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被砸得咚咚响。
顾明姝猛地从床上弹起来。
“姑娘!姑娘!”
苏以生着急,“药铺门口……快挤满人了!”
顾明姝一把拽过搭在椅背上的外衣,胡乱往身上套。
衣襟穿反了也顾不上,踩着绣鞋就往外冲,差点被门槛绊倒。
苏以生站在廊下等待,急得转圈圈。
“咳血?”
顾明姝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可不是嘛!”
苏以生急得直跺脚,“有病人刚才咳得直翻白眼,地上那血点子……”
话音未落,就见葛文伯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从隔壁房间冲出来,手里还捏着个酒葫芦,酒液顺着指缝往下滴。
“咋咋呼呼的啥呢?”
他打了个哈欠,眼角还挂着眵目糊,“不知道的还以为官府来抄家了……”
话没说完,就被客栈门口的景象噎了回去。十几个村民挤在青石板上,一个个佝偻着背,咳得像风中残烛。
有个穿蓝布衫的老汉咳得直不起腰,突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额头撞在台阶上:
“顾姑娘!求您发发慈悲!再这么咳下去,咱家那点薄田都要没人种了!”
顾明姝蹲下身时,裙摆扫过地上的血渍。
暗红色的黏液里还混着些泡沫,像劣质的胭脂被水泡过。
她按住老汉的手腕,指下的脉搏跳得跟惊弓之鸟似的,时快时慢没个章法。
掀开眼皮一看,眼白上布满了细密的红丝。
“都退后三尺!”
顾明姝突然扬声,声音清亮得像冰块撞玉盘。
她反手从苏以生怀里拽过药箱。
“谁家里有烈酒?越烈越好!”
人群里炸开锅。
有个小媳妇举着手喊:“我家有!”
说完转身就往巷子里跑,绣花鞋跑飞了一只也没回头。
葛文伯这时才醒过神,把酒葫芦往腰间一塞,撸起袖子就往药铺冲。
“雄黄艾草是吧?”
他的声音在巷子里撞出回音,“库房里那捆去年的陈艾草,够点三炷香了!”
“别碰那捆!”
顾明姝扬手叫住他,“角落里那箱新到的,叶子上还带着露水呢。”
她记得清楚,那是前儿个药商送来的,说是蜀地特产的端午艾,能驱百邪。
葛文伯趔趄了一下,差点撞在药铺的门板上。
他回头冲顾明姝挤眉弄眼:“师姐你这记性,不去当账房先生可惜了。”
话虽如此,脚底下却不敢怠慢,没多久就抱着捆绿油油的艾草跑回来,裤脚还沾着两把杂草。
“点着,烟往人堆里飘。”
顾明姝一边说一边往酒坛里撒雄黄,粉末遇酒滋滋冒起小泡。
有个穿补丁袄的大婶凑过来想看看热闹,被烟呛得直翻白眼。
“哎哟这啥呀?比灶膛里的浓烟还呛!”
“要的就是这股劲儿。”
葛文伯拿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
“这烟能把你肺里的脏东西都熏出来,比你家汉子的旱烟袋管用多了。”
大婶被他逗得笑出声,刚笑两声又开始咳,脸涨得一会青一会紫的。
顾明姝把调好的雄黄酒倒进粗瓷碗,递到老汉嘴边:“张嘴。”
老汉闻到酒味就往后缩,胡子上沾着的唾沫星子都甩到顾明姝手背上。
“姑娘,咱这辈子就喝过大米酒……”
“要么喝下去,要么躺这儿等官差来收尸。”
顾明姝的指尖稍一用力,瓷碗就贴在了老汉嘴边。
“您选。”
老汉被她这股子狠劲镇住,脖子一仰灌了下去。
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在下巴上画出诡异的红痕。
他突然捂住嘴,喉咙里发出怪响,像是有只蛤蟆卡在里面。
“忍着。”
顾明姝抽出根银针,在他虎口处快如闪电地刺了一下。
老汉嗷了一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咳出来的痰里倒真少了些血丝。
“师姐,井水来了!”
葛文伯提着木桶跑过来,桶沿晃悠的水溅了他一裤腿。
他把木桶往地上一墩,突然一拍大腿,“坏了!你要冰的,可咱这小破地方哪来的冰窖?总不能去河里凿吧?”
顾明姝正在给个梳羊角辫的孩童喂药,那孩子抿了一口就吐舌头:
“辣!比我爹喝的酒还辣!”
“辣才管用。”
她刮了下孩子的鼻子,从袖袋里摸出颗麦芽糖塞过去,
“咽下去给你糖吃。”
转头瞪了葛文伯一眼,
“小时候没玩过冰鉴?硝石往水里一撒,石头都能给你冻裂了。”
葛文伯摸着后脑勺嘿嘿笑:
“这不是急糊涂了嘛。”
顾明姝头也不抬,指尖的银针精准地刺入孩童的合谷穴。
这孩子的症状最轻,只是咳嗽带点血丝,眼里的红丝也淡些,想来是喝河水喝得少。
正说着,苏以生端着个豁口的铜盆跑过来,盆沿冒着白汽。“姑娘,开水烧好了!”
哪知他跑得太急,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扑去,好在葛文伯眼疾手快拽了他一把。
不然那盆开水就得浇在青石板上,
“就是……
就是药铺的铁锅被我烧出个洞,估摸着得请铁匠来补补。”
葛文伯刚要数落他两句,就见顾明姝突然站起身。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巷口那个疯跑过来的妇人身上。
那妇人头发散着,裙摆撕了个大口子,怀里紧紧抱着个襁褓似的东西。
“顾姑娘!”
妇人扑到顾明姝面前,怀里的东西不小心掉在地上。
原来是件沾满血污的男人长衫。
“我家那口子……他快不行了!”
顾明姝跟着妇人往村西头跑时。
茅草屋的门虚掩着,一股馊臭味从里面飘出来,像是有谁把死鱼扔在了灶台上。
炕上躺着个汉子,脸色青得像块抹布,嘴唇却红得发紫,胸口起伏微弱得像将熄的油灯。
“他是头一个发病的。”
妇人抓着顾明姝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前儿个还去山里挑水呢,回来就说头晕……”
顾明姝掀开汉子的衣襟,指尖触到滚烫的皮肤。
心口处布满了暗红色的斑点,像谁用钝刀子割出来的血痕。
她的指尖猛地一颤,这症状,和上辈子瘟疫刚开始时那些死者,分毫不差。
“他吃了什么?”
顾明姝的声音有些发紧,银针在指间转得飞快。
“就……就吃了点鹿肉。”
妇人的声音突然低下去,眼神躲躲闪闪的,
“是山里打来的野鹿,”
“谁让他打的?”顾明姝追问,银针稳稳地扎在汉子的人中上。
妇人被她这气势吓得一哆嗦,眼泪突然涌出来。
“是个商人!好像是从江南来的。
穿得可体面了,手里还把玩着个金镯子,说要收一百只鹿呢!
给的价钱比市价高两倍,我家那口子贪便宜……”
顾明姝的指尖捏得发白。
她想起上辈子瘟疫蔓延时,曾听逃难的商人说过,有个戴翡翠金镯的江南人在幽州城外倒卖药材,后来突然不见了踪影。
当时她只当是坊间传闻,现在想来,那传闻里的金镯,和眼前这妇人描述的,简直一模一样。
“走,去码头。”
顾明姝转身往外走,裙摆扫过墙角的鹿骨堆。
“查所有江南来的商船,尤其是带着鹿肉的。”
葛文伯把菜团子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应着。
“好。”
“让苏以生去通知各家各户,”
顾明姝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河里的水,一滴都不能再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