,我与父亲说几句话,刘叔倒好了水先留在一楼跟二小姐烤烤火。” 刘管家点点头,端着盆还腾出了一只手,将房门轻轻掩上,才踏着步子往楼下去。 架子床旁放置了一个小矮凳,是刘管家为了方便伺候老爷放的,能够坐在床边随时候着。 赵钰坐在小矮凳上。 赵永清睁开了眼,脑袋还是清醒的,声音有点粗粝:“钰儿,扶我坐起来。” 一旁的赵钰连忙起身,小心翼翼的搀扶着父亲起身,拿过软枕垫在父亲腰后。 赵永清半坐半靠,眼睛微瞌,嘴唇有些白得泛出一点点紫。 精神一点都不好。 赵钰拧紧了眉,神色担忧:“父亲,还是去请大夫给您把脉,好调理一下身子。” “您风寒病重一月有余,煎的药皆是治风寒驱寒,怎么还是一点成效不见。”结合最近的种种,赵钰的疑思越来越重,“父亲,当真是只染了风寒?” 客栈里是长备有治风寒、咳嗽等之类普通又常见病症的药材,因而赵钰早几日就问掌柜买了几副。 药是赵钰亲自熬的。 是药三分毒,更何况父亲年纪大了,赵钰只敢一天煎一副药。 但父亲喝了药仍不见好,连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无,甚至还愈发病重,根本不像父亲所说的简单的风寒之症,又或是常年累积的老毛病。 赵钰心底一沉,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他压了下去,不愿去深想。 只听赵永清叹息一声。 “钰儿,为父老了。” 赵钰即可摇头,仍是像幼时那般仰慕崇敬父亲:“您如今正值壮年,还是年轻的时候,我还等着到了扬州城,要父亲教导我一番。” 赵永清刚想笑,猛然咳嗽了好几声,他骤然脸色一变,手迅速的拿出头枕下的帕子,捂住嘴咳嗽。 “咳咳咳——咳!咳!” 咳得很剧烈,赵钰弯着腰给父亲顺背,眉心越发紧蹙。 赵永清捂住口鼻,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钰儿,去倒一杯暖茶来。” “是。” 赵钰转过身走去外间,洗净了茶盏,倒了一盏茶,茶水温度正合适,温热的。 赵永清急急的喘着气,他将攥紧的帕子松开,暗红的鲜血印在帕子正中,颇有些触目惊心。 而他却见怪不怪,脸上没有半点惊诧之色,在赵钰转过身之前,迅速将帕子塞到了头枕下。 赵钰端着茶盏过来,坐至了小矮凳上,将茶盏递到赵永清跟前:“父亲,喝茶。” 赵永清接过,一盏茶饮尽。 随后他还咂咂嘴:“这茶不好,偏次等的茶叶。” “等到了扬州城,再给父亲寻几道好茶,现今只能委屈了父亲。” 赵永清又咳了一声,摆了摆手:“茶好亦有好的一处,茶次等,也有它自己的味道特别之处。哪里算得上委屈,都是尝个新鲜罢。” 见父亲想转了话头,赵钰即刻道:“等年初一过,我请大夫过来,给父亲治好了病,我们再一道启程去扬州城。” “明日便启程。” “父亲!”赵钰猛地站起身,似有些恼怒,更多的是心中疑惑加重,“不差这几日,父亲为何要推三阻四不愿请大夫,可是有了什么事瞒着我和玉娘。” 赵永清手一顿,清了清嗓子:“为父哪里有事情瞒着你们。” 没等赵钰说话,他又道:“为父是觉着今日身体好了不少,明日可启程去扬州城。客栈掌柜待人不错,可总归是店小,处处有不足够之处。” “还是尽快启程到了扬州城,有了落脚处才安心,为父不想你与玉娘受了苦。” 赵钰似有些憋闷,不大认同父亲说的话。 他对上父亲的眼神,执意道:“等父亲治好了病,再启程。” 父子二人对视良久,空气仿佛都停滞了般。 赵永清先是叹了一口气,妥协般说道:“若你应了为父明日启程,等到了下一处客栈,为父便看大夫。” “当真?父亲可别又反悔。”赵钰疑心不定。 实在是父亲脾性犟,说过的话,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赵永清无奈点头:“当真,为父何曾骗过你。” 赵钰温和一笑:“那便好。” 心中高悬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既是父亲答应了,那定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13、第十三章 正月初十,为雨水。立春之后继而东风既解冻,雪融则散为雨,故而称为雨水。 马车徐徐,驶在乡道上,路过了一处村落,鸡鸣犬吠相继而来。 接着是人声嘈杂,有几个皮实的小孩在田埂间四处玩乐奔跑,稚嫩的童音欢笑传进了车厢内。 赵永清难得打起了精神,睁开了半瞌的眼,声音带着几丝沙哑粗粝。 “这是到了何处?” 赵钰闻言起身掀开了车帘,示意护院停下,他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扑鼻而来的,是乡野之间混着泥土的芬芳,还有一股雨后润湿的清风。 沿着这条乡道走大约一丈远,便是村口,村口还立了一块大石头,只见上头刻着‘柳树村’三字。 最吸引赵钰目光的是村口的一棵大柳树,这柳树极高、极大,裸露在泥土表面的树根都有婴孩手臂粗细,更遑论那粗壮的柳树树干。 如浴桶粗,怕是三个成年汉子张开双臂环抱,都不能将这颗柳树完全抱住。 赵钰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才转身往回走上了马车。 马车内设了卧榻,左右是垫了软褥的椅凳,连接处与木车底部固定住,不会偏移了位置。 一路上,赵永清多半是躺在卧榻上,很多时候是昏睡,清醒的时也是半躺。 他见赵钰回来,刚想撑起身子询问,喉间猛地涌上一股血腥味。 赵永清脸色骤变,刚想掏出帕子,下一秒不受控制的吐了好大一口血。 马车上着毛绒绒的毯子,此刻绒毛染上了鲜红,连带着椅凳也被溅了一点血。 浓郁的血腥味充满了整个车厢,挥散不去。 赵钰亲眼目睹了这一幕,脑袋浑身嗡嗡的响,他浑身在发颤,脚步艰涩的走到赵永清跟前。 ‘扑通’一声。 赵钰双腿跪倒,看着唇边是血水的父亲,发出了痛喊:“父亲!” 他的手止不住的发抖,掏出了帕子想给父亲擦干净脸,眼睁睁看着父亲又吐了一口鲜血。 他再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赵永清吐了几口血,反而还精神了点,他握住赵钰发颤的手腕,嗓音低哑。 “我儿,勿怕。” 赵钰表情空茫茫的,眼神晦涩,他艰难的开口:“父亲,您骗我。” 说是风寒,说是老毛病,说是京城凶险要辞官返乡,答应他看大夫却推三阻四说无碍。 这一桩桩,这一件件,皆是因为父亲身子出了重病……甚至,再无医治的可能。 他道:“必须看大夫,哪怕在这找个乡野郎中,也要给您看。” 原是筹划好的,赵钰特看了地图,这处离安平镇不远,莫约小半时辰能到。 镇上总有医馆,虽比不上县城大夫,但至少能有郎中给父亲看病,实在是这一路,赵钰总能听见父亲咳嗽。 有时轻咳几下倒也罢了,可偏生多次咳得又猛又急,像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似的,父亲还不许他来搀扶。 没成想,父亲竟在他面前吐了血,赵钰如何还管得上筹划的那些。 前边车厢传来的动静,赵婉心头一跳,顾不上什么,提着裙摆直接从马车上跳下来,跑到了最前头。 赵婉踩着脚凳上了马车,她还未掀开车帘,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 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父亲?兄长?”赵婉掀开了车帘,第一眼是车厢内溅了不少暗红的血迹,兄长直挺挺的跪倒在父亲跟前,身子直发颤,挺直的脊背慢慢弯了下来。 再看见的是父亲满嘴的鲜血。 赵婉尖叫了一声,受不住这等刺激,直接昏倒过去。 幸好素云、素华二人一直跟着,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主子,才没让主子栽倒在地,不然少不得后脑磕出伤口。 赵永清还有一点清醒,抬起了手指向昏过去的赵婉,声音极为虚弱:“钰儿,玉娘……她……” 话没说完,赵永清抵不住全身带来的疲惫,及五脏六腑的疼,也昏了过去。 “父亲!”赵钰瞳孔一缩,连连跪着往前爬了几步,离赵永清更近了一些,他颤颤巍巍的伸出了手指去探赵永清的鼻息。 温热的气息喷在赵钰指背,虽他能感受到的气息甚是些微、虚弱,但不是心中所料想的那般,他下意识的松了一口气。 赵钰仍是双膝跪在卧榻前,沾了一点清水给父亲擦拭干净嘴边的血迹。 而后,那俊逸的面庞恢复了冷静,又成了冷静自持的矜贵赵家嫡长子。 他沉声道:“扶二小姐回马车躺着。” 说罢,他站起了身子,招手喊来竹书,在竹书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将腰间系的钱袋子全给了竹书。 竹书听了吩咐,揣着钱袋子下了马车,径直往柳树村跑去。 “赵一,跟着走。”车厢内,传出了一道低沉清冷的声音。 领头的护院,名是赵一,自小被赵家领回来培养大的,明面上是赵家护院,暗里是赵家死侍。除赵一外,共有八名护院,姓氏皆为赵姓,名按年龄一到八。 赵一毫不犹豫的挥起了马鞭,清脆又响亮的一声‘啪’,马儿短短的嘶鸣了一声,鼻子喷出一口热气,抬起了蹄子往村口慢慢走进去。 马车队伍浩浩荡荡,缓缓进了柳树村,引来不少村名的围观,纷纷站得远远的往这边瞧,还有胆大的小孩想跑到马车旁看马儿,但都被自家阿娘或是阿姆拽住。 马车在一处院子前停下。 赵一立即跳下了马车,从马车底拿出脚凳放置好,而后敲了马车横杆三下,短促有力。 车帘被掀开,赵钰先是巡视了一眼周遭的环境,留书川和刘管家二人在车厢上照看父亲,他则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书竹早早的等在了院子门口,还有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位慈眉目善的老人。 一见主子下了马车,书竹立刻迎了上去:“少爷,那位便是柳树村村长,姓陈。” 赵钰顺着视线看去,对着那位老人行了个礼,喊道:“陈村长。” 陈村长诚惶诚恐,不敢受了这位贵人的礼,又是慌忙摆手,又是连连向赵钰弯腰请人往院子里走。 赵钰淡淡的笑了笑,偏头看向了竹书:“可谈妥了?” “回少爷,已妥当了,只需在契地书上签字画押即可。” 赵钰低垂眉眼,叫人看不起他眼底的神色。 一旁站着的年轻夫妇拿了一只粗劣的毛笔,笔尖的毫毛是由猪毛所制,很是粗糙,毛尖都是岔开的。 契地书很旧,赵钰看了一眼,心中有了猜测,怕是几年前就写好的,只等着有人买下签好字。 见主子坐下,迟迟未动笔。 竹书立即弯身,贴近主子身侧将来龙去脉交代了个详细。 谈好的房屋,原是柳树村一户外来的人家,在柳树村暂住了十余年,花了一笔大银子买了地,建了村里最大的房子。 是柳树村出名的富贵人家。 后来因家中小儿子有了出息,举家搬到了府县,便将房子抵在了陈村长手中,契地书便是那时写好的。 他们与陈村长谈好,若是有人来买,价格合适的话,陈村长可做主卖掉。 得到的银钱,五成分给村子公出,算是柳树村对他们十来年外村人的照拂,剩余的五成留着他们回来取便好。 赵钰了然,心中有了成数,提起那支粗劣的毛笔沾了一点墨水,在契书右下角空白处写下了名,还盖了手印。 契地书之上,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文字,唯独赵钰写的字格外遒劲有力。 如游云惊龙。 陈村长勉强识得几个字,但他不知道书法有好坏之分,只觉得眼前这位公子写的字像是要将人魂都勾了去。 两份契地书都签好了字画押。 一份陈村长收了去,一份竹书整齐的折叠好,收进袖兜。 临走之前,陈村长客客气气的送他们出了院子,还往书竹、赵一手中塞了白萝卜、白菜、平菇这些。 陈村长笑呵呵的:“都是家里自个儿种的,公子要是不嫌弃,拿来熬汤味道是相当鲜的。” 见主子点了头,书竹、赵一两人才收下。 赵钰问道:“村长,不知村子里是否有郎中?家父病重,需请郎中把脉切诊。” 陈村长立即回道:“有有有,但在隔壁村子上河村,有一位年轻郎中,姓莫,我们都喊他莫郎中。” “我们附近十几个村子可都是莫郎中给瞧的病,他药材卖得便宜,都是自己山上挖的,自己晒,出诊费也不多要我们的,心好着嘞。公子放心找他瞧病,莫郎中是心善的!” 赵钰俊清的面容散出淡淡如玉般温泽,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意:“多谢村长好意。” “公子客气了,客气。”陈村长习惯性的摸了一把发白的长胡子,又说着,“上河村离我们这儿并不远,脚程快的话,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 “公子可一路问过去,没人不知莫郎中家在何处。” 赵钰颔首:“谢村长提醒。” 等上了马车,队伍走远了一些,赵钰喊道:“赵二,赶紧去请莫郎中过来。” “是,少爷。” 一道黑影很快消失不见。 马车继续沿村子的土路走,车轱辘压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有一点颠簸。 很快,马车在一处院子前停了下来。 赵一仍是敲了马车横杆三下。 没多时,书竹掀开了车帘,赵钰从车厢内出来,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看到眼前的房屋,赵钰不由得一顿。 他唯一能想到的词,破败。 几年未住人,院子没有杂草,也不曾有蛛网之类,许是村长一家会隔三差五的来收拾打扫,免得放置几年不管成了荒屋。 但对赵钰来说,实在是过于小,过于窄,又过于败落。 院子是由竹篱笆围起的,站在外头就能将院里看得一清二楚,院门是柴门,估摸用力一脚都能踹开的程度。 全是泥土地,没一处是青砖铺的。幸好是踩实的土,人踩上去脚不会沾上泥。 但赵钰的脸色仍是难看。 幸好赵钰走进堂屋时,勉强松了一口气,铺的虽然不是青砖,好歹是磨好的砖块。虽劣质,但比泥土地要好上不少。 奴仆丫鬟已经开始前前后后收拾,先把厢房收拾出来,让老爷和二小姐躺着最要紧。 护院则是将马车上的东西一箱箱搬下来,放置好。 赵钰坐在堂屋内的木椅上,手紧紧抓住木质扶手,眼神落在堂屋门口的槛上。 一种茫然失措的情绪,渐渐涌进他的脑海。 14、第十四章 不多时,赵二领了一个模样周正的年轻人进了厢房。 很年轻的郎中,年纪看上去与赵钰相仿。 赵钰坐在一旁,不由得怀疑眼前这位年轻郎中的医术。毕竟御医、京中大夫皆是年长者,医术高超。 连四处奔走的游行草医,也是上了年纪的老者。 但没办法,附近十几个村子唯一的郎中,赵钰颔首让人开始诊断。 “这位小姐乃是受了惊吓,暂无大碍,多加休息便好。”莫郎中说完,刚想收起药箱子离开,还没踏出一步远,又被赵钰请到了另外一个厢房。 赵钰启唇,嗓音温润如玉:“劳烦莫郎中给家父诊一下脉。” 莫郎中放下药箱,坐到架子床旁的木凳之上,看见赵永清不似常人红润的脸色,顿时神情凝重起来。 他先是掀起了赵永清眼皮,看了好一会儿,又捏住赵永清下巴,使其嘴巴张开,而后看到了舌苔。 莫郎中瞳孔一震,连忙握住赵永清手腕开始诊脉。 脉象虚弱至极,又趋向于湿肺、痛骸。 莫郎中恐忧诊断出了猜错,起身去打开他的药箱,拿了针包,取了三根银针。 三根银针被他捏紧了尾端,依次穿过皮肉,插在了赵永清头颈三侧。 莫约一炷香的功夫过去。 莫郎中神情越发凝重,他取出那三根银针,针尖是泛黑夹带着青。 他无奈的摇头:“深入五脏六腑,伤到了根骨,此等绝症已到病入膏肓,哪怕华佗在世也不能将他从阎王手中抢回半条性命。” 只一瞬间,赵钰脸色苍白无力。 哪怕他深只结果,赵钰仍不敢信,他喃喃道:“前一段时日他还好好的,能看书习字,精神虽不振但至少未到病重无医的地步。” 莫郎中只好道:“我大致推算了一下病情,公子可看我说的对不对得上。九月开始出现干咳等小症状,总口干口苦;冬月前后开始咳血,但咳得少;腊月往后脑袋昏沉,常昏睡不醒,到现在浑身骨头酸软,疼痛不止。” “这些症状定是对得上的。” 九月便开始了。 赵钰浑身像是被定住了般,直愣愣的,那张俊美的脸庞如雪白,他的眼睛失了神采,不敢想象父亲瞒了他这般久。 难怪父亲总是面容疲倦,又总忧虑他和玉娘在京中处境。 怪不得……原来竟是这样。 赵钰指尖发冷,连连往后倒退几大步,一旁的书竹、书川连忙扶着。 他声音晦涩难听:“莫郎中,你确定不曾出错,又或是有类似病症,弄错了罢。” 莫郎中叹了一口气,他也是头一回遇上此等绝症,原是医书里写着,几十年估摸着遇不上一次。 哪料想,他跟着师父学了八年医术,才自立门户短短三年就遇见了。 他道:“这位公子若是不放心,可去镇上医馆去瞧。医馆坐诊的廖大夫是我师父,他医术堪称妙手回春,几十年来治了不少疑难杂症。” 听了这一番话,赵钰像是抓住了希望,声音带着几丝迫切:“敢问莫郎中师父可有把握治好?若能治好家父,赵某愿以百两黄金奉上。” “赵某绝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廖大夫能治,定奉为赵家座上宾,送以百两黄金、玉锦华衣。” 莫郎中心中没有把握,更不想为师父轻易应下,只道:“公子可以去看看。” 短短一句话,如一鞠冷水泼灭了赵钰希冀。 他有些颓然的坐回木椅上,神色淡淡:“书竹,取一锭银子来,给莫郎中付看诊费。” 书竹领了命,客客气气的带着莫郎中往屋外走,将一锭银子递到了莫郎中手中。 “多谢莫郎中,还请莫郎中慢走。” 莫郎中还有点愣,他不过是诊了两回脉,药材也没给,怎地还平白得了一锭白银。 他刚想开口说看诊费不过数十文,给得太多了,他一抬头,院门已经被书竹关上。 莫郎中在院门站了一会儿,才提着药箱慢吞吞的离开,心中还在嘀咕着有钱人家的公子出手甚是大方,脾气也好待人礼善,只可惜了这病症难治,已是无药可救。 但愿他师父有救命的法子。 赵钰脚步有些踉跄,快步走到床前,端详着父亲的倦容。 喉间一哽,心中那股酸涩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低声道:“赵一,去备马车,带老爷去镇上。” “是。” 一辆马车出了院门,顺着村子那条土路往村口去,一路沿着乡道,慢慢赶往安平镇。 此时正值正月初十,大多户人家都待在家中,又或是各自去往亲朋好友家里串门,因而镇上街道格外冷清。 没什么铺子、酒楼是开的,连摊子都没有人摆。 但医馆是开着的,连正月初一都有大夫和学徒轮流守着,避免百姓染了病得不到医治,错过最好的时辰。 今日是廖大夫坐诊,因廖大夫名声在外,所以来看病的人比前几日多了不少,光是下午排队来问诊的都还有十余人,别说早早天不亮就赶来排队的。 马车停在医馆门口,顿时吸引住了众人的视线,眼神控制不住的落在眼前豪华的马车上。 也不怪他们,平日里见得最多的是最小格制的马车,又小又窄不说,进马车还得弓腰。 书竹率先下了马车,跑进了医馆,巡望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了大堂内的大夫身上。 他问道:“这位可是廖大夫?” 廖大夫点头:“正是。” “麻烦廖大夫给我家老爷看一看,听闻廖大夫妙手回春,特来请您医治。” 廖大夫抬起手,示意书竹排至队伍末尾:“凡事得有先来后到。” 书竹没说话,笑呵呵的掏出了钱袋子,里头都是碎银裸子,他数了十几颗出来,一一分发给了排队的人。 “劳烦各位腾个位置,我家老爷病重,等不得。” 得了银裸子,他们半点不乐意都没,纷纷喊书竹排至队伍最前头。 对他们来说,少等和多等都没什么影响,但等上一会儿,白得一个银裸子,这相当于天上掉馅饼的买卖他们是非常乐意做的。 书竹走到队伍最前头,仍是笑着:“还请廖大夫上马车给我家老爷诊治。” 廖大夫:“……” 只好起身,随着书竹上了马车。 赵钰坐在一旁的木椅,守着仍是陷入昏睡的父亲。 车帘被人掀开,明亮的光线透了进来,赵钰扭过头,见到一位老者,浑身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 “廖大夫,还请出手相救。” 廖大夫医者仁心,虽对方才书竹那番行为有不满,但对于救治病人来说,他是义不容辞的。 赵钰起身,让廖大夫坐到他的位置上。 没等廖大夫问话,赵钰先道:“之前在柳树村时,莫郎中已为家父切诊,他断言家父已无药可医,又告知我可来医馆找廖大夫,如此才匆匆赶来廖大夫为家父医治。” “若是方才奴仆请人不当,多有得罪,多是我心中急切,还望廖大夫谅解。” 廖大夫颔首,示意他知晓。 “我那徒儿在医术上的造诣甚高,他已断言,我怕是也无能为力。”廖大夫看了一眼赵永清面容,不由得说道。 赵钰猛地攥紧了腰间玉佩,指尖发白,好半晌儿,他才平复心情:“无事,廖大夫尽力而为。” 结果,往赵钰最不想的后果走去了。 马车慢慢的走在乡道上,车厢内静谧,赵钰坐在木椅上,垂眸看着昏睡的父亲不发一言。 “钰儿……” 微弱的声音响起。 赵钰喜道:“父亲!您醒了,身子可有不舒服之处?” 接着,他提高了声音道:“赵一,赶马车回医馆,再去找廖大夫。” “父亲,我就知您身体是无大症状的,不过是虚弱了些,含了些淤血。吐出来应当是快好的,再让大夫给您切诊,说不定再过几日就好得差不多了。” 赵永清颤颤巍巍的伸出了手,像拍小孩后背似的拍了拍赵钰的膝盖,想安抚住赵钰崩溃的情绪。 他嘴角微扯,声音虚弱得不行:“钰儿……为、为父治不好了。” 赵钰眼神顿时暗淡下来,他偏过头,声音低哑:“您胡说什么呢。” “钰儿,别再折腾了。” 15、第十五章 天空飘起小雨,像柔和的绢丝一般,又细又绵,远处的山笼罩着浓雾,占据了赵钰大部分的视野。 雨势渐渐大了,院落里浅色的土地被染深,清澈透明的雨水落到地上变得浑浊不堪,慢慢流向院子里的几个小水坑中,很快就装满。 一阵清风拂过,润湿的雾气裹挟着水珠吹到赵钰温起如玉的面庞,感知到脸上冰冷的寒意,他的思绪才从远山浓雾中抽出来。 书竹快步出了厢房,急匆匆的跑到主子身旁,气都没喘匀:“少爷,老爷醒了,正喊着要找您呢。” 没等书竹说完话,赵钰没半点犹豫,已经转过身跨步往里走了,步子一次比一次迈得大。 正月十八,安平镇的天气仍是湿冷得厉害,雨水总是不间断的,一阵隔着一阵的飘起小雨。 厢房的木窗都被刘管家关紧,免得透了冷风进来。 他点了好几盏油灯,厢房内才不算昏暗,能够看清房内的每一处角落和摆件。 暂住柳树村,已有八日。 赵永清多是昏睡不醒,清醒时是在深夜中,很少能在白天保持清醒。对柳树村一概不知,偶尔是刘管家发现他醒时,多告知了他几句关于这山明水秀的小村子。 难得的是,赵永清对这小村子甚是欢喜。 “今朝又是何时了?”赵永清已记不住太多琐碎的事情,前几个时辰才问的刘管家,他转念之间又忘得一干二净。 刘管家放轻了声音回道:“老爷,今日是正月十八。” “正月十八。”赵永清念叨了一句,突然低沉的笑了起来,嗓音沧桑沙哑,“十五的元宵也算是陪钰儿和玉娘一起过了,无悔。” 刘管家拿了帕子用热水浸湿,低着头正打算给老爷擦手,听到这话差点没拿稳,他勉强的跟着笑了一声,手越发抖得厉害。 赵永清今日清醒的时辰明显多了,唇间有了几丝血色,不再似前几日那般惨白,面色也渐红润起来,样貌精神了不少。 而那双浑浊的眼也跟着清明,透露出几分神采奕奕。 “老刘,你跟在我身边几十年,再大的场面也该见过,怎地临了手还抖得厉害。” 刘管家沉默了一瞬,艰难开口喊道:“老爷……” 赵永清握住了刘管家直发抖的手,无比郑重道:“钰儿和玉娘,劳烦替我多多照顾。尤其是玉娘,她性子是活泼了些,有女儿家的娇纵,但心思纯良。你多看着她,可别让她撞了南墙都还不知回头。” “是……老爷。”刘管家应下,“二小姐我看着,大少爷我也盯着,老爷您放宽了心。” “父亲。”赵钰进了厢房,越过了设的那道屏风,走到架子床前,见父亲面色红润了不少、模样也精神,他惊喜道,“父亲,您今日可是好多了?” 历经一月短短时日,赵永清的发全然花白,脸瘦削得不成样子,可见他被病症折磨得多痛苦,但他仍是笑呵呵的招手喊赵钰坐至床榻旁。 赵永清看向了刘管家和书竹、书川二人:“你们先出去。” 没过一会儿,厢房内静悄悄的一片,唯有油灯燃烧发出的噗呲噗呲声,以及风裹着雨水拍打着木窗的声音。 “钰儿。”赵永清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向了身旁的儿子,刚想开口说上一句话,胸口处猛地传来一阵剧痛,喉间更是发疼,他抑制不住的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锦被上皆是斑斑驳驳的血迹。 赵钰眼底哀痛的情绪掩盖不住,忍住了身子不发抖,他扯出了一个惨淡的笑:“父亲,我替您擦一擦。” 手帕沾了温热的水,轻而易举的擦掉了鲜红的血渍。 然而赵钰声音发紧,笑得比哭还难看:“别吐了,父亲,您不是快好了么。” 干瘪得只剩一点皮肉包着骨头的手,搭上了赵钰发抖的手腕,安抚似的拍了拍。 赵永清放慢了声音:“为父……咳——” 话还未说完,又咳出了几口血水。 赵钰紧紧低着头,俊美的面庞变得冷清,固执的拿着那条染得暗红的帕子给父亲一遍又一遍的擦拭,像是魔怔了般。 他不断呢喃:“父亲,都会好起来的。” 赵永清却拉住了赵钰不断擦拭的手,迫使赵钰与他眼神对上,他道:“是为父对不住你,本以为能撑过这三年,好让你安心参加科举。不成想,是为父身子太差劲了,竟连这短短半年都熬不住,又害得我儿再苦等一个三年。” “再等三十年也使得。”赵钰只与父亲对上了一眼,心脏发刺的疼,赶忙将头偏过了一旁,低垂着眉眼,“父亲无事便好,儿子不参加科举也是好的。” 赵永清笑了笑,不再提及这事,转而提起了赵婉。 “除去你,为父最担心的是玉娘。”赵永清不由得叮嘱,“你是玉娘的兄长,理应担起养她护她的责任,要好好照顾妹妹。你也知玉娘是有些娇惯,定要给她寻个好人家,别让她在夫家受了欺辱。为父也盼着你接下来这几年勿荒废了,安平镇是小闯不得什么,可去府县一试。” “为父若是未记错,你母亲的嫁妆中有几家铺子是在府县罢?” 赵钰轻应了一声。 “如此甚好。经商之事尚有不懂的,你多问问刘管家,他跟在为父身边多年,该学的、该看的都、该懂的他都理了通透。”赵永清看向不发一言的赵钰,深叹了一口气,道,“你若在府县闯荡一番,学业上也不要搁置不管,有了本事立身,才能为玉娘作娘家,为她撑腰。” “你可做得到?” 赵钰头抬得愈发高,眼眶渐渐泛起了红,眼睛似是进了雾气,弥漫蒙蒙的。 只听他声音发哑:“做得到。” 赵永清得到长子承诺,忧着的心放松下来,语气不似方才沉重,变得轻快起来。 “如今再无颜回扬州城。为父对不起列祖列宗,没为赵家挣得半点荣誉,反倒还丢了官职得了重病。待为父死后就葬在这处罢,瞧着这处风景独好,倒是欢喜。” “父亲!”赵钰忍不住打断,不想再听父亲事无巨细的交代身后之事。 “钰儿,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乃是人之常情,皆放宽了心。死后魂魄归天,为父定会同你母亲一道在天上看着你们。” 赵钰呼吸一窒,死死的掐住了手心,眼中升腾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不舍,是浓重的悲戚哀愁和难以接受。 没等赵钰回头,赵永清像是起了劲头,说起了赵钰的母亲。 临了还说了一句。 “别忘了将你母亲与我葬至一处,她的尸骨虽远在扬州城,但将那支金簪一同与我下葬,也算夫妻同墓。” 赵钰低声道:“我记着了。” 赵永清笑了笑,没再继续往下说,挥手让赵钰喊女儿进来。 他想再看一眼赵婉。 深夜,夜色暗沉沉的,仿佛是浓墨重重的泼向了无边的天际,万物寂静,连半点星星的微光都无。 第二日,天刚破晓。 刘管家急匆匆跑了出来,差点一头撞上正从厢房出来的赵钰。 还未等赵钰开口询问父亲状况如何,低头就看到刘管家满脸泪花纵横,他脑袋有些发懵,只听刘管家一句。 “少爷,老爷他……驾鹤西归了……” 只一霎,赵钰呆愣在原地,双脚像是钉在地面上,犹如一棵枯槁的朽木,内心的悲戚如滔天巨浪将他扑倒、淹没。 身子不听他使唤了般,离赵永清所在的厢房不过短短数十步,他却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走,甚至一头栽向了门框之上,磕出了一个血窟窿。 血一下冒了出来,顺着如玉般的脸庞滴落,留下几道血痕。 书竹、书川连忙扶起主子,搀扶着主子往厢房内走,赵一立刻扯了干净的白纱布,弄来了药酒,给主子处理好了伤口。 赵钰怔怔的,仿佛对世间没了触感。 床榻之上,赵永清安详的躺着,脸上没有任何痛苦之色,想来是在梦中安然逝去,没遭受到太大的苦楚。 赵钰一步一步的走向了床榻,站至良久,慢慢的坐到床榻旁。他垂下了头,两手轻轻的捧起父亲的手,没有一丝温度,像冰那样冷。 昨日还对他言笑晏晏的父亲、对他叮嘱不断的父亲,分明精神面貌都好了不少,甚至有力气与他说上一段又一段的话,怎么就再也睁不开眼。 脸泛起了乌青,唇是恐怖的苍白。 是一点生气都无了。 怕是夜半时,父亲就已没了气息。 “兄长?”赵婉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实在是赵钰的脸色吓人,弄得她不敢大声说话。 赵婉至床榻前想坐下,她还打算与父亲再多说几句话,昨日父亲说的那些叮嘱弄得她心慌了一晚上。 然而,当赵婉看到床榻上的父亲时,她再也笑不出来,笑容就此凝固在脸上。 “父亲!”赵婉情绪激动,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不断滚滚落下,她再也支撑不住,惶然跌坐在地,放声痛哭。 …… 设灵堂,供奉灵柩,孝子守丧。 16、第十六章 头七唪经。 灵堂停柩,穷苦家停柩五日,富贵官戚之家需停柩七七四十九日。期间不得食荤,只可饮白粥,披麻戴孝,跪守于灵堂。 斩衰服,节食三日后可披,既殡可食素,睡灵堂蒲草席,不可四处游玩、戏谑,不可赴宴,不可嫁娶。 最重的斩衰服,需得至亲之人披戴,由最粗的本色麻布、数多种工艺制造而成,再披上纯白的孝帽。 是为丧服。 在第三日,赵钰派人搭了灵棚,又请了十五位高僧来给父亲诵经。 连诵三日,实为一棚经,法会又名为接三。 在这三日内,由僧人诵经将赵永清的魂给迎回来祭祀,加以超度,可使其脱离苦难、功德圆满,度涅槃彼岸。 夕落,暮色好似悬浮那浊流中的金色泥沙,天边的云染成了橘红。 只剩一束极微弱的暮光,照进了敞开的门扉,落到了灵柩前头——跪在蒲草席的兄妹二人身上。 好似冥冥之中,赵永清的魂当真回来了一趟。 一阵微风拂过。 赵钰猛地抬起了头,怔怔的看着眼前不断晃动的香烛火,他挺直了脊背,跪在蒲草席上磕了三个响头。 而前院搭的棚,高僧传来不断的低声诵经声。 赵婉也跟着磕了三个头。 她消瘦了不少,眼角常是泛红,哭久了,眼睛都是肿的。 书竹小声提醒道:“少爷,小姐,该送三了。” 送三。 需得由至亲在夕落时刻,烧上一叠又一叠纸钱,九十九个纸折金元宝,最后烧上纸折的冥器,以护亡魂黄泉路上安宁。 赵钰取了三根香,点燃,恭敬的朝父亲灵柩拜了三拜,而后亲手将香插至香炉之上。 接着与赵婉一起一点一点的烧纸钱、纸元宝、冥器。 地上余了厚厚的烟灰。 …… 三七日开祭。 院外传来了一阵马蹄哒哒声,扬起了尘土,接着是下马的声音。 赵一跑至灵堂,报道:“陈公子等人来了,正在院外。” 赵钰眼底一片青黑,面色算不上好,他与妹妹轮流守着父亲,有时歇息片刻总会惊醒,睡不深。 这会儿听闻好友而至,面色缓和了不少。 有了些生气。 赵婉仍是垂首,默默烧着纸钱,低声道:“兄长去迎一迎罢,有我守着父亲呢。” 赵钰应了一声,勉强站起了身。 刚一站直,眼前混黑一片,什么也瞧不清,赵钰身形有些不稳,稍朝后仰了仰,只见要向后倒去。 赵一见状,赶忙伸手搀扶着主子。 “兄长!”赵婉仰着头,眼中担忧甚切,她声音颤着,“往事如春寒料峭,只愿兄长善自珍重,别磋磨了身子。” “父亲,他……总是不愿见到兄长这般的。” 赵钰稳住了身,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口,眼前恢复了正常的明亮。 他看向了灵堂中的木棺,不灭的烛光摇曳、香的烟雾飘荡,又望向了憔悴欲哭的妹妹。 心中那股苦闷仍郁结成一团,他只能强硬逼着自己消散去。 好半晌儿,才听到他低低的一声:“为兄听玉娘一言。” 赵钰披戴着白色孝帽,仍是穿着那身粗麻孝服。他的眼窝陷得有些深,唇微微下垂泛着点白,而脸上更是没有光泽的青灰。 可遮掩不住那君子如立兰之骨,于独松华翠,其颜之绝,世间再无第二。 院中站了四人,分别是陈葛文,莫侍郎独子莫博实,严侍中嫡次子严志学,朱校尉庶长子朱文尧。 在一得知赵父病逝后,几家人勒令儿子须骑上快马,不分彻夜赶至安平镇,不得错过三七时。 陈葛文等人面容掩不住的倦色,全依着一股子强撑,紧赶慢赶,总算快马加鞭来到赵父灵堂前。 紧悬挂在心中的巨石,轻轻落了地。 可陈葛文一见赵钰眼中血丝布现,面色泛青,他的心又悬起来。 他急走上几步,忧心忡忡道:“不过短短三月未见,你竟消瘦成这般,身子怎可撑得住?如今,赵家唯你能撑得起世家门楣,不可黯然销魂、一蹶不振。” “万事皆以身体为重,莫让我等牵挂了你,赵大人已逝,往钰弟节哀顺变,倘若赵大人在天有灵,定不想见你如此落魄消沉模样。” 陈葛文于他,是师长似兄长,赵钰自然听在心中,记在脑海里。 一番劝慰,赵钰神色勉强有了点光彩,他哑着嗓子道:“我无碍,葛文兄勿挂心。” “几位于京中赶来,关山迢递、盘山涉涧,其中辛苦我念于心中,多念诸位对家父祭拜敬重。” 说罢,赵钰展并于面前,拢紧手,深鞠一躬,行的是两拜礼。 重礼,乃是大礼。 陈葛文连忙扶起他,叹声道:“我们与钰弟情谊不同一般,家父又与赵大人关系密切甚好,此等情谊尽在不言中,无须钰弟行此大礼。” “本是我们应当的。” 莫傅实应声道:“陈兄所言极是。家父尤是自责,竟不能送至交好友一程,多番牵挂。” 他说着,从宽大的袖兜之中掏出了两份书信,递给了赵钰。 “家父亲笔所写,托我给赵大人的信,劳烦赵兄烧了这书信,好让赵大人泉下也有知晓。” 赵钰敛下眉眼,望着手中那两封书信,蠕动嘴唇道:“好。” 四人便要去灵堂,祭拜赵永清。 赵钰和陈葛文走在三人身后,到了堂屋门前,二人停下了脚步。 陈葛文看向了他,低声问道:“可否需要人手,迁灵柩回扬州城?” “现三七时,七七之前应当是能迁回扬州城,尸骨归于故土才是好的,免得赵大人思乡心切。” 赵钰捏着信封的指尖微颤,随后摇了摇头:“不了。” “钰弟可是怕麻烦,我等与你的情分,莫说迁灵柩,去替赵大人向天子讨要谥号又何尝不可。” 赵钰唇角勾了勾,眼底有了温和的笑意:“葛文兄想岔了,不是我不愿麻烦葛文兄,是父亲他属意柳树村,愿尸骨长存在这山清水秀之中。” “父亲夙愿,我怎敢不从。父亲愿待此处,我与玉娘也在此处扎根,好为父亲守孝。”赵钰喟叹,“扬州城,我还不曾去过,怕是此生也回不去了。”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便是出殡安葬,父亲从此长眠柳树村,而母亲的金簪放于棺中,随父亲一道葬下。 他怎可远离了这处。 两人静默了一瞬,只闻那三人祭拜时,嘴里悼念不断的话语。 陈葛文道:“你心中有了答案便好。” “若是有了难处,可写信于我,傅实他们也可以帮衬一手。虽你不在京城,但我们情谊是不能断的。” 赵钰浅浅一笑:“我知晓了,只怕葛文兄不要嫌我烦扰。” “定然不会。” 说完这一句,陈葛文抬脚走进了灵堂,取了三根香,跪至灵柩前,开始祭拜。 三七日开祭,亲友前来祭拜,短则三日,多则七日。 柳树村,最大的房院,四处张挂了白条布绫,门扉高挂起两个白灯笼,屋中的蜡烛日夜不熄。 路过的人皆知,新来的贵人一家,有亲人逝去。 柳树村民风淳朴,加以陈村长仁善有本事,将村中管辖甚好。 以至于三七天中,不断有人上门,为赵父上了香,叩头祭拜。 得知赵父是大官,得了重病逝去,更虔诚的祭拜,或多或少的带上了香米、南玉瓜、思红椿等这些,是有为赵父添上福气寓意的祭品。 心诚,则福报至。 赵钰挺直了身子,垂首望向那一地村民带来的祭品,心中好似掀起温和的微波。 渐渐抚平他心底那道创伤。 父亲所葬于这处,好像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17、第十七章 一日大早,朝阳初升,天边曦光透过一层又一层的薄雾散露出金色光芒,山林间的松柏乔木宛如披上了一层金纱。 “笃笃笃——”门扉被敲响。 院子是用削好的竹根围起的栅栏,路过就能看见院子里的场景,在院子里也能透过栅栏看见敲门的人。 今日是赵三守院,天未亮,他就起身上了屋顶守着。 赵三耳力向来是好的,在敲门声响之前,他先听到了脚步声。 没等人喊出声,赵三轻松就翻下了屋顶,透过栅栏发现门外是村里的陈村长,没犹豫多久就快步走去将木门打开。 在柳树村只待了短短几月时日,赵三对陈村长印象还是不错的。 陈村长虽上了年纪,但对村子却事必躬亲。凡是村子里解决不了的大小事,他总会乐此不惫的去了解清楚后,再来作为中间人来和解,作出公正的定夺。 甚至连村子里唯一的大池塘,是陈村长果断作主,不想荒废了那一大片地,干脆当作村子公出的。而后陈村长领着村子里青年壮汉一起去挖凿开的大池塘,还规定了每户人家轮流去打草喂鱼,待九月份放水捉鱼,每户人家都能分上。 村子地里的那道小溪沟渠,也是陈村长领着人去挖的。 如今村子来了一户外来人家,虽待了几月,但陈村长认为赵家也算村里的一份子,所以热忱非常。 昨日他听说了赵家的事,定是有需要的,所以今日便早早找上了门。 “村长可是要找我家主子?” 陈村长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赵三领着陈村长进门,走到院子里石桌石凳,他道:“劳烦村长等一等,灵堂设在堂屋,不好让村长进去与我家主子谈事。” “没事没事,在哪里都行,没犯了赵公子忌讳就可。”陈村长刚坐下石凳,还没等他捂热乎,就听到赵三这一番话,他连忙摆手。 灵柩前,香炉里插了燃了一半的香,淡淡的烟雾缭绕,一对臂高的香烛是赵钰方才刚插上的。 经由陈葛文的劝诫,又有赵婉的好言相劝、几位好友慰告,赵钰相较于前段时日精神好了不少,加上今日他甚至梦到了父亲。 赵钰敛下眉眼,取了几张纸钱,点燃之后扔进火盆中,静静的看着那几张纸钱一点一点燃成灰烬。 如少时一般,气质脱俗凡尘、清丽俊逸,好似山间的灵芝宝树,又似月夜悬挂的那一轮明月。 赵三快步走进来,看见主子先是一愣,心里暗自纳闷主子怎么愈发清冷好看,他日日看都还不习惯。 “主子,陈村长来找,正在院里等着。” 赵钰心头存疑,不知陈村长突来找他是为何事。 但赵钰仍起身,整理了一下因跪在蒲草席而弄起褶皱的丧服,确认没什么不妥后,才往院子里去了。 陈村长眉毛、胡子都有点发白,但面色红润,眼中透露出神采奕奕,他穿着一身旧的褐色短打,春季仍是有些冷的,他却丝毫没有感觉。 见到了赵钰,陈村长立即站起了身。 “陈村长不必客气,请坐。”赵钰喊着人坐下,又温声道:“不知村长前来是为何事,可是有需要我等帮忙之处。” 没等陈村长开口,书竹端了泡好的茶水过来。 “村长先喝上一口热茶,润润心肺。”赵钰徐徐道,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茶。 陈村长‘诶’了一声,学着赵钰端起了茶盏,浓郁的茶香扑鼻,他忍不住嗅了嗅,怪香得嘞。 这还是他第一次喝茶,平日里都喝井水、山里头的泉水,别说热茶了,连热水他都没怎么喝过呢。 说是热茶,喝到嘴中也没烫到嘴。 陈村长稀罕的喝了一口茶,咂了咂味道,吃不出好坏来,只觉得这茶怪香,然后咕噜咕噜一盏茶下了肚。 赵钰见状失笑,没说什么,只问:“村长可是口渴了?” “那我再与村长倒上一杯。”说着,赵钰拿起茶壶,想要往陈村长茶盏中倒,陈村长手疾眼快的移开了茶盏。 陈村长笑得乐呵呵的:“我尝个新鲜,不口渴,就不多喝了。” 他也尝不出来什么味,给他多喝倒是浪费,论解渴还得喝井水才过瘾。 “我今早找你,是听村子里有人说你昨天找了一个风水大师,弄了好大一番阵仗,又是起阵,又是摆卦,还跑了好几个山头。”陈村长拍了拍结实的大腿根,发出响亮的声音,“想必是热闹得很,嗐,这事我也没赶上趟儿,光顾着折腾地里那几亩地了。” 赵钰正喝了一口茶,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被他很好掩盖住,他笑了一声:“兴师动众了一些,让村长瞧笑话了。” 他将茶盏放置在石桌上,沉吟片刻:“我初到柳树村,不懂村中有何忌讳。若是关于昨日一事,请了大师来摆阵卜卦惊扰村中,还望村长多有担待,赵某并非有意为之。” “只是……” 没等赵钰将接下来的话说完,陈村长嗓门洪亮打断了他:“赵公子是读书人,说话文绉绉的,我这个不识几字的老汉听不大懂!” 陈村长听赵钰说话,脑袋都要晕乎成一片,只觉得读书人是厉害的,不但能写、还能说,只是他听得怪迷糊了。 勉强理清了赵钰的的意思。 陈村长直问:“赵公子,昨日请大师是想在几处山头挑上一处风水宝地,给赵大人下葬罢?” “是。”赵钰颔首。 十日后,便是出殡之日,赵钰定是要为父亲选上一处极好的风水宝地,好为父亲安葬。 怎奈他特打听过一番,派人去请了府县一位大师,周遭的几处山头一一卦算,经由大师依着父亲的八字摆了阵卜卦,竟没有一处是最为合适的。 赵钰不肯随意选了一处,打算过几日再请上两位大师。 陈村长猛然说了一声‘好’,惊得陷入深思的赵钰吓了一跳,他眼中带疑望向了陈村长。 “村长,是何意?” 陈村长抓了抓头发,说道:“我还以为是我年纪上来,总爱想多、想岔了!那赵公子是还没选好吧?我见那几处山头都没动土的痕迹,也没个人去挖墓穴。” 赵钰无奈地叹息:“是没选好。不瞒村长,这几处山头与家父八字皆不合,又或是尚可,不足为风水宝地一处。” 昨日是赵婉在家中守灵,他亲自与大师一道前往,每一处都跟着去了。 如今正值春日,柳树村又身处南方,常年是绿树成荫,山间的清澈溪水流淌,随处可见的野花绽放,还有山雀小兽,风光自是极好的。 奈何与父亲八字不合。 陈村长又拍了一下大腿,乐呵着:“我给赵大人挑了一处好位置,不止风景好,风水更好。” 说着,他站起来,手指向远处的一个山头,示意赵钰看向他指的那一处。 “就在那处,刚好是半腰位置,都不麻烦去看八字。”陈村长拍了拍胸脯,十分笃定道,“保管赵大人葬在那处,舒坦!” 赵钰随陈村长指的方向一看,眼中闪过一抹讶异。 在柳树村待了二月有余,加上昨日一遭,赵钰是大致了然村子里的山头名字,有何处寓意,又有何用途。 方才陈村长指的那处山,是名为功德山。 凡是柳树村中人,有名望的、有功德的、为官造福百姓归乡的等,死后皆可葬在功德山。这一俗例,已在柳树村延续几百年。 因而柳树村不多为同姓,皆是异姓,但却比同姓村落要团结一致。 在每年清明时日,柳树村每家每户会派上家中青年壮汉去扫墓,专门祭拜。 昨日,赵钰与大师去的第一处是功德山,只走到山脚下,没继续上山。 大师卦象未卜,直言是漫天金光溢散,功德无量,若是葬在此处,三生三世轮回皆为大富大贵之家,且有金光护体,旁人害他不得。 赵钰听了,心神一动,他是属意功德山的。 奈何他知晓后,便放弃了,他们并不是柳树村中人,更未给村中带来任何益处,没道理能将灵柩葬在此处。 此时,赵钰看向红光满面的村长,他试探一问:“村长说的可是功德山?” 陈村长拍手:“正是!赵公子知道?那省得我再啰嗦几句,我挑了一处,正适合给赵大人下葬。” “为何……”赵钰迟疑片刻,道,“我听闻功德山是为柳树村中人,且需德厚之人才可入功德山安葬。” “赵大人是为民的大官、好官,先前我是没记性的,年纪上来记性不大好使。”陈村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笑呵呵的,“我年轻时,还见过赵大人嘞!” 这话一出,赵钰心头一震。 父亲被派往南方做地方官,曾管辖六年整。他那时年幼,大概是四五岁的年纪,已经记不得大清了,只是母亲在他面前提上过几句。 赵钰恍然,这才知晓母亲为何在府县有几家铺子。 他笑了笑:“那时我年纪尚小,已经记不住家父任命地方官的事。” “不用记起,不用记起。”陈村长有些激动,他在原地来回走了四五步,连连握紧了拳头。 等陈村长抬起头时,赵钰能看到陈村长深陷的眼窝有点泛红,一脸的慈爱沧桑。 陈村长嗫嚅着嘴唇,像是有诸多话语要跟赵钰全说出来,最后全化成了一声叹息。 “赵大人,他是好官,为百姓造福的好官呀。” 赵钰敛住了神色,垂下眉眼,小声呢喃:“父亲,他是好官。” “赵公子说什么?”陈村长抓了抓头发,“我耳朵不大好使,听不清。” “没什么。” 见赵钰不想再说,陈村长没继续问,他道:“这事,定下了。等出殡前几日,我喊上十几个年轻的汉子去山上挖墓穴。” “要抬棺啊,下墓这些,尽管找村里人。年轻人不要觉着脸皮薄抹不开面,有需要就找,都是搭把手的事,做一顿饭招待就成,都没有什么讲究的。”陈村长往旁边一户人家一指,说道,“旁边是王家,王家小子是村里力气最大、最能干的,脑子也活络。要是有需要帮忙,就找他,保管没错!” “就是胃口大了点,能吃。” 赵钰嗓音被什么东西划过了一般,有点粗哑:“多谢村长。” “小事,都是小事,说什么谢不谢的。”陈村长摆了摆手。 又如来时那般,没再跟赵钰多说什么,挥了挥手就离开了。 门扉大敞,赵钰看着陈村长远去的身影,又抬头望向了远处的功德山,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书竹。” 在一旁的书竹连忙小跑到主子身边,等候着主子差遣。 赵钰慢慢道:“去拿一百两银子,尽量拿上一些碎银,村子不是有公中钱库,你挑一个合适的机会,出面将这些银子捐去。” “是,少爷。” *** 出殡日。 赵钰特请阴阳师一算,辰时是今日最适宜出殡的时辰。 辰时一到,开始出殡。 赵钰接过书竹递过来的干净扫帚,扫掉棺材上的所有浮尘,躬身弯腰三下,意在请至坑席之下,谓之‘扫财’。 掀棺。 诵经的高僧上前去,在棺材的一角垫上了一枚崭新的铜钱,接着双手合十念了一段经文。 八个人高马大的年轻汉子抬起了棺材,其中块头最大、身材最壮的正是陈村长中所说的王家小子——王成平,前几日赵钰一来找他说是要抬棺,他二话没说就应下了。 灵柩被八人抬至灵车上放下,灵车前有一个丧盆,赵婉烧了一沓纸钱,待丧盆纸钱燃成灰烬之后,赵钰捧起了丧盆。 “哐当——” 清脆而响亮的一声,丧盆被摔至地面破碎,就此出殡始。 出殡的队伍多达百人,规模甚是浩荡,从灵堂出发,一路向功德山处走。 走在出殡队伍最前列的人是赵钰,他举着五尺长的纸幡,又名为‘引魂幡’,持其幡时,杆需靠在胸前,幡则掠过头顶。 ‘引魂幡’上写着赵永清的姓和名,出生时辰及逝去当日,皆由赵钰执笔一字一字亲自写出。 跟在赵钰身后,是一位撒米谷的老婆婆,她端着满满一盆的米谷,一边走,一边抓了一小把往空中撒。 米谷是老婆婆炒制过的,炒到白花花的米粒时,就舀起装进有脸盘大的木碗中。 棺材所经之处,皆有米谷。 八人既为抬棺人,又为送葬者,王成平是力气最大,因而在送葬者最前头,他紧拽着绳绋,拉着灵车,慢慢跟老婆婆的身后,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执绋者,需高声喊唱哀悼亡者的挽歌。 灵柩之后,是一辆白色的篷车,赵婉坐在蓬车中,眼神似有些呆滞,落在眼前的灵柩上,一直没移开视线。 再往后,皆是披上了丧服的送葬者。 赵钰一步一步的走向了功德山,抬脚好似千斤重,他高举着‘引魂幡’,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 直至到了墓穴。 墓穴是三日前就挖好的。 赵钰将‘引魂幡’插在墓穴前,拿过了剪碎的纸钱,抓起就往空空的墓穴里撒,直到洒满墓穴底下的每一处。 两根粗壮的棺木被放在地面上,执绋的八人将灵柩从灵车上抬下,放到棺木上,又用绳索给绑定结实,合力抓紧了绳绋,慢慢地下到墓穴中。 待灵柩安慰下到墓穴中,便开始填土。 铁锹是挖墓穴时的那九把,而挖墓穴的第一锹土是由赵钰亲自挖起,而这一锹土单独被放在一旁,填土时需得用挖墓穴时的铁锹。 墓穴填上了土,土堆有三尺高,便成了坟。 赵钰拿起那一把铁锹,将第一锹土铲起,小心翼翼的堆放在土堆上头。 第一锹土是他,最后一锹土也是他。 18、第十八章 一年后。 三月十一,正是谷雨时,时雨初降,雨生五谷百果。 “玉娘,移苗、掩瓜点豆交由书川素华他们来做,你去将手洗净罢后过来。” 赵钰穿了一袭素锦绣袍,袖口处只绣了几朵雅梅,腰间系了白玉、香囊,眉间微微轻皱。 他一踏出堂屋,只见赵婉又穿上她亲手缝绣的裤袍。 那裤袍不似赵婉平日所以穿的绣裙,袖口窄小,刚好能轻易让手臂穿过,却又不会过于宽大露出肌肤。下衣则是呈短打型的形状,不是裙摆,但又长至腕脚而不拖地。 今日逢谷雨,正是移栽菜苗的好时候。 院子那一小片菜畦是赵婉起了心思,喊了赵一等人开垦出来,赵钰当时只以为是妹妹一时兴起,没关太多。 没成想,每日都往那小菜畦里跑,细针密缕的绣花鞋都沾满了泥点子。 赵钰每次一见,总头疼不已。 也不知是跟村子里哪个姑娘学的,绣缝了裤袍不说,还懂些种菜看苗的本事。 他瞧见妹妹穿着裤袍,没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大咧咧的蹲在菜畦中,指缝都是乌黑的泥。 难言的怒意总不可避免涌上脑海,但赵钰不会对妹妹摆脸色,只会喊人洗了手回屋。 素云打了一小盆井水,伺候着主子洗净了手,又拿干巾擦拭好。 赵婉甩了甩手,如孩童那般跑进堂屋,坐到赵钰旁的木椅上。 她端起盏茶,接连喝了好几口,而后眼带疑惑的看向了赵钰:“兄长,叫我作何事!” 赵钰:“……” 有一种吾家有妹变幼弟顽劣的观感。 赵钰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好心情,甚至偏过头看向院里,目不直视。 “你是闺家小姐,若是无聊可与村里那些年纪相仿的姑娘玩耍,想去安平镇吃茶游玩也是不错,喊赵一赶马车带你去便好,银两不够问我要便是。” 说罢,赵钰有点无奈:“虽是在柳树村暂时安家,但不是叫你与村中民妇一般日日守着菜畦、晒着烈日耕种,我们家何至于困苦到几把青菜吃不起,要你亲手去种。” 被兄长莫名其妙喊进屋,又莫名其妙被兄长说了一顿。 赵婉秀气的眉头不高兴的一蹙,颇有些娇憨恼气。 “你把双手拿出来我瞧瞧。” 赵婉轻轻‘哦’了一声,听话的伸出了双手,将掌心向上。 “玉娘!”赵钰声音突然拔高了一度。 赵婉吓了一大跳,她还是怕兄长发火的,她缩回了手,心虚的移开了视线,盯着地面。 她小声道:“怎么了……” 她近日可没做错什么事! 赵钰眉间拧出一抹不悦,肃声道:“手心那几处薄茧何来?我未曾见你握过农具、抬过重物,怎地手中有茧。” 赵婉眼瞳睁大,她仔细看了一眼掌心,只略微有一点点罢了,那薄如蝉翼般,差点就看不出来! 这有何可生气的。 她呐呐答:“我就趁兄长不在家时,使了几次木锄。” 见赵钰眼神凌厉朝她扫过来,赵婉当即坐直了身,连忙解释道:“真只使了几次,一只巴掌数得过来。” 说完,她还小声嘀咕:“亏我还抹了护手的磨泥膏,一点用处都没有,镇上那小铺子怕不是卖的赝品。” 赵钰离她近,耳力又好,自然将她的自言自语听得一清二楚。 他气极反笑,将案桌上摆放的挑茶竹漏拿起,用干净的一头敲在赵婉头上。 只听清脆‘咔哒’一声,赵婉双手捂紧了脑袋,不满的瞪了兄长一眼。 但敢怒不敢言。 她委屈道:“兄长,你何故打我,我又没做错旁的事。” 赵钰斥责:“还没做错?” “只怕我今日一走,你就要将柳树村里里外外都闹翻天了罢。”赵钰瞥了一眼妹妹,声音淡淡,他收起挑茶竹漏,重重搁置于案桌上,“可是我要细数近三月来,你到底做了何事?” 赵婉顿时不敢言语,如鹌鹑鸟般,缩了缩脑袋,不安分的动了动脚,想趁早逃离堂屋。 “前日木婶子家的老母鸡,可是被你捉了去?捉去倒也罢了,你竟还在田埂将鸡烤了吃,素华、素云二人还包庇你。”赵钰说着,都觉得脸热,“要不是木婶子找上门,我还不知我妹妹会干出这事。” “想来也是大家闺秀,我想你常居闺阁,甚少在乡野之间玩耍,新奇些是自然,但不曾想你还做出这等事。” 赵婉弱弱的反驳一句:“我不是放了一锭银子在木婶子家后院。” “谁叫那只母鸡是发了什么疯,我隔着竹笆篱逗了它一下,它气恼不过,甚至扇起翅膀飞过竹篱笆要来啄我。我一时气不过,这才……才将它烤了……” 赵钰像是要被气笑了,他声调都提了一个度:“那为何木婶子要亲自找上门,还将那一锭银特意还了我,还说要想吃鸡,跟她说上一声就好,正好家里有几只母鸡下不出蛋能杀来吃。” 想来他自诩知礼义晓廉耻,遵规守矩,不曾有过逾越之事,万万想不到在柳树村一年多时光,这等丢面之事全叫妹妹里外丢个干净。 甚至不敢听木婶子如何向他详细描述妹妹捉鸡的事。 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赵婉轻轻‘啊’了一声,默默站起身,挪着步子离兄长远了一点。 “原来这母鸡……还挺重要的哈,对木婶子家还挺不同的,我还以为就一只普通的母鸡呢。”赵婉甚是心虚的呵笑了几声,越发不敢抬头去看兄长。 赵钰也跟着她笑,不过是冷笑:“你把木婶子家里唯一能下蛋的母鸡给捉来吃,她能不来找上门与我告你的状吗?” 赵婉呐言,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她哪想到木婶子家就一只母鸡能下蛋,偏巧她捉的正好是能下蛋的一只。 赵钰看了她一眼:“幸而隔壁王家有多养几只能下单的母鸡,我去与他买了一只还给木婶子,这事才算终了。” “不然我非罚你禁闭半月不可。” 赵婉讨好的朝赵钰一笑,走上前,还给赵钰捶了几下肩:“多谢兄长出面替我解决,万幸有兄长,有兄长顾着,是玉娘此生的福气呀。” “少油嘴滑舌,净学些不好的。” 赵婉趁赵钰不注意,皱了皱眉,还俏皮的吐了一下舌头,分明没将这一句话放在心中。 等赵钰察觉到什么,扭头看向了赵婉,赵婉立刻收起了神色,腼腆的朝他笑了笑。 “兄长,你今日不是启程去府县,赶快去罢!不用担心我,我定乖乖听兄长的话,断是不会胡来了。” 说着,赵婉坐回到木椅上。 她一想到今日兄长要去府县,就抑制不住的喜悦,好似要脱笼的鸟雀一般,压根遮掩不住雀跃不已的神情。 赵婉又端起茶喝了一口,仔细尝了这茶的滋味。 嗯,今日泡的这壶茶,比往日都香。 赵钰见她这副模样,哪里还猜不中妹妹的心思,他淡声道:“三月初五,于叔找……” “呀,兄长。”赵婉匆匆打断了他,好声好气道,“我都认错了还不成么,莫要再耳旁数落我了。人总有犯错时,兄长书读得多,还不知晓这个道理吗,免不了犯错。” 赵钰拿她无法,只好道:“当真不与我一道去府县?” 赵婉摇头:“不去。” “我跟于家姑娘玩得好,习惯她的陪伴,不想远去府县。不过兄长放心,若我想念兄长,定会去府县找的。” “只怕你在村里玩疯了,哪还想得起在府县的兄长。” 赵婉正欲反驳,赵钰先她一步开了口:“你不愿与我同去也罢,记着抽空去功德山看一看父亲,需带上赵一赵四二人。每月十八日前,我会归家与你一道去祭拜。” “当真不去?我在府县买了一处宅子,布置好了大概,府县又热闹,供你玩乐上一段时日,日子想来是舒坦的。” “不去!”赵婉十分坚定,“兄长你赶紧走罢,再耽搁下去,午时都快到啦。我留家中守着父亲,你在府县挣钱,那是极好的呀。” 好半晌儿,赵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若是遇到麻烦,令赵一骑快马速来府县寻我。” “知道啦。” 19、第十九章 街道人群熙攘,热闹非常。 一辆马车徐徐驶在街道上,车轱辘压在青砖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马儿甩了甩长的马尾,鼻子喷出一口灼热的气,慢吞吞的撒着四只蹄子往前走。 街边是来来往往的人,都顾着自个儿心中的事,没几人是将目光放于街道中一辆普通行走的马车,他们见怪了富家二式、三式的马车,一点都不稀奇。 商贩的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还有摊主客人之间的讨价还价声音。 马车徐徐在街道走着。 路过了一处茶馆,还能听到说书人抑扬顿挫的说着故事,时不时还传出看客拍案叫绝的响声,连孩童在街道玩乐追逐打闹的笑喊声都一一传进赵钰耳里。 赵钰实在按捺不住好奇,想看一眼府县是何模样,怎地听起反倒要比京城还要热闹。 他打开了木窗,入眼的是街道旁的整齐划一的铺子,门道各自摆上一块木板,清晰写着详细的价格。 再者是来往不息的人群,偶有一辆或两辆马车行过,摊贩是不少的,皆是有支起的木棚,所占的位置既不会挡了铺子门前的位置,又不会阻了百姓、车马经过。 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楼、饭肆、书肆、客栈、肉铺、庙宇、公廨大堂等,皆为齐全,与省都相比,还要略胜一筹。 赵钰素来有听闻关于府县的赞谈,但也只是书中有所谈及,不曾亲眼见过此番景象。 堪是九里三十步街井市,繁华之盛,共二十四桥,万家城,恍似人间仙境。 赵钰不由得发叹。 纸上得来终觉浅。【1】 “不怪世人皆称府县如开元长安、康衢烟月,我还道夸大其词。现今想来,歌颂的文章诗句,讲不出府县神韵。”赵钰低声自语了几句,又多看了一眼,才回过神将木窗缓缓关上。 他坐得挺直,缓闭上双眼,问道:“还有几时到?” 隔着车帘,赵二正驾着马车,听到了主子的问话,即刻大声道:“回主子,再往前走一里路就到。” 一里路,莫约三百步,那快到了。 赵钰把玩着腰间那块白玉,修长的手指来回转动,脑海闪过那些铺子、酒楼。 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陆家。 隔上两三家铺子,铺门悬挂了一块木牌,两面都绘有精致的图案,写着陆家二字。 他若是没记错,那图案好似一只小麒麟,笔法虽简单,但有形。 形像鹿,为龙头,头有鹿角,是虎眼,全身甲为蛇鳞,又是熊腰,而那尾又像牛尾,尾巴毛状又似龙尾羽,蹄似马蹄。 断不会认错。 赵钰随口问道:“刘叔,你可知晓这府县陆家是何许光景?我竟前所未闻。” 想来有些愧许,他目之所极皆在京城,与那坐井观天的蛙又有何差别。 刘管家年轻时就跟随赵永清,当年他是同老爷来过南边这一带,又为夫人购置过几家铺子,这几年也有在帮着打理。 他点了点头:“知晓个大概。” “吁——”马车在一处宅院前停下。 书竹起身下了马车,赶忙取了脚凳放好,连敲三下横杆,又才掀开了车帘。 赵钰踩着脚凳下了马车,抬眼看向了高挂于府门的牌匾,写着‘赵府’二字。 三进三出的宅院,由宅门而进,旁边便是由倒座房、南侧街门、北侧的垂花悬门和抄手游廊围成的前院,可供会客议事。 倒座房是粗使丫鬟、小厮的住处。 往垂花悬门进,便到庭院,种了几颗树,一排萧木竹,沿着铺满鹅卵石的小路走,对着的正房,是赵钰的厢房。 紧挨着正房的小屋是耳房,是书竹书川等人住处。 正房后,是后罩房,赵钰做主给了刘管家住。 内院两侧是东、西厢房,西厢房留出给赵婉的,先前素华随刘管家一道来了府县,已将西厢布置好。 至于东厢,则留来待客。 抄手游廊连着垂花悬门、两侧厢房与正房,雨雪天也可便行走。 府县这一处宅院,赵钰只来过一趟,往后布置等繁琐之事,他皆交由刘管家。 赵钰缓步踏进府门,从垂花悬门进,直往鹅卵石铺垫的路走,他扫了一圈。 三进三出的宅院还是小了。 但初来府县,尚且不知其中局势如何,又怎可过于打眼、露于人前。 赵钰垂眸,凡事需谨慎。 刘管家跟在赵钰身后,开始向赵钰说起了陆府。 陆家祖上一直都是商户,祖籍府县,世代扎根此处,乃是根基百年的富商大贾。 在昭烈太宗帝时,陆家曾单凭一己之力,不依附于京中贵戚高官,夺得皇商之位。 往后几代子孙皆从商,经商头脑皆为上乘,只可惜到人丁稀薄,旁支倒是兴旺。主家到陆弘盛这一代,可惜只生了一个双儿。 那双儿天生跛脚,秉性古怪至极,性子又极孤僻、易怒,年纪二十有四还未曾相看人家。 但这双儿乃盖世之才,论行商,大晟百年无一人比得上他。又凡涉及到经商事宜,经由他手,定然翻上二番。 在陆家,是双儿大权在握,产业全权交由他亲自打理。 陆家在他手上,产业直翻数倍。 莫说府县众多家族要低他一头,连京中不少官家贵戚都要忌惮他,甚至那皇商之位,他都懒得与之相争。 单是陆家一户,每年缴纳的税银,直超陵南一省之税,还余千两白银。 赵钰眼中闪过一丝讶然的情绪,他转过身看向刘管家,不由得发问:“是双儿?” 刘管家点头:“正是。” 赵钰心中喟叹,此人为双儿又天有腿疾,已属不易,果真应那句‘能成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2】 他往庭院中走了几步,旋即停下,又问:“那双儿姓甚名谁,刘叔可知道?” 刘管家回想了片刻,才道:“若是我没记错,应是名为陆清梦。” “陆清梦。”赵钰轻念了一遍,“藜床清梦化为蝶,蝶飞通灵似蛟龙。【3】” “好名字。” 20、第二十章 暖阳照,春风徐徐。 陆清梦难得起了个大早,用过早膳后就回了院子,今日心情还算得上不错。 庭院偏西处,是未央湖,种了碗莲大几株,有假山与亭阁,供陆清梦平日坐着赏鲤,沐光浴。未央湖当初挖得深,又大,连接着游廊一道,游廊长约三丈远是立于湖上。 陆清梦兴致未减,路过未央湖时停了下来,他坐在石凳上倚着木栏。 “公子,鱼食。”下人捧了一小碗,碗中装满府中特制的鱼食,粒粒饱满,散发着一股荤香。 巧慧接过来,端到主子身边。 陆清梦捏起了一粒,还未往湖中丢,便有几尾红白锦鲤游过来,跃跃欲试探出水面,等着陆清梦投喂。 ‘噗通’一声,鱼食落入水中,几尾锦鲤瞬间开始争抢,甩着鱼尾,溅起了水花。 一头胖锦鲤不知从哪一处游过来的,迅速将那鱼食一口吃掉,又慢吞吞的游到陆清梦面前,探出了水面,张开了鱼嘴等下一次投喂。 陆清梦哼笑了一声:“还吃这么多,胖死了。” 嘴上这般说着,却多抓了点鱼食,抛进了湖中。 这尾胖锦鲤最为特别,湖中养得最胖的一尾,每次争抢也厉害。 陆清梦记得它,是因着它有三色,红、白、黑三色,所有的颜色皆在背部,白色底、黑色斑,背侧是大块的绯红斑纹,错落有序排列,丹顶独为绯红。 是锦鲤中难得的佳品。 陆清梦每次一见它,实在是好看,心情都好上不少,还有个好听的名儿,叫桃夭。 本意是夸它好看,奈何能吃,胖了不少。 但陆清梦仍是喜欢。 待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小碗中的鱼食还剩几十粒,陆清梦看了一眼:“都倒了,回院。” 巧慧应了一声,将手中的鱼食都倒进湖里。 下人上前接过空碗,快步离开。 两个小丫鬟打了一盆清水,木盆上挂着叠好的干净帕子。 水是温热的。 陆清梦将伸手进木盆中。 一旁的巧慧过来伺候着,给主子洗净了手,又取来一块干净的软帕擦干水珠。 “公子,今日可还要去酒楼?”巧慧跟在主子身后,低声问道。 “不去。” 陆清梦右腿使不上劲,只能由富元、保定搀扶着走,他走得不快,跟着身后的一众丫鬟小厮更不敢走得过快。 突然,陆清梦停住:“巧慧。” “奴在。” “张家酒庄是否妥当了。” 巧慧道:“昨天深夜里管家来通报,奴见公子熟睡,做主将契书放至院书房,公子可是现在要看?” 陆清梦忽而勾起笑,如春风化雨般丝绵,又透出几缕清冷凉薄之感。 只听到他淡淡一句。 “收进木匣子里,别弄丢了。” 巧慧立即应道:“是。” 院落。 墙角有一株梨树,是陆清梦少时种下的,如今比高筑的围墙还要高。正逢春,开了不少梨花,好看极了。 一阵风吹过,梨花花瓣被吹落,慢悠悠的掉落在草坪石子路上。 陆清梦坐在小榻上,正靠着窗,能看到那一棵梨花树。 他抿了一口茶,道:“风吹去可惜,落了一地。” 亲手种的梨花树,难免挂心。 巧慧正端着一盘紫椹果,取了金著挑了一颗果实最为饱满的,颜色紫黑,是熟透了、甜多汁。 听到主子的话,她先是将紫椹果夹到主子口边,思索一番:“奴喊小梅小兰她们摘下来,分一半交由厨娘做梨花茶,余下的晒干磨成粉末做香薰,主子觉得可好?” “唔。”陆清梦想了片刻,颔首应允,张口吃掉了嘴边的紫椹果。 汁水瞬间在嘴中溅开,沁甜的果香味四溢。 陆清梦满意道:“今日的紫椹果不错,比昨日要甜口。” “去把白玉拿来。” 白鹦鹉被养得好,羽毛在阳光照射下的能反出光,毛羽是顺滑的,比在京城时胖了两圈。 一年来,跟陆清梦学了不少话,时常给陆清梦逗趣解闷。 陆清梦正逗着鸟,就听到下人急匆匆的跑进来通报。 “公子,张小少爷来了,正往院里赶。” 手中的细杆还未放下,脚步声便急匆匆的来,伴随着怒意满满的声音。 陆清梦敛起笑,细杆被他随手扔到地上,他懒散的倚着榻背,眼神微眯,好似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来人视线放到闭目养神的陆清梦身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怒气冲冲道:“你怎地小憩得住!” 陆清梦睁开了眼,慢悠悠的起身坐直,喝了一口热茶后,他捂了捂耳朵,面露不耐。 “吵死了,大早上乱叫什么。” “陆清梦!”张子阳真要被陆清梦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给气死,他可是来要一通说法的! “蠢货,蠢货,蠢货不要大喊大叫。”一直没出声的白鹦鹉突然张嘴说了这一句,说完,豆大的小眼睛还直盯着张子阳。 张子阳:“……” 一只破鹦鹉也敢羞辱他,简直可恶。 “哈哈哈哈哈。”陆清梦大笑出声,眼角都泛出了泪花,“张子阳你好好听听,我家白玉说得多通透。” “说你脑袋装的是白豆腐,还是在夸奖你。大早上这是来找我兴师问罪?” 见陆清梦主动提及这事,张子阳心胸宽广,不与双儿计较骂他蠢的事,但他仍是愤愤不平。 张子阳狠捶了一下梨花木桌,甩袖坐到椅凳上,猛地喝了一口茶水。 他气道:“我与你十几年的情谊,不说是情同手足,好歹论得上至交好友。呵,没想到这十几年还换不来你的心肠软化,如今要将我往死里逼。” “十几年情谊?”陆清梦冷笑了一声,抬手,直接将茶盏全部扫落在地。 哐当几声,碎了一片。 张子阳吓了一跳,分明是他来讨说法,怎么陆清梦反倒发起怒来了。 “十几年情谊就是供你在外,与外人胡乱编排我?当真情谊至深啊,这份情谊,我陆某人不稀罕。” 陆清梦嗤笑,随后望向巧慧,伸出了手,巧慧立即奉上细杆。 陆清梦掂了掂金杆,还是有点重量的。 “诶,诶,诶!说话就说话,怎么还打人呢。”张子阳被打了几杆子,吓得连忙站起来,他又不能还手。 他可不打双儿。 陆清梦斜眼看着他:“我不过是叫你折损了酒庄当作教训,倘若再敢跟我谈情谊二字,不出一月,我就要叫令尊亲自登门向我跪歉。” 张子阳:“你……你……” 张子阳气得手指发抖,他收起折扇,狠狠抓在手中,怒道:“今日与你撕破脸皮,你我二人割袍断义罢!” 陆清梦嗤笑:“还学个文人学子要与我割袍断义,我看你是榆木脑袋糊了心智,被那枕软香玉的蛇蝎美人骗得裤兜子都不剩了罢。” 顿时,张子阳好似被点了穴,一下就蔫吧,他坐回到椅凳上。 支支吾吾好半晌儿:“你莫胡说,什么裤兜子,没成亲之前,我断不会做出那等孟浪之前。” 他不过是与人听了曲,吃了饭。 “再说了,你以前招的那位戏子美人,心情好时,你还不是像我一样顺着美人说的话,挑些好听的话哄美人开心。” 陆清梦眉眼一挑:“那我叫你编排我了?” “这不是我俩关系好么,说几句,我知你不会放心上的!” 张子阳讨好的朝陆清梦笑了一下,又将折扇握在手中抱拳,给陆清梦致礼。 陆清梦完全不吃他这一套,他语调上扬:“哦?巧了,我这人眦睚必报,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张子阳:“……” “哎呀,行了行了!那酒庄送你了还不成!”说着,张子阳嘀嘀咕咕的,“大不了我再去问大哥要点银子,再去开一个小酒庄,嘿嘿嘿。” 又开始傻笑。 陆清梦斜了他一眼,冷冷道:“忘记跟你说了,前几日我特写了一封信派人交由张大哥。只怕是近三月内,五十两月银都领不到。” 张子阳的笑瞬间凝固在脸上,眼带疑惑、不接、震惊、难以置信。 转而,他又开始傻笑,狗腿子似的:“那清梦哥,你借我五百两成不,到时连本带息的还你。” 陆清梦唇角勾起笑:“我这利息可贵,按每月五分利给,少给一分次月翻两番。” 张子阳开始掰手指算,好半晌儿,他大声喊道:“天杀的,陆清梦你抢钱啊!不借就不借,我还不能跟别人借去吗!” 说罢,不等陆清梦回应,张子阳气呼呼的走了。 陆清梦轻哼了一句。 “色字当头一把刀,蠢货。” 21、第二十一章 赵府,书房。 书案上,堆放了几沓厚厚的账本,是赵钰母亲近三年来府县几家铺子的营收亏损明细,共二十一本。 分别为香料铺、布庄、茶杂货铺。 夜色悄降,窗外乌黑黑一片,偶有虫儿鸣叫,独留一轮圆月高挂漆黑的夜空。 书竹取来火折子,将书房内几座烛台一一点燃,书案边角也放了一盏油灯,噗嗤噗嗤的燃烧。 霎时,书房亮堂起来。 连着小半个月都在看往年的旧账,赵钰难免感到疲怠,脑仁更是抽抽的泛疼,手中的账本被他搁置在一旁。 书竹上前,站至主子的身后,开始给主子揉捏太阳穴处。 “刘叔,你先回房歇着,余下的我来看便是。”赵钰低声道,“你年纪大了,别再陪着我折腾坏了身子。” “多谢少爷体恤,我这把老骨头还熬得住,少爷大可放心。”刘管家笑呵呵的,“左右不剩多少,我多呆一两个时辰还能替少爷多分担一些。 书房内变得静谧,书案上的油灯在噗呲噗呲的燃。 那双黑眸隐匿于昏暗的灯光之下,遮掩住了晦涩不清的情绪,书房内烛火微晃,愈衬得他面如冠玉的脸庞变得清冷、气势凌人。 赵钰语气不容置疑道:“刘叔。” 倏然,刘管家后背甚至出了一身冷汗,光是少爷那一眼,他就感受到不怒自威的震慑感。 震慑之后,是欣慰。 他家少爷和老爷当年的气质如出一辙。 刘管家擦了擦额间并不在的汗:“那我先回房,少爷您别熬得太晚,当心伤着身子。” 赵钰轻‘嗯’一声。 正当刘管家起身时,继而又想起一事,动作顿住:“少爷当真要在浔阳街开酒楼?” “老爷当年也是曾想过在浔阳街开一家酒楼,但……您想清楚,若是起初就惹恼了地头蛇,往后想要翻身可就再难,不如……” “酒楼的事我自有定夺。”赵钰打断了刘管家的话,提起笔,在空白的宣纸上写下‘陆家’二字。 赵钰站起了身,端详落笔的二字良久,抬起头看向面露犹豫之色的刘管家。 他道:“刘叔放心,我断不是冲动之人。只是来府县五月,是该动一动了。” 母亲名下那三间铺子近二十年收成固然不错,但远不够,他新开的那间饭肆,不过是打个头阵。 接下来的酒楼,才是真的开始。 “刘叔不如操心一下村子宅院修葺一事,我画了草图,明日让书竹拿来,刘叔帮着多出出主意。父亲离逝近两年,已能修葺建宅,总不能再叫玉娘住个泥土瓦房。” “诶。”刘管家深知少爷的意思,他不再劝说便是。 当真是老了,比不得少爷的魄力,总是规矩办事、拘泥一方,他还是给二小姐规划修葺一事罢。 刘管家肩膀微塌,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 赵钰将毛笔搁置在旁边的砚台,看着刘管家离去的背影,又坐回到紫檀官帽扶手椅上,抬起手招了招。 书川立即跑上前半蹲在旁,将耳朵凑近。 “去吩咐厨娘熬一蛊清煮虾丸汤,做好就送到刘叔院子。” “是。” 书川领了命,快步离开了书房。 —— 深夜,正院烛火熄了近一个时辰,又再次被点燃亮了起来。 赵钰只着了一身白色亵衣,墨黑的长发散在肩后,额间几缕长发遮挡着清冷的容颜。 今日守夜的是书川,他听了声就往屏风后的架子床走,还拿了一件锦袍披盖到主子身上。 他跪在地上,弯腰给主子穿上鞋袜。 许是睡得不够,又许是近日事情繁多压在他身上担子重,赵钰满脸倦色,眼神无半点波澜,他起身往正房侧边的书房走去,脚步似有些沉重。 若这一回是好消息,往后的计划进行轻而易举;若是坏消息,只怕要在府县熬上三年才难有出头日。 他端身坐到官帽椅上,右手搭在扶手,指尖一下一下的敲点紫檀扶手。 “如何?” 赵二半膝跪地,抱拳低下头:“回主子,陆家与张家、萧家两家乃是世交,且陆少爷与张家二少爷关系最好,其次是萧家少爷。府县各大酒楼、酒庄、钱庄,大多是三家的产业……” “停。”赵钰不耐的敲了敲扶手,神情尽是不满,他冷声道,“你出去探听几日,打听到的都是这些废话?当我来府县五月,一概不知,全窝在府中混吃等死吗?” “如是废话,不必向我来报,自去领罚。” 赵钰面容带上了愠怒,眸色没半点情绪,平日里总是矜贵、清冷,此时带了一点戾气,不发一言,反倒更让人不寒而栗。 书川直接同赵二一齐跪倒在地。 “少爷息怒。” “主子息怒。” 赵二急声道:“属下还打听到这段时间,张家二公子去陆府闹了一通,大吵了一番,因着陆家少爷将张二公子的酒庄使了计谋因着酒庄一事,似还要与陆家少爷割袍断义,但又不知怎地和好了。这一段时日,张家二公子急需要五百两,到处训人借钱,但陆家和张家都放出了话,没一人肯借。” “哦?”赵钰眉毛上挑,此时他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趣道,“此事可真?” “当真。属下这两日都在跟踪张二公子,前日他去了自家的钱庄,反倒被掌柜劝出来。之后捧了大堆瓷器珠宝去当铺要换银子,一见是张家二公子,都是摇头不肯与他做这一桩生意。昨日去找了几个关系不错的酒友,想让他们凑够五百两,但那些人一听说是借银子,面露难色就找借口跑了。” “有趣。”赵钰低声道,好一会儿,轻笑出声。 他自是好奇陆家公子的心思,要说陆府乃是府县总头巨首,宅院规矩少不得,又是此等私密之事,必是贴身仆从候在旁侧,缄口不言。 是为何会传出来张家少爷和陆家公子闹翻一事,割袍断义,当真到这般严重的地步么。 赵钰沉思半刻,抬眸道:“接下来几日的踪行可有打听清楚?” 赵二:“三日后,张二公子会在客满楼三楼包厢吃酒,每月这日必去一次,从无缺席时。” “好,甚好。” 赵钰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扬手喊跪在地的二人起来,他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情绪,微薄的唇角泛起笑意:“赵二,明日去找刘管家领赏银,准你三天假。” “是,谢主子赏赐。” 窗外寂静一片,天空漆黑如黑墨泼上去,留一轮圆月高挂在上空,彰显着明月之独美。 赵钰站在木窗前,抬起看向了圆月。 压在多日心上的那一块巨石,快将要落了大半。 天无绝人路。 22、第二十二章 “这都几日过去了,你还跟张家二小子闹着?”陆弘盛喝了小半碗鸡汤,见用膳期间,陆清梦面无异常,他才试探性的问出这一句。 陆清梦闻言抬头看了陆弘盛一眼,半晌儿,从喉咙里挤出一声。 “嗯。” 红木描金山水纹理石八仙桌上,摆了八道菜式,两蛊汤,青色三足盘摆着三种不同味道的糕点。 荆丽玉用公筷夹了一块嫩嫩的糖醋排骨,放到陆清梦碗中,柔声道:“多吃点肉,我见你最近又瘦了一点。” 陆清梦眉眼一弯:“谢谢娘。” 他听话的吃掉了那块排骨,吐出来的骨头被布菜的丫鬟用骨碟接着。 “娘,你也吃。”陆清梦用公筷夹了片嫩鱼肉片,鱼片又鲜又嫩,最为好吃。 这边是母慈子孝,显得陆弘盛孤零零的。 陆弘盛清咳了一声,碗都摆出去了,结果自家孩子理都不理。 他默默的自己夹了一块肉,还没进嘴呢,不甘心的问:“清梦,当真不与张家二小子来往?” “我可记着他少时还说过喜欢你,要娶你为正君。虽说这小子脑袋是愚笨了些,但知根知底的,你俩不要闹得太难看,日后想再谈亲事岂不是难上加难。”陆弘盛越说越觉得在理,“我瞧你与他关系最为要好,当真没半点心动?” ‘咔哒’一声,金著被陆清梦搁置在玉盘上。 “爹,我看您是老糊涂了,见谁都觉得我与他有姻缘。” 说罢,陆清梦冷哼了一声:“就张子阳那货色,一根筋的脑袋,少时见个好看的就要娶为正君,您又何尝少听了?现在麻,想着要做酒庄产业,八字还没一撇,就被美人哄进温柔乡,什么都交代个底朝天。” “要不是家中有张大哥操持,怕是底裤都要赔个精光,我会瞧得上他?我是瞎了眼么?” 陆弘盛明白张家二小子脑袋里没个存货,几句就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但他这不是心急么,自家双儿二十有四,换作旁人早儿女成双,却是连成亲都没有着落。 “我这不是想着知根知底,要是你俩有缘,续一续也无妨。”陆弘盛担忧道,“下回说话可别刺耳说这么难听啊,要是让张家二小子听到,指不定心里怎么想,恶语伤人六月寒。” 陆清梦没说话,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含在口中好一会儿,将茶水吐进丫鬟捧着的漱盂中。 身旁的巧慧取了丝帕,伺候着主子擦净了嘴。 口齿干爽了不少。 丫鬟盛了一碗莲子羹汤,小心放至陆清梦身前,连带着羹勺一道放好。 陆清梦舀起了一勺羹,待咽下去之后,他才慢慢道:“爹,您还是少插手我的私事,单是陆文杰那档子事,我可没说爹的不是。” “爹与其撮合我和张子阳,还不如让我嫁给张大哥,既了您的心愿,旁人还要说您一句慧眼识珠。” 陆清梦朝陆弘盛露出乖巧的笑,说罢,还故意作出略带羞涩的模样,低下了头。 陆弘盛被陆清梦这副乖巧羞涩的模样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何曾见过儿子乖巧、娇羞,这可不是活见鬼么!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怪吓人的! 陆弘盛饭都吃不下去,连忙将碗筷搁置在八仙桌上,猛地摆手:“不成不成不成,这哪成,子骞都有妻儿,是哪里也不合适!” 陆清梦冷哼一声,笑:“既是如此,那爹少将我与旁人掺和在一块。” “不然哪一天,我一时昏了头脑,跑去找张大哥自请当侧君,爹可拦不住我。” “你……你这孩子。”陆弘盛捂住胸口‘诶呦’了好几声,像是被陆清梦气到了般,嘴里直喊,“疼啊,疼……爹疼啊……” 陆清梦猜是爹又在装胸口闷痛,但又怕是真的犯病,他连忙站直了身,走到陆弘盛身旁的位置坐下。 他扶着陆弘盛,忧切道:“爹可还疼?今日刚好是这一月许大夫登府看诊的日子,请他提前一时辰过来,替您把把脉。” 好一会儿,陆弘盛慢悠悠道:“你若是少气我,哪里还会有心口疼这一毛病。” 陆清梦:“……” 顿时,陆清梦甩开了扶着陆弘盛的手。 “您耍我。”他气得将头扭过一边,恼道,“娘,您管管爹。” 荆丽玉一直看着这活宝似的两父子,捂着嘴发笑,听到儿子的话,她摇了摇头,玉簪的尾穗轻轻晃动。 她收起了笑,柔声道:“我可不管。待你何时找到如意郎君,将人带来我跟前来,你说什么都管得住。” 陆清梦:“……” 好,连娘都跟爹是一伙。 陆清梦哼了一声,难得在爹娘面前有点孩子脾气,话也不说了,起身又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端起那碗莲子羹汤,继续舀起一勺,慢慢的喝,眼神都不曾给陆弘盛一个。 今日他得多喝些,莲子羹汤可是清热败火。 陆弘盛见状,还想再说话,只是刚张开口,话还没说出来,就被陆清梦一句话打断了。 “爹,食不言寝不语。” 陆弘盛:“……” 家里哪里来的这种规矩? 但儿子明显恼了,要再说当真惹恼了儿子,夫人指不定又要与他生气,届时两人都生他的闷气,这日子没法过。 实在是划不来。 —— “公子身子康健,但近来多雨水,湿冷,寒气易入体,右腿会发疼、麻痛。” 陆清梦手腕搭了一块丝帕,而许大夫就隔着这薄薄的一块帕子,给陆清梦诊脉。 他摸了摸发白的胡子,那面容满是皱纹,历经了岁月的磨砺,但那双眼炯炯有神,透出他的神采奕奕。 许大夫开了一道药方子。 “还是按往回那般,拿着药方子去医馆抓药,抓八副药,早晚各拿一副药熬制烧开,再兑上温水浸泡一炷香时间。” “多谢许大夫。”陆清梦笑了笑,道,“盼春,领许大夫去账房取看诊费。” 许大夫点了点头,收拾好药箱,跟在盼春身后出了院子。 与此同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急匆匆的往院子跑,跟盼春、许大夫二人擦肩而过。 盼春正想喊住他,告诉他不许在少爷院子里疯跑,要是冲撞到了人可不好,奈何她话还没开口,人早就消失在她眼前。 她只好作罢,领着许大夫往账房走。 “少爷,少爷!” 一道急促的声音远远传来,惹得陆清梦皱起了眉,他原本是半躺在椅榻上,几个小丫鬟给他捶着腿。 陆清梦坐直了身子,挥开了丫鬟,他看向跪在地上的奴仆,沉声道:“何事来报?” 奴仆原是在府中做事,后被陆清梦选中赐了名,名叫福二,同其余十七人奴仆一道识字习书,后被派去各个酒楼做事。 酒楼的管总账,比酒楼掌事权利低,但又比酒楼其他长工大厨、账房先生要高,直听令于陆清梦。 福二连忙说道:“浔阳街美膳食楼旁,新开了一家酒楼,不是府县人士所开。现下正有师傅工人来来回回的忙活着,热闹极了,还有不少人围观。” “单是在我们酒楼吃饭的食客,都忍不住跑出去瞧热闹。” 陆清梦食指戴了玉戒饰,他惯常爱用食指来敲椅榻、桌子,这是他的小习惯,而玉戒饰是荆丽玉知晓他的习惯,特意请了师傅打了七八个玉戒饰。 他漫不经心的敲了敲椅榻,玉戒饰碰撞椅榻,发出清脆的‘咔哒咔哒’声。 “建的是金府玉楼不成,怎地引上这般多的人去看。” 福二急道:“少爷有所不知,那酒楼前,每日都有两位小童站着,说着讨喜的话,末了还说酒楼过半月就要开业。” “说到时开业三日内,到店者记名领牌子,凡花上一两银子吃饭,等结账时可记名,第二日可来领半两银子,或是抵来今日吃饭的花销,若是抵花销,可再多折一百文。一两折半两,二两折一两……花得多,折得多。” “第四日,第七日,第十一日,花上半两,送一盘小炒嫩蛋,五两送小炒肉,十两送鱼锅汤……诸如此类。”福二苦声道,“光是每日又说又唱,换着几个小童来演戏,半个府县都知晓美膳食楼旁边开了一个酒楼。” “连着来酒楼吃饭的食客,都在讨论着这事,只觉得新鲜。” 陆清梦眼底带了一丝诧异,他疑道:“可知是何人所开?” 福二摇头:“只打听到是赵姓,其余一概不清楚,经常出入的也只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不像是酒楼的掌权者。” “赵姓。”陆清梦呢喃了一番,忽而懒散的靠坐在椅榻上,他挥了挥手,“此事我知晓了,你先回酒楼。” “是,少爷。” 福二还以为少爷会责怪于他,没成想是他多想了,他松了一口气。 等福二离开之后,陆清梦声音淡淡道:“巧慧,去找丁武、丁安,叫他们查清楚来跟我报。” 巧慧立即应声,快步往外院去了。 案几放了纯白的玉盏,没有掺杂一丝杂色,是玉盏中上等的佳品。 陆清梦捏起了一盏,放在手中把玩,低头陷入了深思。 开在他的酒楼旁,真是胆大要吞象。 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罢,只怕是京城来的哪家,舍得离了京远来府县抢他的客源,玩些扮猪吃老虎的戏法。 还会折腾些新花样来宣扬,手段是不错,比京城那些酒楼法子是新颖得多。 他倒要看看,这赵姓,往后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23、第二十三章 桌案放了一张图纸,将宽大的桌案都铺满了,边角用砚台压着。 刘管家站在一旁,满脸慈祥笑意:“少爷,您看这图纸上还缺了什么?” 图纸上,绘制出了屋院大致的模型,连屋檐处、墙角都勾绘得清晰,同后院一道并进来。 柳树村的房屋大多没有后院,顶多是圈一小块地,用竹篱笆围起来,就算是一个小后院。 后院一般拿来种菜,或是养鸡养鸭。 赵钰特意买了屋后那块地皮,正好作后院,但后院得要青砖起成一堵墙,圈起来,再留一道小门可进出。 那朝后院的那几扇窗都可支起来,不必常久紧闭着,怕来往的人往里头瞧。 妹妹长待村中,又尚未出嫁,哪怕留了赵一、赵四二人在村中看守,他也仍是忧心。 不止后院要以青砖砌墙,前院的竹篱笆要拆掉,砌上青砖筑墙,院门也要拆掉换上红漆双开的实木门。 屋院各处皆得铺上青板地砖,再留几处出来,种上几棵树,日后好纳凉,赵钰想着要建一个小凉亭,屋后挖一个小池,放活水,养几条锦鲤。 具体的,还是得看妹妹的想法。 不过屋顶的瓦片得换一批新的,上月十七日回家时,赵钰见瓦片破旧,虽没漏水,但他要换上烧制得最好的瓦片。 赵钰站在案桌前,端看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提起笔在墙院角落添上一个花架,粗略的画个样子。 “留着种几株凌霄花。” 凌霄花易种、生性强健,又喜阳光,耐寒、耐半阴,种在前院此处最为合适。种上几株,怕是要不了两年就能攀爬至整个木架,极能成荫。 花期长达半年,一般在三月到九月时开花,十月花落。 赵钰对凌霄花喜爱一般,但还记着妹妹是爱好攀藤一类的花种,以前独属妹妹的院落是爬了满墙的花儿。 凌霄花开满木架是极为好看的,只因那花儿尤为美艳,呈喇叭形状,会开出黄色、粉色,长在枝条的顶端聚集成花束。 赵钰将图纸小心卷起,交由到刘管家手中,还有一封书信,是他今日一早起来写好的一页信。 他道:“这信替我交给玉娘,图纸让她看看,要是她想改动,不妨碍图纸大致设计的就随她折腾去吧。” 刘管家接过书信和图纸,妥帖的收好。 “少爷,做活的短工一概是往村里挑,还是在镇上招专门做活的人?” 赵钰想了好一会儿,才道:“都往村里挑罢,刘叔依着情况拿主意就好,但师傅必须是我在府县找的这几个老师傅,他们若是想带上徒弟前去,刘叔答应便是。” “是,少爷。” 赵钰喊上了赵五,命他去赶着马车去接府县的几位老师傅和徒弟,一道跟刘管家回柳树村。 不多时,赵二走进书房,来到主子身边低声耳语了一番。 赵钰放下手中的毛笔,即刻起身离开,往正院厢房走去,书竹、书川二人紧跟在他身后。 书竹轻声说道,“先前绣娘从布庄买了几匹锦衣布料,裁绣了三套,青色锦缎长袍那一套,您还未穿过呢。” “不必,给我换上那身素白华衣袍。”赵钰沉声道。 自来府县后,赵钰就不再常穿素雅的衣袍,多是偏艳的锦袍,幸而赵钰往那一站是玉树临风,俊美的脸庞足够撑得起一身庸俗的颜色。 不似那些富贾商户,浑身的慵贵颜色一起加至身,只像是油头滑面。 赵钰穿上了素白华衣袍,腰间只戴一枚通透墨绿的玉佩,再无别的坠饰,束起发,套上了古玉如意发冠。 皎若朝霞初升,灼如芙蕖始出。【1】 赵钰站直了身,抬眼透过木窗,朝远处的庭院看去,一束阳光照在庭院角落。 他敛住了神色,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 今日,张子阳按往月一般,带了几个奴仆去客满楼听曲吃酒,幸好他年初时找了客满楼掌事交满今年一年的包厢费用。 要不然凭钱袋子的二十两碎银,早就去不得这客满楼吃酒吃饭,更别说听几个美人弹琴唱曲。 张子阳一想起这事,不由得心中埋怨大哥,大哥真是心狠,说一月只给他五十两,当真就只给他五十两。 就连他跑去找爹娘、大嫂闹一闹都无用,反倒被爹取来戒尺,狠狠的打了一顿。 “真狠心,一点都不懂我。”张子阳站在原地自言自语了好一番,“陆清梦最心狠,早知道就不惹他了。” 张子阳悔得肠子都青了。 身后的奴仆在他耳边轻声喊了一声,张子阳才回过神,抬脚往三楼包厢走去。 三楼最里一间包厢门前,早有两个小二候着,远远看见张子阳的身影,立即跑上去将人迎进包厢内,待人进去片刻后,才轻手轻脚的关上了门。 巳时初,包厢内就点起了香木雅熏香,此时张子阳正好进包厢,香味淡淡的在包厢内溢散开。 张子阳鼻子轻轻嗅了嗅,香味不浓不淡,合适极了。 包厢名为风雅间,而三楼里间的这间包厢是客满楼最好的一间,有弹琴唱曲的小室,还搭了一个小戏台子,可供几个戏子唱戏。 正中摆的是十八人可坐的黄花梨浅浮雕圆木桌,将屏风一撤,坐着吃酒吃饭时,就可见小室内全部的景象,也可挪步去小室坐着。 小室备了茶案、茶椅,听曲看戏喝茶是为最佳。 张子阳不爱喝茶,来客满楼只好吃酒和听曲,因而两个小二将屏风撤去。 客满楼是陆家的产业,可留宿酒楼,但不能将整个包厢雅间连续包上一个月,一个月的包厢雅间也难得,价高者才可得。 但府县皆知张子阳与陆清梦交好,十几年的少时情谊,不能跟别人相比,因而掌事特去请示了陆清梦,后来才有这几年张子阳将三楼风雅间包下一事。 客满楼最出名的,心驰神往的,既不是仙液琼浆,也不是珍馐美馔。而是那翩若彩蝶的戏子、曲声绕梁的歌姬,舞衫歌扇的伶人,再是弹丝品竹的乐师。 共八十二人。 雅间可选其中三样,进雅间唱戏弹奏曲之人不能选,由掌事来抽签来定,但可指定一位。 需得提前一日派小厮来商定,若是同一日与别人撞至一人,仍是按客满楼规矩来,价高者得。 张子阳只爱听曲,所以点名要了茹雪唱曲,乐师是由掌柜抽选,抽到在乐师中琴技尚可的双儿官弦。 小室内,官弦抱住了琴,向张子阳欠了欠身。 “张公子今日要听什么曲?” 声音软软糯糯的,好似张子阳过年时吃的软糍粑,很粘但味道特别甜。 张子阳耳朵有点酥麻,他看向了那个低着头的乐师,好奇问道:“你可会唱曲?若是会,唱上句话我听听。” 官弦头越发低得厉害,声音有点颤,反而越发软:“奴是乐师,只会弹奏,不会唱曲。” 声音像猫爪,挠得张子阳的耳朵更酥麻了。 听到他不会唱曲,张子阳没难为他:“那你弹曲罢,就弹一曲《春月蝶恋飞》,茹雪你来唱。” 几个小二就端着几壶上好的酒酿进了厢房,还带了端上了精致的三式盘糕点和去掉果皮切成块的果肉,拿羹勺一舀即可,不会脏了手。 悠扬的琴声响起,如山间晨时那泉水流淌,四散去山间各处角落,鸟儿拍羽跳上枝头,野鹿撒蹄在林中奔跑,还有野兔在丛中乱窜…… “春风起,彩蝶双飞。桃花落,闲池散秋月。” 吴侬软语。 张子阳忍不住跟着哼唱了一句,圆木桌上的酒已空了一壶,酒杯被他捏在手中,听得尽兴处还要一饮而尽。 奴仆小声问道:“少爷,还是按以往上六道菜吗?” “嗯,赶紧去。”张子阳不耐的挥了挥手,别打扰他听曲。 厢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张子阳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位霁风朗月的公子走了进来。 他眉头一皱:“你是何人?” 24、第二十四章 “你究竟是何人?” 小室内的管弦、茹雪两人停了下来,默默起身站到了角落中。 包厢内顿时变得安静,怕是一根绣花针掉在铺在木板的毯子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赵钰带着赵二、赵六、赵八三人护卫,身后紧跟着书竹、书川两人,他没半点豫色,径直往三楼的包厢走。 掌事一看到这架势,以为是哪家的世家公子在三楼订了一套雅间,因而只多看了几眼,并未派人去阻拦。 赵钰并未说话,抬起脚往张子阳这边走。 “诶诶诶,你别过来,站那儿,给小爷站住。”张子阳见这人越走越近,又看到门口站着的那一排人,他强撑着,但语气暴露出他的慌张。 这不会是大哥的对家吧! 他今日出门可只带了几个奴仆,一个护卫都不曾带啊! 张子阳猛地站起了身,接连往后退了几步,他指着赵钰,大声道:“你到底是何人,这是小爷的包厢,谁、谁允许你进来的!又是谁放你进来的?你可知我是谁,要是惹了我,在府县一日,你别想过上好日子。” 说完,故作凶狠的模样瞪着赵钰。 赵钰看了一眼张子阳,内心暗自摇头,这张家二公子比传闻中还要天真烂漫,二十岁的年纪,心智举动竟还如七岁孩童一般。 真是难为张家在府县立足百年之久,还能养出张二公子这副性子,属实是能耐。 但对赵钰来说,不失为一个好消息。这张家二公子越是好对付,那往后的事才会发展得更加顺利。 赵钰视线看向圆木桌上的酒壶,还有一盏空的酒杯,他顺势坐下,拿了一壶酒、一盏新的酒杯。 酒杯很小,哪怕倒满,一口也能一饮而尽。 倒酒,杯满为礼。 赵钰各倒了两杯,而后笑着看向张子阳,并起手指向张子阳的位置:“张公子请坐,赵某此次前来并无恶意,不必站至远处。” 见张子阳半信半疑的看向他,赵钰嘴角噙着笑,手朝后扬了扬,书竹书川快步走了出去,赵二等人带着张子阳的几个奴仆一道出了厢房。 管弦、茹雪向两人欠了欠身,弯着腰快步退出了雅间。 雅间外,传出缓缓的‘吱呀——’声,是赵二将雅间的门给关上了。 “现在只你我二人,张公子可放心?” 张子阳遮掩似的咳嗽了一下,他大步走到座位掀袍坐直身,完全没有方才那边慌张的神态。 他甚至声音猛然拔高一个度,像是在虚张声势,大半是想给门外的人听到,给他找回一点脸面。 “小爷我可不是怕你,若不是你突然闯进来,我没有防备,早早就喊人将赶出去,我这人向来是谨慎罢了。” 赵钰并未戳穿他,只是碰了一下张子阳的酒杯,随后一饮而尽,又拿起了酒壶倒满。 张子阳见这人如此爽快,觉得这玉树临风、翩翩君子般的人物,定是不会怀揣恶意。 方才怕是他多想了罢。 他放下心中的戒心和疑虑,端起赵钰倒满的酒杯,头往后一仰,一口喝了个干净。 张子阳将杯底倒置,滴酒未剩。 赵钰笑着,将酒杯再一次续上倒满。 “你自称赵某,姓赵,我不曾见过你,也不曾在府县听闻过哪家赵姓公子。”张子阳见赵钰迟迟不说话,直往他酒杯里倒酒,他按耐不住问道,“不知,你找我究竟何事?” 赵钰不紧不慢道:“我本是京中人士,奈何时运不济,家道中落,又听了旁人的劝告千里迢迢赶来府县。” 说道,赵钰哀声叹了一口气,像极了落魄不得志的矜贵公子,吃不得半点苦头般,郁闷不已。 他分外苦闷道:“我初来府县,人情往来一概不通,得罪了不少人,背地被人使了计谋暗算过,差点丢了性命。” 张子阳猛地拍桌,神情激动到:“小爷最恨这种人,暗地里耍阴招算什么正人君子!” “张公子也知晓我的难处。”赵钰停顿了片刻,俊秀的面庞满是愁容,他端起酒杯直接喝了一口,才继续道,“我听说府县中,张二公子才能了得,能谈天说地,最擅人情往来这一方面,就连陆家公子都是你至交好友。 “又听闻张公子素爱来客满楼吃酒,这才赶来相见,若是能与张公子成为好友,当真是赵某一生之幸。” 张子阳被他这一番话哄得心花怒放,他一高兴,就拍起桌子激动的站起来:“好!你有眼光!” “赵兄姓赵,名为……” 赵钰适时接上:“单一名为钰,钰汝于成。” “哦。”张子阳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但脑海糊涂成一片,哪个玉? 又是什么成,刚才是说了哪四个字。 “哎呀,是好名字呀,听着就很俊俏,不怪赵兄长得也俊美。” “不过……”张子阳话锋一转,好几次被人牵着鼻子走,他这回长了一个记性,“你找我是想在陆清梦面前为你说好话,那不可能。” “府县谁不知我跟他闹翻了天,大吵一次,你要是来找我,怕是找错了人。” 张子阳遇到这类事不下三十次,光是他认识的、记得住府邸在何处的就有十余人。 为了讨好他,什么好话都说尽,甚至连南畔古玉都寻来送他,只是想通过他和陆清梦交好 谁叫他和陆清梦关系好着呢。 赵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拿起了酒壶,将两人的酒杯倒满。 “来吃酒,吃酒才快活。” 张子阳爽快的喝了一杯酒,酒下了肚,脑袋开始有些晕乎起来。 今日他吃的酒有点多。 赵钰垂眸低笑,给酒杯续满了酒。 他道:“先前我在茶楼喝茶时,偶然听闻一人说张公子在四处借银钱,不知可借够了?” 张子阳喝得有点小醉,大大咧咧的摆手,打了一个酒嗝:“嗝,够个屁。” 又小声嘀咕:“肯定是清梦和大哥干的,要不然府县之大,为何没一人肯借银钱给我。” 赵钰低下了头,眼底恢复了清明,听到张子阳的话,扯唇笑了笑,继而又抬起头:“我此番前来是为解张公子燃眉之急,也是想与张公子当个好友。” “这五百两。”赵钰从袖兜拿出一张整额的五百两整银票,放到木圆桌上,“可借给张公子。” 银票一拿出来,张子阳就挪不开眼。 “此话当真?利息又如何算?” “不算利息,待张公子手头宽裕之后,再将五百两还我便是。” 张子阳大笑:“哈哈哈哈哈,你是心善的!我张某人认定交你这个朋友。” 赵钰勾唇轻笑。 一袭素白华衣袍胜雪,眉目温润柔和,一笑起来眼眸狭长好似潺潺春水,冠如玉、雅如画。 张子阳一时之间愣住了,这人未免笑得也太好看了。 好一会儿,张子阳才回过神:“我有一朋友,生平最爱美人,要是我带你去相见他,定是一眼相中你。” 他想着,陆清梦都二十有四,还没说亲。 倘若他带一个好看的公子哥儿去找陆清梦,那陆清梦还不开心,一高兴就给他五百两! 赵钰不表于色,只说:“好。” 张子阳激动不已,又站起来拍桌,兴许是喝得小醉上了头。 “择日不如撞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