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金瓶掣签,说白了就是签筒抽签,将几名备选转世灵童的孩童姓名、年月写在签上,同一枚空白签一起放入金瓶中进行抽签。便是备选转世灵童只有一名,也必须放入一枚空白签进行抽取,若抽到的是空白签,就证明目前已有的备选不是真的转世灵童,需要另外寻找。
在金瓶掣签制度实施以前,藏传佛教各派系的活佛转世灵童几乎被蒙古王公、大贵族之家或者宗教上层掌控,他们用这种办法控制藏传佛教的大活佛人选,再通过活佛控制宗教来扩张自己的势力,最终巩固自家所获得的特权。这样长久地发展下来,西藏的阶级固化越发严重,且各教派之间纷争严重,导致当地糜烂不堪,底层百姓过得苦不堪言,却又因为宗教信仰原因不能反抗,而朝廷对西藏的治理和掌控也因此一直浮于表面,藏地的反叛与混乱此起彼伏。
种种原因之下,乾隆晚年时期决定在西藏实施金瓶掣签制度,这一制度有效地加强了朝廷对西藏的控制,打破了大贵族对宗教上层的垄断,哪怕是建国后,国家对藏传佛教也依然沿用了这一制度。
虽然弘书对乾隆的观感不好,认为其太过自私自利、只顾玩弄权术巩固自己的权利、破坏了雍正留下的大好局面,使得清朝从此一路下滑、从世界之首沦落到后来谁都能踩一脚的局面。但过是过、功是功,他也承认,乾隆在位时是有过一些不错的功绩和政策的,比如考封制、比如金瓶掣签。
当然,弘书心里并没有将历史上的乾隆与此世的弘历完全划上等号,重生至今,他从来没有因为历史上乾隆的过错去主动针对弘历,每次与弘历针锋相对,都是因为他犯到自己头上了。便是抢夺皇位,也主要是自身的原因:一是因为想要改变未来的国难,二是他想要做一次皇帝的私心和野心,三则是这一世的身份不争也得争。
同样的,他自然也不会将历史上乾隆的功绩算在弘历头上,因此,他并不会因为使用历史上乾隆的政策来打压弘历而感到心虚和羞愧,他用的心安理得。
脑海中各种思绪浮光掠影般闪过,并没有耽误弘书将金瓶掣签分说明白。
这么简单的方法,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很多人都有过这种感受,胤禛此时也不例外,明明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法子,几乎去每个寺庙和道观都能见到抽签的景象,但就是从没想过将它用在活佛转世灵童的选择上。
胤禛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用在此处简直妙不可言,脑子里甚至一瞬间就想出好几个后续如何将藏传佛教彻底纳入朝廷管辖的思路,不由心中大畅,彻底甩开方才因为弘历而生的郁结,看着儿子满意地夸赞道:“好,灵巧神妙、举重若轻,这一策虽简单,却堪称妙策。”
弘书不为夸赞所动,只关心阿玛对永璜的打算:“那永璜的事就用这个办法了,儿臣这就去造办处命他们做金瓶!”
胤禛沉思了一下,摇头道:“先不急。”
弘书不理解:“为什么?”
胤禛想起弘历,眉目阴沉:“此事你不要插手,朕自有打算。你先回去,将金瓶掣签之事写成奏章,朕使人通知你时,你再将奏章送到通政司去。”他顿了顿,叮嘱道,“记得不要像奏折那样随意,正式些,也不要乱用句读。”
虽然有句读读着会简便一些,但儿子终究要进入朝堂,适应朝廷规矩,一些小毛病还是早些纠正比较好。
不让他插手,却又让他上奏章?弘书眉心微蹙,当此之时,奏章和奏折并不相同,从要送到通政司就能看出,奏章是在朝廷内部公开的文书,而奏折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臣子和皇帝之间的私人信件,除非皇帝让人看,否则没人知道内容是什么。他还从来没有通过通政司递过奏章,从前都是写完了直接送到阿玛案头,这一次突然这么正式……
胤禛一看儿子的表情就知道他又在多想,没好气地道:“少想些有的没的,你如今也有官职在身,该在朝臣面前露一露面,学会利用朝廷的规矩来办成事情,不要总想着把事情扔给朕出面,甩手不管。”
我什么时候甩手不管了,弘书心里嘀咕,行吧,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奏章吗,八股文他都能写,还写不来奏章?
不过永璜的事,阿玛到底有什么打算?
弘书缠着问,胤禛却一字不漏,只假做不耐地打发他离开:“行了,赶紧走,不忙是不是?不忙朕就再给你派点差事。”
什么不忙,他忙死了好吗!不说医院和几个厂子的事情,光组织麾下闲散旗人去东北开荒就忙的他焦头烂额,还派差事,再派差事不如要他的命算了。
弘书悻悻离开养心殿,好在殿外的弘历等人早已离开,没有让他的心情变得更差。
“主子,您回来了。”朱意远小心觑着弘书的神色,判断出他这一趟的结果应该还不错,才敢汇报新消息,“主子,奴才打问到,李永升二子之女三月前与顺承郡王世子做了侧室。”
弘书眉头一皱:“顺承郡王,锡保,左宗正?”
锡保原是宗人令,因弘晖嗣子、考封、夺旗主权等事,上月被降为左宗正。
“是。”朱意远回道,“奴才还听说,皇上有意派人前往内蒙的库伦和多伦两地修建庙宇,吏部拟题的官员名单中,就有李永升。”
明升暗降,弘书明了,阿玛这是嫌李永升没有眼色,在他麾下还想着去扒宗室,还是和最近看不顺眼的顺承郡王搞在一起,干脆给个名头将人远远打发了。现在是去修建庙宇,但修完后,说不定就会被留在当地驻守了,再想回京城就难了。
——一个冷知识,八旗并不是全都守在京城,全国各地其实都有八旗军队驻守。
想明白此事,弘书摇摇头,他倒不会因为李永升和顺承郡王结亲生气,人想往高处爬是难免的,再说李永升分到他麾下也不过才一年的事情,而这一年他基本没在麾下佐领身上放多少心思,李永升看不到前景想别的法子谋求好处也不过分。再说顺承郡王这个结亲对象,李永升三个月前哪能想到亲家会在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被皇帝降职和厌恶呢。
不过,送孙女去做妾室,只这一点,弘书对于失去这个手下就不感到可惜,反正也没多少感情,大家从此一别两宽吧。
解了小小的疑惑,弘书就不再浪费心思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开始扒拉手下思考把谁调去接任李永升的位置比较合适——阿玛把这个调任权利给了他。
弘书忙着和几个备选手下一一谈话,进行面试选人,胤禛也没闲着,在沉思了一番理清思路后,召见了格鲁派活佛。
活佛别的不说,修炼这么多年心境那已经是相当稳了,但此时听完胤禛的吩咐,眼皮子仍旧忍不住狂跳:“圣主……贫僧不太明白?”
胤禛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道:“上师说笑了,上师通天地经文,怎会听不明白朕之所言。”他的声音不带任何色彩,“朕一直对格鲁一脉甚是推崇,有意在京城为贵教立一圣庙,不知贵教介时可否派遣高僧前来坐镇。”
活佛手中的念珠转的快了许多,他此次不顾身份远赴京城,本就是为了消弭扎尔鼐叛乱给格鲁派带来的影响,不让朝廷抛弃格鲁转而扶持其他三教,而现在皇帝提出了条件,只要办成交代的事,朝廷对格鲁派的态度不仅不会变,还会支持格鲁派在京城传教,扩大影响。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活佛很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西藏才多少人,即便一统当地信仰也不过是囿于一省之地,他心中也是有野望的,想让格鲁派重回元朝时的全盛时期,就得走出西藏,此次进驻京城就是一个很好的起点。
念珠飞快地转了两圈,活佛低垂眉眼,以一种柔顺地姿态道:“贫僧不能久留于外,介时圣庙落成,方丈之位,还请圣主代为抉择。”
是个聪明人,一个方丈之位而已,决定不了什么,却能表示格鲁派的态度。
胤禛颔首:“朕心中已有成算。”
活佛一怔,继而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登时了然,原来如此,扣上了,倒也不错,这个人选,比他想的要好。
胤禛看着因为活佛离开而轻轻晃动的门帘,偷偷钻进来的一丝冷气染上他的眼底。
弘历,你我父子情断。
十二月十日,藏传佛教每月例行荟供之日,有昼夜六时恒时加持。这一日,亦是格鲁派活佛的转世诞辰。
因此,在京喇嘛无论哪个教派,都齐聚一堂,共同举办法会,听活佛讲经,辩论佛法,在恒时加持下一同修行。
因是公开法会,百姓也能来听讲经,达官贵族中有信佛者也现身参与。
弘历在黑帽系的授意下,也以为永璜之名出现。
忽然,在活佛讲经之声外,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道渺渺之音,虽听不清具体内容是什么,但其中佛意却满溢而出。
正当众喇嘛为这突如其来的佛音摸不着头脑之事,又有惊呼:“快看仁波切!”
众喇嘛望去第一眼,就不由屏住呼吸。
只见仁波切——也就是活佛,竟凭空飘在蒲团上空!没有任何支撑!
“灵觉苏醒!是觉者!”有见识的喇嘛惊呼出声。
觉者,佛陀也。
百姓们就简单的多:“佛祖显灵啦!”纷纷跪地磕头,“佛祖保佑!菩萨保佑!”
这一切嘈杂都没有惊扰到活佛,他缓缓睁开眼,明明还是那双熟悉的眼睛,众人却仿佛从中看到了宿世的智慧。
活佛张口,众人听见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缥缈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吾,徒。”
随着这道声音,活佛的视线落向一处,众人望去。
是弘历。
第112章
在格鲁活佛觉醒宿慧对着弘历说出‘吾徒’二字之后,不等他有所反应,在场众人便对着他惊呼‘觉者之徒’、‘佛子转世’、‘仁波切灵觉苏醒竟是为了点醒爱徒’,然后此起彼伏地叩拜。
即便他黑着脸反驳自己不是,也没人相信,只狂热地将他推到格鲁活佛面前,让他行弟子之礼。弘历当然不肯,但还不等他质问格鲁活佛为何要害他,活佛便在露出一个充满佛性的慈和笑容后晕了过去。
接着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群人,一边喊着‘活佛转世之身乃凡人之躯,不能承受宿世灵觉太久’,一边将活佛围起来抬走,径直送到了宫里。
而他,也被一群狂热的信教者七手八脚地一同送进宫面圣。
跪在阿玛面前时,弘历急切地想要说明格鲁活佛是在耍花招害他,这世上根本没有神佛,更不可能有什么宿世灵觉!但他才张口,却从走到他面前的皇阿玛身上闻到一股淡淡地、有些奇怪的味道,接着他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弘历躺在床上,看见皇阿玛坐在他床边,盯着他的眼睛竟是通红的,见他醒来,眼角甚至滚落了一滴眼泪。
“朕,膝下本就荒凉,长大成人的更是只有他们三个,你叫朕如何舍得。”
弘历听见皇阿玛这样说,奇怪,这话怎么这样熟悉?皇阿玛在和谁说话?
他正想张口询问,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叹息:“圣主,四阿哥虽是受贫僧觉醒宿慧影响,但此事却非贫僧所能掌控。四阿哥因从未修行过,身体和精神都不能承受佛子灵觉降身,以致被枷锁,这种枷锁非人力可冲破,贫僧也不能。贫僧此身仍是凡躯,并无超凡之能,耗费所有灵觉也只能念一章经令四阿哥神志苏醒,别的无能为力。如今唯有借受戒出家之时的法会沟通天地、沐浴佛光方有可能冲破枷锁,;令四阿哥恢复如常,否则……恐怕一辈子都只能做个活死人了。”
不,不!他在胡说!皇阿玛,不要听他的!弘历瞳孔猛地放大,奋力挣扎起来,想要反驳,却惊恐的发现,他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怎么回事?谁在害他?皇阿玛,皇阿玛!皇阿玛您看看儿臣啊!不要听那个秃驴胡说!
没有人发现他的动静,或者说,有人发现了,但只当看不见。
此时此刻能留在这屋里的人,可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
“……”沉默之后,胤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朕就这般没有子女缘分吗?弘晖弘昐他们早早离朕而去不说,弘历养到如今年岁,朕以为不会再有意外,谁曾想到……罢罢罢,只要他平安,便是不能再叫朕一声皇阿玛,也算全了朕这一腔慈父之情。”
他表情苦涩,眼睛却仿佛一面平静无波的湖面,波澜不惊地看着一直在努力挣扎试图出声的弘历:弘历,体验到了吗?当日你说这番话时,永璜就是你现在的感觉,呐喊挣扎,却无能为力。
不,他甚至比你更无力,他得等到许多年后,才能明白他的阿玛送了他一场什么样的命运,彼时的他,连在心里呐喊挣扎的权利都没有。
胤禛站起身,冷眼看着一直不停冲他眨眼睛的弘历,然后仿佛不忍直视一般偏过头去,涩然吩咐:“准备吧。”
不!不!皇阿玛!我不要!我不要!我是中毒!我不是被什么狗屁佛子灵觉枷锁!找太医!太医能治好我的!我不要受戒出家!
弘历拼命在心底呐喊,嘴巴却连张开一条缝都做不到。
他觉得,自己仿佛闯入了一个陌生的时空,经历了一段匪夷所思的时间,这个时间被施了仙法,以飞快的速度前进。
不过短短半日时间,供着无量寿佛的中正殿就准备好了一切,各派喇嘛和宗室王公齐聚一堂,共同见证他被活佛剃度出家。
所有人都看到,明明一开始动弹不得、还要人摆姿势扶着才能坐稳的弘历,竟在受戒仪式完毕后,立刻就能自行弹跳起身,并中气十足指着活佛的鼻子喝骂:“秃驴,你竟敢害我!爷要杀了你!”
那生龙活虎的样子哪还有一点刚才活死人的状态。
宗室王公中的一些人,本来还觉得这次活佛觉醒宿慧认徒之事有些怪异,怀疑四阿哥的症状是不是被下毒害了,但亲眼见证之后立刻抛弃了这个想法,哪有毒效果能那么好、解毒还那么立竿见影、没有丝毫后遗症的!
弘历恢复行动能力后要杀活佛的行为,也只被一句‘强行冲开枷锁、浊气逆入心窍迷了心智,需活佛亲自念经九九八十一日方能洗涤净化’就解释了。
弘书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弘历甚至已经开始了被净化之旅。
“我不是在做梦吧?”弘书眨眨眼睛,纯然无辜地看着朱意远,“你刚才有说话吗?”
不怪他这幅表现,实在是整件事情发生的太过迅速、太过魔幻了,不过短短两天时间,野心勃勃的弘历就被送去剃度出家了?乾隆成喇嘛了?这搁后世谁敢信啊!
朱意远正处在一种想高兴又不敢高兴、实在不知道做什么表情的状态,最后索性当自己是个面瘫:“主子,奴才刚才说话了,您也没有做梦,奴才说的都是真的。四阿哥……不,现在应该称为仁照法师,仁照法师已正式受戒称为活佛的弟子,因为冲破枷锁时受了内伤,如今正在中正殿的佛堂接受活佛的疗伤,据说需要九九八十一日才能恢复。”
内伤,疗伤,九九八十一日,弘书忍不住嘴角抽搐,就这几个词确定不是在演武侠剧吗?他一言难尽地道:“所以弘历真的就这般出家了?宗室也同意?朝堂上也没人提出异议?”
朱意远回道:“主子恕罪,这些奴才就不太清楚了。不过听说皇上已经下令,命宗人府重修玉牒,将仁照法师之事如实记录。”
玉牒一动,弘历之事就是板上钉钉、绝无更改可能了。
弘书这才有了些微真实感,他真的,失去了这个曾经认为的最大对手。
他曾想过千百种弘历的结局,却怎么也没想到,最终会是这种落幕。
有些怅然若失,但更多的,却是——好!阿玛干得好!欺负不会说话的亲儿子算什么本事!这种人渣,就该让他自己体验体验被亲爹送去当和尚的滋味!
报应,这才是报应!现世报如果都能这样,看谁还敢不干人事!
弘书只觉得心里畅快极了,畅快的他根本坐不住,一路雀跃地去见阿玛。
胤禛嫌弃地看了一眼就差连蹦带跳的儿子:“把你脸上的表情收一收,叫人看见还以为你在幸灾乐祸。”
我就是在幸灾乐祸!殿内没有旁人,弘书不再压抑自己,蹦到阿玛身边,小声地崇拜道:“阿玛,你就是我的神!”
你到底是怎么想到这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法子的!
胤禛沉了脸:“弘书,仁照也是朕的儿子。”
弘书一凛,知道自己有些忘形了,立时收了脸上所有的表情,低头道:“对不起,皇阿玛。儿臣、儿臣只是……”他能找借口,但此时他却突然地不想说那些借口,“……儿臣错了。”
胤禛沉默的盯着弘书。
弘书抿了抿唇,试着将自己代入到阿玛的位置,他刚刚处置了自己的亲儿子,哪怕已经对这个儿子失望,但这种感觉想来也是不好受的。
他怎么能忽略了阿玛的心情!他真是被这段时间阿玛的偏爱给宠坏了。弘书心中升起自责,单膝点地蹲下,两只手搭上胤禛的膝头,仰起头看着他:“阿玛,对不起,我只顾着高兴您作为帝王的仁慈公正、雷厉风行,却忘了您也是一位父亲,也曾对弘历抱有一腔拳拳父爱,忘了您也会不忍和难过。没有体贴您的心情,我实在愧对您一直以来的爱护。”
顿了顿,他尝试安慰:“阿玛,您也别想太多,弘历之事是他咎由自取,您惩罚他也是作为父亲的一种教导,做喇嘛也没什么不好,不会缺衣少食、也不会风餐露宿,若是他能明白您的良苦用心,醒悟过来刻苦钻研佛法,即便是身为喇嘛未来也能做出一番成就,说不定还能成为青史留名的高僧呢。”
“唉。”胤禛抬手,如小时候一般摸了摸儿子的头,叹道,“养不教、父之过,弘历会成如今样子,朕也有很大责任。当年若不是朕疏于管教,今日他也不会……罢,再说这些都晚了。”
他看向弘书:“小六,朕不会要求你必须做什么,但你要记得,无论何时,都要以大局为重。”
接下来,胤禛用行动给弘书演示了如何大局为重。
命工部将四阿哥府改建为寺庙,赐给格鲁派,方丈之位预定给弘历。
在格鲁活佛的支持下,召集朝臣和藏传佛教各派喇嘛,正式确定在西藏施行金瓶掣签制度,认定永璜为转世灵童的噶玛噶举派黑帽系成为首个试用者。
黑帽系的高僧当场摇出白签,永璜转世灵童备选身份取消。
转头胤禛就赐了噶玛噶举派红帽系活佛金龙黄陵伞——这代表红帽系活佛将有资格参与西藏军政事务管理。红帽系和黑帽系即使是在噶举派内部也是出自一家,但两系的矛盾却比噶举派和格鲁派的矛盾还要大,因此红帽系一看到能压过黑帽系的机会,立时向胤禛倒戈,在他们的拉拢支持下,胤禛又将活佛的转世地点规定在一定范围内——活佛如果没有死在这个范围内,那么他就不能有转世,这一系从此就没有活佛,直接玩完。
这还没完,胤禛又不知怎么地想到了萨迦派,以萨迦法王德高望重为由,赐了一柄黄伞,比金龙黄陵伞也就差一线。
黑帽系见情况不妙,找上萨迦派,付出一定代价后,两者联合,以出让部分地区为驻藏大臣直辖区的条件,换取参加以驻藏大臣为首的决策机构席位。
……
一系列操作下来,朝廷竟奇迹般地将四大教派全部归拢到以驻藏大臣为首的系统里,并在西藏有了一块不受任何教派牵制的直辖地。
弘书看的眼花缭乱,直感叹等他拥有这等手腕还不知道要历练多少年——搞实业他自问没什么问题,但搞政治,只能说,他还有的学。
好在他有阿玛教导,这位九龙夺嫡的胜出者,政治素养可是当世顶尖。
——这样想完没多久,他就被打脸了。
第113章
阴暗、潮湿,仿佛行走在万年不化的冰洞之中,刺骨的冷意一点点钻进骨头缝里,令人脊骨发寒。
还有这股仿佛腐烂的肉发酵了一个月的味道,即使隔着厚厚的口罩都让人十分不适。
弘书皱眉,和这刑部大牢相比,常保蹲过的大理寺监狱都可以和仙境相媲美了。
为什么他大过年的不好好在家享受偏偏出现在这呢?
这就要问走在他前方的阿玛了。
收拾了弘历之后,前朝后宫着实过了一段平静到不正常的日子,没有一个人为弘历发声,仿佛一个好好的皇子突然出家去当和尚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就连四福晋的娘家叔叔马齐,都没对此时发表任何看法,不过从其一个月内连上三道以老病乞休的奏章可以窥见,湖面下的暗涌并没有表面上的那样平静。
不过这些显然没有影响到胤禛,他雷厉风行地将西藏诸事料理干净、任命颇罗鼐为驻藏大臣总管藏事之后,就放下了这件事,转而开始处理各部这一年的年终总结。
处理着处理着,就将弘书从宫中拎来了这里。
“皇阿玛,我们来这是要去见谁?”弘书再次忍不住问道,路上他就问了两次,都被‘到了就知道’敷衍过去。
胤禛向后斜了他一眼,教训道:“多些耐心。”
弘书皱皱鼻子:“儿臣就是想不通,什么人值得您亲自来见?传召入宫不行吗?”
胤禛淡淡地道:“值得朕来见的不是人,而是天下。”
这话说的弘书就很莫名其妙,咋地,这刑部大牢还关了什么能影响天下大势的人不成?
康雍乾时期有这样的人吗?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弘书在困惑中跟着阿玛走到了一间牢房前,狱卒打开牢门,陪同的刑部侍郎上前道:“皇上驾到,罪人曾静,还不叩见圣上。”
曾静!试图拉拢岳钟琪造反结果被抓、酿成雍正朝最大文字狱的起因,他差点都忘了这个人了!实在是这半年发生的事情太多,曾静被押入刑部审讯后又一直没有后续,让人想关注也无从关注起。
阿玛原来是来见他,所以这是刑部已经审问出结果了?弘书暗自琢磨,不过曾静案虽然有名,但他这个人也称不上能影响天下大势吧?
“皇上?皇上!”曾静原不过一个无权无势的秀才而已,也没有多大的家族背景,从他能因为一些谣言就笃信大清将要亡国从而决定造反就能看出,其人并没有多少见识和能力,因此在刑部大牢的这半年,面对生死存亡的抉择,他的心智可以说已经被击溃了,认罪服输的比谁都快,“罪民叩见皇上!罪民叩见皇上!罪民知道错了!求皇上饶命!求皇上饶命!”
弘书并不奇怪曾静的态度,对他也没有任何同情,在他看来,曾静就是一个古代版的键政家,而且是专注在红墙秘事那个领域的键政家,屁本事没有,整天就会幻想、叫嚣,一遇上真格的跪的比谁都快。
不过他有些不明白,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叫刑部审了大半年才结束上报呢?
这个疑问暂时不适合问,目前的场面还是以胤禛为主。
狱卒搬来椅子,胤禛坐下,看着眼前不断磕头的曾静,平静地道:“你的罪先不说,朕今日来,却是有些问题想问你。”
曾静战战兢兢地跪着:“您问、你问,罪民一定知无不言!”
弘书就听见他阿玛说:“我看了你的供词,你说你想造反,是因为对朝廷不满意,觉得我满清是异族,不能统治中原。朕想问你,你凭什么说我满清是异族?凭什么异族又不能统治中原?”
曾静没想到皇帝会问这么一个问题,他脑子一片空白,愣了半响后才呐呐回答:“罪臣、罪臣是从书上看到的。”
“吕留良的书?”胤禛平静反问。
曾静连连点头:“对、对。”
胤禛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继续道:“朕也看了你说的吕留良的书,朕觉得你的想法不对。”
曾静茫然:“啊?”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辩论啊,这就是大义觉迷录里收录的那个亲自和曾静掰头的现场辩论啊!弘书一边为亲眼见证历史记载的场面而激动,一边又为他阿玛这种较真程度而脚指头扣地。
他曾静就是一个只会放嘴炮的键盘侠而已,而且已经干脆利落的跪了,你说你一个日理万机的皇帝来跟他辩论这个干啥,说服了他也不会有什么成就感啊。
虽然弘书认为他阿玛没必要来这里和曾静浪费时间,但胤禛却特别认真:“你说我满清是异族,是因为我满清出生在远离中原的边远地区,但我满洲之地早从秦汉起,就已经在中原王朝的治下,我满洲人就和河南人一样,只是中国的一个籍贯而已,何以被尔等称为异族?如果我等为异族,那湖南湖北和山西之地,在夏商周时期还被称呼为苗、荆楚和狁等夷狄,他们岂不也该是异族,但你今日以夷狄骂他们,天下能接受吗?”
“再说就算我满洲是异族,凭什么就不能一统中原大地?中国自古以来就是革命之国,王朝更迭不断,若因朕为异族而不可,那上古经书中还记载舜为东夷之人,周文王为西夷之人,尔等如今为何又歌颂他们的圣德?甚至炎帝和皇帝,他们的起源之地在当时也被称为北狄。”
“华夷之说,缘起于晋宋之时……”
胤禛从华夷之辩的出现说起,引经据典,甚至援引孔子周游列国接受楚国邀请做官来证明,华夷之说的出现是荒谬的,是当时两晋南北朝时期,分裂的各国谁也不能碾压其他国家一统天下,整天不想着如何富国强民而是只想着打嘴仗产生的至卑至陋之见,北方人说南方人是岛夷、南方人说北方人是索虏,明明是一家人,却非要分出个彼此来。更可笑的是,还被尔等这些后人奉为圭臬。
弘书本来还有些尴尬,但听着听着却觉得他阿玛说的简直太好了。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包容并蓄的国家,是以文明传承延续,而不是以什么民族。几千年的王朝更替,各民族的血脉早已交杂融合,血脉上的纯种汉人早已不存在,如今的汉人,更多的是一种地域上的划分,习惯将中原人称为汉人。但事实上,这一点都有待商榷,后世有科学家研究后提出,从留存的古语和风俗习惯来看,其实客家人才是真正的中原人,但他们现在也只能以少数民族的形式存在。
所以,华夷之说,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就是一个算不清的糊涂账,谁把它当真理才是真的傻子。
“……尔等汉人昔日鄙视蒙古人为异族,而今蒙古人又蔑称尔等为蛮子,如此相称,实在卑陋之极。如今天下一统,我华夏当为一家,任何妄判中外之徒,都是逆天悖理、无父无君的蜂蚁异类。”胤禛总结收尾。
弘书听得频频点头,深感认同,若不是场合不对,他都想给他阿玛奉上一条龙彩虹屁,这番话实在说的太和他心意了。
胤禛没有理会在旁边非常想当捧哏的儿子,依旧不忘初心地紧盯曾静:“你觉得朕说的对吗?”
曾静还能怎么说呢?事实上他中途就已经听蒙圈了:“对对对!您说的对!罪民愚钝……”巴拉巴拉地把自己骂了一通,然后车轱辘话地把胤禛和康熙夸了一回。
弘书听得只想打哈欠,好容易曾静说完废话了,他以为今天这场辩论就该结束了,却没想到,这才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他阿玛竟然把曾静造谣的关于他的二十七条大罪,挨个解释、逐一驳斥了一遍。
等到再次从刑部大牢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弘书饿的前胸贴后背,路都快走不动了,上了御驾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点心填肚子,一边自己塞一边招呼胤禛:“皇阿玛,饿了吧,给您,快吃。”
胤禛接过,斥他:“瞧你那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吃慢些,没人和你抢。”说完还示范了一下优雅的吃法。
我现在就是饿死鬼投胎!弘书一句不听,点心一口两个地往嘴里塞,很快就噎的直翻白眼。
胤禛无奈,将手边茶壶递给他,等他咽下去后,问道:“今日朕所说的那些,你可都听明白了?”
弘书有气无力地往嘴里塞着点心:“听明白了。”
这幅样子实在不能叫胤禛相信:“真明白了?那回去就今日朕谈论的内容写一篇文章。”
唉,就知道,不论古今,‘出游’必写作文谈心得,弘书悄悄叹气,讨价还价:“这大过年的,我想多陪陪皇额娘,稍后些交行不行。”
胤禛瞪他一眼,还是答应了。
皇后病重,本就简朴的宫中年节礼仪更加简单,弘书得以和阿玛额娘过了一个只有小家庭的温馨春节。
过了正月初十,他才磨磨蹭蹭的写完作业去交,却没想到胤禛在看过他的文章后竟道:“写的不错,收录到《大义觉迷录》里吧。”
行……等等,收录到什么里?《大义觉迷录》?我没听错吧,这本书这么快就出来了?弘书瞪大眼,表示不可置信,这距离辩论过去才多长时间,阿玛不仅要处理国事,过年这几日在永寿宫陪额娘的时间也不少,他到底哪里来的时间把这本书弄出来的?!
“《大义觉迷录》?是什么?儿臣能不能看看?”弘书急道。
儿子想看自然没什么不可以,他本就是打算刊刻发行的,胤禛一边命人将初稿取来,一边道:“是朕命人整理的关于曾静一案中谣言的驳斥之语,朕打算命曾静师徒以此书为本,去各地宣讲。”
弘书拿到稿件后快速扫过,里面的内容都很熟悉,除了曾静的供词、悔过书,以及一些用来佐证的内廷记录,基本就是阿玛那日辩论所说的话形成的谕旨,不过用词更加书面而已。
大致看完之后,弘书看向阿玛,心中复杂难言。从情感上来说,他是理解阿玛、支持阿玛、甚至是敬佩阿玛的,毕竟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阿玛作为封建皇帝,面对造谣没有选择去解决造谣的人、毁尸灭迹捂嘴,反而选择出书与谣言刚正面,试图通过辩论来澄清谣言,说服造谣的人,甚至为此公布了一些外人所不能了解的皇家秘辛。不得不说,做出这样的选择是需要非常强大坚定的内心的。
但,从结果上来说,他又不想让阿玛出这本书。因为历史已经验证过,这本书的面世不仅没有澄清那些谣言,反而因为其中的宫闱秘史,使得那些谣言传的越来越广、越来越厉害,最后这些谣言甚至盖过了正史,一度让人以为阿玛就是一个弑父弑母、弑兄弑子的篡位狠毒之辈。
胤禛敏感地察觉到了儿子的欲言又止:“怎么了,可是内容有什么问题?”
弘书想了想,道:“皇阿玛,您刊刻这本书,是想澄清民间关于您的那些谣言吗?”
胤禛抬了抬眼皮:“一部分,更多的是为正名,明亡于李自成,而非我大清。我大清不是窃中原而居的蛮夷,而是为明报仇、仰承天命的有德之主,满汉亦为一家,并无分别。”
唉,弘书悄悄叹气,他相信阿玛是真心这样想的,这从他登基以后施行的众多新政就能看得出来,阿玛想做的是天下共主,而不只是满人的主子,只是……
“皇阿玛,想要天下汉人相信满汉一家亲,只凭这么一本书是不可能的。”弘书认真地道,“读书人不必说,愿意相信的不用这本书自己就能从您施行的政策里看明白;不愿相信的,即便这本书是孔子再世所写,他们也会视而不见,只会觉得这本书是玩弄舆论之作。”
“而占了这天下九成九人数的汉族百姓,他们只会对这本书里的宫闱秘史感兴趣,而不会去听您的这些肺腑之言,他们也理解不了这本书里所写的那些大道理。”
“儿臣以为,相对于那些读书人,其实让这九成九的百姓明白咱们是真的想要满汉一家亲才是更重要的,也更加简单。”
“哦?”胤禛挑眉,“有多简单?”
“非常简单。”弘书肯定地道。
“只需要废除‘旗民不通婚’。”
第114章
后世常有人诟病清朝的满汉不通婚政策是歧视汉人,把汉人当做下等人,所以才不让满人和汉人通婚。这种说法其实是不正确的,在清一朝,满人确实是有歧视汉人的思想,但满汉不通婚——准确的来说应该是旗民不通婚这个规定,最初推行还真不是因为歧视汉人。
旗民不通婚,指的是八旗的人不能和非八旗的人结亲,但八旗内部的满人、汉人、蒙古人、高丽人等可以自由通婚,并不限制。而且,就算是旗民不通婚,其实限制的也没有那么严格,主要规定的是八旗子弟不能娶非八旗女子为正妻或继妻,若是纳妾那是不做限制的。而八旗女子也可以嫁给非八旗男子,只是出嫁以后,就会被八旗开除户册,失去旗人身份,但这一点其实就和现在的结婚后迁户口差不多,只要和娘家关系好,并不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当然,规定是这么规定的,但在具体执行的时候其实还是民不举官不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事实上,八旗子弟娶非八旗女子为正妻的现象一直都有,为数也并不算少,而其中虽然以汉军旗人为多,但满军旗的也不是没有。
最后说回来,清朝刚立国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这一条政策,上层甚至是鼓励满汉通婚的,顺治不仅下过明旨,还纳了一名非八旗女子入后宫以作表率。只是这种鼓励没过几年就被废弃,转而变成规定旗民不通婚,其中的主要原因却是因为八旗是当时统治阶级的核心军队,当权者认识到,他们想要坐稳天下必须依靠八旗兵丁,而一个纯粹的八旗能够被他们更好的掌控,所以他们试图通过控制旗民通婚,来保持八旗内部的封闭性,以此维持对核心军队的绝对掌控。
——至于最后的效果,只能说见仁见智吧。顺治当初应该也没想到,不过短短一两代人,八旗的战力就能糜烂到这种地步。
“废除旗民不通婚?”胤禛眉心跳了跳,他总觉得,儿子这一个建议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背后定然有更深的目的,至于具体是什么目的,他竟然一时想不出头绪。
胤禛深深地看着儿子:“你应该不会不知道,私下里和民人通婚的旗人一直不缺。”
“儿臣知道。”弘书点头,“但底下人偷偷做和官方明确的支持含义是不一样的,造成的影响也天差地别。”他顿了顿,还是下定决心道,“事实上,儿臣认为,在废除旗民不通婚后,选秀也该将汉家闺秀纳入,咱们皇家更该向世祖学习,主动与汉人通婚以做表率。”
虽然弘书很不喜欢选秀这种把女子物化的形式,但在时下大多数人看来,皇家选秀就是通天的阶梯,能参与进去就是一种地位的象征。所以,在没有能力改变之前,弘书不会回避利用它去达到一些目的。
胤禛瞬间抓住一道灵光,身体前倾,紧紧盯着儿子,压迫性极强地道:“你想娶汉人女子为嫡福晋。”
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弘书呼吸一窒,虽然他在说出那句话时就已经做好了被看透心思的准备,但阿玛敏锐的反应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有这个打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确定要争夺皇位的那一刻起,他就时刻不停地在想,登基以后要如何将大清上下拧成一股绳,上下一心地去搞工业、搞基建、搞发展,而不是勾心斗角的争权夺利。
但要做到这一点何其难,封建社会的矛盾太多了。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的矛盾,朝廷和世家宗族的矛盾,中央和地方的矛盾,官员内部派系的矛盾,皇权和官权的矛盾……而大清还要额外叠加一个满人和汉人的民族矛盾。
光是想一想,弘书都觉得窒息。前面的那些矛盾,每一个国家都有,哪怕是现代国家,这些矛盾也并没有消失,只不过有些隐藏的更深了而已,弘书很有自知之明,多少伟人都不能解决的问题,他就别妄想了,还是老老实实地照着后世经验抄一抄作业吧。
而最后一个民族矛盾,弘书想来想去,还是决定选择联姻:娶一个非八旗的汉族姑娘,生一个有满汉两族血脉的继承人。这样虽然不能立刻解决满人和汉人之间的固有成见和隔阂,但却会发出一个积极的讯号,给两族融合提供一个更好的潜移默化的风向。
可能很多人对联姻的感官不好,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联姻就是一个简单又行之有效的表达亲近的手段,否则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里,高层联姻不会层出不穷。老百姓朴素的观念里,就是会觉得亲家是一种很亲密的关系,会认为你选择和我们家结亲,就是看重我们家、喜欢我们家,否则你为什么要跟我结亲呢?结亲结亲,缔结亲戚,我们因为一场姻缘,而成为了本应有血脉关系才能称呼的亲戚,这还不够表明我们亲近的关系吗。
当然,决定联姻,并不代表弘书就是彻底放弃感情和婚姻,用其来换取利益了。他只是给未来的妻子加了一个汉族人的限定条件而已,符合这个条件的姑娘不要太多。就算不加这个条件,按照现在的社情,他未来的婚姻也逃脱不了盲婚哑嫁,日后的感情和婚姻生活过成什么样还是要靠他自己经营。
这些是他早就已经想的十分明白的事情,因此面对阿玛出乎意料的反应,他也没有退缩,坚定道:“是,儿臣想娶汉家姑娘为妻。”
胤禛心中一瞬间闪过万千想法,最终说出口的却是:“你可知道,一旦你做出这个选择,你将会失去宗室和满蒙的支持。”
从家天下出现的那刻起,除了开国皇帝之外,皇位,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而是一家之皇位,放在元清两朝,甚至可以再加一句‘是一族之皇位’。你因为身份和血脉通过世袭的方式获得了皇位,转头却想用全家共有的东西去讨好别人,将自家的利益分给别人,那对不起,这个皇位你别想要了,吃里扒外的东西不配。
弘书不明白吗?他明白。屁股决定脑袋,满人真的是因为打心底觉得汉人是下等人才打压排挤吗?不排除有个别脑子有坑的人真这样想,但大多数满人其实是因为利益才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们心中其实十分明白汉族人的强大和聪慧,用语言来鄙视打压汉人不过是一种愚弄和洗脑的手段而已,就像先秦时期,统治阶级标榜贵族血脉就是比黔首血脉天生高贵一样。
对满人来说,这天下是爱新觉罗家的,也是满人的,那么继承人就必须符合满人的利益,一个纯粹的汉家姑娘来当皇后,再生一个有汉人血脉的皇帝,这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有人会说康熙的生母佟佳氏也是汉人,但事实上,自大清入关以后,满人的代指性就不再那么精确,而是逐渐变成一个团体性的泛指,在高层的眼里,所有八旗内部的旗人其实都可以称为满人。像佟佳氏这样抬旗改姓的家族,很多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汉人,所以汉军旗和汉人区别还是很大的。
“儿臣知道。”弘书道,“但儿臣并不认为宗室和满蒙会因为一个嫡福晋就全部站到儿臣的对立面去,出身固然重要,却也没有那么重要。太宗世祖能立蒙古皇后,元惠宗时甚至能立高丽女子为皇后,儿臣此时自然也能娶一个汉人福晋。”
胤禛微微摇头,面对儿子,他也不藏着掖着,很直白地道:“太宗世祖时情况特殊,国朝立足未稳,需要拉拢蒙古,所以才连出了两任蒙古皇后。但之后你再看看,皇考后宫可还有过受宠的蒙古妃子?至于元惠宗的奇皇后更不必说,完全是元惠宗昏庸的结果,只凭宠爱就想立藩国妃子为后,不考虑前朝后宫,难道你想像他一样做个亡国之君?”
虽然元惠宗的儿子又做了一任皇帝,但那时元朝早已退居草原、失了中原江山,所以说元惠宗是亡国之君也并不算错。
不过阿玛直接说他亡国之君什么的,emmm,虽然他刚才也拿自己未来的福晋和皇后比啦,但他这不是连太子都还不是吗,他们父子俩是不是也太不掩饰了?
弘书摸了摸鼻子,扫去心中那点异样,回到正事上:“皇阿玛您也说,太宗世祖时是需要拉拢蒙古,所以出了蒙古皇后。那现在儿臣认为我大清该是拉拢汉人的时候了,为此出一个汉族…咳、皇子福晋不也是很正常的逻辑吗?”
“问题是。”胤禛重重点了两下桌子,“宗室和八旗不认为大清需要拉拢汉人,他们只会认为,大清需要继续打压汉人。”
这不是胤禛空口猜测,自他登基以来,大量起用汉臣,不仅内阁和军机处汉臣人数与满人持平甚至尤有超过,就连军队,也用绿营多过八旗。对于这一点,八旗和宗室王公早就心怀不满,没少上书劝谏,而私下里满臣针对汉臣的打压排挤也从没停止过。也就是胤禛心志坚定、手腕过人,要换个皇帝来,早被这些人裹挟的放弃重用汉臣了。
“他们不认为是因为他们目光短浅、看不清未来!儿臣不会为了他们的短视而妥协,去照顾他们的心情。”弘书很清醒,“儿臣需要考虑的,是我满洲的未来,是我大清的未来,而不是宗室和八旗那些既得利益者的想法。他们若跟不上儿臣前进的步伐,儿臣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们!”
胤禛吐了口气,儿子的坚定和清醒让他欣慰,却也让他担忧:这样的儿子,未来还会维护满人的利益吗?
为什么想做天下共主的胤禛还会有这种担忧?因为他还是人,是人就有出身和立场。虽然他有促进满汉融合、做真正天下共主的野望,但他从小的教育和环境还是一直在影响他,让他不自觉地就会在某些时候偏向满人的利益。
弘书不也是吗,他若不是深受前世的身份和教育环境影响,今生也不会有这种种想法和作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偏向,这个评判不了高下和对错,左不过是看他的立场是不是符合你的利益了。
沉默良久,胤禛才缓缓道:“让朕好好想想。”
弘书本来还想和阿玛讨论一下关于《大义觉迷录》的后续和吕留良之事的处置,想劝着阿玛不要牵连太广太过,但看他现在的表情,应该是被自己一下冲击大了,需要缓一缓,便从善如流道:“是,儿臣先告退了。”
或许真是福晋这个话题的冲击太猛,阿玛竟然好几日都没有召见他,弘书主动去求见,胤禛也以忙碌为由没见。
就在弘书心中嘀咕之时,弘时慌里慌张地跑进宫来。
“小六,四弟妹跑到我府里跪下,求我进宫来求你,救救她所出的小侄女。”
第115章
弘书带着吴谦和叶桂等人以最快速度赶到景园,见到了那个他小半个时辰前才听说的小侄女。
弘历被出家,四阿哥府也被下旨改造成黄教圣庙,四福晋和妾室孩子们自然不能再住在这里。胤禛对弘历虽狠,却没有打算迁怒儿媳妇和孙子,因此将临近圆明园的景园赐给了永璜,令四福晋和其他妾室一同居住于此,素日用度还是照皇子福晋和皇孙的规格令内务府供养。
而弘书在小侄女都三个月了才知道她的存在,却也实在不能怪他,毕竟弘时也是在四福晋去求他的时候才知道的。如果非要怪一个人,那这笔账大概只能算在弘历头上,时下人家添丁进口,都是要办洗三满月向外宣告的,但小侄女的出生因为被弘历厌恶,洗三满月一概没办,富察格格她们也不敢擅自向外宣告,因此外界大都不知道四福晋已经生产三个月了。
弘书看着眼前憔悴的富察氏,心中复杂难言,想当初她怀孕弘历还特地跑去给阿玛报喜,被当时才解了因为表妹之事而起的些微心结的自己和额娘听了个正着,谁能想到不过大半年时间就物是人非,富察氏生产无人知晓,额娘也躺在床上与病魔斗争。
定了定神,弘书收起心底那一丁点内疚,告诉自己,让富察氏她们变成现在这样的人不是他,而是弘历,没必要给自己戴过高的道德枷锁。
“四嫂。”弘书严肃地问道,“之前可有请太医给小侄女看诊过?”
冤有头债有主,对弘历下什么狠手他都不会觉得有问题,但若是牵连到无辜之人头上,他不会姑息。别说富察氏等人也是弘历一方的既得利益者,就看看这些人现在的情状,她们享受的那点既得利益也早就还了回去,更何况小侄女不过一个才出生三个月的婴儿,能享受什么。
富察氏垂着头,不引人察觉的捏了捏手,低声回道:“不曾请过。”
弘书皱眉:“可是有人推诿?”弘历再怎么落魄,也是皇子,传太医的基本权利还是有的。
富察氏摇了摇头:“不是,之前请的都是民间大夫。”
弘书刚想问为什么,就瞧见弘时在一边给他使眼色,顿了顿不再问,转而安慰道:“四嫂不必忧心,吴院使和叶大夫医术高超,小侄女必定会没事的。”
富察氏依旧低着头,道谢:“多谢六弟。”
客气两句,到底不好与嫂子多接触,弘书便与弘时去了另一边,留三福晋陪着富察氏。
“三哥,你刚才给我使眼色作甚,可是有什么隐情?”弘书问道。
弘时摇头:“我也不知道,刚才是你三嫂让我给你使眼色的,应该是我进宫找你的时候,你三嫂问出了什么吧。”
弘书为弘时的不靠谱感到无语,不想再说什么,就等着吴谦他们那里出结果。
结果并不好。
吴谦用词依旧委婉,叶桂就直接的多:“四福晋孕中的时候应该是劳累过度、忧思过甚,根本没有养好胎,小格格出生便先天不足、乃早夭之相,能养到如今已是精心的结果,先前看诊的大夫并无问题,方子也很合适,小格格如今情况只能说是人力难敌天命。”
他这一番话却是叫院子里的女人集体哭的不能自已,富察氏哭她对不起孩子,没有给孩子一个好的身体;富察格格跪在富察氏脚边,哭是自己害了福晋害了小格格,若不是自己生产后身体不好,福晋不会为了照顾永璜累的安不好胎;其他妾室亦朝富察氏跪下,哭自己等人不省心,常常惹怒爷要福晋挺着大肚子去救她们。
三福晋看着看着也跟着流起泪来。
弘时想起他早夭的长子,竟也背过身去抹眼睛。
弘书头皮发麻,他当然也为小侄女的情况难过,但、但这场面还让他怎么顾得上难过!
现在该怎么办?该说点什么?弘书头一次体会道束手无策的感觉,一个劲儿地去瞄吴谦和叶桂等人,结果这些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个个缩在角落当自己不存在,一点儿没看到弘书向他们伸出的求救之手。
弘书没办法,只能先去拉弘时:“别哭了,先去安慰安慰三嫂。”
弘时倔强地一抹眼睛:“我没哭!我就是沙子眯眼了!”
行行行,弘书懒得戳穿他,催着他赶紧去把三嫂安慰好,然后三嫂再去安慰那一群女人。
好不容易安抚好了,弘书也没有再待着的理由,便留下一位院正和许多药材,带着其他人离开了景园。
弘时一同离开,不过三福晋会留在景园几天,帮衬照顾。
回去的路上,弘书道:“三哥,回头你帮我跟三嫂说说,请她平日里多关照四嫂和永璜他们,若有小人落井下石,一定要来告诉我。”
他现在也是没有福晋,不方便出面去关照富察氏她们,只能请三福晋帮忙。
弘时抬眼瞧了他一眼又收回,犹豫了一会儿,慢吞吞地道:“小六,老四他……”
不止弘书为弘历这一出的急转直下感到震惊,弘时弘昼他们也是同样,不同于弘书知道这事完全是阿玛的手笔,弘时弘昼却怀疑这事弘书也有参与,或者不该说怀疑,几乎相当于肯定。
在这样的想法下,弘时弘昼面对弘书就不由地感到胆寒,曾经他们以为,身为皇子,哪怕参与夺嫡,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像是大伯二叔那样,被圈禁。但现在,弘历却用事实告诉他们,还有比圈禁更狠的。毕竟圈禁只是限制你的行动自由,一辈子窝在家里当个宅男,但你还能好吃好喝,睡妻妾生孩子。出家呢?不止没有行动的自由,连吃喝、和老婆困觉的自由都没有了。
弘时弘昼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从小在锦衣玉食、声色犬马中熏陶,他们无法想象那种常伴青灯古佛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他们现在就害怕,弘书会不会以后也把他们送去和弘历作伴?
弘昼打定主意,要低调低调再低调、废物废物再废物,离弘书要多远有多远,除非必要绝不在他面前出现。
弘时呢,他自问已经上了小六的船了,跑是跑不掉的,就想旁敲侧击一下,弘历是因为什么又惹了弘书,让他这次直接出手断了弘历的所有后路,他好作为警戒——上次弘历借皇额娘生病邀名,小六都只是收拾了弘历的势力而已。
弘书却误以为弘时是怕与富察氏她们接触过多会连累自身:“弘历是活该,但这不关四嫂和永璜的事。永璜命苦,摊上这么个阿玛,皇阿玛心中也是怜惜他的,三哥你不必担心会惹皇阿玛不快。”
弘时心中一动,有点猜测到什么,所以,这次皇阿玛这么配合小六收拾老四,是因为永璜之事吗?看来皇阿玛对皇孙还是看重的,也是,皇阿玛至今也就永璜这么一个孙子,不看重才怪,老四也是糊涂,怎么会同意让永璜去当什么转世灵童。要是永珅还在,有人上门跟他说要永珅去做转世灵童,他一定会把人打出去!
想到永珅,弘时黯然了一会儿,又想到自己荒凉的膝下,和福晋前不久再次提起的选秀之事…犹豫了下,他吞吞吐吐地和弘书道:“小六,你那边,有没有、有没有擅长…子嗣问题的大夫?我想请来给你三嫂她们看看。”
“有,还不止一个,回头我请他们都去一回你府上。”弘书答应的很痛快。
弘时喜上眉梢:“多谢多谢。”
弘书却话音一转:“不过,三哥,我觉得光给三嫂她们看还不行,你不如也叫大夫给瞧瞧。”
弘时今年二十六,成婚也有九年了,却除了大婚前令妾室怀孕生下一个永珅,之后不论妻妾再没有开怀过,这恐怕不能说是女方的原因,弘时自身估计也有问题。
但这事,无论哪个男人都受不住,弘时胀红了脸,都顾不得刚才想的不要得罪弘书的事儿了:“小六,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是你三哥我不行?!我行不行我自己能不知道?我告诉你,我行的很!这次我就当你是小孩子不懂,以后这种话不要随便乱说了!”
说完,他气冲冲地叫停马车冲了下去,径直离开,连声道别的客气话都没说。
弘书无奈扶额,问朱意远:“我刚才的话是不是说的不太委婉?”
朱意远缩着脖子点了点头,何止不太委婉,简直太直白了,这话哪个男人能听得?就是他这样去了势的太监也听不得啊,也亏得是主子,但凡换个人,三阿哥今儿必不可能只是自行离开。
不过主子才十一岁,连梦遗都没有,要他懂这个有点难为了:“主子您还小,不懂这事也正常,不过此事事涉身为男子的尊严,主子你回头还是好好给三阿哥道个歉解释一下,想来三阿哥能理解的。”
结果他就听见主子嘀咕:“这跟男人的尊严有个屁的关系,我又不是说他不行,能不能生孩子这事跟行不行又没关系。唉,还是医学不够发达……也不对,医学发达了也没啥用,照样大把人不承认不能生孩子跟男人有关系,想想,以后该怎么让这些人不当鸵鸟……要不我做个表率算了,等我结婚的时候,医学应该也有了一些长足的发展,到时候先想办法不生孩子,然后把这个锅扣在自己头上,借着这个由头科普医学知识,嗯,可行……”
朱意远听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心里甚至升起一道匪夷所思的腹诽:主子啊,你就没想过你以后真的会不行的可能吗……
主子怎么在盯着他!朱意远耸然一惊,难道他刚才不小心把腹诽说出口了?要死要死要死,该怎么求饶!
“你刚才,没听见什么吧?”弘书习惯性地嘀咕以后的打算,说完才想起来这不是在书房,旁边还有个朱意远,不得不出言敲打。
呼,原来是警告啊。朱意远松了口气,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奴才什么都没听到,您刚才说话了吗?”
弘书满意的点点头,继续完善自己的计划,直到回宫面见阿玛。
“孩子如何?”对于自己唯一的孙女,胤禛也是关心的。
弘书低落地摇摇头:“胎里就不好,先天不足。”
胤禛沉默了下,就放过这事:“正红旗的护军参领你选好了没有?”
“选好了,就布三吧,他精通满蒙语,鄂罗斯语也有涉猎,去了那边与各方交涉也方便。”弘书道。
胤禛点头:“行,那朕就下旨,令他们二月初出发。”
“是。”
“下去吧。”
弘书不动,阿玛好容易愿意见他了,有些事得抓紧问。
“皇阿玛,《大义觉迷录》您是如何打算的?”
“儿臣有些想法,想和您说说。”
第116章
胤禛先不说自己的打算,而是问弘书:“你又有什么想法?”
弘书觑了下他的眼色,斟酌了一下后道:“《大义觉迷录》您要是实在想颁刻也不是不行,不过儿臣建议,您最好是将书里用来佐证的内廷记录去掉,它们的存在只会喧宾夺主,会让所有人只去关注那些宫闱秘闻,这与您的目的是背道而驰的。”
胤禛点点头,其实上次儿子提到这一点后他就想过了,加入内廷记录这一招确实做的不太好,他是一个勇于承认错误的人:“这一点确实是朕思虑不周,已经命御书处的人修改了。”
阿玛肯听劝!弘书意识到这一点很高兴,这意味着稍后关于吕留良之事的劝谏能被接受的可能或许会更高些。
“皇阿玛英明!”弘书拍了个马屁,继续进言,“去掉那部分后,儿臣觉得,您还可以适当减少关于您的谣言部分,将关于华夷之说的论辩作为主体,由此也可以开启一场思辨风潮。为了配合您这本书,儿臣打算在报纸上开一起论辩专题,分正反两方辩论,论题就是华夷之说是否正确,接受所有人投稿,文章影响最大的可以奖励京城的一座宅邸。儿臣相信,天下总有读书人是不认同华夷之说的,令他们之间互相论辩,比咱们强塞观念给他们的效果会好得多。想要人们接受一个观念,只令他们听是不行的,还要令他们参与,这样他们才会更真情实感,也会认为最后的结果是他们自己思考出来的,而不是被别人强加的。”
胤禛眼睛一亮:“这个主意不错。”
“那您是答应了?”弘书问道。
胤禛点点头,沉吟了下道:“文章最好之人再奖励一个庶吉士的名额,进翰林院。”
弘书不太赞同:“奖励同朝廷官方扯上关系目的性就太强了,他们会认为这又是朝廷控制下的一场秀,会引起反感不说,最后的效果也会差上许多。”
胤禛扬眉,反问:“难道这天下还有人不知道报纸的背后是你?”
“不一样的。”弘书摇头道,“即便所有人都知道报纸的背后人是我,但只要没有明目张胆的和朝廷联系在一起,他们就不敢百分百确定我和朝廷是站在一起的,毕竟报纸面世以来,还是揭露过不少贪官恶少、将他们斩落马下的。有这一点,报纸在百姓心中,是有一个模糊的公立公正形象的,这就是在养成信誉,对以后很重要,没必要现在为了一些不重要的事浪费。”
胤禛沉默地看了儿子一眼,随后无奈道:“你呀,真是一点也不知道收敛和警惕,就凭你刚才那番话,不论搁哪个皇帝身上,你都别想讨着好。”
弘书笑容腼腆,语气嚣张:“我阿玛厉害,我不怕!”
厉害阿玛胤禛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行了,既然如此,这事朕就不管了,你自己弄吧。还有正事没有,没事就退下吧。”
“有有有。”弘书连忙道,“那个……吕留良您打算怎么处置啊?”
胤禛眉心微拢,语气平平地道:“此事刑部会进行会审,如何处置需等会审结果。”
没有处置,那他劝谏的话就不好说了。弘书皱眉想了想,罢了,也不急于一时,等结果出来再劝谏也不迟。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个结果一等就是两三年。
闲话不多说,完成了部分既定目标的弘书离了养心殿,转身投入到二月初即将启程的部队身上,拉着布三和其他负责人开了一个又一个会,做了不知道多少个计划和突发情况预案。
在他忙昏了头的时候,朱意远告诉他,富察氏出的小格格还是不幸夭折了。
弘书叹了口气,吩咐道:“你亲自去送一送,多备些东西,尤其是永璜能用得上的。还有太医院那边也打声招呼,让他们安排人,每个月去景园那边请一回平安脉。”顿了顿,他道,“算了,太医院这个我一会儿去永寿宫看额娘,让张永福去。”
“嗻。”朱意远自去安排不提。
弘书将手上事情收了个尾,便去永寿宫例行陪额娘。
乌拉那拉氏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她本不想这个样子被儿子看见,中间一度试图拒绝弘书的看望,但终究没能拗过,是以弘书现在才能在喝完药后亲自给她擦脸擦手。
“额娘今天吃了什么?”弘书很平常的问道,叶桂的方子虽然起了些效用,但不管如何那都是药,喝同一种药久了,人的身体是会产生耐药性的,所以乌拉那拉氏在恢复食欲了一段时间后,那种想吃东西的欲望又渐渐消失了。
“虾,鱼,粥。”乌拉那拉氏尽量让自己说话的声音显得正常。
弘书笑道:“鲜虾鱼片粥啊,不错,是不是从□□捞来的鱼?那里的鱼本来就呆,这天气恐怕更呆,皇额娘您吃了多少,可别被这些鱼传了呆气。”
乌拉那拉氏眉眼微动,睨了儿子一眼:“打趣额娘,该打。”
“是是是,儿子该打。”弘书笑着打了自己两下,又说了两句逗额娘高兴,直到看见额娘露出疲惫之色,他才起身离开。
叫来张永福吩咐了太医院之事,弘书沉吟了下,问道:“后宫这些日子可还安稳?”
虽然没点名,但张永福明白小主子问的是谁:“回小主子的话,还算安稳,只景仁宫的海常在因为没有遵守新出的出行规矩,被齐妃娘娘罚闭门思过三月。”
三月后,差不多选秀就要结束了,届时宫里至少也会进两个新人。
“另外,因为五月要选秀,皇上说,雍正四年入宫的小主们伺候已有三年,没有功劳也苦劳,吩咐齐妃娘娘和懋妃娘娘准备给后宫的小主们升一升位份,也算是为主子娘娘冲喜了。”
弘书点点头,他没有为阿玛在额娘病重时还要选秀感到生气,因为他知道,这选秀不是单为了皇阿玛举办的,它更大的作用是为了宗室和八旗的未婚男女们栓婚。
至于到时候宫里会进新人?这是避免不了的面子工程,即便阿玛进后宫的次数寥寥无几,他作为皇帝,后宫摆也摆一些妃子给外人看。
还有升位分,这事弘书就更不会操心了,以阿玛的性子,如今后宫里那些,最多也就是升个贵人什么的,别说出个妃位了,嫔位都难。
所以这些听过就罢,一点都没在心中留下痕迹。
去东北开荒的队伍搞定的差不多后,弘书也没能歇一歇,几个厂子和医院在排着队等他呢。
黑板厂和粉笔厂是最简单的,如今都已经生产出了一批样品,弘书亲自去抽查产品合格率。
结果还算满意。
“做的不错,继续保持。”弘书夸了一句,看向黑板厂厂长,想了一下才道,“…你是那个苏色对吧,觉罗氏。”
新人一下子来的太多,他还不够熟悉。
“是。”苏色严肃着脸,话不多。
“跟内务府对接过了没有,按照目前的生产效率,多久能够供应完朝廷那边的需要?”
黑板和粉笔目前完全不准备对外销售,所有的产量都会交给朝廷,由朝廷配发给各个地方的官学。
苏色汇报了预算的大概时间。
“太久了。”弘书皱眉,“这样,先以目前的规模生产一季,等生产线的工人们都熟练了,再继续扩大规模,至少要将供应时间缩短一半。”
他转身对着粉笔厂厂长说道:“你这边也是一样,甚至你的任务还要更重些,和黑板相比,粉笔是个消耗品,别弄到最后,偏远地方还没普及,厂子的产量连周边都不能持续供应。”
粉笔厂厂长吴正清苦了脸:“六阿哥,不是奴才推诿,实在是奴才没想到这粉笔的消耗能那么快,以如今的规模,便是再扩大几倍,也是跟不上的,咱们的官学太多了,天下一千多个县,每个县至少都有一个县学,更别说州府了。”
他没说的是,听说皇上还有继续扩大官学规模的打算,这要是真的,那就是把他掰成八瓣也完不成任务啊。
弘书能理解吴正清的难处,他也明白,只凭一己之力想要完成全国供应是不可能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你先按照最大的能力来,剩下的我会想办法。”
最好还是能把这事交出去,不过不能交给那些只在乎利益的商人,得想个法子,看怎么能让百姓凭这个沾点实惠。
看完黑板厂和粉笔厂,弘书又跋涉到水泥厂和红砖厂,这两个因为原材料和生产环境的原因,离京城比较远,离矿山比较近。
红砖厂还好,借了内务府原有的瓷窑为基础重新翻盖,如今已经竣工,也进行了几次试烧调整,再过几日就能正式开炉了。
水泥厂是最麻烦的,虽然研制的时候很简单,但一旦涉及到大规模流水线生产,难度就高了许多,主要是这时候没有工业基础,每一个步骤所需要的东西都需要现弄,所以花费的时间就多了许多。
如今厂房倒是建起来了,但生产线还没搞完。
弘书叹气:“本来还以为今年医院能落成,照现在的情况看,怕是悬了。”
催着雷金玉把建筑图纸和烫样早早搞定的常保此时有点后悔,不该那么着急催雷金玉的,现在材料到不了位,医院迟迟不能动工,他这个负责人没事情做,倒显得他偷懒一样。
不行,主子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了,自己可不能闲着,不进则退啊常保,快,去找主子再要个差事。
“你想去水泥厂帮忙?”弘书诧异,“怎么突然想去那儿?是对建房子不感兴趣,想搞实业吗?”
眼看主子误会他不想盖医院,常保连忙摆手:“不不不,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就是目前医院不能动工,奴才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水泥厂帮帮忙,学习学习,万一以后医院建完了,您也让奴才去办厂呢。”
竟然是个主动要求加班的,弘书顿时对常保刮目相看,好啊,这样的卷王属下好啊,多来几个,他何愁大清工业不兴。
“好,自己知道主动学习上进,非常好。”弘书高兴地夸了夸,只把常保夸得眉飞色舞,暗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
“不过水泥厂就算了,那儿的人手够,就是需要时间。”属下想要工作的积极性不能打击,弘书沉吟了一会儿,想起一事,“这样吧,刚好最近朝廷在说重修一条直隶到江南的大道之事,皇阿玛准备派工部侍郎他们沿路去踏勘,确定新道的走向。我跟皇阿玛说一声,你也跟着去看一看,等医院准备动工了你再回来。”
“不出意外的话,这条道应该是会用水泥修的,到时候你修完医院,也算有了一点经验,我可以跟皇阿玛保举,令你进工部,去参与这条道路的修建。”
第117章
主子要保举他入工部任职!吃下一口大饼的常保兴高采烈地回家收拾行李,连蹦带跳地跟着踏勘队伍出门,一路上将他的未来上司——带队的工部侍郎照顾的无微不至,搞得工部侍郎法保还有点尴尬,后来都有点躲着常保走的意思。
这些事弘书当然不知道,常保虽然一路上都在给他写信,但也不会写自己是怎么巴结未来上司的,主要还是揣摩着弘书的喜好汇报一下沿路的风土人情。
将几个厂的事情安排好,弘书稍微喘了口气,就投入到即将在报纸上展开的论辩专题之事、以及未来医院员工的‘招聘’上去。
“好,那你就先回家处理好家中之事,医院这边估计今年底或明年初能落成,你赶在那个时间回来就好。若是家里人愿意,其实也可以一起接过来,医院旁边到时候也会建官舍,像您这样入职的大夫每位都能有一套房子,是医院免费送的,不用担心没地方住,至于生活方面,到时候也会有安排,不会叫你们为难的。”弘书亲自把着一位刚谈好入职医院的大夫的臂膀,将人送出门,然后接过朱意远递上的一个小包袱,“这是咱们医院给各位准备的回乡车马费,每位都有,拿着,你们走时可能不能亲自去送,见谅。”
四十多岁的大夫感动的一塌糊涂,虽然六阿哥年纪小,但身份高贵,就算只看抗生素和医学报这些东西,也是一个人品高贵、学识渊博的值得尊敬的人。这样一个人如此郑重的对待他,如何能不叫他铭感五内。
“六阿哥放心,小民一定快去快回,早早回来为您效力,绝不在外耽误时间!”大夫说的铿锵有力,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样子。
弘书又劝了一番身体为重不用赶时间的话才将人送走,扭扭脖子:“人见得差不多了吧?”
朱意远回道:“是,此次入京的外地大夫,除却叶桂以及几位名医外,其他的您都见过了。”
弘书点点头,轻松了些:“战果不错,如果叶桂他们也能留下,就完美了。”
这些日子他将从外地入京的大夫一一见过,每一个一见面都先聊对方这些日子在实验组的表现,然后表达自己的重视,最后用不错的福利待遇和未来的发展前景,招揽对方进入即将组建的医院。
这样一套组合拳下来,大多数人当场就答应下来,毕竟能选择应皇榜入京的本来就是有一定的想法,否则不会千里迢迢跑来。当然,也有少数人因为各种原因,虽然心动最后遗憾拒绝,这种的弘书也不会区别对待,照样送上盘缠,主打一个长线。
“都是硬骨头啊,该从谁开始呢?”弘书兀自嘟囔道,“如果能先把叶桂说服就好了,有他在,其他人留下的倾向应该会更大些。”
朱意远在旁道:“奴才觉得主子不必忧心,叶大夫如今已经将青霉素对烂喉痧的作用研究的差不多了,却仍旧没有提离开的话题,想来心中也是有想法的。毕竟您要建医院的事人尽皆知,这些日子又连续召见这些民间大夫,叶大夫应该早就听到风声了,说不定如今就等着您去找他呢。”
“不错,分析的有道理。”弘书给了贴身秘书一个赞赏的眼神,“行,去请叶大夫过来吧,这次要是能顺利拿下,给你记一功。”
给朱意远记功当然不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叶桂入京以来,因为要日日为乌拉那拉氏看诊,基本是住在毓庆宫的。弘书忙,空闲时间并不多,虽然重视叶桂,但很多时候并不能抽出时间来关照并培养感情,而代替他完成培养感情任务的就是朱意远,只看叶桂从来没有在弘书面前皱过眉,就知道朱意远的工作做的很不错,叶桂最后若是能答应,里面肯定不会少了朱意远的原因。
朱意远乐呵呵的走了,聪明人不会急着将功劳兑现,他很明白,他的前程还在后头,如今,只要确保自己在主子心中的地位和印象就好。
“六阿哥。”叶桂如约而至,行礼的姿态比从前才相识时多了一份亲近。
弘书琢磨出这一点后心下大定:“叶大夫别多礼,快请坐。”
叶桂也不假客气,自在坐下,就等弘书张口。
弘书沉吟,在委婉和直白中犹豫了一下,决定选择开门见山:“叶大夫想来应该也听说了,我打算在京城建一所综合性医院,前几日见了许多人邀请他们留在医院,大多数人都答应了。不过他们的能力虽然不错,却也只能做一科科室的坐堂大夫或者主任,哦,主任就是科室的主要管理者,取肩负之意。”
任通壬,有挑担、荷、肩负之意。
叶桂这段时间也知道了六阿哥偶尔有造生词的爱好,对此接受的很顺利,自然的点点头。
弘书觑着他的神色,说出目的:“而医院院长一职,非能者无法胜任,因此我想请叶大夫您留下来,担任这所未来医院的院长。”
叶桂微微颔首表示自己了解,沉吟了一下,问道:“臣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六阿哥。”
叶桂如今身上挂着从五品的詹事府司经冼马之职,自称臣并无问题。
弘书自是不会拒绝:“你说。”
“您为何要办这么一所医院?”
“为了集中人才研究医学问题,为了发展普及医学,为了令天下小民都能看得起病。”
叶桂微微摇头:“只凭一家医院,恐怕做不了这些。”
“自然不会只有一家医院。”面对抢手人才,弘书不介意透露自己的规划,“事实上,医院只是对外的一个最表层的形象,在医院内部,我规划了研究所、医学院、医学报社等部门。研究所负责研究疑难杂症和从前没有发现过的病症,以及医学未来的发展方向和大清之外那广袤土地上的新药材;医学院,将发挥类似书院的作用,为天下培养更多的大夫;医学报社,顾名思义,我会将医学报交给这个部门,以后医学报什么时候发刊、上面刊登什么内容,这些都会由医学报社来负责,当然,这是前期的安排,后期我计划将其升级,负责医学书籍的编纂、修订、刊发;……”
弘书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对医院的规划,包括以后医院要出的第一本的书他都想(抄)好了:“…我们可以出一本可以令百姓自学的基础书籍,就叫《赤脚大夫手册》,讲解最基础的一些病症和通用的治疗方子…”
叶桂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就赞同的点头,等弘书说完的时候,他看弘书的眼神已经明显表现出松动,但他仍旧没有开口同意,而是问道:“最后一个问题,六阿哥您,如何保证医院未来不会沦为和太医院一样,只为权贵服务。”
这个问题很辛辣,弘书忍不住直了直背,认真道:“我不敢说医院未来绝对不会为任何权贵服务,但我敢说,医院未来绝不会变成第二个太医院,‘只为’权贵服务。医院的目的,永远只会是为了天下子民服务!”
“至于如何保证。”弘书顿了顿,严肃而小声地道,“就凭我的名字在正大光明之后。”
这确实是一个很有力的保证,虽然还可以追问弘书怎么保证自己以后不会改变初心,但叶桂觉得这一问并没有什么必要,人怎么可能一辈子不变,以后的变化又怎么会受现在的控制,深知人心善变的他觉得有此刻的承诺和初心就够了。
“好,臣愿……”
叶桂的话被突兀的声音打断。
“主子!徐公子求见,说有十分要紧之事要立刻见您!”传话的宫人不是不懂规矩的,既然敢这样闯进来传话,说明徐以烜当真表现的非常急切。
“快请进来!”弘书说完,转头向叶桂致歉,“抱歉,叶大夫,徐兄平常不是一个莽撞的性子,今日应该是当真有急事。”
叶桂自是不在意:“无妨,臣与六阿哥您的事也谈的差不多了,臣愿意出任医院院长一职,日后还请六阿哥多多关照。”
尘埃落定,弘书心中自是开心的:“您客气,有什么需要您直接说,我要是不在,您找朱意远也是一样的。”
叶桂点点头,准备先离开。
徐以烜却已经一头闯了进来,劈头就说:“六阿哥,我父亲从贵州送来两个人,说是其中一位乃是当地不出世的神医,曾经有过治好女子乳癌之症的经历!”
“什么?!”弘书猛地起身,差点撞到身前桌子。
叶桂离开的脚步也立刻收回,死死盯着徐以烜。
“人在哪里?快请进宫来!”
第118章
弘书没想到自己见到的神医是这个样子的。
“这位就是韦神医?”弘书的声音中透露出不可置信,艰难地委婉问道,“他……没事吧?要不让叶大夫先给他看看?”
此时他心里已经开始打起鼓,怀疑徐本是不是被人给骗了,这要是神医,怎么会把自己折腾的只剩一口气的样子?
叶桂听说有神医,再也没想着离开,犹如跟屁虫一样跟在弘书身边,此时听了弘书的话,当仁不让地上前开始把脉。
郎兴昌跪在地上,听出了贵人的怀疑,虽然他此时腿软的厉害,心跳如鼓,但他这条命是韦老救的,因此硬生生生出些许勇气,道:“回贵人,韦老他真的是神医!小民曾经身中数刀,只剩一口气,就是韦老把小民救回来的。韦老之所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他家里人在一场……一场灾祸中都没了,只剩下个重孙子,偏偏这个重孙子得了一种古怪的病,韦老从未见过和听说过,这病发病特别快,不过短短七八日时间就生命垂危,韦老用尽所学也没能救回重孙子,从此心存死志,若不是小民强行给他灌食,韦老恐怕早就没了。这次来京,虽然韦老有了些求生意志,不过到底亏虚的厉害,加上舟车劳顿才、才这般情状。”
他一番话说完,叶桂也把脉结束:“这位韦老的身体确实没有什么病灶,只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气血、阴阳两虚,亏损过多,伤了底子。”
弘书虽然着急额娘的病,但也不至于逼一个生病的老人家撑着最后一口气去诊治,因此便道:“那就先让韦老养好身子吧,叶大夫,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叶桂捋着胡须,相当乐意接下这差事,心里已经在畅想之后与韦老交流医术的愉快画面了。
弘书点点头,看向郎兴昌:“你叫?”
“郎兴昌,小民叫郎兴昌。”郎兴昌连忙答道。
“行,郎兴昌,你起来,这里先让韦老休息,你跟我出来。”弘书从郎兴昌刚才的话里听出了点东西,想要详细问问。
“是,是。”郎兴昌扶着膝盖起身,竟还软的踉跄了一下。
屋内几人都当没瞧见,不给眼神。
要离开之时,床上的韦老忽然出现动静:“药…药…神药…”
弘书脚步一顿,转身又听了一会儿,却除了神药两个字就没别的了,他看向郎兴昌:“韦老说的神药是?”
郎兴昌犹豫了下,道:“应该是那个叫什么抗生素的吧?小民不懂医术,这些词儿也记不大清,就是报纸上说的那个治好了怡亲王世子和七阿哥的神药。韦老的重孙子得的病和七阿哥差不多,韦老听说有这样的神药,当时就激动地让小民带他来找。”
郎兴昌说谎了,他虽然看着是老实巴交的百姓,年轻时却也着实有过一段堪称荡气回肠的经历,否则也不会身中数刀要韦老来救,所以他也是懂得一些说话的艺术的。和他艺术加工过的不同,事实上当初他根本不确定韦老重孙子得的病就是七阿哥那个,只是听症状觉得像,便打着激韦老的主意说是一样的,没想到韦老听了后跟回光返照一样,立时就要他去找。这他上哪儿找去,索性他本就有鼓动韦老去揭皇榜的打算,因此一合计,就带着韦老找上徐本了。
“韦老的重孙子得的是烂喉痧?”弘书再次惊讶,所以韦老是因为青霉素才决定揭皇榜入京的?这也太巧了吧!怎么跟剧本似的。
叶桂也想到这一点,不过他没觉得是什么剧本,笑道:“一饮一啄自有定数,若不是六阿哥您坚持将青霉素的治疗作用公布出去,今日也不会有韦老出现。”
按照郎兴昌刚才所说,说不定这位不出世的韦神医就默默无闻地死在哪个角落了,世间无人闻其名。
弘书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既然如此,叶大夫您便和韦神医说一说青霉素和烂喉痧之事吧。”说不定人听了这个还能恢复的快点,早点给额娘看诊。
说完不再停留,带着郎兴昌来到外面。
“韦老的情况你知道多少?坐下说说吧。”弘书坐下。
明明瞧着就是个小娃娃,为何自己总有种被压了一头的感觉?从入皇宫、见贵人的震撼中逐渐缓过神的郎兴昌在心里给自己鼓劲,拿出你当初杀得七进七出的气势来!
虽然这样想,他的身体却很诚实,只用屁股挨了点椅子边,双手规矩地搁在膝盖上,表情拘谨地回道:“回贵人,小民对韦老的情况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韦老名叫韦高谊,家里是杏林世家,大概是年轻的时候,韦老的家乡和附近的瑶人发生冲突,韦老和儿子以及其他一些当地人被瑶人掳走压榨,后又被转卖于其他部族,几经乱局最后流落到生苗的定番寨才稳定下来。因为韦老懂得医术,所以在寨子中逐渐获得尊重,虽有奴隶之名已无奴隶之实,平时也只需要跟着寨子里的巫就行。”
说到这里,郎兴昌偷偷瞄了一眼弘书的神色,加了两句:“当然,韦老一直没有放弃重返家乡,始终在找机会,不过因为韦老的儿子当时年岁太小,不方便行动,所以韦老就打算先等儿子长大。却没想到,韦老儿子长大后却被、却被苗巫之女纠缠……反正最后就是韦老儿子娶了苗巫女儿,后来韦老又有了孙子,渐渐地也歇了回乡的心思。”他又觑了一眼弘书的表情,“当然,这些都是小民从那个寨子里的人口中打听到的,韦老并不一定是那么想的。”
弘书哪里发现不了他的小动作,无奈道:“韦老遭祸,背井离乡几十年不得回,是朝廷没有保护好百姓,韦老能健健康康的活到现在,朝廷反而要感到庆幸,你不必担心我会因为韦老为苗人效力之事怪罪于他,不管什么都但说无妨。”
郎兴昌稍稍放下了心,继续道:“再后来的情况就没什么好说的,小民为韦老所救还是两年前的事,当时韦老的儿子儿媳早已不再,只有孙子孙媳和一个重孙,生活还算安稳平静。三个月后,定番寨被、被别的寨子偷袭,死伤惨重,韦老的孙子被杀死,定番寨所有人都被掳走成为奴隶,小民因为伤没养好又添新伤被扔在原地等死,之后侥幸活了下来,等小民能行动自如时已经又过了两月。小民潜入那个寨子去救韦老,却只救出了韦老和其重孙,韦老的孙媳妇…被那个寨主糟蹋后寻死了…”
“那个寨子势力不小,小民一人敌不过,只能带着韦老和其重孙在山林里东躲西藏,韦老的重孙…就是在这时候一病没了,后来小民和韦老在躲藏间遇到了朝廷的军队,才获救,之后便一直在贵州新设的水云县生活。”
一个不算长的故事,囊括了一位大夫的一生,弘书唏嘘了片刻后,回头抓住重点:“所以那个攻破定番寨、糟蹋了韦老孙媳妇的寨主是谁,如今怎么样了?”
郎兴昌一路说话都挺顺畅,却几次三番在这个问题上吞吐,要么是不敢说,要么就是故意的,想引起他的注意。
弘书觉得是后者,虽然郎兴昌一直表现的很像一个胆怯无辜的小老百姓,但弘书却从他身上看出了一点似曾相识的气质,那种上过战场的士兵身上才有的气质。
这个郎兴昌,手上绝对是沾过血的。
郎兴昌表情犹豫,弘书也不催促,就看他挣扎许久后,啪地一声跪下:“贵人,小民常听人说,民不能告官,若要告官,必须先舍去半条命。小民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今日也不怕舍了,只求贵人别将此事牵连到韦老身上,韦老什么都不知道,是小民看不过去,自作主张想要为救命恩人讨一个公道。”
这人有点东西,还在跟他玩心眼子,弘书不置可否,只道:“说罢。”
郎兴昌一咬牙,磕了个头:“那个寨主名叫鲍良,其寨子名为瓮晴,去岁归附朝廷,被封为世袭土司。”
弘书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了,我会命人去查。但你也要明白一点,若事情果如你所说,那么鲍良所做之事乃是在归附朝廷之前,不论从哪个道理上来说,朝廷都不能因为他归附之前的事去处罚他,就像你不能用本朝之剑去斩前朝之人。”
郎兴昌一口气瞬间泄了,他其实用拳脚多过用脑子,这次这么绞尽脑汁,为的不就是能帮韦老报个仇吗,但弘书所说的话却破灭了他这一希望。
果然,他就不该寄希望于这该死的朝廷,郎兴昌心里发狠,等韦老好些了,他就悄悄离开,去取了那鲍良的项上狗头。
弘书高坐在上,将他的神情变化瞧的一清二楚,心中不由叹气,看来刚才对这位的预估高了些,只能再出言点道:“你可以用本朝之剑斩本朝之人。”
郎兴昌还不太懂,弘书不想再给他解释,起身离开:“我去忙别的事,朱意远,你安排好他们二人。”
朱意远看着依旧有些茫然的郎兴昌,微微摇了摇头,悟性真差,不过主子对这位好似观感还不错,那他倒是可以提点一二。
将郎兴昌送到为其安排的屋子,朱意远趁着没人,道:“郎小哥,一个人的习性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为非作歹惯了的人不管到了哪儿都不可能收敛住,顶多从明目张胆变成暗度陈仓,有时候,就需要有人去把那暗处的东西翻出来,晾在太阳下。”
说完,他径自离开,留下若有所悟的郎兴昌。
在叶桂的妙手回春下,第二日韦高谊就可以自主交流了,弘书迫不及待地前去询问:“听说韦神医曾经治好过女子乳癌之症?”
韦高谊的目光还带着些死气与呆板,说的话却比叶桂还直。
“治没治好不知道,反正她最后不是死于乳癌。”
第119章
一语惊人。
弘书愕然:“……这,您不是和贵州按察使说您有过治好乳癌之症的经历吗?”
韦高谊非常耿直:“这样说,那位官老爷才会送老夫来京城,老夫才能见到青霉素。”
弘书的实验室如今对叶桂时全权开放,所以他已经给韦高谊看过青霉素是个什么样子,就连治疗烂喉痧的几份病历也都看过了,韦高谊现在已经了无遗憾。
“……”弘书从未见过如此嚣张之人,“那你现在怎么又说实话了?就不怕我治你的罪?”
“治吧,老夫早就该死了。”韦高谊表情木然。
这就是无欲则刚?弘书无奈:“那您也不在意一路护送您的郎兴昌会被牵连吗?”
韦高谊木然的眼神终于动了动,嘴角深深的法令纹柔和了些:“……老夫自幼随家父学医,也算有些天分,后来流落苗寨,与苗巫交往甚多。苗巫惯用巫术为人治病,称之为神迹,但在老夫看来,苗巫所施行的法子其实也是一种医术,虽然与中原医术大不相同,但也是人力之功,不过是加了一些求神拜佛的仪式而已。老夫在苗寨四十余年,从苗医中所学良多,并将其与中原医术相融合,倒也有些成效。”
“乳癌之症便是卓有成效之一,不过这一症主要依赖的却是苗巫的一味药,这一味药十分珍贵,因其药材十分稀有,制药的工序又分外复杂,最后所能用的部分又很少,老夫在苗寨几十年,所制得的药也不过够治那一人而已。”韦高谊看了弘书一眼,难得补充道,“苗寨里规矩并不少,像这种珍贵的药,都是属于寨主所有,用在谁身上也得由寨主同意。”
“得用这味药的病人便是定番寨寨主的妻子,从我给她确诊乳癌之症起,直到她死,她都一直在服用这味药,虽仍有一些症状,但因为她还有其他病灶,这些病症就显得似是而非,不能确定究竟是哪种病灶引起。”
“而她最后去世,很明确是因为中了烈性蛇毒而亡。”
弘书挑了挑眉,看来这位也不是什么都不在乎,他问出重点:“敢问这位病人从确诊到去世,共活了多长时间?”
韦高谊眼睛都不眨地道:“十二年。”
弘书呼吸瞬间粗重。
叶桂惊呼:“果真?!”越是医术过人,越能明白这个时间的意义,别看十二年好像在叶桂曾经治疗的病人时间上只翻了一倍,但其实时间越长,每让病人多活一天的意义都很大,更别说是六年了!何况叶桂那个六年他自己都糊里糊涂的,到那个病人去世也没弄明白到底是哪里发挥出了超出预料的效果,明明他给其他病人的诊治也差不多,为何只有这一个效果特别好。
而韦高谊却十分清楚地明白他的诊治到底是哪一部分效果突出,当然,鉴于韦高谊的例子只有一个,他应该理智地对这味神药的效果保持怀疑,在经过多次试药后才能确认其是真的对乳癌有效,而不是某种巧合。
但!时间不等人啊!像乳癌这种绝症,随时都有可能突发病变,从中症专为重症,他们现在要做的,是和时间抢人!
况且,韦高谊都说了,那味药十分珍贵,四十年才攒够一个人的量,你想想。
所以,别管什么试药不试药了,现在要做的是先确保有足够的这味药。
“韦神医,您身上现在有这味药吗!”弘书急迫地问道。
韦高谊摇头:“那药在定番寨被攻破的时候就已经全被收缴了,老夫……”他顿了下,应该是想起了那段不好的回忆,“……不过一个战败的奴隶,怎么可能接触的到。”
至于后来就更不用说了,东躲西藏的时候没时间去弄那么复杂的药,重孙去世后他一心求死,就更没心情了。
巨大的失落席卷心脏,弘书好一会儿才调整好心态:“那这味药的药材是什么,在哪里可以寻得?”
韦高谊也不藏着掖着:“药材是一种树的树皮,那种树老夫从前从未听说过其他地方有,即便是在寨子所处的云贵交界处,数量也很少。而且这种树生长的很慢,老夫取材的那些树,四十余年的时间大多只见其开花结果过一次,少数几棵则有两次。”
“因其结的果子和红豆很像,树冠又类杉树,老夫便叫它红豆杉。”
红豆杉只是韦高谊自己的叫法,并不能用来作为学名去察访,因此弘书叫来在内廷供职的画师,令他们根据韦高谊的描述画出红豆杉的样子,直到韦高谊点头。
之后令人去寻访,肯定要多派人广撒网,作为标准的画不能缺,弘书让画师去复制出更多的画,又追着韦高谊询问那几棵树的生长环境,试图总结出诸如海拔、气候、阴坡阳坡这样的生长规律。
他信红豆杉的数量可能很少,但他不信只会在韦高谊发现的那附近生长,中国国土何其之大,总有几处环境是与云贵交界之处相似的,适合红豆杉生长。
韦高谊还挺配合,每一个问题都认真回答,没有一点敷衍。
弘书发现他隐藏起来的不适,才想起来面前这位老人自己都还是个病人,他现在的行为简直就是资本家本家,毫无人性地试图压榨出老人的最后一滴价值。
良心回笼的弘书依依不舍地告别韦高谊,去找他阿玛,这样全国大范围的找一样东西,不动用官方力量是不可能的,要只凭他手下那点人,还不知道要找到猴年马月去。
胤禛对新药的出现也很重视,今天这味药能治乳癌,说不定以后就会研究出能治别的病呢?像抗生素,当初儿子是为了他额娘研究的,虽然于乳癌无甚效用,但在别处却大放光彩,甚至救了弘暾和福慧的命。
所以他不可能小瞧任何一味药。
胤禛吩咐下去后,看见焦躁不安、心神不定的儿子,想起今日心情低落来请假的十三弟,心下不由柔软,安抚道:“不必忧心,只要它存在,就肯定能找到。”
弘书嘴上嗯嗯答应,眼睛却还是频繁眨动,腿也在不由自主地抖动。
安抚不起效用,胤禛便说起别的事,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你十三叔家的弘昑急病没了,你一会儿代朕前去你十三叔府上看望一番。”
“?”弘书愕然,“弘昑?急病没了?怎么会呢!什么病?怎么没来找叶大夫!”
他跟弘昑不熟,但作为弘暾的弟弟,他还是听弘暾提起过的。弘昑今年才十五岁,虽是侧福晋所出,但生的聪明伶俐,很得允祥喜欢,和弘暾的关系也好,又预定了阿玛因为十三叔而额外恩赏的贝勒爵位,只待年纪到了便受封,如今正是京城的热门女婿人选。
弘暾和弘书说起时,还唏嘘说都是他耽误了后面的弟弟们娶亲,还开玩笑说等弘昑娶亲了,让弘书答应弘昑去给他做左膀右臂,到时候兄弟俩一同将惠民书局开遍大清。
当时玩笑言犹在耳,没想到转眼间人就不在了。
胤禛叹息:“说是心上的毛病,发作很快,十三第一时间就来宫中找朕,朕先派了吴谦快马加鞭过去,但还是迟了,吴谦过去的时候,弘昑已经没有了气息。”
胤禛没让人传叶桂,却是心急之下忘了,毕竟吴谦用了好几年,第一反应能想到的还是他。等胤禛想起来叶桂时,却又已经得知了弘昑没了的消息,再传人就没必要了。
心脏病,几乎是致死率最高的急性病,弘书揪心:“急救呢?吴谦他们没有试着做一做急救吗?”
自从弘暾、额娘、福慧接连有过休克晕厥的经历后,弘书就顾不得其他,当场把急救措施掏了出来,教给了所有大夫。
“做了,没用。”
弘书颓然:“儿臣知道了,儿臣一会儿就去十三叔府上。”
允祥府上一片素白,弘昑虽是小辈夭折,但胤禛特许他以贝勒规格下葬,因此并不像其他早夭的孩子一样草草下葬,而是有一个正式葬礼。
“十三叔,堂哥,节哀。”弘书同前来迎接的允祥和弘暾致意。
允祥又老了许多,弘昌出事后,他连续失去两个不满四岁的小儿子,去年弘暾大病一场差点没了,他本就有些承受不住,如今已经养到快成年的弘昑又突然病逝,从他只应了弘书一句就撑不住离开可以看出,接二连三的失去亲人对他的打击真的很大。
弘书记得十三叔应该也是没有活过阿玛的,对允祥此时的状态就有些担心,同弘暾说道:“你这些日子多注意些十三叔,我瞧着他情绪不大好。他本就有些旧症,别因为情绪引得旧症犯了,他如今肯定是顾不上自己身体的,你就要多顾着些。”
失去关系不错的弟弟,弘暾也很难过,不过他的状态倒是比他阿玛要好的多,甚至因为他大病初愈的原因,在这场丧事里,允祥夫妻俩还特意嘱咐下人多照顾他的身体。
“多谢提醒,我会的,你放心。”弘暾打起精神应道。
怡亲王府的气氛压抑,弘书不敢久呆,怕自己也被带的情绪崩溃,额娘病了快一年,他心里的压力其实一直很大,有时候想想叶桂给的时限,他都忍不住想要崩溃。
别想些有的没的,弘书,你还有很多事要做呢!额娘的病也有转机了,别放弃,加油,打起精神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弘书在心里给自己鼓完劲儿,挺胸抬头地去见允禧。
辩论专题之事,也该拉开序幕了。
第120章
允禧对这事答应的很痛快,甚至还问:“第一期是不是要安排些人,我怕到时候没有足够有分量的稿子。”
弘书摇头:“不要做这种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咱们的目的是做一个没有立场的主办方,这样的事传出风声只会影响咱们的公信力,这次事件的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不过可以提前给仕林中的名士发去邀稿函,将咱们这次的活动给他们讲解清楚,邀请他们参与投稿。但也要写明,不是收到了邀请就一定能最后登报的,一切结果还是要看文章质量。”
允禧点点头:“没问题,我回去就给板桥先生写信,请他帮忙邀请一些我没有交往的名家。”他本来是习惯称呼郑板桥为克柔先生的,但弘书老板桥先生板桥先生的叫,带的他也改了称呼,郑板桥与他通信时还疑惑过他为什么突然不称字而称号了。
若是以往,弘书听到‘墙头’的名字肯定是要仔细询问一番其和允禧通信的细节的,不过现在他实在没有心情,便干脆略过:“我想了一下,还是需要找个人预备着。”
“嗯?”允禧疑惑,这主意改变的速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小六啥时候喜欢朝令夕改了?
弘书解释道:“得提前找人准备一篇支持华夷之说的文章,水平也不能差,最好能有可以引起争论的爆点,甚至是指桑骂槐的骂一骂我们。”???
允禧满脑袋的小问号,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六这是压力太大疯魔了准备做个数典忘宗的不孝子?
弘书却突然自言自语起来:“不行,吕留良的事儿正敏感,这样容易给捉笔的招祸,不能搞。要不,干脆我自己上得了?阿玛总不能处置我吧,就是被别人发现,那也太社死了……”
允禧看着神神叨叨的侄子,重重清了清嗓子:“咳咳!”提醒自己还在这里。
弘书恍然抬头:“禧叔,你还在呢?”
“……”
允禧担心地道:“小六,你今天精神看着不太好,没事吧。”
面对他的担心,弘书晃了晃头,让混沌的脑子清醒清醒,叹了口气:“这几日患得患失的,没休息好,头脑不太清明,禧叔你见谅。”
允禧倒不在意这些:“什么事啊,能让你患得患失?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不,你尽管说,我现在不怎么忙。”
医学报这边,因为内容专业,弘书也想要打造成后世专业期刊那样的,所以并没有做成周报,而是定为月报。在弘书跟叶桂谈妥后,已经示意叶桂的长子去和允禧对接,以后医学报就会归到医院名下,报社这边不用管了。
至于化学报,因为内容目前只有弘书一个能写,他又忙的根本抽不出时间,所以目前为止都只出了一起,第二期遥遥无期,就算以后能稳定,弘书预计以自己的忙碌程度,能一季一期都算不错了,一年一期也不是没可能。至于培养出能给他帮忙的化学人才,老实说,没个十年别想,这还得是专门抽出时间来搞这一块,要只想靠着每次只有一点点内容的报纸去培养,恐怕二十年都没可能。
所以目前允禧只有一个京城周报要管,事情做熟了,就没那么花时间,他本来还觉得清闲挺好的,结果最近弘书身边的人突然多了许多,版图铺的很开不说,大家还都很忙碌,就显得清闲的他多少有些格格不入,想了想自己曾经十分梦想的郡王爵位,他觉得自己还是得稍微支棱一下。
本来不确定的事情他是不想提前说的,但弘书想了下,阿玛这时候估计已经吩咐人开始寻药了,到时候知道的人不会少,与其让允禧回头从别人嘴里的得知,以为自己和他生分,还不如现在就告诉他。
——手下的新人越来越多,维护好和老人的关系也是很必须的。
将韦高谊的事情说了一遍,弘书叹道:“不知道还好,一知道世上还有得了乳癌都能活十二年的人,我就控制不住的生出野望,总觉得别人能行,额娘没道理不行。但理智又告诉我,不该抱有过高的期望,否则最后的落差我可能会承受不住。”
“唉。”这种事情,就没法劝,允禧只能干巴巴地安慰道,“你也别太操心,皇嫂会没事的,你还是要好好休息,否则皇嫂知道了也会担心的。”
人不可能有完全的感同身受,弘书抹了把脸:“不说这个了,继续说专题的事吧,支持的文章还是要提前安排,不过注意把握度,别最后害了人家。当然,如果投稿里有差不多或者更好的稿子,提前安排的这个就不用用了。对了,发邀请函的时候要注明,如果作者不想暴露真实身份,我们是接受匿名投稿的,只需要给一个笔名就好,笔名就是类似别号的作用……”
这时候匿名还是很有保障的,毕竟又不走邮局,没有痕迹记录和监控,也没有人脸识别,要是找个没人的时候偷偷把稿子扔到雍和宫门前的投稿框里,就算是朝廷花费大力气,也不一定能找到人。
又商量了一些细节问题,允禧离开,弘书在朱意远的劝说下选择去休息一会儿,刚才突然恍神在允禧面前暴露出自言自语的习惯,让他也觉得自己的精神最近确实崩的有些紧了。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才醒,弘书起来后觉得精神十分饱满。
“咦?”朱意远在弘书自己穿完衣裳后要给他披上大氅,却发现弘书的手腕露出来一小截,“主子您是不是又长高了?这袖子短了。”他蹲下看了看弘书的衣袍下摆,点点头,“确实是长高了,衣裳也短了。”
“主子,您将这身脱下来吧,奴才去给您娶一套尺寸大些的。”
弘书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他的衣裳都是提前做了好几套不同尺寸的,就是为了这种时候。
弘书扽了扽袖子,嫌麻烦:“不换了,也不算太短,能穿就行。”
朱意远欲言又止,想说这样有些失礼,但一想他主子虽然在面对外人的时候礼仪都做的很到位,但偶尔还是会从骨子里透出来一些对繁琐礼仪的不以为然,恐怕不会喜欢他的说辞。
罢了,今日主子也没有见外人的行程,都是自己人,想来他们也不会在乎主子的这点小失礼。
——朱意远想多了,这一天根本没人发现弘书的衣服小了。
除了胤禛。
“你又长了不少?”胤禛看着儿子的头顶,估摸着自己还能看这头顶多久。
“应该是。”弘书敷衍了一句,就开始说正事,“皇阿玛,火器营出什么问题了吗?”
刚才他正忙着和剩下的几位名医交流,阿玛忽然让人来传他,问了来传话的人只说与火器营有关,具体什么事却是不知道。
他现在好歹也是火器营翼长,虽然自上任以来除了安排生产和训练任务没有管过其他,但真有事的时候,不出面可不行。
胤禛脸色变得严肃,抽出一份折子递过去:“岳钟琪奏报,有人在打箭炉看见西藏过去贸易的番民身上带着鸟枪,还俱都是内地制造款式。此外,他的属下还在天全土司处查出九十余条鸟枪,也是内地制造款式。岳钟琪怀疑,有熟悉新式鸟枪的人在私造鸟枪贩卖,能接触到新式鸟枪制造的人都在火器营,朕觉得,应该是有人监守自盗,你作为火器营主官,这事务必要尽快查个水落石出。”
这问题可就严重了,新式鸟枪是朝廷现在对外的一大威慑,若是制造机密流露了出去,那还想依靠火力碾压就有些困难了。当然,即便没有火力碾压,目前的大清也不见得会怕谁,只是能用火力完成的目标,弘书就不想用士兵的命去填。
事情紧急,弘书当即放下其他事情,赶往火器营。
他去的突然,火器营上下的军官没有准备,个个手忙脚乱的,还好戴梓及时出现,解救了他们。
戴梓是弘书担任火器营翼长之后,第一时间就从造办处调动到火器营的,也算全了他重新回来的梦。
弘书没有和火器营上下的军官多说,而是先单独召见戴梓和其带的几个徒弟问话:“你们在火器营这些日子,可有发现什么不对劲之处。”
虽然捎带着戴梓,但弘书主要问的还是那几个弟子,从上次鄂罗斯人买通造办处主管偷图纸之事他就看出来了,戴梓就是一个纯粹的科研人员,一旦沉入到研究中,就会忽视周边的一切。
几个徒弟对视一眼,还是由资历最老的李平和罗阳两人出面。
李平:“敢问六阿哥,您说的不对劲之处有没有一个指向?”
弘书沉吟了下,决定直说:“火器营上下,有没有监守自盗的?”
几个徒弟的神色一下变得尴尬起来,没人敢说话。
还是戴梓开口:“这要看六阿哥您说的监守自盗是什么程度的了,若是严格的话,这上下恐怕没有不监守自盗的。”
当今圣上吏治抓的严,这些将官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贪污的不多,但占便宜的本性改不了,尤其是占公家的便宜,公器私用的情况十分普遍,这严格来说也算是监守自盗。
“怪我没说清楚。”弘书捏捏眉心,扫视了一圈戴梓的徒弟们,毕竟是跟着戴梓学习,接触的都是国家机密,所以这些人都是他严格挑选过的,如今倒也不怕他们走漏风声,“如今外头有人私下贩卖新式鸟枪,皇阿玛怀疑是火器营内部出了问题,你们好好想想,可有人表现过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戴梓和徒弟一下变得特别严肃,尤其戴梓,他曾经就是被诬陷私通外族而遭到流放的,好不容易重新回到火器营,他可不想再来一遭,这个年纪再来一遭他可能真的要客死异乡了。
但他们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什么怪异之处。
弘书便道:“那你们这些日子多注意一下,记得别露了风声就行,我先用别的名目排查一番。”
一番排查下来,小尾巴抓到不少,却没有一个可疑人选,戴梓他们私下也没有打听到什么不对的风声。
有些坐蜡,弘书皱着眉头想接下来该怎么样才能打开口子。
却没想到他这边还没个头绪,岳钟琪那边又有了突破。
他的人抓到了鸟枪交易的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