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弘书已经离开。
屋内一个下人都没有,孔广棨独自坐在孔传铎床前,问道:“祖父,太子殿下最后所言是否另有深意?”
孔传铎微微颔首,表情严肃:“从前只听人说当今太子如何早慧,今日一见,哪里只是早慧,分明是先祖所言生而知之者。”他叹了口气,“通身气度,甚至不差康熙朝那位巅峰之时。”
他比胤礽大一岁,当年对这位太子的关注可不少。
孔广棨点点头,追问:“那您知道太子殿下是想要做什么吗?”
孔传铎微微拧眉:“有些猜测,但范围太广,不能确定。”他沉吟了下,吩咐道,“你去打听打听太子最近有什么动作,再给陈元龙老大人递个帖子,请他过府一叙。”
“是。”
陈元龙科举出身,一步一步往上走,在康熙末年终于位极人臣,把工部尚书、礼部尚书、兵部尚书轮番坐了个遍。可惜,胤禛一上台,就被查出收受贿赂降职发配外任,后来因态度还算诚恳、又退赔了所收贿赂,原回到礼部尚书位上,今年更是因为年近八旬而精神矍铄被特别授为文华殿大学士。
——在古代够长寿,是真的能升官的。
陈元龙是和孔传铎父亲一辈的人,但他和孔传铎却是忘年交,加之太子才来过,因此孔传铎一邀请他就来了。
面对孔传铎的询问,陈元龙沉吟了下,道:“老夫与当今太子来往不多,并不算了解,所以无法揣测其言谈背后的深意。不过你也不必忧心,虽然了解不多,但朝廷上下都知道,太子殿下惯是一个有话直说的性子,尤其是要人办事的时候,从来都是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有些时候连细节都会要求到。老夫以为,太子殿下这次,应当只是试探一下你们的态度,等确定你们的态度了,殿下应当就会直接交代。”
这话说的,他不就是因为不能确定是什么事情所以才不敢确定自家该是什么态度吗。
孔传铎表明自己的纠结,询问道:“不知道殿下近日可有什么忧虑之事。”
这倒是没什么不好说的,朝会上争论了几天没个结果,如今皇上已经有了决定,要扩大纳谏范围。
陈元龙道:“忧虑之事说不上,不过殿下前几日才上了一道奏疏,提议废除旗民不通婚,汉女可参加选秀,秀女年龄调整为十五到十八岁。已经朝议了几日,争议颇大,皇上下令将奏疏抄送下发百官,广开言路,你届时应当也会收到。”
孔传铎明明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听见陈元龙这话却和回光返照一般坐了起来:“果真?!”
虽然这样问,但他知道陈元龙没有骗他的必要,所以也没等回答就喃喃道:“太子这是要纳汉妃啊。”
——至少也是个侧妃!
陈元龙深感赞同的微微点头,知道此事的大臣们差不多都是这个想法,这就像当初世祖纳蒙古妃子一样,发出的其实是接下来的政治倾向信号,所以支持和反对的两方才会那么针尖对麦芒,因为这决定的是两方团体未来几十年的利益。
不过陈元龙笃定太子最终会如愿以偿,让他有这份信心的不是朝议人员扩大化后会占据绝对优势的汉臣人数,而是皇上登基以来重用汉臣的态度。
——这不只是太子的意愿,应当也有皇上的意愿。
“蒙古人反对的很激烈吧?”孔传铎问的很肯定。
陈元龙赞道:“你还是这般敏锐,唉,你这身份,是荣耀,也是束缚。”
凭孔传铎的能力,就算不做这个衍圣公,也能在朝堂搅弄风云。
孔传铎只当没听到后半句,拧着眉道:“宫里没有纳蒙古妃子的意思?”
陈元龙摇头:“没有,别说纳妃了,皇上登基以来,就连留牌子赐婚给宗室王公的都少。”
也不怪蒙古着急,虽然依旧有公主下嫁,但和先帝时期相比,本朝的公主数量少就不说了,还都不是正经帝姬,但凡有些脑子,都能看清这背后的危机。
所以殿下是要用他们孔家的身份,来推进这份奏疏以大优势通过朝议?孔传铎这样猜测,但又有点想不明白,这事和教化之功有什么关系?
……
从昭西陵回来后,弘书稍微放慢了些步子,马上就要过年了,就算不能完全放下工作,也得多抽出点时间陪陪额娘。
“六哥!你来啦!”福惠忙前忙后的给弘书泡茶端点心,不知道还以为是在他的西三所呢。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弘书见过礼后,上下打量额娘,露出真心的笑容,“您今儿气色真好!”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韦高宜已经将给乌拉那拉氏的配方确定,如今每日按剂按量服用,乌拉那拉氏的病情明显好转,不但身上病痛减轻,不再说一句话就牵痛全身,甚至每天都能自己小坐一会儿。
乌拉那拉氏一边招呼福惠别忙了,一边拉着弘书的手让他在身边坐下:“都是小七这个精怪,嘴皮子没溜,也不知道在哪儿听得那些个笑话儿,逗得我这宫里上下,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福惠嘿嘿笑,冲弘书邀功:“六哥,你看我这彩衣娱亲做的多到位,今年的压岁钱得给我包个大的吧!”
弘书却不接茬,睨他:“多前儿过来的,是不是又没上骑射课?说了多少次了,多锻炼多锻炼,别老找借口逃课,你再这样,回头别怪我……”
一番唐僧念经,只把刚才还孔雀开屏的福惠说蔫了,眼睛眨的飞快地向皇额娘求救。
乌拉那拉氏抿嘴一笑,到底还有点母爱:“好了,这大过年的就别念他了,本来天气就冷,他又才病过一场,衣裳穿得多也活动不开,等年后再好好练也是一样的。”
弘书无奈:“皇额娘,您别老宠着他,他也不小了。”
“再大也是额娘的小儿子,俗话说得好,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乌拉那拉氏调侃道,“我啊,现在没有大孙子可疼,可不就能疼疼小儿子了嘛,你要不想让我疼小七,就赶快给我抱个大孙子来。”!
不是,怎么话题一下就转到这儿来了!他才多大!就是搁现在也不可能让额娘抱孙子好吧!
乌拉那拉氏被儿子一脸震惊的表情逗的噗嗤一声笑了:“叫你有事瞒着额娘!快跟额娘说说,你是不是……”
话说到一半,她看见旁边眼睛亮晶晶的福惠:“……咳,小七啊,你去帮皇额娘给御膳房说一声,多做两道你和你六哥喜欢的菜。”
福惠不乐意的撅起嘴:“我不去,这事随便叫个奴才去不就好了,皇额娘你别想支开我,我也要听!”
被拆穿的乌拉那拉氏有点尴尬:“咳,你个小孩子……”
“我就比六哥小两岁!”福惠气鼓鼓地抗议,“再过几年也能娶福晋了!”
乌拉那拉氏没办法:“行吧,你要听就听……”
“停!”弘书深感不妙,连忙叫停,“皇额娘,我还小呢!”
“你小什么。”乌拉那拉氏此刻尽显当娘的胡搅蛮缠,“你马上都十二了,虚十三,晃十四,毛十五,等下一次选秀,你就十八了!不从现在给你相看福晋,你就要当光棍了!一国太子是个光棍,你觉得像话吗!”
这、这还是他那个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额娘吗?弘书瞳孔地震,感觉像是第一次认识额娘。
乌拉那拉氏还瞥他:“额娘说的不对吗?”
警报拉响,弘书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我马上十八了!”
福惠目瞪口呆地掰了掰手指:“六哥十八,那我不就十六了?已经可以娶福晋了?”
“噗嗤。”乌拉那拉氏被两个儿子的表情逗得再次破功。
她笑了,弘书就放松了,真心实意地感叹道:“皇额娘,您今儿精神真好!韦老果真有大才。”
乌拉那拉氏也觉得自己今天的精神意外的好,不过她觉得这和儿子的关系更大。
想到这几天的猜测,她放低声音道:“你和额娘说实话,你是不是有倾慕的姑娘了?”
弘书诧异地扬了扬眉:“没有啊,额娘你怎么会突然这样想?”
乌拉那拉氏不信:“你肯定有,而且肯定是年纪比你大的姑娘,让额娘猜猜,是你那几个伴读家里的姐妹?还是詹事府那几位大人家里的女儿?我就说你当初怎么瞧不上你表妹,原来是喜欢年纪大的。也是,你本就早熟,和你同龄的小姑娘这会儿还只惦记着吃喝呢,年纪大点好,年纪大点会疼人,我跟你说啊……”
她从知道儿子那封关于取消旗民不通婚的奏疏内容就开始想了,固然这封奏折绝大部分都是前朝的博弈,但乌拉那拉氏心细,总能从一些细枝末节品味出一些小心思,比如,她就从儿子建议修改秀女参选年龄的用词中,品味出了那么一点子私心的味道,再从这点子私心推测出了一个结论——儿子偷偷倾慕着一个年岁比他大的姑娘!
别问推测的过程是什么,总之她就是推测出来了,还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儿。
弘书看着絮絮叨叨的额娘,感觉他额娘的更年期可能真的来了,从前他额娘从来不这样唠叨的,更别说还是这种没影的事。
“额娘。”弘书打断他额娘的话,郑重道,“我真的没有倾慕的姑娘,您也别乱猜,对人家姑娘家的名声不好。”
乌拉那拉氏怎么能不知道呢:“额娘这不就和你私底下说说嘛,你总该告诉额娘,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说完还转头叮嘱福惠,“小七,皇额娘今儿说的话不能出去乱说啊。”
福惠嘟嘴:“我什么时候乱说过。”然后脸一转,“六哥,我未来嫂子是谁啊?”
弘书简直头疼,干脆给自己立flag。
“没有!真的没有!我还小着呢!皇额娘您也别问了,我实岁十五岁之前不会考虑这件事!”
第162章
碍于儿子炸毛了,乌拉那拉氏只能遗憾地把追问咽回肚子里,不过她心里并没有放弃,决定私下偷偷给儿子相看。
絮絮叨叨的和已经成为永寿宫掌事姑姑的碧珠说着她的打算。
碧珠听的有些不解:“娘娘,殿下年岁还小呢,男子便是二十娶妻也不迟啊,您何必这么着急。”
絮叨的乌拉那拉氏表情一顿,露出两分落寞来:“等弘书二十……本宫这病,还不知道能活几日,不亲眼替他相看好,本宫不放心。”
皇上固然会给小六选个最好的,但作为皇帝、作为男人,他肯定会更多的考虑女方的身份、家世、教养,而不会去考虑一些更细节的东西。乌拉那拉氏作为额娘,她除了以上方面,还希望未来儿媳能性格好、会疼人,能知冷知热,而这些,除了亲娘,又有谁能有那个耐心一个个去甄别呢。
碧珠着急:“娘娘您别乱说这些丧气话,快呸呸呸,您肯定能万福长寿的,您可还要抱孙子的!况且吴院使、叶院长、韦大夫都说了,您这病已经越来越好了!”
乌拉那拉氏摇摇头,不想再说自己的病情:“本宫那是逗小六呢,他如今表情越发少了,本宫看着都有些不好受,不过也没法子,只能逗逗他令他心情放松些。”
碧珠无声叹气,想起还在雍王府时活泼调皮的殿下,谁能想到短短几年时间会长成如今这幅大人摸样呢,殿下身上的担子太重了,她瞧着都心疼,更别说娘娘了。
……
这一年的年过的很是隆重,礼部的人忙坏了,主要是多了一个太子,许多流程的仪式都进行了修改增添,又是第一回 弄,生怕哪里出现纰漏。
弘书也累,本来冬天就穿的厚,全套大礼服更是重,他每日穿着一二十斤的东西完成各种礼仪,晚上甚至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直到元宵节后开印了,这样的生活才算告一段落,他也终于能把那繁复累赘的大礼服压箱底,大多数时间只用穿着轻便的常服。
深感轻松的弘书迎来了辞行的郎兴昌。
“多的就不说了,该说的过去一个多月都已经说了。”弘书拍拍郎兴昌的肩膀,“路上小心,别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就天不怕地不怕,其他的事都是小事,即便是孤吩咐你的那些,也都要在保证你自己安全的情况下进行,莫要强求。”
郎兴昌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被这几句好像家人语气的叮嘱说的眼眶泛红:“殿下放心,小民誓死完成您交代的差事!”
弘书:合着我刚才的话白说了是吧?
“孤的话就是表面上的字意,不要私自曲解孤的意思!懂了吗?”弘书虎着脸,“让你以自己的安全为重,就以自己的安全为重!还有,你都是孤的侍卫了,还称什么小民,称臣。”
“……”郎兴昌埋下头,“臣谨遵懿旨。”
郎兴昌离开,对弘书身边并没有什么影响,只有郎图松了口气,他太子身边第一侍卫的身份保住了。
一个年过去,关于弘书第三封奏疏的争论并没有消停下去,反倒因为地方官员陆续上折而显得更加激烈起来——虽然汉臣人数占比大,但蒙古各部和满人这边王公贝勒多啊,一个个的虽然平时没有多少实权,但品级是一个赛一个的高,说话声音也就显得大了起来。
面对此情形,‘太子党’们纷纷给弘书建言献策,弘书每个人都认真听了,然后以‘从长计议’拖着——他在等一个态度。
等待的期间弘书也不是没做事,毕竟所有事都是需要铺垫的,也得试探试探莽鹄立等蒙古人的态度。
“八旗游牧地方甚属紧要,儿臣却听闻,总有总管等贪婪勒索地方之事,蒙古各部苦于无巡查之人,竟因无处陈情而含冤受抑。儿臣以为,蒙古各部亦为我大清子民,应设一巡查官,每年往各地巡查一次,人员可由部署司官或监察御史出任,一年一换,如此既能锻炼臣工,也能避免长期任职造成的贪污受贿、徇私包庇等情况……”
弘书补充了些巡察工作的细节和奖惩建议后就闭上嘴,等待其他人的反应。
但一时竟没有人站出来反对或附和。
莽鹄立用余光扫描了一圈周围的同僚,心里升起明悟:太子这回是冲他们来的,而这群同僚,老神在在地等他们表态呢。
游走的余光一顿,莽鹄立看见了马尔赛,虽然马尔赛目不斜视地规矩站着,但莽鹄立很肯定,这位和他一样强烈反对太子的武英殿大学士此时的注意力绝对全在他身上。
——他如果算是蒙古各部反对太子奏疏的代表人,那马尔赛就是八旗中反对太子奏疏的板上钉钉的核心人物。
莽鹄立垂下眼,但他和马尔赛不同的是,他所代表的团体与其说是反对太子,不如说是以反对太子为名目向朝廷讨要更多的好处。他们与汉臣之间,并不是绝对的势不两立,毕竟就算当初中央汉臣不多的时候,也没有几个蒙古人能立在朝会上侃侃而谈。他们和汉臣,走的也从来不是一条路,只要北部的鄂罗斯还在,他们就永远有翻身的机会。
马尔赛为首的利益团体就不一样了,无论是因为打心底瞧不起汉人也好,或者认为让汉臣起势会抢夺原本属于他们的利益也好,他们都与汉臣是绝对的势不两立,誓要把汉臣打压下去成为被剥削的阶级。
心中流水一般地淌过这些心思,莽鹄立有了决定,他迈步出列。
“臣附议……”
马尔赛在莽鹄立脚抬起来的那一瞬就收回了注意力,他知道,这个心照不宣的‘盟友’废了。
弘书的提议顺利通过,胤禛当场下旨令理藩院办理此事。
朝会后,孔传铎很快接到陈元龙令人传来的消息。
“不能等了。”孔传铎看向孙子,“蒙古人已经开始摇摆,再等下去形式只会对太子更有利,介时只怕也不需要咱们家了。体和,祖父不能行动,这次一切都要靠你自己,随机应变。”
“孙儿必不辜负祖父期望。”孔广棨郑重答应。
……
“殿下,衍圣公嫡长孙请求觐见。”
弘书闻言笑叹:“终于来了。”
孔广棨站在毓庆宫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那些繁杂,昂首挺胸走了进去。
“学生参见太子殿下。”
“体和来了,快起来。”弘书示意朱意远去将人扶起,亲切的笑道,“今日风大,一路从宫门走过来冻着了吧,来,先烤烤。”
看着眼前就着火盆而坐、甚至用手中火钳敲了敲火盆边沿的太子,孔广棨本来很正式的气势被扰乱的七零八落,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略有些同手同脚的在太子对面坐下,孔广棨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最后选择放在并拢的双膝上,看起来就特别像是幼儿园里乖乖听话的小朋友。
弘书心中暗笑,面上还是一副亲和神情:“孔公身体如何,可好些了?你们久不在京,家中备药恐怕不全,若有缺的,只管使人去仁心医院那边取,那里的药材最是齐全。仁心医院知道吧?就在城南郊外,离得不算远。”
仁心医院孔广棨当然知道,他还亲自去看过,时至今日,他脑海中还留存着那日见到那栋光芒四射的大楼的第一眼,真壮观啊,是不同于他们祖宅的雄壮。
“当然知道,医院义诊那几日,学生还去现场看过,百姓们都在称颂殿下您的仁慈……”孔广棨一说就没有停下来,从医院到书局,从书局到修路,从修路到报纸,他把弘书在京城搞的每一个产业都找角度夸了一遍,就连大众并不太熟知的几个厂子都一一点到,十分明白的展示着他为这次会面提前做了多少功课。
弘书含笑听着,任他展示,时不时谦虚两句,再贴心地让孔广棨喝两口茶,别把嘴巴说干了。
等能说的都说完了,眼见弘书不主动提起那日留下的话口,孔广棨坐立难安了一会儿后,硬着头皮主动开口:“入京后这断时间,越是了解殿下您所做的事,学生就越是惭愧,白白虚长您几岁,却活的浑浑噩噩,一直站在父长的荫蔽下度日,没有丝毫抱负,实在愧对父长和先祖。但想给自己立个志向时,仔细一琢磨,却又发现脑内空空,没有丝毫想法。”
他边说边瞄弘书,见弘书表情没变,仍是一脸认真倾听的样子,吊起的心略微放松了些:“直到那日,您说,先祖会想看到天下学子人人致力于教化之功,学生才恍然大悟,这现成的志向就立在学生眼前,学生却看不见,只在别处做些无用的淘澄,实在是有眼无珠。”
“今日求见殿下,也是学生有心想要继承先祖之志,投身于教化之道,却不知除了开办书院还能做些什么。”
“学生愚钝,还请殿下教我。”
第163章
孔传铎面上一派平静,但紧紧盯着门口的视线却暴露了他心中的焦灼。
忽然,门帘轻微晃动了一下,然后被掀起,孔传铎手撑着身侧让身子起来了些,看到孙儿的脸从门帘后露出。
松了口气,正打算恢复先前的姿势,下一秒却发现孙儿的表情十分恍惚。
他一下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情况如何?”孔传铎不等孙儿走进就问道。
孔广棨却没有第一时间回话,他走到祖父床前,静静地站了半响,才张口道:“还……算顺利。”
孔传铎微微皱眉:“那你为何这副表情。”
孔广棨对上祖父的眼:“因为……太子殿下的想法与我们所猜的相去甚远……”
……
“殿下是说,要在蒙古各部办孔子学院?”莽鹄立的语气很奇怪,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在那日朝会后就等着太子这边的人去找他,结果左等右等不见人来,最后却是被太子直接召到了詹事府。
“对。”弘书十分敞亮地道,“前阵子朝上不是在商量宗学和旗学只是吗,孤便顺道查了一番蒙古各部的情况,只能说是十分严峻啊!莽鹄立大人,您作为屹立朝堂几十年的老臣,应当对这些年科举武举中蒙古学子的人数之少十分清楚。当然,孤知道,蒙古各部生于草原、长于草原,自有一套生存的体系,即便不从科举出仕也能有一番天地,但您也应当知道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的道理。如今去病城已立,未来,朝廷在北方投注的心力只会越来越多,当大批的百姓迁徙过去,蒙古各部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一些影响,就像如今的湖北湖南两广的土司一样……”
弘书一边说,莽鹄立一边在心里点头,虽然他不是从科举出仕的,但能走到这一步,他读的书并不比那些正统的儒生少,他当然知道,殿下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为蒙古着想的好话,甚至可以称得上的是掏心窝子的大实话。
但他面上却仍保持着冷静,因为他明白,他今日来,就是漫天要价的。所以,只给一座孔子学院?不够,远远不够。
“殿下所言有理,只是不怕殿下笑话,我蒙古族人自小长在马背上,实在于读书一道不甚开窍……北边鄂罗斯狼子野心,这两年只是因为内部动荡所以没有动作,等内部荡平只怕会卷土重来,介时我蒙古各部就在前线……十分愿为朝廷效力,只是矢少甲薄,而鄂罗斯人火器良多……恳请殿下允蒙古各部选派精兵良将入火器营受训学习……蒙古各部自□□时期就姻缘不断,科尔沁部、叶赫部等这些年有感于皇家的恩赐,无以为报,得知皇后娘娘病情好转,王府格格便想前来为皇后娘娘侍疾……”
这是既要火力配备,又要在他的后院占个位置。
弘书心里和明镜一样,早猜到莽鹄立所代表的蒙古各部大概会提什么条件,也早有准备。
不过谈条件嘛,当然不是一次会面就能定下,今天不过两方互相通通气,探探各自的底而已,因此在发现谈话无法寸进的时候,莽鹄立就识趣地告了辞,准备先回去和背后的一堆人交流交流信息。
好消息,太子有所退让。
坏消息,太子退让的方向不是他们最想要的。
莽鹄立走后,尹继善和明安图联袂而来,相比起尹继善的淡定,明安图就显得有些忐忑。
“殿下,莽鹄立大人是何态度?”尹继善询问道。
弘书抿了口茶:“漫天要价。”
明安图感觉屁股底下多了几根针:“……他还要什么?”他先排除了联姻,这件事用屁股想都知道是必选,毕竟蒙古各部因为这个在大清前三任皇帝身上吃到太多甜头了,不怪他们念念不忘。
“想要火器营的配置。”弘书语气淡淡地道。
明安图倒吸一口凉气,他可是知道的,车臣汗王才告了土谢图汗王有异心。他不由有些着急,虽然他一心向着殿下,但也不想族人作大死啊:“殿下!他们应当不……”
弘书摆摆手,打断明安图的话:“你不必多说,孤都明白,只要听闻过准噶尔那一战的情况,谁能不想要呢。”
明安图松了口气,殿下没误会就好:“那,殿下,可需要奴才透露些什么?”
弘书沉吟了下,微微点了点头:“你可以适当露一些口风,联姻之事就不要想了,其他的,可以再商量商量。”
有了吩咐,明安图心里就有数了,他心里也打定主意,虽然殿下说其他事可以商量,但他不可能那么干,一定得让那群只会醉生梦死、压榨普通蒙古人的王公贝勒们明白,现在早不是以前了,殿下愿意给好处已经天大的仁慈,别得寸进尺。
在见莽鹄立之前,弘书就已经和属臣们就此事的后续推演过许多,此时的情况也没有超出当初预料,因此不再浪费时间多说,转而说起别的事。
“魏定国的情况查清了吗?”弘书问道。
尹继善闻言露出了个笑容来,道:“查清了,也是巧了,殿下,您猜魏定国现在在哪儿?”
不是紧急事情,弘书也不介意配合属臣互动一番:“能叫你这么问……”他垂眸想了片刻,便了然道,“想来应该是和在北边屯田的那支队伍有关了。”
尹继善赞叹:“您猜的没错,魏定国如今便在屯田队里做账目。”
去北边屯田种甜菜的队伍这一年发展的还不错,虽然因为是第一年,开垦的荒地不算多,但收获的时候产量也不少,虽然弘书当初也安排了擅长账目的人随队过去做账,但因为股份制涉及到每一个人,工作量实在大,忙不过来的他们也没客气,拜托布三去向黑龙江将军求助,然后在一群被贬到那边的前官员们中挑人,魏定国就是这样被选上的。
弘书道:“派人和他接触了吗?”他不是那等自恋的人,觉得自己只要施点恩,招招手,人家就会屁颠屁颠的跑来,何况魏定国要是这样的人,他还看不上呢。
尹继善点头:“奴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去信给布三将军,拜托他与魏定国接触,布三将军初步接触后回信说,魏定国没有一口答应,只说再想想,但布三将军觉得,魏定国还是有些倾向于接受的。”
弘书点点头道:“也要跟布三说明,不许搞威逼利诱那一套,便是魏定国没有答应,也不许日常给人家搞小动作穿小鞋。”
“是,奴才明白。”尹继善应道。
“最近还有什么孤不知道的事情吗?”
尹继善迟疑了下,道:“有一件事,奴才不能确定。”
现在也不忙,弘书便打算听一听,有些懒散地道:“说说。”
“奴才也是听的小道消息,听说顺承郡王和陕西驻军都统联合弹劾岳总督,皇上有意派钦差大臣前去查办。”
“嗯?”弘书坐直身子,眉头微皱,“当真?这么大的事情朝堂上不该没有丝毫风声,谁经手的?”
“听说都是上的密折,经手的话,其他不知道,但钦差大臣的人选听说是怡亲王在物色。”
密折,十三叔,没有风声,看来这次岳钟琪面临的局面不太妙啊,弘书垂眸,思考他要不要插手,别的他不知道,但岳钟琪可是史书认证的忠心和有能力。
再说人家刚刚立下剿灭准噶尔的大功,若是这时候被清算,他阿玛日后又得多一项打压功臣的污点和罪名。
想了片刻,弘书决定还是先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再说。
“孤知道了,你回头再打听打听,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消息。”
“是。”
弘书也没坐等尹继善那不知道靠不靠谱的小道消息,他可是有更好的渠道的。
“堂嫂该有五个月了吧,情况可还好?”弘书亲手斟了一杯茶,端给对面的人。
弘暾笑的见牙不见眼:“好,好着呢。”
弘书打趣道:“堂嫂还没生呢,堂哥你就这般高兴,等堂嫂真生了,堂哥你是不是睡觉都要笑醒。”
弘暾成婚后脸皮也厚了不少:“现在睡觉就已经会笑醒了。”
玩笑两句家常,弘书稍微收了些笑容,正经道:“今儿叫堂哥来,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弘暾挑眉:“殿下这说的什么话,有什么事您吩咐就是,说帮忙就太见外了。”
弘书道:“这次还真是要用帮忙,因为事涉到十三叔。我想让堂哥你回家帮我问问十三叔,岳总督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涉及到自己阿玛,弘暾没有再反驳弘书的用词,虽然他是阿玛的儿子、是怡亲王世子,身上也已经打上了太子党的印记,但这并不意味他阿玛身上就同样打着太子党的印记了。
面对他阿玛,太子目前还是需要敬重对待的。
“我只能说是问一问,不能保证问到什么。”弘暾谨慎地道。
弘书颔首:“当然,十三叔最是谨慎,若不愿意说肯定是不能说,我能理解。”
他请弘暾问这一句,也不是一定非要问出个什么,更多地是想通过十三叔得到一个讯号——岳钟琪的事阿玛是否愿意让他接触。
阿玛是很宠他不错,他自己在一些事上也得懂得分寸。
第164章
弘暾的效率很高,没两天就给他带来了消息。
“所以,是陕西驻军都统和岳钟琪互劾,而顺承郡王只是报告新疆东南有异动?”弘书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
弘暾点点头:“阿玛说,岳总督和驻陕都统互劾之事不需要保密,但顺承郡王所报告之事不能外传,介时钦差大臣也只会去查互劾之案。”
弘书点点头,这样就能理解了,原来阿玛是想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样看来,岳钟琪这次的情况倒是没那么危急,看来不用他出手了。
正式说完,弘书忽然想起之前一直想问但每次都忙忘了的问题:“对了,《聊斋志异》的情况怎么样了?”
说起这事,弘暾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蒲公子的父亲年前就已经赶到京城了,我没亲眼见到当时情形,但去打听的下人说,蒲公子的父亲一见到蒲公子就动手了,把蒲公子打的三天没下了床。后来王家的人上门探望,听说蒲公子的父亲态度也不甚热络。”
“我着人请他见面商量出版之事,他也一直推三阻四的,后来总算见了面,但对出版之事也含含糊糊地不给准话。”
打儿子还能理解,毕竟混账小子一言不发带着先祖手稿失踪,当爹的才知道时恐怕都担心疯了,但对于出版之事含糊其辞就叫人不明白了,弘书奇怪道:“这是不愿意?可是蒲沅洲不是说,他父亲为了给松龄先生出书四处奔波,甚至给人陪笑脸。”
弘暾也不明白:“我也纳闷呢,所以已经使人去查了,只是如今还没个结果。”
“那就交给你了,若人家当真不愿意,也就算了,大不了迟个几十年,等未来蒲沅洲能做主的时候再说。”弘书叹气,明明是好事,怎么还这么一波三折呢。
弘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对这本书竟然这么看重,甚至愿意等几十年。
弘书看出他的讶异,解释道:“你没看过稿子吗?松龄先生的这本书可不简单,在我看来,是能传世的作品。”
弘暾还真没看过:“如今就只有蒲公子手里的那份手稿,您看过后,蒲公子就严严实实地藏起来了,没给人看过。”
有太子喜爱在前,旁的人自然也不敢强迫他非要看。
不过殿下评价这么高,看来他得找机会请求一观了。
问过岳钟琪的事没多久,弘书就被阿玛叫过去。
“想知道什么就来问朕,不用偷偷摸摸去找你十三叔。”
嗯?弘书挑了挑眉,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竟然觉得阿玛这话有一点点酸。
“哪有偷偷摸摸,儿臣就是听见臣下闲谈,见堂哥时提了一句而已。”弘书睁眼说瞎话,“堂哥这人就是太认真了。”
“哼。”胤禛信他的话就有鬼了,扔出两本奏折,“看看吧,你想知道的。”
弘书也没客气,翻开奏折看了起来,第一封就是驻陕都统弹劾岳钟琪的折子,嗯,非常中规中矩的罪名以及颠倒黑白的内容。
第二封,顺承郡王的,嗯?东南,和四川接壤,兵备精良,训练有素,神出鬼没,还屠村灭口,这哪一点都不简单啊!
再和岳钟琪逗留四川不出现联系起来……弘书眉心紧拢,他先前想错了,岳钟琪这回,危机大了去了。
“看完了?”胤禛道,“说说,怎么想的?”
“驻陕都统纯粹是颠倒黑白。”弘书对这一点毫不犹豫,“不说岳家的家风和岳总督往常的名声,就说从川陕军里调去他地做教官的士兵就能证明,岳总督绝不可能克扣士兵的粮草。”
士兵想要能力素质高,除了训练方法好外,更重要的是要给士兵吃饱吃好,弘书敢说,大清现在的军队,有百分之八十的士兵吃的都不咋样,一天连训练的消耗都不够。
胤禛点点头,这点他倒是和弟弟儿子一样,没怀疑过岳钟琪。
弘书看见阿玛的态度,心里一沉,这只能说明,阿玛在别处十分怀疑岳钟琪。
“至于顺承郡王所奏,儿臣以为,此处弄鬼的人有可能是扎尔鼐等人的余孽,他们之前不是跑到廓尔喀了吗?儿臣不信他们没有带人,但廓尔喀当初交出来的却只有扎尔鼐几人,当时大家默认扎尔鼐等人的人手都被廓尔喀收编了便没有追究,如今想来,可能他们没能收编成功,让这些人又跑回来了。这群人没有地方去,只能东躲西藏的流窜。”
弘书提出猜测,并且不止一个:“除了他们,也有可能云贵川三地跑掉的苗人等部落,这两年鄂尔泰和岳钟琪在当地建树颇多,但肯定也不可能全部收编,有人不愿意坐以待毙,偷偷跑掉也是很有可能的。这些人在当地没少与军队纠缠,或许累积了经验,学了些手段也未可知,毕竟他们只是野蛮,又不是傻子。”
这两个角度很新颖,也很有道理,胤禛知道这两个可能不是没有,但……儿子的猜测不是真的猜测,是在表明他对岳钟琪丝毫没有怀疑。
儿子凭什么这么相信岳钟琪?就凭曾经那短短两三个月的相处?
胤禛探究的看着儿子,却没有问出来。
——问了不就等于明说他在怀疑岳钟琪吗,虽然儿子肯定猜出来了,但猜的和他直接挑明区别还是很大的。
至于岳钟琪偷偷向儿子效忠,不是他相信岳钟琪,而是他相信儿子,真有这事,儿子早就跟他说了。就像现在的“太子党”一样,都是儿子来问过他的意见,确定这人没有大毛病才收入麾下的。
他想了想,道:“你觉得谁适合做这个钦差大臣?”
弘书心中了然,阿玛这是给他机会,让他推自己人上位,除了替他巩固势力外,恐怕也有一点想要他自己看清岳钟琪的意思。
弘书也想抓住这个机会,只是,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有个好人选:“儿臣需要回去斟酌斟酌。”
儿子有哪些人手他还是清楚的,胤禛也没非要儿子立时就给答案,点点头道:“想好了可以先去问问你十三叔的意见。”
本来说好交给好弟弟的,突然空降儿子的人,虽然好弟弟可能不在意,他却也不想让儿子和好弟弟中间留下一丁点疙瘩。
“是。”正事算说完了,弘书没忍住打趣他阿玛,“那我这次去找十三叔,不算偷偷摸摸吧?”
胤禛斜他:“看朕心情。”
咳,阿玛你怎么能无理取闹呢?弘书用控诉的眼神看他阿玛,却发现他阿玛脸颊上长了东西。
凑上前去:“皇阿玛你脸上长的这是什么?”细细打量,“上火长痘痘了?”
胤禛摸了摸颊侧的小凸起:“可能,这两日是有些上火,早起漱口有些出血。”
“那你这几日可要多吃些下火的。”弘书道,“中午让御膳房做道清炒苦瓜吧。”
胤禛虽然爱吃素,但不代表他爱吃苦,可在儿子面前,他怎么好意思说苦瓜太苦了呢,只能风轻云淡的答应一声,心里却打定主意一会儿将这道菜赏给苏培盛。
苏培盛:……他吃完可能会上火。
打算是好的,可惜……
“还不走?詹事府没事?”胤禛虎着脸道。
弘书一边翻看分给他的请安折子一边道:“没什么急事,皇阿玛,我就在这儿把这些批了吧,免得还要来回搬,一会儿再陪您用个午膳,我都多久没陪您用膳了。”
“……”反对太奇怪了,胤禛只能沉默。
儿子也确实有一段时间没陪他用膳了。
弘书就这样在旁边搬了张小桌子开始批折子,批着批着,他突然道:“对了皇阿玛,宗学和旗学有决定好谁来管吗?”
胤禛八分心神批折,分出两分心思给他:“自然是宗人府和八旗都统来管。”
弘书放下笔,皱眉道:“这样不是太分散了吗,而且各旗都统总管一旗,本就事务繁忙,哪还有时间在这上面费心思,到时候旗学的质量只能指望那些都统指派的手下,这些人良莠不齐,又以武将居多,哪能将旗学管好,如此一来岂不是白费力气和资金。”
胤禛分出三分心思给他:“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弘书想了想:“我觉得可以像官学归国子监管辖一样,统一收归礼部管辖。还有现在这些咸安宫官学、景山官学、算学馆等,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这管一个那管一个,混乱的很,很该统一管起来。”
越想越觉得不错,这样先统一管起来,然后慢慢改变,等时机到了单独拎出来,不就是现成的教育部。
胤禛放下笔:“其他不说,你觉得宗学能受礼部管辖?”
宗室要是能接受朝廷管辖,还设立宗人府干什么?皇家威严还要不要了。
“这还不简单。”弘书不假思索地道,“派个身份足够的入职礼部,单管这一摊子呗。”
“身份足够?谁?”胤禛道,“你十三叔?他够忙了。”
弘书摇摇头,看了他阿玛一眼,提出一个人选。
“我觉得三哥可以。”
第165章
对于弘书提议的弘时,胤禛最终也没有表明态度,只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回头再说。”
弘书耸耸肩,也知道这事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定下的,决定回头先跟詹事府的属臣商议商议。
午膳时,清炒苦瓜果然被摆在了离自己最近的地方,胤禛盯着它看了两秒。
苏培盛敏感察觉,第一时间布菜。
胤禛:……
若无其事地塞入口中,幅度很小的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
苏培盛再布。
胤禛再咽。
苏培盛还要布……胤禛瞟了他一眼。
筷子已经张开准备挟菜的苏培盛硬生生让手腕拐了个弯,转到旁边的冬笋玉兰片上。
弘书正在努力干饭,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不过吃完的时候他还是发现清炒苦瓜几乎没被动过的样子:“皇阿玛您怎么没吃?”
胤禛面不改色地道:“有些老,牙疼,咬不动。”
“是吗?我尝尝。”虽然现在不是苦瓜的正常上市季节,但御膳房可是有暖房专门在冬日培育蔬菜的,不能一个嫩的苦瓜都挑不出来吧?难道是暖房培育的方法不对?弘书伸筷子就要挟。
胤禛用筷子将他的筷子拨开:“冷了,冬日不许吃凉的。”
弘书只能放弃:“回头我去暖房看看,是不是培育方法出问题了。”
“这些小事无需你操心。”胤禛道。
弘书找到机会拍马屁:“涉及您的膳食,怎么能算是小事!”
胤禛瞥他一眼,起身:“用完了就快些回去做事,别在这磨蹭。”
弘书跟着他:“您又嫌弃我,儿臣还不够努力吗,天天早起晚睡,个子都长得慢了。”
可惜叫苦没有得到丝毫眼神,因为他叫苦的对象比他起得还早睡的还晚。
弘书又操心上了:“您这突然上火,说不好就是没休息好的缘故,事情是做不完的,您一会儿还是先午休片刻再忙吧。”
真啰嗦,胤禛给个眼神让话痨儿子赶紧走。
被嫌弃的弘书滚回詹事府,召集属臣商讨钦差大臣的人选。
当然,对他们就只说岳钟琪和驻陕都统互劾之事。
尹继善率先问出核心问题:“殿下,要招揽岳总督吗?”
弘书摇头:“没必要,孤只是想找一个公正的人,理清是非曲直,不要令任何人蒙受冤屈。”
话是这样说,但殿下在这场互劾案中明显是偏向于相信岳钟琪的。
尹继善垂眸思索,因为殿下考虑钦差大臣还要顺便负责将轮换军队带到云南,所以要求优先选择有带兵经验的人,否则派个没带过兵的,半路上若是发生啸营或者骚扰地方,殿下脸上也没光。
只是将殿下手下几个有领兵经验的人一一数过去,尹继善却都觉得不合适——岳钟琪的品级太高了,身上还有一等公的爵位,案件另一位又是都统,要想压过这两位调查出个是非曲直,身份稍微低点还真不行。
至于身份能压过的,又没有带兵经验。
尹继善委婉表达了难处。
明安图提议道:“若不然还是选个身份高的,前往云南轮换的军队本就有将领,多听听他们的意见应当也出不了大乱子。”
弘书摇头,他们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这次带军的人主要还是要去那边查明那一股匪徒到底和岳钟琪有没有关系,顺便带军将其剿灭的。
当然话不能这么说:“同级将领不少,若意见不一,又该听谁的?”
当然他也清楚自己手下的情况,于是道:“先想想吧,实在不成孤再去同十三叔商议就是。”
将事情交给属下,弘书的重心转到别的地方。距离和莽鹄立第一次接触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他们也该初步商讨出个结果了。
这次是莽鹄立借着一件可有可无的公务主动找了过来,弘书本以为这次应该能有点进展,哪怕是漫天要的价往下压一压呢,好歹也是个能继续谈的态度。
结果莽鹄立话里话外的意思让他十分迷惑,竟然对被他否决的联姻之事十分坚持,反倒暗示火器配备的事可以退让。
弘书叫来明安图,疑惑问道:“莽鹄立他们私下没人来接触你吗?”
“有。”明安图肯定道。
“那是你说的太隐晦,他们没懂?”弘书将莽鹄立的意思说了一遍。
明安图惊讶,然后恍然,继而惭愧:“这……可能真是奴才的原因。奴才本想着不能太快给他们甜头,便暗示他们不要得寸进尺,想想准噶尔,殿下您愿意给蒙古各部培育学子的机会已经是底线,火器配备和联姻之事没有可能。”
“可能、可能是奴才说的太绝对了,他们以为您更难接受火器之事,就……”
弘书:……
好吧,也不是不能理解,明安图也是好意,想尽力打压对方的期望值。而在莽鹄立他们看来,自己身为太子,自然会更忌惮蒙古各部想要武装自己的心。
明安图知道自己办砸了事,跪下就要请罪。
揉揉眉心,弘书摆手阻止了他,让他起来:“你想的没问题,结果出现偏差,也不是你的错,毕竟事不可控、人心更不可控。没事,不是什么大问题,多折腾几回罢了。”
明安图还是很愧疚:“奴才回去再与他们接触……”
“不必。”弘书道,“态度变的太快,只会让他们想的更多,就这样吧,压一压他们也好,免得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牺牲女子来换好处。”
殿下好像十分讨厌联姻之事,明安图不是第一次听到殿下类似的言论了,四公主出嫁之时,他就偶然听见过太子殿下责怪自己无用的低语。
想到宫中还有一位未出嫁的公主,明安图垂眸,思量着如何能替殿下分忧。
……
“六哥。”好容易逮到哥哥有空的福惠缠上来,撒娇,“皇阿玛今年怎么还不去圆明园啊。”
往年可是正月里就会去圆明园小住的,他在宫里待的都快闷死了。
“皇阿玛身体不适,有些上火,何况如今天还冷,圆明园只会比宫里更冷。”弘书摸摸弟弟的狗头,“等皇阿玛好一点再带你过去。”
事关皇阿玛身体,福惠自然懂事:“那六哥你最近有没有出宫的行程,也可以带着我啊。”
弘书想了想:“常保汇报说几条主路翻修的差不多了,我最近应该会找一天去看一看,到时候带着你吧。”
“好唉!”福惠欢呼,开心的给他六哥捏肩捶背。
弘书享受弟弟的殷勤。
“舒服吧六哥?”福惠眼珠子咕噜咕噜转。
弘书眯着眼:“还行。”
福惠手上的力气大了些:“那六哥,商量个事呗。”
“嗯?”
“等我能办差的时候,你能不能多给我安排些像五哥这次这种能出远门的差事?”福惠道,“咱们大清这么大,书中写的美景那么多,我却连京城都没离开过。”
弘书他们几个还好,好歹小时候还跟着康熙出去围猎过,也算是踏出京城了。
福惠就惨,小时候身体不好,连雍王府的门都甚少踏出,等进了宫就更难了。好不容易身体养好了些,偏偏碰上个不爱出远门的胤禛,到现在,他都没机会踏出北京的边界线呢。
“可以是可以,前提是你得好好锻炼,先把你那副身体养好。”弘书习惯性地开始唠叨,“出远门可没有你想的那样舒服,尤其是水土不服之下,很容易得病,你看看有多少人是出远门后就再没消息的。也别想着带够人和东西就没问题了,前明的第一个太子朱标知道吧,他出门的规格能低吗?还不是因为在外奔波染病……”
福惠能怎么办呢?只能嗯嗯啊啊地附和,表决心自己一定会好好锻炼身体。
意犹未尽地唠叨完弟弟,弘书继续道:“……不过咱们大清的美景确实很多,扬州湖畔的秀美、泰山五岳的雄伟奇骏、庐山瀑布的磅礴……除了这些闻名于天下的景点,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地方,景色也很绮丽,比如四川,那里就有一种‘树在水中生,水在林间流’的奇特景观……”
弘书描述着记忆中的九寨沟,很遗憾这辈子可能无法再看它一眼——九寨沟的位置实在偏僻,上辈子都是在七八十年代才发现开发的。
福惠神往地听着哥哥的描述,忍不住问道:“六哥,你也没出过几次京城啊,更没去过南边,怎么能把南边的山水说的这样传神,好像亲眼见过一般。”
他本是感叹,却让弘书动作一顿。
是啊,自来到这世界以后,他就没出过几次京城,出去的那几次见到的也是草原风景。
而肉眼可见,他未来出京城的机会只会越来越渺茫,登基以后更是直接别想。除非他想跟乾隆一样,耗费人力物力搞什么南巡。
——他不可能做这种事。
他这辈子如果还想去亲眼看一看这天下,也就登基之前的这几年有一点渺茫的机会。
弘书猛地坐起,心中忽然涌出不可遏制的冲动。
他想!
他想去亲眼看一看!
这个他将为之奋斗终身的国家!
第166章
“你说什么?!”胤禛的表情和语气是难得的不可思议。
弘书掂量着他的反应,重复了一遍:“儿臣想自荐为这次的钦差大臣,往四川走一趟。”
本以为至少也会先问问他为什么要去,谁知阿玛却直接变了脸色,一巴掌拍在桌上。
“砰!”
“你告诉朕,你在想什么?!”
弘书嘴巴刚准备张就被打断。
“朕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立太子是为什么?是为了王朝稳定!从你成为太子那一刻起,你的安危就不再是你个人的事情!而是和这个国家绑在了一起!”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别告诉朕你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危险!不说染病,就说反贼,你以为这些年民间的反贼都消失了吗?朕告诉你,没有!朕的案桌上,每天都能接到各地报告反贼的消息,他们不敢到京城来送死,难道还不敢对一个孤身在外的太子动手吗?”
“你可知道,一旦你出了事,国家会迎来怎样的动荡?”
“你还想去四川!怎么,是生怕自己出不了问题?”
胤禛说的直上火,他对岳钟琪的疑心可还没有消除,在他看来,儿子这一去简直就是专门去送的,愚蠢程度甚至可以和前明把自己送到土木堡的英宗相提并论。
他不禁怀疑,这还是他那个从小就聪明伶俐的儿子吗?
弘书本来是想在轻松的氛围下和阿玛慢慢磨这件事的,但阿玛的态度却在得知他的意图后急转直下,这让他不得不严肃起来。
“皇阿玛,您说的这些儿臣都明白,也都想过了。”弘书正经道,“正是因为明白外出可能会面临的危险,所以儿臣才想着趁着钦差大臣这个机会外出,有大军在侧,儿臣时时刻刻位于大军中央,若这样还有人能冲进来伤害到儿臣,那儿臣即便是躲在宫里也是没用的。”
“至于四川。”弘书顿了顿,直言道,“皇阿玛,儿臣以为,岳钟琪绝无可能造反,这甚至不是因为他有多忠心,而单纯地只是因为他不是个傻子。在您和祖父的治理下,如今的大清不说盛世,至少大多数百姓都是安居乐业的,作为一个饱读诗书的岳飞后人,岳钟琪不会不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他造反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他才会把曾静直接送到您面前来。”
胤禛黑着脸,高涨的火气让他脱口而出:“饱读诗书就不会造反?吕留良难道不够饱读诗书?说不定正是因为他饱读诗书才更会选择造反!毕竟在他们这群饱读诗书的汉人眼里,我满清就是异族!他岳钟琪身为岳飞的后人,若是不造反,就是背叛先祖!”
弘书抿了抿唇,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阿玛终究还是十分在意这一点的。
为了不被提前泄露自己的打算,所以弘书一来的时候就让阿玛把其他人都挥退了,这会儿没有外人,弘书也就大胆放下规矩,搬了个小墩子坐在他阿玛身前,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可是皇阿玛,我们本就是异族啊。”
胤禛眉目紧压。
“这里没有外人,儿臣想和您当普通父子一样,说说掏心窝子的话。”弘书没有退缩,“阿玛,我们是满人,对于占据这天下绝大多数的汉人来说,我们确实是异族。不止我们,蒙古人、苗人、瑶人、回人等等,都是异族,但是异族又怎么样呢?这片大地上,从古至今生活的异族还少吗?现在的汉人里,又有多少以前被称为蛮夷戎狄的存在?您在《大义觉迷录》不也说了,炎帝在上古时期都被称为蛮夷呢,可现在,这片大地上的人不照样认为自己是炎黄子孙?”
“阿玛,当我们不在乎它的时候,异族也不过是一个区别身份的名词而已,您不喜欢这个词,那我们换一个就是了,民族如何?由万民组成的族群,我们不讲血缘,讲文化、讲语言、讲历史、讲习俗,当在这几个方面拥有共同性的人就是一个民族。我们这个国家可以有很多个民族,我们是满族,汉人是汉族,蒙古人是蒙古族,苗族、瑶族、回族……而对外,面对鄂罗斯、英吉利、西班牙这些文化语言更加不同的国家的时候,我们也可以统一成为一个民族,就叫……中华民族,如何?”
“阿玛,儿臣一直知道,您不想像先祖们一样,只做满人皇帝,您想做的是天下共主。”
“儿臣也是。”
“儿臣也和您一样,想做天下共主,想做承继了从秦到明正统的中华皇帝。”
“要做到这一点,儿臣觉得,最重要的首先就是要去除掉心中给自己的身份枷锁,不偏满人,也不偏汉人。这天下,只要是在我大清疆域之内生活的百姓,无论他是哪个民族,都是我的子民,我只会用法律去审视他们,而不会用身份去给他们定个三六九等。”
“我希望有一天,我的子民面对外人时,不会说我是汉人、我是满人,而是说我是清国人!”
“就像,汉人和唐人一样。”
胤禛眼神触动,他一直都看得出来,儿子对满汉之别并不特别上心,他曾经一度也波动过,想要教导儿子满汉之别,但每次都在冥冥中放弃了。彼时他并不明白是为什么,如今倒是想通了:或许,他潜意识里知道,想做天下共主,就不能在乎满汉之别。他已经晚了,却不能再给儿子套上这层枷锁。
不过……
“你说的很好。”胤禛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儿子真的能成为天下共主,但,“这和你不顾自身安危要去四川有什么关系?”
弘书:……
阿玛果然是直男机器人吧,这样的气氛他都能抓住‘最不重要’的那点。
弘书深吸一口气,坚定地道:“当然有关系!”
“阿玛,儿臣想做天下共主,想让我大清万世不易,但做天下共主难道只靠想想就行吗?想要做出远超前人的功绩,就得有远超常人的能力。儿臣是聪明不错,但这天下神童何曾少过?只靠聪明是不行的,坐在皇宫里、埋首于案牍,或许能让儿臣成为一个不错的守成之君,却绝不可能让儿臣成为文韬武略的开拓之君。”
“阿玛,说个大不敬的话,您为什么在没有接受过正统储君教育的情况下还能做的这样好?能想出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这样立竿见影、泽被后世的政策?是因为您在潜邸的时候,常常去各地办差!您看见过这个国家最真实的样子,您知道这个国家真正的病症在哪里,您明白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儿臣也想像您一样,低下头、走出去,看一看山河大川,看一看膏腴华盛,也看一看衣衫褴褛。”
“儿臣不想做纸上谈兵的赵括,更不想做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弘书说完后,直直地看着阿玛,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于是,他没有错过阿玛在嘴角牵动下微微收缩的法令纹。
这是表情放松的信号!
弘书感觉吊着他心的那根细线也柔软了些。
胤禛没有说话,他捻着手上的数珠,同样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儿子的表情姿态。
——儿子是真心实意的。
他做出这样的判断,捻动数珠的速度快了些。
儿子说的有道理吗?有道理。他的想法有必要吗?有必要。如果他不是自己的儿子、不是自己寄予厚望的太子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支持他出去看一看真实的天下是什么样子。
但……他是自己的儿子,是自己寄予厚望的太子。
数珠在手中转动了不知道多少圈,弘书心中本来变柔软了的细线不知何时又紧绷起来,弘书意识到,他没必要在这里和阿玛比谁更能沉得住气:“阿玛……”
话语却被胤禛竖起的手掌打断。
他的情绪早已平复:“朕知道了,你先回去。”
弘书顿了顿,最终没有选择再说些什么,站起身行礼:“儿臣告退。”
胤禛又独坐良久,招来苏培盛:“传怡亲王。”
允祥来的很快:“臣参见皇上。”
“十三,来,坐。”胤禛招呼他。
允祥看看位于他四哥面前的小墩子,怎么办,有种儿子坐在老子面前受训的既视感。
好在苏培盛十分有眼色,立刻给他搬来一个高些的圆凳,并将小墩子撤走。
“皇上唤臣来可是有事吩咐?”
胤禛顿了顿,问道:“钦差大臣你思量的如何了?”
允祥了然,立刻汇报自己拟定的几个人选:“兵部尚书三泰…銮仪卫銮仪使路振扬…步军统领…振武将军…”
胤禛垂眸‘嗯’了一声,然后话音一转,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十三,你还记得,有一回,你同朕一起,去河南验收淮河堤坝,突发奇想,隐瞒身份过去时一路看到的景象吗?”
允祥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一连串画面:“当然记得!”
那次,他和四哥见识到了什么叫民不聊生,所以如今,他四哥才会不遗余力地支持田文镜在河南推行官绅一体纳粮。
第167章
四哥突然提起这个做什么?难道是河南又出岔子了?允祥心中思量,皇上是在太子离开后第一个叫我过来的,难道是太子发现了什么,来跟皇上告状?
有可能,太子好像隐约有些不喜田文镜,前次那么力保谢济世二人。
不过……太子若和田文镜对上,他还真不好站队。
毕竟田文镜,代表的是皇上的意志。哪怕他在办差中有些行差踏错,只要不是皇上特别厌恶的原则性错误,皇上就不可能对他卸磨杀驴。
琢磨着一会儿该怎么回话才能显得自己没站队的允祥回过神后,才发现他四哥沉默的时间好像有点长。
——看来太子告的状很棘手啊。
按心里意愿来说,允祥肯定是不想掺和到太子和皇上的矛盾中去的,但,他四哥对他实在是好,让他眼睁睁看着他四哥作难他也办不到。
“皇上,怎么忽然提起这件事?可是河南又出事了?”最终,允祥还是选择主动询问。
胤禛从沉思中被唤醒,顿了顿道:“没有,朕只是突然想起来了。”
河南没出事?难道他猜错了?允祥略感疑惑地微微皱眉,不是他不相信他四哥,只是他四哥确实不是一个容易心血来潮的人,而且还心血来潮到把他从一堆没处理完的公务中叫过来,只为问一句话。
他疑惑的时候,胤禛终于又开口了,语速缓慢,像是在思考合适的措辞:“十三,你觉得,那一次的经历,对,朕的影响,大吗?”
允祥微微挑眉,沉吟后肯定地道:“大!就是那次以后,皇上您才对贪污更加恨之入骨,之后又频繁向皇阿玛请旨去各地验收河工,后来又接了户部收缴欠款的差事。”
因为国库没钱,即便尽最大力收拾了贪污克扣的情况,河工上的银子缺口依旧很大,一遇汛期,基本全国各地都有水灾。
“等您登基后,更是下狠手整顿吏治,又在河工上投入颇大,这几年兴修的水利都快赶上才立国时几十年的了。还有摊丁入亩和官绅一体纳粮之策,不都是因此而起吗?”
允祥这么一说,胤禛还真有点恍惚,原来那次的经历,对他的影响那么大吗?他自己竟都没察觉。
有时候,可能真是旁观者清吧。
胤禛手上数珠转动的速度又快了些:“那你觉得,太子需要,看一看,那样真实的民间吗?”
所以是为了太子的教育?允祥恍然大悟,别说,这事还真挺重要的。
“当然。”允祥毫不犹豫地道,“殿下天资聪颖,又难得天生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未来必定能有一番作为,尽早了解真实的情况,或许未来的成就还能更上一层楼。”
“您不令殿下继续在上书房念书,而是拉起詹事府的班子早早让殿下入朝,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允祥说的不错,他的答案没有出乎胤禛的预料。胤禛也知道,就算他将满朝的大臣全部问一遍,这些人也不会给出第二个答案,甚至这些人在回答的时候连犹豫都不会有。
所以,还是他太身在局中了吗?
胤禛眉头微琐,心里天人交战,在允祥再次唤他的时候摆摆手道:“朕再想想,你先去忙。”
这事还需要再想?将各地不太严重的灾情折子匀一些给太子去处理不就行了?允祥怀着不解退下。
纠结一时半会儿没个结果,胤禛不打算再枯坐浪费时间,先去将今日的折子处理完。
翌日。
苏培盛惯例提醒皇上该用午膳了。
胤禛扭扭脖子,站起身道:“去问问皇后用了没有,没用的话朕过去用。”
乌拉那拉氏自然是没用的。
“参见皇上。”
胤禛握着手将人扶起来:“你才好了些,莫要多礼,当心累着。”携手坐下,他打量乌拉那拉氏,满意的点头,“气色又好了些。”
乌拉那拉氏道:“您倒是清减了,可是吃的不合胃口?”
胤禛摸摸脸颊旁一直消不下去数量还见多的小疙瘩:“上火一直断断续续的。”
乌拉那拉氏闻言就要叫人去吩咐御膳房。
胤禛阻止了她:“御膳房都知道。”
乌拉那拉氏这才放心,又温言说起一些下火的法子,劝胤禛多注意身体。
不过也没多说,毕竟谁也不喜欢翻来覆去的啰嗦。
胤禛本想直接告知皇后儿子的打算,问问她的想法,但又想到皇后的病不能大惊大怒,他决定委婉些。
“皇后,你可还记得,在王府时,朕时常外出办差?”
乌拉那拉氏有些奇怪他突然回忆起往昔,不过并没有询问,而是顺着他的意思答道:“自然记得,皇上您那时忧心国事、一心为皇阿玛分忧,臣妾记得,有一两年,您在京城的时间都不超过两个月,每次回来,您都要瘦上许多。”
她看了胤禛一眼,语带玩笑地道:“臣妾那时候,常常忧心您在外的安危和吃住,但能力有限,您又不爱多带行李,只能每次趁着您回来的时候多给您补补,偏您不爱吃荤,府里的厨子为了菜色被臣妾逼的都老了好几岁。”
“让你操心了。”
话是真心的,但乌拉那拉氏觉得皇上这句话说的有些心不在焉。
皇上在思量怎么开口吗?乌拉那拉氏若有所思,和外出办差有关?难道是想给她娘家哪位兄弟差事?
如果真是这样……事是好事,但,还是劝皇上打消念头吧。她娘家几位兄弟能力平平,小六才刚立太子,这时候出去容易被有心人下套陷害小六。
拿定主意的乌拉那拉氏静等皇上开口。
胤禛琢磨了下,缓缓开口道:“你觉得,朕给小六派几个外出的差事如何?”
那怎么行!乌拉那拉氏差点脱口而出,幸好理智一直盘踞在脑子里,生生让她把已经到喉咙眼的话咽了回去。
冷静,冷静,皇上能来问自己,证明他也没有下定决心,劝回来的机会很大!乌拉那拉氏说服自己,理了理思路,就要开口,但嘴巴却像是被粘住了一般,张不开。
皇上刚才先提到他出门办差。
然后才说想让小六也出门办差。
为什么?
因为皇上想要一个承继自己理念的继任者,他在按自己的经历培养小六。
脑子里划过这道光,乌拉那拉氏心往下沉,她问自己,为什么不想让儿子出门?因为外出有危险,担心儿子会受罪。但这是皇上给太子安排的路,通向未来,和儿子的前途相比,你的担心重要吗?况且你怎么确定,儿子愿不愿意出门办差呢?
儿子肯定是愿意的。
乌拉那拉氏知道,儿子一直是崇拜他的皇阿玛的,也一直将皇上作为他的目标,若叫儿子知道,是自己阻止了他重走他皇阿玛的路,会不会在心里偷偷怪她呢?
“皇后?”胤禛轻唤沉默的皇后。
乌拉那拉氏苦笑:“皇上见谅,臣妾……妇道人家,方才听您所言,第一时间想的便是外面不安全,路上奔波太受罪,竟是抵触的心理占了大头。”
胤禛点点头,看吧,皇后也这样想,他就说,哪有为人父母不担心孩子的,他的纠结很正常。
“你……”
“但臣妾又……”乌拉那拉氏意识到自己打断了皇上的话,立刻住嘴,“您说。”
胤禛本也没什么要说的,见皇后话还没说完就摆摆手:“无事,你说罢。”
乌拉那拉氏这才继续:“但臣妾又想了想,您对弘书的疼爱不下于臣妾,难道您就不忧心吗?您肯定是忧心的,所以您做出这个决定,一定是因为这样做,对弘书的好处大于坏处。”
“小六虽然聪明,但他到底年纪小、心性不定,又从小锦衣玉食的长大,虽然知道怜惜百姓,却也从没受过苦、见识过真正的苦难。如今他又被立为太子,围着他的只会是鲜花锦簇,臣妾有时候都会担心,害怕小六被捧的不知方向,更何况您。”
“您的决定是对的,只有让小六走出去,去亲眼看一看不同的世界,听一听不同的声音,他才不会在周围人的追捧中迷失,才会真正成为一个心怀民生的合格储君。”
“况且,小六一直拿您作为心中榜样,常常说要成为像您一样的顶天立地的汉子,若知道您想派他出去,对他寄此厚望,恐怕要高兴的蹦起来。”
胤禛:……那恐怕能蹦的比养心殿的房顶都高。
不是,朕只是假设一下,你们一个个怎么都直接替朕做决定了?
乌拉那拉氏最后总结:“这样一想,臣妾就有些羞愧,您和小六心怀苍生,臣妾却在这里婆婆妈妈地顾虑这顾虑那,实在对不住这母仪天下的皇后身份,还请皇上恕罪。”
婆婆妈妈的胤禛:“……你是皇后也是母亲,担心孩子本乃天经地义,何罪之有。”
他是皇帝也是父亲,担心孩子也是天经地义!
“罢了,先用膳吧。”
他这牙一上火就疼,再不用放凉了就咬不动了。
胤禛走后,碧珠扶满脸疲态的乌拉那拉氏上床休息。
掖好被角后,因为侍膳而听了全场的碧珠问道:“娘娘,可要给殿下传话,下午过来用晚膳?”
今儿皇上的意思,得给殿下提个醒吧。
乌拉那拉氏闭着眼睛,声音很轻:“不用,不要给小六透露。”
回到养心殿的胤禛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又埋首于奏折之中,直到晚膳之时,他才道:“去请怡亲王过来陪朕用膳。”
允祥早将昨天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他一天事情多着呢,此时被叫来也没想别的,只当皇上恰好有什么事要吩咐他。
于是毫无防备的允祥被他四哥一句话吓得差点让茶水呛死。
“…咳咳…您、您说什么?!…咳咳咳…”
“让、让…咳咳…让太子…咳咳咳…去四川?!”
第168章
路振扬一脸沉重地走出养心殿,那凝重的神情让沿途看见的人都以为他家中长辈不豫,要丁忧了。
沿路同情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满心都沉浸在方才皇上的吩咐中。
“此次前往云南轮换的军队,太子会任主将,随军前往四川,调查川陕总督和驻陕都统互劾之事。你曾在川陕呆过许久,对当地熟悉,也带过军,这次便由你任副将,随军前去,介时一切听太子命令。”
路振扬,康熙五十六年年羹尧平复前往西藏平叛的军队啸营一事中,他的名字就跟在年羹尧后面。后来年羹尧一度盛极,他虽不及年羹尧却也一直在稳稳当当地往上走,现在年羹尧早是黄土一抷,他却做到了皇上近臣的位子,凭的就是他一向不冒险的性子。
但现在,皇上却非要他去冒险。
路振扬不年轻了,别说他的体力不允许,就是他的心态,也早没有早年那种往上爬的心气儿,这两年甚至时不时有致仕的念头。
对于这样的他,太子所代表的好处并没有多少吸引力。子孙后辈?路振扬很清楚自己的后代没有一个能成气的,与其非要将他们送进军队去吃苦甚至白白丢了性命,还不如就靠着爵位吃喝玩乐。
所以,他对于这个天上突然落下来的差事有些抵触,但他又不敢拒绝。路振扬看的很清楚,他能从外任高升回京城,除了他自己经营的好以外,其实与皇上想要收回军权不无关系。他利索地交出去,就是为了安享晚年,这会儿却又被强塞了回来,搁在手上简直像是烫手的山芋。
越想表情越沉重的路振扬没注意到他已经到了詹事府。
还是守卫的侍卫拦住了他:“路指挥使,您这是?”
路振扬才回过神来,调整面部表情:“有事求见太子。”
……
“您要随军去四川?!”
“这怎么行!!”
“您才多大!!”
“奴才这就去请皇上收回成命!”
好好的詹事府一时吵闹的如同菜市口,路振扬眉头皱的死紧,噪音让他本就不好的心情雪上加霜。
弘书也没想到路振扬突然过来,说的竟是他去四川一事,阿玛同意了居然不是第一个通知他!
因为正好在开大会,他以为作为銮仪卫指挥使的路振扬来说的是关于借侍卫营去值守的事,就没有出去避着人,请路振扬进来直说了。
结果就是,詹事府所有人都炸了,一个两个蹦的三丈高反对,冲动的都已经冲到门口要去养心殿请命了。
“回来!都别吵了!”弘书声压全场,等现场安静下来,才无奈解释道,“此事是孤主动向皇阿玛请命的。”
詹事府所有人脸色一下子变得精彩纷呈、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还是性子最耿直的戴亨站出来:“殿下,如此大事您却不与臣等商议便定下,可是嫌弃臣等没用?”
弘书:……
他决定收回对戴亨耿直的评价,这家伙绿茶那一套玩的明明很溜。
“不是。”弘书解释道,“只是这事最重要还是要皇阿玛同意,若皇阿玛不同意,就没有必要闹得满城风雨。”
戴亨等人在心里自动给他补上未尽之言,现在皇上都同意了,你们闹得满城风雨也没用。
再看看板着脸坐在一侧的路振扬,得,皇上连大将都给殿下安排好了,他们再反对又有什么用呢。
“殿下,奴才请随行,为殿下鞍前马后!”
——!
是哪个马屁精又抢了第一!
众人纷纷怒视声音源头。
是常保。
果然,早就知道这小子奸猾!
弘书想了想:“京城道路翻修还得你看着,这件事比较重要。”
常保急忙道:“几条主路已经基本竣工了,其他的工程前几日工部的大人说,快要到春播了,如今雇佣的人工大多都要回家侍弄田地,人手不够,正在考虑要暂停一段时间,剩下的道路等农闲时再继续。”
“这样啊。”弘书想了想,除了这件事常保身上好像也没有其他事,带上也不是不行,就当培养未来住建部的部长了,“行,那你就跟着吧。”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其他人立刻七嘴八舌地开始请命。
“奴才请随行,为殿下执鞭坠镫!”
“奴才对地理地质有些了解,可为殿下介绍沿途风土人情。”
“臣交游广阔……”
“臣……”
从詹事到赞善,一个个卷的不像话,弘书头疼地捏捏眉心,两手虚空下按:“好好,孤都知道了,让孤想想。你们先下去,孤和路指挥使商议商议。”
……哦,对,还有个外人在呢。
所有人立刻听话地退下。
弘书看向路振扬,无奈笑道:“路指挥使见笑。”
“哪里。”路振扬语气平平地道,“詹事府的大人们能如此敢言,证明殿下平日一定是善于纳谏。”他虽然对突然的差事有怨念,但对太子本人是没什么意见的,也觉得太子是个合格的储君人选。
这路振扬是不是对我有点意见?弘书觉得他的语气和话语内容有些割裂,但他转念又一想,能叫阿玛放心安排护卫自己的人,肯定不可能有问题,粘杆处可不是吃素的。
于是放平心态和路振扬商议起出行的事情。
送走路振扬,詹事府众人第一时间回到会议室,眼巴巴地看着弘书。
这眼神叫弘书直起鸡皮疙瘩:“可以随行,但詹事府总得有人主持吧?孤现在要去求见皇阿玛,你们商量商量,看留哪两个人守家。”
说完就潇洒的走了,留下一群仿佛得了红眼病的人目目相觑。
“皇阿玛,您答应了怎么不第一个跟儿臣说。”弘书用略带撒娇的语气抱怨道,“儿臣在您心中竟然还排在路指挥使后面吗。”
胤禛连眼神都没有施舍给儿子一个,十分无情地道:“事情朕都交代给十三和路振扬了,没事别来烦朕,你皇额娘那里自己去说。”
“……”弘书沉默,对哦,还有额娘。
想想额娘连他去医院剪个彩、啊不,揭个匾都要提前好几天嘱咐的样子……
这脸不要了!
“皇阿玛~就跟额娘说您派儿臣去办差事好不好?”弘书控制着肌肉,让自己露出最谄媚的笑容,把着他阿玛的手臂摇晃。
“哼。”胤禛一把拨开他的手,“休想!”
这就是完全没有商量余地了,弘书垮起脸,在亲阿玛的驱赶下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养心殿。
苏培盛追出来。
弘书惊喜地问道:“皇阿玛改变主意了?”
苏培盛尴尬地笑笑:“殿下,皇上说您要是着急见皇后娘娘,可以从养心殿的后门直接过去。”
弘书脸上的表情一秒失踪,咧咧嘴角:“……多谢皇阿玛体恤,不过不用了。”
失魂落魄地离开。
苏培盛瞅着殿下可怜的背景,在心中为他祈福:希望皇后娘娘看在储君的身份上,下手轻一点。
自从额娘病了,永寿宫范围内常年保持着安静,早就应该习惯的弘书却觉得今日这安静有些渗人。
他的步子越迈越小。
朱意远疑惑:“殿下,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没有。”弘书闷闷地回道,站在自己给做心理建设。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大不了就挨顿打,他皮厚肉糙的,挨打也没多痛,怕什么!
凭着一口气,他总算站在了乌拉那拉氏面前。
“额、额娘,我有事跟您说。”他难得的结巴了。
乌拉那拉氏心领神会,挥退众人,含笑道:“你说。”
“我、我要去四川一趟。”
乌拉那拉氏沉默了下,微笑道:“嗯,好。”
“啊?”弘书惊讶,“您、您就答应了?不问问为什么?”
乌拉那拉氏失笑:“不是你皇阿玛派你去的吗?”
“倒也…”弘书挺想这么含糊其辞过去的,但想到他阿玛方才的态度,恐怕他要是敢让阿玛背黑锅,阿玛就敢给他抖搂干净,到时候加上一顶欺骗的帽子,额娘说不好会更生气,“…不能说不是,就是、就是吧,一开始想去四川这个事情,是、是儿臣自己提出来的,皇阿玛还生了好大的气……”
他怯生生看了额娘一眼:“……皇额娘,您不会生气吧?”
生气?不生气?乌拉那拉氏不知道,她只觉得手有些痒,特别想拍一拍什么!
弘书眼见额娘的表情开始僵硬,立刻补救道:“额娘你听我说儿臣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我不是为了好玩真的是为了正事!”
一口气说完,弘书才恢复呼吸自由,一边喘一边用特别真诚的眼睛看着他额娘。
乌拉那拉氏:……
还能说什么,她早就想到的不是吗,儿子肯定是愿意的,如今只不过由皇上主动变成儿子主动而已。
“唉,知道了。”乌拉那拉氏叹气道,“额娘也不问你的理由是什么,只是你要答应额娘,出去以后,一定要以安全为先,什么都没有你的安全重要。”
她顿了顿,深深看着弘书:“额娘在宫里等你回来。”
弘书鼻头一酸,强忍着泪意答应:“好,儿臣一定全须全尾的回来。”
两大巨头搞定,即便朝上仍有大臣反对太子出京,也无力阻止,弘书带着詹事府的人和路振扬一起,安排出行的事宜。
詹事府留守的人也定下了,戴亨和乌雅开泰。
两人留下的原因也很相似,都是家中长辈身体略有不好,想了想还是不要远行了。
弘书在例行对两人家中表示关心后,又以对戴亨的单独交代中问道:“戴师傅身体是什么情况,请哪位大夫看的?怎么也不早些和孤说。”
戴梓可是大宝贝,虽然这两年因为精力不济,已经很少做研究,但他培养年轻人也是很好的,像燕同光,弘书全指着戴梓给教出来呢。
戴亨失落道:“多谢殿下关心,已经带家父去仁心医院找叶院长和韦院长看过了,之所以没跟您说,也是因为家父并无什么痛症,就是、就是…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没有胃口,觉少,记性也不大好了…”
弘书这几年因为额娘的病没少看医书,因此很明白,老人身上出现这样的征兆,大部分都是时限到了,而医药难为。
说节哀不大吉利,他只能道:“那你就多陪陪戴师傅吧,孤走了,詹事府若是没什么大事,也没必要一直在这守着。”
他能做的也就这些,至于抽时间去看一看戴梓,他现在还真腾不出时间,只能等从四川回来之后了。
弘书走之前也没食言,去视察新翻修的路的时候带上了福惠。
福惠因为即将有好几个月看不到他六哥而闷闷不乐,弘书见不得他那副消沉样子,道:“我走了之后,交给你一个、不,几个任务。”
福惠打起精神:“六哥你说。”
“第一,督促皇阿玛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让御膳房多做些下火的菜,监督皇阿玛用,让皇阿玛的上火早点好。”
“第二,多去看看皇额娘,陪她用膳。”
“第三,戴梓说是有些不大好,若他……我若没回来,你代我去一趟,再帮我送一道折子给皇阿玛。折子已经写好,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去。”
三件任务砸下来,福惠立刻感受到自己的重要性,一下满血复活,把胸膛拍的砰砰响:“六哥你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到了地方,一下车,看着面前平整干净的大道,福惠满脸惊讶:“这、这也太好了吧!”
虽然不是他见到的最好——宫里的地面可比这好多了,但也要看看两边的花费对比啊!
皇宫当年可是用了20万工匠和200万役工,花费了十五年才修成的,每一块地砖都价值不菲。
但眼前的这条道路呢?对于他六哥的事情福惠可是很关注的,所以很清楚其中的造价,使用的工匠和工人,以及花费的时间。
除了材料便宜,看着美观度没有宫里的地砖好,福惠并没有觉得其他哪里比宫里差了。
福惠像是监工一样四处查看,突然他大怒道:“这里怎么回事!怎么有这么长一条缝隙?竟然敢偷工减料!”
陪同的常保被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看清后才松了一口气:“七阿哥,这不是偷工减料,这是正常的设计。”
“嗯?!”福惠觉得这人在糊弄他,摇人,“六哥!”
弘书正在边缘查看路基,听到叫他走过去:“怎么了?”
“你看,这里这么宽一条缝,那边还有!明明是偷工减料,这个奴才还敢骗我说是设计!”福惠指着常保告状。
常保苦笑。
弘书安抚地看他一眼,拍拍福惠的头:“没有搞清楚事情前不要乱冤枉人。这就是设计,是孤吩咐的,热胀冷缩知道吗?水泥这个材料也会热胀冷缩,为了防止夏天的时候它受热膨胀拱起来裂开,才每隔一段距离留一条缝,就是给它膨胀的空间。”
“这、这样吗。”福惠有些尴尬,他刚才真以为有人敢当面糊弄他六哥呢。
弘书捏捏他的脖颈:“就是这样,你冤枉了常保,跟他说声抱歉。”
常保吓得直摆手:“不不不不用,奴才没有及时为七阿哥解惑,是奴才的错。”
弘书没听他的,看向福惠:“男子汉大丈夫,做错了就要认。孤做错事情时都要道歉,你还道不得了?”
福惠噘噘嘴,冲常保小声说了一句:“抱歉。”
常保腰折成九十度回礼:“不敢不敢,奴才不敢。”
体谅常保不易,弘书轻轻捏着福惠的脖子去看路边种的树和花:“这个孤叫它绿化带,说说,你觉得为什么孤要修这个?”
“嗯,夏天路人能躲太阳?还有……”
视察完回来,距离启程就没有几日了,弘书紧锣密鼓地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甚至连常保大婚时候的赏赐都提前准备好了,这才放心离开。
踏出城门的那一刻,弘书身着轻甲坐在高高的马上,看着眼前无限广阔的天地,在心中轻轻道。
我的国家,我来了。
第169章
大军中间,是太子的仪仗。
礼部本来要给弘书上全套仪仗的,被弘书以军队轮换有期、赶路不便拒了。不过一些可有可无、礼仪性大于实用性的东西可以取消,马车却是不能少,只是出了城以后,除了晚上宿营休息时,这辆马车就没见过它的主人。
——马车实在太颠了!哪怕他的马车已经将舒适做到极致,在行军的速度下,弘书仍旧感觉还不如自己骑马来的舒服。
是以除了最开始一日,他这阵子都是骑马与军中将领和属臣等走在中军的队伍里。
带来的好处是,中军的兵士对他的好感提升了不少。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能和他们一起行军还不叫苦不叫累更没有给大军添麻烦拖累前进的速度,实在是大大的加分项。
更别说,太子殿下还从不开小灶,都和他们一起吃大锅饭,导致他们的伙食质量都提升了不少。
大军行军期间的大锅饭味道并不怎么样,尹继善、杨炳元、杭世骏等几个家世好的每次都是皱着眉头硬咽下去的,但他们也不敢说不吃——太子殿下都面不改色的吃了,他们难道还能比殿下金贵不成?
弘书用上辈子做实验时候练就的进食大法三下五除二将饭食解决干净,就和行伍经验丰富同样吃完的路振扬聊了起来:“孤这几日注意到,一营之间的士兵口音都近似,而大多营与营之间的口音区别很大,士兵之间也几乎很少交流,当初分配的时候是特意按照士兵的故乡来分的吗?”
这次前往云南轮换的军队是绿营兵,不谈各地有节制之权的总督、提督等大员,只说军营内,此时的清朝绿营兵制是镇协标营汛,汛就是最低一级单位,下辖数十个人不等。
太子这几日问题多了,是以路振扬此时习以为常的点点头:“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会将新兵分到故乡相近的将领手下。”
“为何?”
“有一个原因是口音问题,能来入伍的士兵几乎都是大字不识的,自然也不会说官话。而大多数地方的土话外人难以听懂,将故乡相近的士兵分到一起,他们除了能交流之外,也能听懂来自长官的命令。”路振扬说完,顿了顿才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军队里有不成文的传统,新兵才来时老兵们会对他们进行‘考验’和‘磨炼’,有一些老兵没有分寸,可能会失手,若是同一故乡的,‘分寸’会把握的更好些。”
弘书沉默,他自然听懂了路振扬的言外之意,什么考验和磨练,分明就是欺负新人,每次新兵入伍都会有活生生被欺负死的。
这种现象,弘书自然是不喜的,但他也明白,这不是一个三两下就能解决的事情,甚至都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方法。欺负新兵这种事,不止封建社会有,事实上现代社会也屡见不鲜。
他上辈子为了给实验室项目拉资金,陪一些企业老板吃过饭,里面有不少老板都是早年有过从军经历的,他们喝大了之后谈起以前的军伍生活,不少都以炫耀的语气谈论过自己在部队时是怎么‘教训’新兵的。
动手殴打是最常见的,除此以外,让新兵洗所有人的衣物、大冬天的罚新兵抱着冰块站外面把冰捂化等等,除了不会危及性命,比现在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而这样的现象,在那样的时代都存在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直到后来信息化加强、经费增加、管理加严,才在十几年的强化管理下渐渐消失,但也没有完全消失,犄角旮旯时不时的还是会有这样的现象发生。
有那样先进的理论思想和人均起码九年义务教育以上的文化水平下,都杜绝不了这种情况,更别说现在这样散兵游勇、完全没有指导思想、更大字不识的军队了。
弘书默默扫视了周围正狼吞虎咽的士兵,略过后面那个问题,只提口音问题:“这样的话,军队里面的抱团现象岂不是很严重,而且如此一来,营一级的参将游击也很难调动,手下一换人恐怕连指挥都指挥不了。”
路振扬没有否认:“以故乡为标签抱团,是他们的本能,参将游击这些除了往上提拔,也确实很少平调,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是大忌。”
这一点弘书当然是能理解的,他点点头道:“那路大人,你觉得给士兵们教授官话的话有没有可能?”
路振扬微微蹙眉,瞟向弘书的眼神里带着不解、疑惑和荒谬:“先不说这些士兵有没有那个脑子能学会,就说谁来教呢?军队里会说官话的将领其实很少,他们大多都是天长日久地相处下来,能听懂对方的土话罢了,这些人平日里的事务也多,根本抽不出时间去教士兵官话。军队外,会说官话的,除了一些走南闯北的商人外,就是读书人。前者能到走南闯北这一步,家业必然不小,也不可能放下自己的家业来军队里做一个小小的教书匠。”
“至于读书人……我们在他们眼中,可是‘武夫’、‘兵痞’。”
路振扬所说的问题是很现实的问题,甚至读书人里,其实也不是人人都会说官话,就像广东福建那一块的,连已经入朝为官的官员都说不好官话,阿玛都因此生气过,还大力推行官话学习,可惜几年下来,广东福建的官员该怎么说还是怎么说,一点改变都没有。
不过对于此事,弘书心里倒是有一个想法,只是这个想法还不成熟,他也就没有贸贸然说出来,只道:“路大人顾虑甚周,孤也只是提出一种可能,想与路大人一起参详参详……”
不止这一件事,身边有路振扬这样一个实操经验丰富的将军,弘书这一路上就没停止过薅羊毛,一直拉着路振扬询问有关于军队的一切事情,也时常抛出一些听起来天马行空的想法。
路振扬有问必答,对于弘书的想法也回给予谨慎的回应,但心里也不免给弘书贴上一个标签,谦虚好学不错,但想法太多且不切实际,希望这位殿下的属臣里能有谁看出这点,好好提醒提醒这位殿下。
因为军队抵达云南轮换是有时间限制的,虽然这次因为情况特殊,要去秘密处理川藏接壤处的匪徒之事,胤禛特旨将期限延后了些。但匪徒那事情况复杂,弘书怕到时候在那里耽搁太长时间,是以就想在路上少花一点时间,所以这一路上并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搞什么微服私访、发现民间冤屈、处理贪官坏官的操作。
弘书将指挥权交给路振扬,要求他按照标准行军,以最快速度赶到四川。
是以,除了在几处大的府城外停下补充物资外,弘书连抽空接见各地赶来拜见的官员的时间都没有,日夜兼程地赶路。
在这样的行军强度和速度下,最先扛不住的是尹继善、杨炳元等几个文人,最开始几天还勉强骑马跟在弘书身后,后来大腿磨得烂的实在不行,只能回马车里躺着,但他们的马车又小减震性又差,颠了几天后,他们的脸色比骑马的时候还菜。
弘书看他们这样子不行,别还没到地方一个个都病倒了,就干脆让他们都去坐自己的马车。
尹继善等人以逾越为由不去,还是弘书下了强制命令才听话。
就这样,在一个月后,弘书带着大部队终于风尘仆仆地抵达了陕西西安。
驻陕都统常色礼早早得了消息,带着人在西安城外的官道上迎接。
“臣等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弘书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扯缰绳,马向前踱了两步,才扬声道:“平身。”
“谢殿下。”
常色礼站起身后,小跑到弘书马前,伸手拉住缰绳,仰头笑道:“殿下一路奔波辛苦了,城内已备好行宫、酒席为殿下接风,奴才为殿下牵绳。”
弘书没有松开手中缰绳,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常色礼,问道:“你弹劾岳钟琪的人证物证可都在此?”
“啊?”常色礼被他的不按常理出牌的问题搞懵了,犹豫答道,“人证倒是都在,物证、奴才来接您,并没有带那些东西。”
谁迎接上司会带那些东西啊!他又不是那些拦路告状的百姓!
“东西都在城里,殿下,您一路劳累,不如先去行宫洗漱休息一番,再行审案?”虽是询问,常色礼却再次伸手扯动缰绳,试图牵着马将弘书带进城。
弘书冷下脸,拉着缰绳抖了一下:“放手。现在就命人去取你的物证,再准备几匹马,用最快的速度。”
常色礼越发糊涂了,但弘书脸色不对,他犹豫了下没有再问,松开缰绳回到官员队伍里,吩咐人去办事。
和自己人嘀咕了一会儿后,又回到弘书身边,再次劝道:“殿下不如先入城吧,大军一路行军过来,想来也已经人疲马乏,进城休息一下,也正好补充粮草。”
弘书不想再说话,早知弘书意图的路振扬站出来道:“才在咸阳修整补充过,不必了。”
咸阳和西安离的非常近,但和西安比起来,如今的咸阳根本不值一提。
明明西安就在眼前,太子却偏偏选了咸阳先修整,如今还不愿入城……常色礼心中咯噔一下,对这次和顺承郡王联手的前景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不是胡思乱想。
在手下把物证和马匹弄来后,一直面无表情坐在马上的太子突然开口了。
“你,带上你的证据,还有你的证人,上马。”
“随军,去四川。”
第170章
从西安入汉中再入四川,花费的时间只比从京城到西安少一点。
艰难崎岖的山路,所有人皆牵着马步行。
杨炳元慨叹:“蜀道难、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第一次读到李太白这首诗时,还年少无知,觉得太白诗虽写的好、却也太夸张。山路而已,能有多难走?如今自己走一遍,才知太白所写俱事实。”
“也难怪三国时,汉中为必争之地,有了汉中都这般艰难,若没有,真无法想象该如何抵达四川。”杭世骏附和道。
尹继善走在前面,没有阻止属下们的闲谈,他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放在常色礼身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被殿下‘突然绑架’来的人。
观察了一阵,他转头找明安图,却发现这位属下又在一边走一边扒拉岩壁观察。
“静庵,你一直扒拉土做什么?”尹继善不解。
明安图道:“我在对照殿下说的地理岩层规律进行验证。”
这一路上,他们这些属臣时常会和殿下交流,一方面向殿下输出自己的学识,一方面也从殿下那里学到新的知识。
像明安图,对天文、气象、数学、地理这些比较擅长,弘书就会给他讲一讲后世一些比较浅显的地理知识,偶尔还会提一提地图测绘方面的东西——大清现有的地图其实还挺详细的,就是比较抽象化,他还是想弄出来后世那种等高线都能标出来的地图。
尹继善一路上也和殿下探讨了许多有关于河流的知识,很理解明安图现在急于验证的心态,不过还是常色礼的事情比较重要:“你等会儿再弄。”等明安图停下看他,尹继善凑近小声道,“你觉不觉得,常色礼这段时间的表现有点不对?”
明安图飞快地瞟了一眼和路振扬同行,一左一右走在殿下身后的常色礼,微微点头:“太镇定了,才西安离开那几日,他明显还有慌乱和不解,现在却从容的仿佛他是从京城就跟着队伍一起来的似的。”
尹继善也有这种感觉:“你说,他一开始在慌什么,如今又为何镇定了?”随着疑问,他脑子里突兀地跳出一个荒谬地猜测,然后嘴比脑子快地说了出来,“你说,他会不会想造反,在路上埋伏了人?”
虽然没过脑子,但这话却把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两人吓了一激灵,即刻东张西望地四处扫射,试图找出埋伏的刺客。等他们反应过来自己等人正在走山间的羊肠小道上,两边不是峭壁就是山谷,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埋伏时,面面相觑地露出一个尴尬的笑。
明安图没有没情商地说上司的想法很荒谬,反而十分认真地分析道:“可能性不大,常色礼出身不显,而他的手下都是八旗兵,八旗对皇上的忠心毋庸置疑,他还没那个手段收服其他人。至于他的表现……”明安图沉吟了下道,“我觉得他一开始慌乱,可能是不知道殿下是何意思,但后来想明白了,不论殿下是何打算,就算殿下查出来他弹劾岳钟琪是纯粹的污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顶多报上去后皇上下旨申饬他一顿、扣扣俸禄或者调离它地罢了,他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尹继善从尴尬中走出来,若有所思道:“你说的没错,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常色礼的表现不是那么单纯。”
明安图再次瞟了一眼常色礼,道:“无妨,继续盯着他就是了,若有问题,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他们盯梢的时候,弘书却已经确定,常色礼和顺承郡王这一次的折子,并非巧合,就是合谋冲着岳钟琪去的,不过做的十分聪明罢了。
虽然早知武将中满人排斥汉人的情况比文臣严重的多,但岳钟琪所面临的险恶环境仍叫弘书皱眉。
岳钟琪虽然是在历史上有名的一个将领,但他并不是一个完人,也不像他的先祖岳飞那样有碾压一个时代的品格和军事能力。他想要发挥出来,对天时地利人和非常依赖,而这其中,又对人和的依赖最高。毕竟有岳飞的先例在前,岳家的后人行事只会谨慎再谨慎。就像灭准噶尔那次一样,只有确定皇帝是完全信任支持他们的,才敢放开手来打。
但他所处的环境又很难给他需要的人和,不止是来自同僚的攻讦,还有皇帝的不信任,八旗和绿营兵的不对付,八旗兵对汉人将领的不服管,民间‘黑粉’的背刺和污蔑等等。
这些种种都导致他后来不过失手一次立刻被打下深渊,直到乾隆朝时无人能镇压大金川叛乱才被重新启用。
这中间十几年时间,浪费的是一个将领的黄金时期。
还有阿玛,处置岳钟琪也是后世作为他刻薄寡恩的证据之一。
弘书不敢说上辈子历史上的雍正绝对没有错,但他不想让这辈子的阿玛再背负上那样的骂名,也不想一个忠臣寒心,一个能走到更高位置的武将被埋没。
满臣汉臣之间的对立只能慢慢图谋,现在,就先把人保下来吧。
成都府,高氏同女儿在后院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外出几个月、过年都没回来、一回来就和手下谋臣钻进书房商议的岳钟琪。
“老爷。”
“父亲。”
岳钟琪将见礼的老妻扶起:“这几个月辛苦你了。”他一去理塘几个月,后方全靠妻子稳定人心,调度粮草。
高氏早已习惯这种生活,从嫁进岳家的那天起,她就知道,她要做的不是那种只在后院养孩子管理家事的贵夫人:“妾身不辛苦,倒是您,理塘那边可有眉目了?”
提起这个岳钟琪表情就沉重下来,缓缓摇头:“进展不大,那伙匪徒十分狡猾,我带着人围追堵截几个月,也不过斩杀几百人。”
高氏也是知兵事的人,听到这个数字就知道这个结果很不好,叹道:“也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南边那些土民也没听说有成建制的大部落消失的。”
夫妻俩又说了会儿理塘那边的情况。
一直安静听着的岳湘提醒道:“母亲,先让父亲用膳吧。”
“对对,去,让人把你四哥叫来。”
岳瀞知道父亲回来了,不过他那里一时绊住了脚,直到妹妹派人来叫他才匆匆赶来。
对于这个目前唯一在身边未出仕的儿子,岳钟琪十分严格:“都在忙什么,我回来就不见你。”
岳瀞解释是孩子身体不适,岳钟琪才放缓脸色。
一家人坐下吃饭,都是武人习气,所以并不严守食不能言的规矩,岳瀞问道:“父亲,太子殿下真的要来四川吗?”
他虽是岳钟琪儿子,但他父亲一向以军规治家,是以这种军政要务上的机密消息,他并不能凭借身份便利得知,很多时候小道消息都比他知道的早。
岳湘也好奇地看向父亲,前两年父亲从京城回来之后,没少夸当时还是六阿哥的太子,她四哥的日子也因此难过了一段时间。
这让很少听父亲夸人的岳湘十分好奇,这位太子殿下究竟有什么三头六臂。
高氏大概是在场最早知道这个事情的,但她没有出声,而是看向丈夫。
岳钟琪表情凝重地点点头:“根据出发的时间和抵达西安的时间来看,太子一行恐怕没几日就要到了。岳瀞,你这几日跟在我身边,要尽快将成都府拉网排查一遍。夫人,你这几日同其他夫人一起,将沈家的院子收拾出来,给太子做行宫。湘儿,家中就交给你管了。”
“是。”
一家人愣是像上下级一样领命。
成都府风风火火地开始准备迎接太子,另一边,弘书一行也总算走出绵延不绝的山脉,看到一望无际的平原。
岳钟琪率领所有人在城外五十里处等待。
忽然,有微微的震颤从脚下传来。
人群一时有些慌乱。
“地龙又翻身了吗?”
“这震感不强,应该离得很远。”
“唉,怎么偏偏挑今日!”
“总督大人,现在怎么办,可要分人回去查看是哪里震了?”
岳钟琪默默感受着脚下十分有规律、且越来越强的震感,道:“不必,不是地龙翻身,应当是太子殿下来了。”
人群哗然了一瞬,立刻开始收拾仪表,重新将队伍排整齐。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前方的地平线出现一条人龙。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弘书下马,走到岳钟琪面前将他扶起来:“岳总督,不必多礼。”
再看向其他人:“诸位平身。”
“谢殿下!”
后方,看到这一幕的常色礼眯了眯眼睛,他的随行人员一脸不忿。
太子殿下竟然亲自去扶岳钟琪那个老匹夫!对他们都统却轻慢的很!之前听说太子要汉女参加选秀他还不信,现在看看,太子果然拎不清!
八旗才是大清的支柱!太子本末倒置,反去讨好汉人,实在是昏君之相!他一定要劝他们都统给顺承郡王去信,好好参太子一本!
像常色礼的随从这样脑子不清醒的人并不多,但所有人也都看得出来太子殿下对岳钟琪的礼遇,一时放了不少心。
看来岳大人和常色礼之间,皇上还是偏向岳大人的。
就连岳钟琪心中太稳了些,自从知道太子是为了他和常色礼互相弹劾之事来的之后,他心中一直就不太稳当,总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地方大员互劾不说司空见惯,也时常有之,这种事说严重也严重,但再怎么严重,也不至于到出动太子的地步。
岳钟琪觉得,太子殿下必然是有其他的目标,他不知怎的,总觉得这个目标与自己有关。
不过现在看太子殿下态度不错,想来目标应该不是他。
岳钟琪稳住心态,请弘书入城。
这次弘书没有拒绝,留路振扬指挥军队在城外扎营,他带着其他人入城。
常色礼自然也在其中,面对他,岳钟琪只在一开始表示了一下的惊讶,见过礼后就再没搭理过他。
弘书也没有当场审案的意思,他抵达岳钟琪临时收拾出来的行宫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挥退众人,独留下岳钟琪。
岳钟琪心又跳了起来。
弘书递过去一封信。
“岳总督,这是十三叔要孤带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