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显然不合理。
温扶冬汗颜。
男人黑发若水蛇飞舞,胸膛狰狞人面,登时天地摇晃,甚为可怖。
“你这负心之女,怎能如此对我!我对你用情至深,啊啊啊啊——”
他张牙舞爪,后背覆上黑鳞,触手破窗而来,随之数道劈裂声,木门轰然坍倒!
温扶冬神色不变,后退至墙,提裙飞跃窗户,噔噔奔去府外。
还不跑等什么!
这般动静,府内却安静异常,甚无一人,平添诡异气息。
空荡冷风穿梭回廊,伴随呼浪声响,如雷贯耳:
“三小姐,为何不愿见我——”
“为什么要这样,我对你用情至深啊,三小姐啊啊啊啊——”
微弱路灯闪灭,映衬男人透明躯干,所行之地,散发恶臭扑鼻。
“啊你大爷的!我的菜啊!你没长眼吗!”温扶冬健步如飞,不敢停歇,见菜圃踩烂,痛心至极。
沿路灯盏融化,冷风也生出灵智般,捂着口鼻,怪物头颅飞离身躯,咆哮:“啊啊啊啊去死——”
“不爱我就去死啊啊啊——”
她当即越过矮篱,狂奔后山。
可她分明记得,府邸周围,根本没有树林啊!
想到这儿,温扶冬呼吸静止,血液也骤冷。浓雾弥漫,阴风阵阵,灌入袖口,身后树丛晃动,响起“呜呜”呼声。
怪物消失无踪,她蓦然回头,目光警惕:“谁?”
忽而之间,万籁寂静。
场外无不屏住呼吸,却见这时,水晶倏忽闪烁,化为雪花虚影。
“怎么回事,玉听石失灵了吗?”惊异乍起。
“我怎晓得,其他几个分明好着!”
一阵风送来诡异馨香,诱人心弦。
温扶冬停步,身后阒其无人,枝梢摇晃。
怪物嘶鸣,阴风怒号,又瞬息陷入死寂。
她心生怀疑,忽听风起,身后杳杳飘来声笑,夹杂清冽冷风。
那是声极为动听的男音,琢磨不透的笑意,给人恍若隔世之诡异感。
温扶冬又看去,只见浓郁树荫掩映,坐着道模糊身影。
风过林梢,送来栀子花香,隐约可见抹艳丽。
她拂开遮叶,却也只瞧得清轮廓,耳边铃声阵起,随风弥漫,仿若打破时间禁锢,凝结此瞬。
温扶冬惊觉怪异,逐步靠近,这才看清。
“你是何人?”她问。
树影斑驳,吹响沙声错落,再次传来轻笑,许久未闻答复。
透过枝叶间隙,她看清,树梢坐着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叶尖落着凉意,吹来竹林水汽,沁入肌肤,像是摇曳生长的野玫瑰,含着薄薄冷香。透过起伏竹影,铃声如水浪漾起,对上双明媚浅笑的眼。
幽林内,传来少年清透嗓音。
“这地方许久不见人来,实在太好奇了,便来看看。”
他半身没于昏暗,曲着只腿,一手托腮,饶有兴味瞧来。
月光窸窣照入,柔雾如珠。
温扶冬愣神,呼吸放轻,空气也变得甜起来,问道:“你想做什么?”
少年笑而不答,拨开竹叶儿,撑着树落地。
他衣诀翩飞,朝温扶冬走来,发带松松系了个结,随风飘扬,有种判若云泥的悠闲,步子虽百无聊赖,微微勾着的嘴角却令人胆寒。
黑鸦扑朔羽翼,盘旋绕空,振翅落他肩膀。少年身姿高挑,肤色白皙,额发几分散乱,显然随性惯了,分明极好看的眉眼,眼底却冷漠。
温扶冬认出他,微微蹙眉。
又是这贼人?
少年红衣劲瘦,乌发如墨,那双眉算不得浓,却生的恰到好处,似有春寒料峭。发梢水雾银如天色,高高马尾束于脑后,风吹起,便飞扬垂落腰际,熠熠生辉。
他腰悬银狐挂饰,随风清脆,俏极了,仿佛能卷尾而飞。衣领折着凌厉玄黑,冷色显锋芒太甚,更似抹杀气的血,烈日血轮,直教人无法直视。
远远看去,像是初春枝芽,探头饱满樱桃,让人联想临春冬末,最后一抹不化旭日。亦或是,山涧吹过缕穷冬烈风,夹杂清晨干净雨露。
谢青晏步调散漫,拂开她头顶枝叶,绵绵笑意近在耳畔,唇角习惯性不驯的笑,偏生因那张俊俏的脸,叫人生不出半分反感。
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原来是你。”
他个子极高,轻飘飘的语气,没由来教人觉着危险。温扶冬忘却反应,咬牙道:“你这夜半上仙来宫的小偷!”
“小娘子这是迷路了吗?”
少年身着烈红短衣,容貌绝色,漂亮得令人惊叹。低头时,交领所露里衣,衬着淡青脉络,发尾轻轻摇晃,镀银月光晕。甚能瞧清,脸庞白色绒毛。
耀眼黑眸笑起来,有如月牙儿,盛满山水河流,令人心头忽颤。
然而望入里头,却深不见底,没有半分情绪浮动,愈发看不清沧凉与杀意。难掩藏于温顺,叛道的乖张戾气。
温扶冬后退半步,心跳也乱神。恰是瞬息,头顶银月勾悬,碎落漫野水银,少年俯身,撑着树干,撩起额前竹叶,带着抹玩味儿的笑,又道:“听说,你喜欢我?”
温扶冬脚步一跄,听这话,心底掀起惊涛骇浪。等等。
喜......喜欢?
她喜欢谁?她怎么可能喜......不对。
莫非,该不会,总不能。
......是他?
她说过喜欢的人,可仅有那位。
风越发大,温扶冬脸色卒然变化。
那个人……
她想起那个名字,攥着少年衣裳,心头惊诧。
与孟休危作对了一辈子,当下风头正盛,风华绝代的现任“第一天才”。
谢寄欢。
总是抢先完成她所要做之事,抢了她名号的前世仇人。
为何是现任,只因前任是她。
她松手,扶稳树,瞥向别处:“啊,这事儿啊……”
“事出有因,我被逼无奈才说出那些话,还请这位师兄......莫要计较。”
少年挑眉,关系倒是撇的干净。
他眸色冷淡,那双眉眼弯弯实在貌美,月光铺落发丝,教人乱了心绪,开口时,嗓音低冷疏离:“不计较,然后呢?”
然后……然后本魔女定辣手摧花,将你脑袋拧下。
温扶冬握着袖,不自觉捏紧,问道:“你怎么在这?”
他看向温扶冬,却是笑而不答,银铃也随动作意气飞扬。浅浅梨涡,鲜活得似三月枝头温软白梨花,问:“你认识我?”
温扶冬呼吸又止,拨开灌丛逃离,矢口否认:“不认识。”
少年堵住去路,胳膊撑树,发带松散落,如有阳光透云,温和而明净,扬了扬唇:“现在认识了。”
温扶冬只听见他的声音,笑道,“我叫谢青晏。”
“小娘子也可以叫我,谢寄欢。”
她无言退步,往里头逃。
笑面虎!
“跑什么?”谢青晏轻笑一声,似是悠闲散人,“不吃人。”
林深处,更将声音无限放大,消融于风,倒也听不清了。
温扶冬走着,脑海却恍神,忆起前世。
他们所见最后一面。
雾霭低沉,暴雨连日,仿若囚牢,将人困于其间。
山头乌云盘踞,山雨欲来之势,死寂万分,偌大厮杀后,血滚滚而泼。
唯有天际白光昭示黎明降至。
最美朝阳时,后山大片桃花,若有人愿为她折枝,也应是良辰美景。
孟休危站在山顶,眺望远方曙光。
四氏要杀她,阵法已布,只待上钩。
她挽好衣衫,剑尖落血泪,月色银衫,更如裂痕相交。
小雨飘落鼻尖,凉意入骨,她提剑去往曙光,迎接命运所到来,偏生这时,有双手拉住她。
暴雨浇透他黑发,贴在两鬓,谢青晏看着她,羽睫颤如翼:“你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我吗?”
少年发梢湿漉,眼睫沾水,扑朔着,若振翅欲飞的蝶,眼底的光却被浇得熄灭。
大雨如瀑,云天一色,皆见墨痕。
只记得,那人看着她,眸中雨幕连绵,全无往日轻浮。
暴雨灌溉,细腻雨珠急落,沿鼻梁轮廓,勾勒脸庞成线。又沿下巴,滴在心底。
“好一个与我无关。”他笑起来,讥诮万分。
“那如果现在我说喜欢你呢,还和我没关系吗?”
水光停落他乌发,雾气弥漫,不肯离去。
孟休危转头,看向雨中少年。
此天乱琼玉色,他乌发搭肩,随雨沥坠落。璀璨天光于眼底,雪面墨眉,宛然胜玉。
孟休危记忆恍惚。
以及,他折去一身骄傲,笑意自嘲。
“孟休危,你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我真的,有那么差劲吗。”
她从未想过,四氏秉持“摒除邪祟”,逼她入死路之时,暴雨中,还有这么个人,想要保住她。
“放手吧,谢寄欢。”
不待他回复,孟休危不着力道,推远少年。
背影转身而去,走入水雾,再未停。
大雨倾覆,白绸跌落泥泞,那双眼里,没有任何感情。
思绪回笼,温扶冬看着他的脸,火冲灵盖。
他的名字,曾是她数十年短暂一生,恨之入骨的仇寇。
未想缘分弄人,竟能再遇,先前将他视作窃贼未识,却是这般窘迫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