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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梦自闲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养心殿,胤禛正在看弘书写的叙功奏折。


    奏折一上来先写的不是个人功劳,而是对贸易新城的命名提议,以及对北海的更名提议。


    “饮马城?瀚海?”胤禛无语地瞟了一眼儿子,“你不如直接取名叫去病城、冠军湖算了。”


    饮马瀚海、封狼居胥、西规大河、列郡祁连,冠军侯霍去病一生的功绩写照。而当时的瀚海据推测,大概率就是如今的贝加尔湖。


    弘书眼睛亮了亮:“唉,这个好,又直白寓意又好,不愧是皇阿玛!就算取名都比我厉害!”他踮脚探头,“皇阿玛,我那俩名字不要了,您在折子上帮我改改呗,把我那俩划了,改成您刚才取得。”


    那态度特别像小学生要求老师帮他把期末试卷上写错的答案改成对的。


    胤禛没忍住瞪他:“当奏折是什么,还敢让朕帮你改!”说完又瞪一眼,然后拿起朱笔将饮马城圈起来,在旁边写上去病城,瀚海圈起来写上冠军湖,写完后似是自言自语地道,“新城建成,终究要迁百姓过去,希望这个名字能保佑迁过去的百姓都无病无灾、百岁无忧。”


    虽然名字只是随口所说,但细细一想竟很合用,所以他才不是因为儿子说他取得好才决定用这两个名字的。


    弘书有点压制不住吐槽之魂,虽然但是,霍去病好像二十多岁就……冠军侯,对不起,哐哐磕头赔罪。


    胤禛瞟了一眼儿子,没有发现表情怪异之处,松了口气,继续看下面的重点内容。


    花了一会儿时间,总算将奏折内容看完,满意的点点头:“不错,叙事清楚、有条有理、言之有物、公平公正。”


    弘书嘿嘿笑道:“多谢皇阿玛夸奖。”


    胤禛道:“朕会将折子发给内阁和吏部,先由他们商议出个初步封赏来,马上要封印,年前应该是来不及给他们论功行赏了。”


    弘书知道朝廷的工作流程,并不在意:“儿臣明白。”


    本来这就该退下了,胤禛却道:“你留一留,去后面看看你皇额娘,一会儿朕还要用你。”


    “是。”弘书自忖也有段时日没陪额娘了,这倒是个机会。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万福安康。”


    乌拉那拉氏见到他很是惊喜,招手将他叫道身边,一边握着他的手臂摩挲,一边细细打量他的身形,问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可是有事?”


    弘书挨着她坐下,道:“没事,就是来见皇阿玛,皇阿玛说一会儿还有事要用我,让我留一留,我就来看看您。”


    “那就好。”乌拉那拉氏松了口气,又心疼道,“这段时日是不是没好好用膳,怎么又瘦了些?”


    当娘的都这么亲妈眼吗?弘书感觉自己一点没瘦啊,不过话不能这么说:“儿子正在长身体啊,可能是个子高了所以显得瘦?反正用膳是没少用的,甚至每顿还吃的多了些,为这毓庆宫的嬷嬷还劝谏儿子,进食不能太多,要以七八分为宜呢。”


    乌拉那拉氏闻言眉头微微皱了皱,却也没说什么,她虽然从来不管儿子用膳方面,但宫里确实一直有规矩,每餐进食不能太多,八分饱就足,不然不利于身体健康,人家嬷嬷劝谏是尽忠职守,不能说人家做错了。


    弘书当然也知道这一点,虽然他很想把这条奇葩规矩改掉,但奈何这规矩是顺治定下的,要改也只能等他当皇帝以后才有资格改,还得是那种已经大权在握的皇帝。


    “儿子就告诉她,儿子吃的这些就是八分饱,如果她不信,我可以再吃两分给她看。”


    乌拉那拉氏噗嗤笑了,伸指头戳他脑门:“调皮。”


    弘书摇头晃脑,言之凿凿:“儿子可不是调皮,儿子说的是实话,真的只有八分饱!”


    “好好好,额娘信了。”乌拉那拉氏忍俊不禁地道。


    母子俩叙了一会儿家常,乌拉那拉氏突然道:“对了,弘书,你还记得你三舅母家的表妹吗?”


    三舅母家的表妹?弘书微微皱眉,摇了摇头。


    “再想想,小姑娘叫赛玛,康熙六十年你皇阿玛生辰之时,随你三舅母一起来的那个小姑娘,当时才一岁,还叫你哥哥了。”


    尽管有还算详细的场景描述,弘书仍旧废了一番力气才从记忆的海洋中将表妹的样子调出来:“想起来了,当时话都说不顺溜,哥哥能叫成嘚嘚。”


    乌拉那拉氏拍他:“促狭,人家那时还小呢。”


    弘书耸耸肩,他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哪里促狭,小孩子发音不准确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不过,额娘干嘛突然提起这位?


    乌拉那拉氏道:“前阵子你四舅母递牌子入宫,说起你这个表妹,说是如今出落的很是水灵,性格也好,活泼俏皮,开朗率真,说话也风趣,常将你几位舅母逗得开心。”


    弘书听了半天有点摸不着头脑:“啊,那是不错。”所以额娘跟他说这个是?


    “你也觉得不错吧。”乌拉那拉氏笑眯眯地道,“额娘也觉得她不错,所以想年后将她接进宫住一段时日,陪陪我。”


    “可以啊。”弘书点头支持,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深宫寂寞、后宫女子常年不见家人,偶尔召娘家晚辈入宫陪伴一番是很正常的事,也能昭示对娘家的看重与荣宠。


    乌拉那拉氏作为时下女子,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至于说召进宫的家中晚辈会不会是给阿玛准备的,emmm……要是康熙朝和乾隆朝,还可以担心一下这个问题,他阿玛完全不可能好吗!


    弘书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只以为是额娘跟他闲话随口说起而已,却不知乌拉那拉氏其实是打着想让两人相处相处的主意——只是相处试试,并不是说一定要定下赛玛为弘书的福晋。


    也不用担心若事不成会对赛玛日后的婚事造成影响,一来,二人年纪都还小,弘书十岁,赛玛还不到十岁,说两人有私情未免太过分了,而满人如今汉化不深,大多数人家并不在意那套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二来,乌拉那拉氏是皇后,她接娘家侄女入宫,娘家侄女从此之后就会有受过皇后教导的光环,在婚恋市场市场上只会更受追捧。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眼下,弘书在好生陪伴了额娘一回后,来自阿玛的召唤才姗姗来迟。


    “皇阿玛,您忙完了?刚好,也快用膳了。”弘书道。


    胤禛:“……就知道吃。”


    弘书觉得冤枉:“什么叫就知道吃,是方才我过来时,皇额娘嘱咐的,让我提醒您准时用膳!”


    胤禛选择不听:“跟朕过来。”


    来到西次间隔出来的无倦斋,这里显然是提前准备好的,屋里放着两张大好桌子,桌子上已经铺好了大红的纸,以及磨好的墨。


    “这是?”弘书疑惑。


    胤禛走到属于自己的桌前,保持站立姿势提笔道:“写‘福’字,除夕前赐给臣工们。”


    说话间大笔一挥,写一个龙腾虎跃的‘福’字。


    这项工作弘书还没参与过,当然,他的兄弟们也都没参与过。主要是前几年他年纪还小,又正处在胤禛担心他慧极必伤、要求他蛰伏的时期,当时胤禛极度小心,就连只是写‘福’字这种事都不想叫他露脸,而没了他,只叫弘书弘历几人来帮写,胤禛又觉得不像那么回事儿,索性都不叫了,胤禛一个人熬夜,将给大臣们的赐福肝了出来。


    ——为什么写个‘福’字还要熬夜?因为胤禛想要‘广结善缘’,决定要赐福的大臣数量可观,那需要的福字数量自然也就很可观。


    今年,总算逮到个劳动力了。


    “从今日起,每日抽一个时辰过来,就在这里写。”不过片刻功夫,胤禛就唰唰唰写了十张,无他,唯手熟尔。


    “好了。”他搁下笔,往出走,“你就照着朕写的那十张样子写,不许错漏、不许敷衍,字体要有筋骨,写完了朕会挑选,只有优秀的才算数,朕去忙了。”


    “!”弘书震惊,“您就写十张就完了?剩下的全要我写?!”


    还要求优品率?


    是不是太过分了!


    过分的胤禛龙行虎步地走了,只留弘书一个人面对现实。


    ……没办法,只能认命,谁叫他摊上这么个阿玛呢。


    弘书熬了三天,总算赶在封印当天完成了他阿玛的任务,以为总算能松口气,却不知道,这只是他今年过年被使唤的开始。


    腊月二十六,朝廷封印,别人都开开心心地回家过年,宫里却更忙了。


    从腊月二十七起,宫里没有一天不祭祀的,还都是胤禛出席的高规格祭礼,弘书和福慧唯二的两个皇子自然要舍命陪阿玛,但因为福慧身体不好,实际上只有弘书一个,从早到晚忙的头昏脑涨,鼻腔里全是各种香的味道。


    此时就有些羡慕已经出宫开府的弘时三个,他们只用在年三十和年初一入宫吃席就好,其他的全不用参与。


    忙忙碌碌的总算到了除夕当天,一大早在奉先殿祭祖后,这一年的祭祀总算全部结束。


    弘书匆匆忙忙回到毓庆宫,洗漱更衣,一会儿还要去养心殿参加除夕宴。


    还是老流程,先去额娘宫里请安,然后再去养心殿。


    弘书习惯性地就要在皇子一列的第四张桌子处坐下,在养心殿只比苏培盛低一头的王守贵却过来道:“六阿哥,您的位置不在这里,请随奴才来。”


    “啊?”弘书有些懵,他的位置不在这里在哪里?这位置他从出生就坐了。


    王守贵道:“皇上吩咐,,另给您安排了位置,请随奴才来。”


    弘时弘历几人此时都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弘时尽力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刚才在长春宫里,他额娘齐妃哭的那一场,叫弘时真是抓心挠肝的悔。


    弘历眼神阴郁,他刚刚经历降爵,弘书却意气风发,连连得到皇阿玛嘉奖,听说连今年赐给大臣的福字都是由他写了大半——有什么好得意的,就老六那一笔烂字,真写了也只会让朝野笑话!


    虽然方才在景仁宫时,熹妃苦口婆心地跟他说了一堆,但很明显,弘历见到弘书,是很难控制住表情的。


    弘书有些茫然地随王守贵往前走,眼看都要走到御座了,王守贵才停下,然后冲着御座下左首第一的位置道:“六阿哥,您的位置是这里。”!!!


    他刚才还没发现,这里今年竟然多了张桌子,位置只比右首的皇后席位退后半分。


    所以,阿玛要他坐这里?


    第72章


    只懵了不到一秒,弘书就坦然的坐下了。


    本来嘛,从弄清楚自己这一世身份的那刻起,他对阿玛屁股底下的那张椅子就势在必得,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座位,顶多算是万里长征的一小步,连太子都不是呢,没什么好犹豫的。


    弘书坐的坦然,屋内其他人却是心思各异,弘时怔了一下,心中有失落,更多的却是果然如此。


    弘昼除了果然如此之外,还有庆幸,幸好他聪明,摆烂摆的快。当然,失落也是有那么一丢丢的,毕竟午夜梦回之时,谁还没想过登上那个至高之位呢,不过那种妄想也就一瞬,都不用等天亮,他就能清醒过来,认清自己和小六的差距。


    福慧年纪虽最小,却也明白这一位置意味着什么,不过他心里只有全然的高兴:好耶,等六哥登基了,我就是皇上最疼爱的弟弟,下一个‘怡亲王’!


    而弘历,本就阴郁的表情彻底龟裂,他恶狠狠地盯着大摇大摆坐在上首的弘书,眼睛里的血管充血发红,犹如才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似乎想要择人而噬、啖肉饮血。


    后宫嫔妃们自然也注意到这边的情况,熹妃焦急地给儿媳妇使眼色,富察氏嫁进来还不到半年,十一月才被正式册封为四福晋,还没摆弄明白后院那些妾室,就迎来了弘历被降爵的大事。


    得,也不用摆弄后院了,大家瞬间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这几日,弘历在府中常常无缘无故地就发火,骂人打人罚人,就连他平日里最看重的贴身太监吴书来和正怀着身孕的富察格格都没能幸免,富察氏只能像个救火队长一样四处善后安抚,但就连她,也没能逃过弘历的冷眼和冷语。


    这种情况下,富察氏对如今的弘历就有点怵,不是很敢靠近,而此时明显情绪不对的弘历她更不敢靠近了,怕被迁怒,被弘历在这么多人面前给个没脸。


    但到底夫妻一体,富察氏也怕弘历在不理智下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来,到时候受累的是整个四贝子府,她也不会好过。再加上还有婆婆在旁边一直示意,富察氏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将声音放到最柔最轻:“爷,皇阿玛和皇额娘快出来了,咱们去坐下吧。”


    弘历猛地转过头来,猩红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富察氏,将富察氏心肝都吓得一颤,强撑着用怯生生地声音弱弱道:“爷。”


    或许是她身上正式的皇子福晋朝服刺醒了弘历,让他想起如今是什么时间、什么场合,总之弘历闭了闭眼,强行将脸上的表情恢复正常,虽然还有些许残留,但总算大面上能过的去了,接着袖手一甩,沉默不语地回到属于他的座位上坐下。


    富察氏悄悄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冲她发脾气,温温柔柔地走到弘历身边坐下,期间连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


    弘历坐下,屋内明里暗里聚集在他身上的视线纷纷收回,各自仿佛无事发生般挑起话题闲聊起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单独一桌的,像皇后、弘书、四妃自然是单人桌,弘时、弘历、弘昼三个成家的就是和自己福晋一桌,福慧和弘弘晥一桌,几个贵人常在分两桌,还有胤禛收的三位养女公主一桌。


    五福晋吴扎库氏将悄咪咪观察的余光收回,和弘昼一起坐下,忍不住小声道:“爷,一会儿我要跟您一起去给六弟敬酒吗?”


    她比富察氏晚嫁进来一个月,两人的日子却是天差地别。弘昼虽然也有妾室,但和弘历的四个相比,他只有两个,而且都不宠爱,反倒是吴扎库氏出身武将世家、性子郎阔,又因为家里人口多,被教的勤俭持家,一嫁进来就颇得弘昼喜欢,两人蜜里调油般焦不离孟。


    和富察氏面对弘历的小心翼翼相比,吴扎库氏在弘昼面前可谓大胆,这般场合都敢调侃。


    弘昼毫无威慑力地瞪了她一眼,小声嗔怪道:“别胡说,一会儿看三哥三嫂他们行事就好。”


    吴扎库氏抿了抿唇,示意自己收到,不过小眼神还是有点灵活,自己这边不好观察,余光就全溜到对面的四妃身上去,忍不住想要扒点细节满足好奇心。


    今儿晚上这一出,大家都是怎么想的呢?


    不止她在想这个问题,弘书扫视了殿内一圈后,也冒出这个问题,不过立刻就将之抛诸脑后,关心这些人怎么想的干嘛呢,她们的想法又不会对结果造成什么影响。


    与这个问题相比,弘书更愿意关注他阿玛的家宴规模,刚才这么粗粗一扫一算,他阿玛这家宴的规模着实有点冷清,难怪一直有人坚持不懈地上书要他阿玛选记牌秀女入宫充实后宫,绵延子嗣。这些人恐怕也是看不过去吧,毕竟他们大多经历过康熙朝的年夜宴,当初乾清宫都差点摆不下,他阿玛这却连养心殿都占不满,实在是让‘朝臣们’不放心。


    时间就在弘书乱七八糟的想法中过去,乌拉那拉氏先来,看到弘书的位置明显怔了一下,随后便恢复自然。


    然后是胤禛出现,这一刻,年夜宴才算是正式开始。


    在每年都一样的礼仪环节后,便是敬酒环节,后妃先来,然后才是皇子皇女。


    在最后几位后妃共同祝酒后,弘书条件反射地看向弘时,却发现弘时也在看他。


    恍然大悟。


    今年这位置,该他打头敬酒了。


    弘书失笑地微微摇头,端起酒杯站起身道:“儿臣祝皇阿玛新的一年精神矍铄堪比二八少年、神采焕发宛如神仙中人。”


    一饮而尽。


    胤禛同样一饮而尽,道:“今年表现不错,明岁还需努力、不可懈怠。”


    “是。”


    他结束后,弘时才站起身,低调地说了一句简短的祝酒词。


    胤禛还是同样的回应,淡淡的:“嗯。”


    如此已令弘时满意。


    弘历起身,有些紧张地紧紧攥住酒杯,第一次没有上来就说他写了一首诗要献给皇阿玛,而是有些不安地念了一首前人的名作,然后一饮而尽,喝完就眼巴巴看着胤禛。


    胤禛表情没有丝毫波动,在弘历期待的眼神下双手一动不动,并没有去端起桌上的酒盅,而是沉默的看着弘历。


    弘历心中的期待在这种沉默下迅速被消灭,然后绝望逐渐滋长。


    这时胤禛才开口道:“朕如何不重要,朕只希望你们……”他扫视了一边除了弘书之外的儿子,“……不要再叫朕失望。”


    弘时弘昼福慧齐齐起身:“是,谨遵皇阿玛教诲。”


    “只说算不得什么,朕要看到你们是如何做的,坐下吧。”


    胤禛淡淡的一句话就将弘历略了过去,弘昼这时候就机灵了,立刻端起酒杯开始祝酒。


    弘历站在原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偏偏在场所有人都当看不见他还站着似的,一个个只盯着弘昼和福慧。


    “爷。”还是勇敢又倒霉的富察氏,“……皇阿玛说坐下呢。”


    尽管她已经尽量规避了用词,态度也软得不能再软,但弘历看过来的眼神却还是变得静幽幽的。


    富察氏被他看的毛骨悚然,忍不住小声问道:“爷,妾身身上可是有不合规矩之处?”


    弘历慢腾腾的坐下,并不回答,只是依旧用那种幽暗深邃的眼神看着富察氏。


    富察氏坐如针毡,但碍于场合又不敢有所动作,只能再次小声询问:“爷,您为何这样看着妾身?”


    弘历幽幽地道:“富察氏,爷今日才发现,你竟是眉低压目、眼神急露之相。”


    富察氏:眉低压目、眼神急露之相?爷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不对,爷怎么突然称我为富察氏,平日都是喊福晋的,果然,还是被迁怒了吗?


    富察氏心中苦涩,见证了弘历最狼狈不堪的时刻,她还能讨着好吗?


    但很快富察氏就发现她苦涩的太早了,在年夜宴结束回到四贝子府后,富察氏忍不住和最贴心的奶嬷嬷含糊说起今日的一些事情,重点说了弘历说的话,奶嬷嬷却大惊失色:“福晋,爷果真是这样说的吗?眉低压目、眼神急露之相可是有克夫之说啊!”


    富察氏一瞬间只觉得如雷轰顶。


    对手的家事弘书没空去关心,他在守岁后陷入酣甜的梦中,久违地在大年初一睡了个懒觉。


    正当他想着今天在床上赖到几点再起床才算对得起过去一年的辛苦时,朱意远匆匆进来掀起床帘:“主子,快起来,养心殿来人宣皇上口谕。”


    赖床美梦破碎,弘书不由小声哀嚎发疯:“皇阿玛,皇阿玛,皇阿玛!你为什么要这么勤快!”


    朱意远眼观鼻鼻观心,这种时候他就是聋子,什么也听不见,只负责伺候主子穿衣梳洗。


    弘书生无可恋地来到养心殿,发现他的勤劳阿玛竟然穿戴整齐地在看才修好的圣祖实录,不是,真的,就歇一天能怎么地?


    “皇阿玛,一年到头就这么两天,您不用把自己绷这么紧吧,适当歇歇,放松精神,才能更有精力处理国事,磨刀不误砍柴工。”弘书苦口婆心地道。


    胤禛瞟他:“才起?嫌朕打扰你赖床了?”


    弘书睁眼说瞎话:“没有,儿臣早就起了,只是在实验室做两个有趣的小实验而已。”


    “哼。”胤禛半个字不信,瞥了一眼他身上的衣裳,嫌弃道,“回去换一身,一会儿随朕出席太和殿筵宴。”


    弘书惊诧地睁大眼,一直到人站在太和殿里,眼睛都没有变小多少。


    他是第一次来这里。


    太和殿本就不是常用之所,就是雍正,也是几月才在太和殿升一次大朝。而正月初一的太和殿筵宴,大概是大清最正式的大型国宴之一,参与者都是内外王公和一二品以上的王公大臣。


    咦,不对,怎么看见何国宗他们了?细细一瞧,还真没看错,就是何国宗、徐本、尹继善这群谈判代表团的人,他们十来人站在整个大殿最角落的一张桌子旁。


    虽然是角落,但也是太和殿的角落,能混进这里,代表的层次就不一样了。看来这次谈判立下的功劳着实不错啊,何国宗等人最高才不过从四品,可见朝廷对他们这次差事的满意程度。


    弘书若有所思,看来他能破格来参加应该也是这次谈判的功劳。


    下一瞬,他的这个想法就被亲爹亲自打脸。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位爱卿平身。”


    “朕近日偶感不适,不宜饮酒,今日,就叫六阿哥代朕给众位爱卿敬酒。”


    “苏培盛,去给六阿哥斟酒。”


    第73章


    苏培盛的作用不止是斟酒,还有介绍人,这太和殿里一多半人弘书都只听过爵位或名字,没见过人。


    比如这一位。


    “这位是简亲王神保住。”苏培盛道。


    上一任简亲王是神保住的嫡长兄雅尔江阿,在雍正四年因事被革爵,亲王爵位就落到了身为雅尔江阿十四弟的神保住身上,可谓是典型的天上掉馅饼了。


    这一位算辈分和胤禛是一辈的。


    “王叔,新年喜乐,您请。”弘书端着杯中甜味大过酒味、估计才酿没几天的酒去敬。


    神保住很客气,将杯沿放的略低于弘书:“您客气。”


    再比如这一位。


    “这位是工部右侍郎尹泰。”苏培盛又额外加了一句,“尹大人之子便是翰林院侍讲尹继善大人。”


    噢,原来就是这位啊。弘书恍然大悟,他老早就听过这位的名字和一些事迹,就是没见过本人。


    什么事迹呢,说来还是和尹继善有些关系,尹继善乃是尹泰的第五子,庶出,据说尹泰家规极严,虽然他的儿子中只有尹继善一人考中进士得以出仕,但尹泰对尹继善并无任何优容不说,反而更为严厉,动辄叱骂上家法,及至尹继善的生母徐氏,在家的待遇也是严苛到令人发指,时至今日,仍旧穿着如同丫鬟一般每日在正院打帘。


    注意,这不是尹继善嫡母故意打压虐待他生母,而是尹泰定的家规。


    真的,咱们就是说,在尹继善如此有出息的情况下,也没人要求你必须对他好过嫡子,你有必要这样苛待吗?说句不好听的,你章佳家又没有皇位要继承,而百年之后的爵位财产分配朝廷早有律法规定,尹继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超过嫡兄去,何况以他的才情和能力,以后的发展未必看得上章佳家的那点家产。你现在把关系处好点,让尹继善和嫡兄多多培养感情,以后人家发达了也能多提携下兄弟和家族不是?


    所以就有不少人搞不懂这位尹泰的脑子到底是这么长得,一个满人愣是比大多数汉人家都要迂腐,他们家族但凡能出这么一位有出息的子弟,那必然是要倾注资源在其身上,好好培养联络感情,等成材之后才能更好地回馈家族。


    家族就是这么一步步传承下去的。


    不会有人觉得只用一个家族和孝道的名头就能捆绑人家一辈子吧?但凡有本事的人,都不会被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声捆住,人家有的是办法给自己刷名声。


    不过尹继善的事情倒也不用弘书来出头,在这次被调来谈判组之前,尹继善就已经很得胤禛重视了,否则也不会考中进士后短短五年时间就做到从五品翰林院侍讲的位置,前途本就是肉眼可见的光明,再加上这次的功劳一跳,恐怕等不到弘书登基,这位就能和尹泰平级。


    “尹大人。”虽然不用他出头,但弘书还是想阴阳怪气一下,笑道,“令郎桂林一枝,有麟子凤雏之姿,以后必能成谢家宝树,尹大人您可真是教导有方。”


    教导有方的尹泰面对弘书的态度着实有些恭敬过头:“臣见过六阿哥,不敢当六阿哥夸奖,犬子不过蒲柳之姿,侥幸得皇上青眼才有一番发展,实不敢称麟子凤雏,实乃谬赞也。”


    “臣曾有幸一观六阿哥制艺之章,行文才华横溢、不落俗套……才是真龙驹凤雏之姿,臣……”


    眼看尹泰还有继续啰嗦下去的趋势,赶时间的弘书连忙委婉拦截:“尹大人过誉了,请共饮此杯。”


    这满大殿坐的人可不少,弘书要想不浪费时间,每个人花的时间就不能太长。


    两人各自侧过身子一饮而尽,弘书再说一句您坐、请随意,就算结束了。


    亲王、郡王、一二三等公、大学士、内大臣、尚书、都御史、侍郎、总管、卿、少卿、都统、副都统,以及各种名头的学士和大臣,弘书第一次听职位听到麻木,就这还是没算外任的将军、总督、提督、护军统领、巡抚、布政使之类的。


    一个个敬过去,弘书感觉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终于到了徐本他们这一桌。


    一桌人早早地就站了起来,齐齐举着杯子,何国宗打头,善解人意地道:“六阿哥,咱们这一桌一起喝一杯就成。”


    弘书此时也觉得肚子有些涨了,就没推拒他们的好意:“好,今日着实喝的有些多了,你们见谅。等朝廷封赏下来,我再做东请你们,介时喝个痛快。”


    “好,臣等静候六阿哥佳音。”


    弘书晃悠着满肚子的水回到御前:“皇阿玛,儿臣幸不辱命。”


    胤禛满意地点点头:“好,接下来没事了,回去醒醒酒吧。”


    弘书也没抱怨他阿玛用过就丢的渣男行为,他满肚子的水着实有些装不住了,回去得在恭房旁常驻一段时间。


    他人走了,太和殿里关于他的窃窃私语却没停。


    顾综轻轻嘬着杯中酒,眼神却不住地在殿中偷偷逡巡。


    徐本微微倾斜身体,小声问他:“顾兄,看什么呢?”


    顾综拿酒杯挡着唇,亦小声回道:“看那些人在说什么。”


    徐本:“?”


    顾综抿唇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不才懂一点唇语。”


    徐本:“!”


    他第一想法不是自己有没有被读过唇语,而是有些激动地道:“快快,跟我说说,他们在说什么,是不是在说六阿哥?”


    顾综微微点头:“是在说六阿哥。”


    “……”徐本有些着急,“然后呢,具体说什么了?”


    顾综微微摇头道:“就是没有具体的,全在夸六阿哥呢。”


    徐本很是失望,小声嘀咕道:“我还以为他们至少得说说储位的事儿呢。”


    顾综低笑:“倒是有人提起正大光明,可惜,没人接他的茬。”


    徐本微微挑眉:“不会是哪个宗室王爷吧?”虽然他刚才很期待有人讨论储位之事,但他自己也明白,这种事儿哪有光天化日之下在太和殿讨论的,那当然是回家后拉着帘子私下说了。


    顾综佩服道:“徐大人猜的真准。”


    “唉。”徐本摆手,“我别的知道的可能不多,宗室那些事儿还是了解一些的。而且不是早就说了,别叫我徐大人,咱们都是在北边一起冻过的交情,称徐兄就行了。”虽然他现在的官位在一众人中属于偏上的位置,但几个月相处下来,他深深了解了这群人的能力与才华,也很明白在如今唯才是举的皇上治下,这些人转眼就能追上他,超过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趁着这些潜力股在身边的时候赶紧套近乎联络感情,傻子才端上官的架子搞高高在上那一套。


    顾综笑道:“这不是今日场合特殊,徐大人别在意。”


    徐本另一边的何国宗忽然凑过来:“你们俩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


    桌上人也都看过来。


    虽然大家都是一起冻过的交情,但有些事显然不能拿出来公开说,徐本就道:“我俩在猜,咱们这次能官升几级,我觉得,就冲六阿哥和咱们能出现在太和殿,这次的官职就不可能低。”


    众人纷纷鄙视地看向徐本,何国宗道:“废话,这还用你说?”


    没有让他们等太久,虽然朝廷正式开印是在正月二十号左右,但作为工作狂的胤禛从正月初二就开始处理折子了,他动了,那内阁和军机房——军机房历史上是雍正七年因对西北用兵才设立,如今因为对西北动兵早的缘故,也早早出现了——的值班大臣们就不可能闲着,他们不闲着,手下属臣又怎么能闲,就这么一层卷一层,朝廷愣是在没开印的情况下开始处理一项项事务了。


    当务之急当然就是议功,岳钟琪收复准噶尔是一波,徐本他们是一波。由于deadline的存在,吏部和内阁大臣们不过四日就递交了对徐本他们的封赏建议,胤禛有些不满意,批注打回去修改了一次,第二次送上来的才让他满意。


    由于岳钟琪等前线将领还没赶回京城,于是正月十六的廷臣宴上,徐本他们就成为绝对的主角。


    首先是几位老大人,由于这几位已经位极人臣,升无可升,这次的封赏便主要是加虚衔。


    朱轼,文华殿大学士,升保和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傅衔。


    拉锡,镶白旗满洲都统,调为正白旗满洲都统,加太子太保衔。


    张廷玉,由于中途退出,所以只从文华殿大学士升为保和殿大学士。


    ……


    然后便是年轻人们。


    何国宗,由从四品内阁侍读学士,升为从二品内阁学士。


    徐本,由从四品翰林院侍读学士,升为正三品贵州按察使。


    顾综,由正五品户部郎中,升为从三品太仆寺卿。


    ……


    尹继善,由从五品翰林院侍讲,升为从四品知府,负责贸易新城去病城的建设。


    明安图,由正六品钦天监五官正,升为正五品礼部郎中。


    戴亨,由正六品吏部主事,升为正五品吏部郎中。


    ……


    杭世骏,由从七品翰林院检讨,升为从六品翰林院修撰,赐南书房行走。


    刘统勋,由从七品翰林院检讨,升为从六品翰林院修撰,赐南书房行走。


    第74章


    弘书做东办的庆功宴最终是在圆明园举行的,本来他是在京城找了个私人园子的,结果去报备的时候被他阿玛嫌弃——报备主要是因为,从看康熙朝起就有规定,皇子阿哥无故不得与大臣私下往来,胤禛登基后为了限制允禩他们,将这一条的范围扩大到宗室王公。后来允禩他们虽然倒了,但又出了弘时那事,这规矩胤禛也就一直没改。


    “这园子也就是个面里光鲜,一点气韵也无,圆明园不比这好?还要出去花钱,不是吵着没钱从朕私库里抠银子的时候了?”


    弘书就很冤枉:“圆明园可是皇阿玛您的私人园林,我哪敢在那里请人饮酒做客,徐大人他们肯定也很不自在。”


    胤禛却不管他,乾纲独断:“就在长春仙馆,筵席就让御膳房准备。”


    出了孝后,胤禛虽然因为国事繁忙,很少在圆明园常住,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比如今年正月初十,他就带着弘书和福慧来圆明园打算小住几日,期间的外藩宴和徐本他们升官的廷臣宴都是在圆明园举行的。


    弘书现在大了,自然不可能和小时候一样随他住九州清晏,胤禛便将长春仙馆赏赐给他。


    福慧以前来圆明园的机会少,即便来也都是随弘书住,时间短倒也不碍什么。但现在他年纪不小,而弘书眼见也已经开始参与朝事,他再跟着住自然就不太方便,因此这次胤禛也给他赐了新居,是比较靠后的月坛云居。福慧就不是很乐意,因为那里离长春仙馆太远了,遂跟胤禛撒娇耍赖想要换到长春仙馆旁边的四宜书屋去,但那地方就是个临水而建的游览赏景之地,建筑的格局不适合居住不说,还很潮湿,福慧的身体底子可经不起折腾,胤禛自然不可能答应他。


    福慧满脸怨念的跟在弘书身后踢踢踏踏,抱怨道:“六哥,我觉得皇阿玛就是存心的,他就是不想让我跟你在一起,在皇宫里就是,不让我搬宫就算了,但凡我有哪段时间去毓庆宫去的勤了点,皇阿玛都要把我叫去抽查课业。”


    在允禧允祜他们陆续出宫后,南三所就有地方空出来,福慧便去请求过胤禛,想搬到南三所去,因为那边去毓庆宫更近,结果自然是被毫不留情的否了。


    弘书无奈:“好了,真是什么话都敢说,现在还没出九州清晏呢,小心皇阿玛知道了。”


    福慧嘟着嘴:“我不怕,皇阿玛做得,我为什么说不得?皇阿玛自己说过的,他也会犯错,天下臣民皆可以向他进言,改过乃是天下第一善事。”


    “还说。”弘书敲他,“再说皇阿玛犯什么错了?让你住月坛云居也是为你好,那里地方大,地气厚,补你。”


    福慧还不服气,想张嘴。


    弘书瞪眼道:“再说,小心皇阿玛给你发配到汇芳书院去。”


    福慧登时偃旗息鼓,汇芳书院在圆明园的最北边,与长春仙馆就是一南一北,可比月坛云居远多了。


    “后日你上完课了,就自己在园子里玩,我要宴请徐大人他们,没空陪你。”弘书道。


    福慧这点事还是懂的:“知道了,我到时候去多稼如云看看,早就听他们说六哥你在那里发现牛痘的事情,我还一直没机会去看呢。”


    弘书脸色变黑,虽然证实牛痘的结果很好,但想起那时候自己跟个变态一样抠母牛那里的行为,他就觉得眼前一黑,恨不得用脚趾抠出一个紫禁城出来。


    “去去去,自己玩去,我要忙了。”被迫想起黑历史的弘书开始赶人。


    福慧好像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回事,六哥怎么突然恼羞成怒了?他也没说什么啊。


    两日后,徐本等人一起来到长春仙馆,虽然廷臣宴也是在圆明园办的,但当时的地点是在保合太和殿,几乎就在门口,根本无从见识圆明园里的风景。


    而这次进入到里面,徐本等人才算见识到皇家园林是什么样子。


    此时虽已立春,但万物尚未复苏,按说以园林为主的圆明园此时的景色并不能算好,但这阵子落得一场雪,犹如乱琼碎玉一般,将圆明园妆点的格外粉妆玉砌。


    杭世骏忍不住念了元朝吴澄的一句诗:“不知天上谁横笛,吹落琼花满世间。”


    刘统勋这几日意气风发,此时摇头道:“吴幼清这两句写的不错,但我以为,用在这里还是差点意思。”


    他几乎是这群人里年纪最小的,所以虽然这句话说的有些狂,但众人对他还是报以年少轻狂的包容,打趣道:“哦?不知这点意思是差在哪里,我等竟是没觉得不对,早就听闻刘兄颇具诗名,不如刘兄现场赋诗一首如何?”


    好在刘统勋这些日子虽然有些飘飘然,但对自己目前的作诗水平心里还是有数的,清醒道:“我做的诗自然也是配不上的。”不过牛皮已经吹下,他自然还是想要圆上的,冥思苦想一会儿,眼睛一亮,“有了,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韦庄的这句最为合适!”


    尹继善等人本是打趣他,听了后却也觉得这句比吴幼清那句更合适些:“不错,不错,吴幼清那句空间过于开阔了些,却不如韦庄这句精致妍丽。”


    杭世骏也拱手叹服:“果然刘兄殿试在我之前不是没有理由的,一句之差,在下佩服。”


    两人是一届进士,刘统勋的排名比杭世骏高。


    刘统勋倒也不是得意忘形之人,此时赶紧谦虚弥补先前的狂言:“哪里,哪里。”


    弘书带着人走过来,笑道:“我在里面久等尔等不至,还以为你们迷路了,没想到却是在这里吟诗作对。这可不好,现在尽了兴,一会儿我安排的节目你们岂不是要没了劲头。”


    “六阿哥。”众人齐齐行礼,何国宗道,“臣等一时忘形,竟让六阿哥久候,真是该死,请六阿哥恕罪。”


    “欸。”弘书摆摆手道,“我就那么一说罢了,别这么客气,再说,主人等客人,这不是应该的吗。”


    “诸位,请吧,今日,希望你们都能乘兴而归。”


    弘书安排的节目不少,当然不是那种节目,而是文人之间爱玩的那些曲水流觞什么的,也加了一些后世的小游戏进去,一帮大老爷们愣是玩的不亦乐乎,到后头几乎不见半点拘谨。


    当然,酒还是没有喝多的,毕竟再忘形也还记得这是哪里,还记得皇上可能就在旁边的九州清晏呢。


    玩到一半时,弘书将尹继善单独叫到书房。


    “来,喝口清茶,先醒醒酒。”弘书亲自给尹继善斟了一杯茶。


    尹继善恭敬接过:“谢六阿哥赏。”


    弘书摆手让他坐:“别这么正式,我叫你来也不是要说什么正事,就是有些关于去病城的事要和你说说,像方才那样放松就挺好的。”


    经过太和殿和今日长春仙馆这一遭,尹继善他们这一群人心里都已经有数,六阿哥大概率就是皇上心中的继承人了,而自己这帮人就是皇上给六阿哥准备的第一批班底。


    既然有了近水楼台的优势,那自然是要抓住机会在主子心中扎下根的,因此听到弘书这样说,尹继善也不再端着,听话的放松姿态,笑道:“不知六阿哥有何事要嘱咐臣。”


    “一些琐碎事罢了。”弘书道,也没藏着掖着,“皇阿玛已经私下答应我,会将和鄂罗斯的一部分交易权给我,虽然如今去病城还没开始建立,但我不久后应该就会派人过去,在那边与鄂罗斯人进行交涉。到时候这些人你帮我看着点,他们若是老老实实办差就罢,但凡有半点违法犯罪之事,或是欺压当地百姓牧民,或是与鄂罗斯互通有无,你都不用客气,就地帮我处置了。”


    “不用担心我会觉得你打了我的脸,事后给你小鞋穿,相处这么长时间,你也应该对我有所了解,相比你处置他们,我只会觉得那些人犯事更丢脸。”


    尹继善微微点头,他们这群人确实对六阿哥都有所了解,这位虽然年纪小,但却难得和皇上一个性子,都是大公无私之人,即便是自己最亲近的人犯了错,第一时间想得也不是替其掩盖,而是从严处置。


    皇上也是因此被人诟病刻薄寡恩的,因为他对潜邸旧人犯事之后的处置真是毫不留情。


    “六阿哥就不怕我才是那个欺压百姓、勾结外邦的人吗?为了消灭证据对您的人痛下杀手。”尹继善开玩笑道。


    弘书却认真道:“我相信元长你的为人,即便是勾结外邦,肯定也是为了大清而打入敌人内部的不得已行为。”


    尹继善被他的认真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有些感动又有些涩然:“六阿哥……”他虽然既有才华又有能力,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是一个从来没有感受过家庭温暖的不幸孩子,常年遭受来自父亲的打压和叱骂,即便外界对他很赞誉、即便皇上好似也看重他,但他骨子里却依然是自卑的。


    这次突然被委以重任,别看他表现的好像很轻松,但其实心里的压力是很大的,尤其是父亲在知道他的新职后,表现出怀疑和不信任他能做好,喋喋不休地发表让他最好不要办砸了差事连累家里的言论。


    这些都让尹继善十分厌恶,却又不得不承受,甚至他一度想过向皇上辞去去病城知府之职。


    弘书不知道尹继善的这些心理问题,他只以为尹继善是感动加上有些不自信,继续道:“不止我相信你,皇阿玛肯定也是相信你的,否则不会将你提拔到这个位置上的。所以,元长,放心大胆的干吧,你有这个能力,不要担心,即便过程中有些许错漏之处也没什么,世上何人能不犯错呢,只要过后认识到,改正弥补就好了。”


    尹继善眨眨眼睛,低下头颅:“臣,多谢六阿哥鼓励。”


    “好了。”弘书可不想一直煽情,他道,“继续说事,方才那件事只是小事,我就随口嘱咐一句,只是怕他们仗着我的身份在北边为所欲为,再影响到你。你也不用放太多心神在他们身上,你的主要任务目前还是建城。”


    “建城之事,不可马虎,去病城未来不仅仅是咱们和鄂罗斯人的通商之处,在我的规划里,它还有着更重要的使命,未来,它将会是我们北进的跳板……”


    说了一通对去病城的规划,弘书又道:“除了去病城,我还要你注意一件事。”


    尹继善认真道:“您请吩咐。”


    屋内除了他二人并无他人,因此弘书直白地道:“喀尔喀蒙古。”


    “我对他们并不放心,别看他们以前和鄂罗斯人杀得你死我活,现在还因为鄂罗斯人被赶走而高兴,但时间久了,没了鄂罗斯的压力,喀尔喀蒙古三部的汗王势必不会安定太久,各种小心思都会起来的。而鄂罗斯这次没达到原本目的不说,还丢失了一片土地,现在是他们国内情况复杂顾不上,但等一二年,他们势必不会甘心,肯定会卷土重来,准噶尔已经被覆灭,他们到时候和喀尔喀蒙古暗中勾搭是必然的事情。”


    “我不想等以后他们两方勾结了起来了再去处理这个问题,所以,趁鄂罗斯这一二年还没卷土重来的时候,先将喀尔喀蒙古收回来。”


    “若能通过一些手段令他们和平内附自然最好。”


    “若不能,那就想法子让他们内部分裂,然后一个个可控的叛乱,朝廷再出兵平叛收复。”


    第75章


    弘书和尹继善几乎是在宴会快结束时才回到席上,何国宗等人都是聪明人,没人追问他俩失踪半天去干什么了,只当他们不曾离开过,又闹着喝了几杯,大家也就知趣的散了。


    圆明园外,徐以烜和各家晚辈正等着接各自长辈——即便是年纪最小的刘统勋,今年也有二十八了,他儿子业已八岁。


    因徐以烜六阿哥伴读的身份,各家晚辈几乎都围在他身边说话,徐以烜这些年跟在弘书身边经历多了,见过的人也多了,不过这短短时间的相处,对这些人都有了些初步判断。


    虽然老子个个是龙,但儿子就不一定了。只以今日来的这些人说,只有年纪最小的刘统勋之子刘墉言谈之间能有些让徐以烜眼前一亮的点。


    刚好,七阿哥的伴读犯错被革退一位,皇上将补人之事交给了六阿哥啊,六阿哥这几日正愁没有人选,回头再打听打听这个刘墉,若是确实不错的话倒是可以推荐给六阿哥。


    徐以烜正考虑这事,徐本他们出来了。


    徐以烜看着父亲走路稳稳当当的,不由松了口气,他就怕父亲在圆明园里喝多了,再拉着六阿哥哭可就不好了——他爹自从升官,在家里的时候哭的倒比笑的多。


    “父亲。”徐以烜上前搀住徐本。


    不独他,其他人也是一样,迎向各自的爹。


    刘统勋看着自家个头比别人家孩子矮了不只一截的儿子,揉了揉眉心:“你来做什么,让管家来就是了。”


    刘墉说是搀着不如说是拉着刘统勋的手往自家马车方向走,道:“我求了娘让我来的,我想看看圆明园。爹,你什么时候再升升官,也带我进去瞧一眼呗。”


    “臭小子,心还挺大。你何叔叔如今官至二品都不能带人进去,你与其指望你老子,还不如自己努力。”刘统勋笑骂道。


    这话恰好叫何国宗听见,假意不满道:“刘统勋,你教育儿子就教育儿子,少拿老夫作筏子。”又对刘墉道,“不过你爹说的也有道理,瞧瞧你徐叔叔家的老大,可比他老子出息多了,他老子今日才第一次进圆明园,你徐家哥哥早就进去不知道多少回了。”


    一句打趣,惹得微有醉意的众人哈哈大笑。


    徐本昂首挺胸道:“那是,我虽然比别的不如你们,但比儿子,绝对不必你们差!”


    一句话成功拉住众人的羡慕嫉妒恨,想来今日回家后,各家小辈少不得要听几句‘你看看人家’了。


    天色不早,众人略开几句玩笑便各自道别离开,赶在关城门前回城是不行了,只能回城外的临时住所。


    徐本和徐以烜回到自家在城外的小庄子,徐本要酒:“今日在六阿哥那儿喝的克制,不尽兴,煊儿,你再陪为父喝两杯。”


    徐以烜有些头疼:“父亲,你这些日子喝的够多了,要不还是别喝了吧,让娘知道,又该骂我了。”


    徐本眼睛一瞪:“还敢拿你娘来压我!臭小子,真是翅膀硬了!也不想想你还能陪你老子我喝几回。”他这次升了贵州按察使,出了正月就要离京赴任,徐以烜作为弘书伴读,自然是不能随行的,贵州那地方又远,几乎没有中途回来的可能,父子俩至少三四年见不着面,要是他在贵州连任,九、十年见不上面也不是稀罕事。


    徐以烜只能无奈妥协,后果就是在他爹喝多后更加无奈的哄人。


    “呜呜呜煊儿啊,我、我没想到还能、还能有这一天啊,呜呜你爷爷、爷爷在地下应该不会再骂我了吧,爹啊,等几年、你再等几年,我在贵州好好干,到时候一定给你请个好谥号!呜呜呜煊儿呀,人家都是儿子靠老子,你老子我反倒要靠你啊,要不是你被选为六阿哥伴读,我这些年也不能升官这样快,也不能被选进谈判组,也不能立下功劳,如今被外任去贵州,我的顶头上司还是你同僚的父亲,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的好儿子啊…呜呜呜…”


    如今的云贵总督刚好就是鄂容安的父亲鄂尔泰,在知道徐本的任职后,徐以烜请鄂容安吃了回饭,鄂容安也不含糊,连夜给他爹写了一封家书。


    你就说说徐本这爹当得。


    徐以烜一边给徐本擦眼泪,一边哄:“怎么会呢爹,您明明是靠自己,您想想皇上的性子,要不是您有能力,皇上怎么可能只凭我一个小小的伴读就给您升官呢。”这场面他最近见的太多了,一开始听他爹这样说还感动的和他爹抱头痛哭,后来直接麻木,只想赶紧把人哄好,哄上床去睡觉。


    “对对,皇上。”徐本大概真的是喝大了,“皇上也是好命,跟我一样好命,我有煊儿你,皇上有六阿哥,要不是有六阿哥,这次开疆拓土的功勋皇上还真没这么容易拿…唔唔…”


    徐以烜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爹的嘴,头都大了,这人真是不能喝酒,瞧瞧平时多小心谨慎的人,如今竟敢大言不惭的评价皇上了。


    不行,不能再放纵了,再不清醒指不定还能说些什么出来,算了,扣嗓子眼吧。


    爹啊,恕儿子不孝了。


    这边上演父慈子孝的画面,九州清晏里,好命的胤禛正在问苏培盛:“六阿哥睡了?”


    苏培盛道:“是,六阿哥送走何大人他们之后,说有些头晕,就睡下了。”


    胤禛无语又发愁:“他能喝多少,就头晕。就这酒量,以后可怎么办,蒙古那边的个个拿酒当水喝,他这样以后怎么应付的来。”


    苏培盛呵呵笑道:“还有那么多大臣呢,哪能叫六阿哥与蒙古人拼酒。”


    胤禛睨他:“老东西,你是越来越大胆了。”


    苏培盛谦虚:“都是皇上您调.教的好。”


    “哼。”胤禛懒得和这没脸没皮的老不修掰扯,“去将人叫进来。”


    “嗻。”


    苏培盛叫人进去,自己却没跟着进去,而是亲自守着门。他如今的火候,对分寸的拿捏已经相当到位,很明白什么时候可以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什么时候该谨守本分。


    屋内,胤禛问道:“今日六阿哥离席,与你说了什么。”


    “回皇上话,六阿哥今日与臣主要说了去病城的建设和喀尔喀蒙古之事。”殿下跪的赫然就是刚刚已经与众人道别离开的尹继善,半路被人追上又叫了回来,此时酒已经完全醒了,斟酌着将弘书与他说的话叙述了一遍。


    却没说弘书嘱咐他帮忙看着手下之事。


    虽然确定自己等人是皇上主动送给六阿哥的班底,但到底没有正式的谕旨,只是心照不宣的话不确定性太大,尹继善心里清醒的很,毕竟先帝的太子还没过去多久,指望帝王心意永远不变的都是傻子。去病城和喀尔喀都是公事,六阿哥为这个和他私下密谈,即便以后皇上心意有变,也不能因为这个起疙瘩。


    哼,这臭小子笼络人心还是有点本事,胤禛提前已经知道两人交谈的大概内容,这会儿心中既高兴又有一点酸涩,为儿子能得到人真心支持而高兴,也为尹继善的轻易变心而酸涩——明明他也很看重尹继善,怎么只跟小六接触了这么一点时间立场就偏过去了,五年还比不过半年吗?


    当然,这么一点酸涩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胤禛也只能假装自己提前不知道两人的谈话内容,道:“去病城建设之事,可以按照六阿哥规划的来,你赴任以后,若遇到问题,尽可以与六阿哥通信讨论。至于喀尔喀之事……”他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六阿哥年纪还是小,于此事上思虑不够周全,蒙古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廷目前暂时对蒙古的态度不会有大变,你过去后,多注意喀尔喀和鄂罗斯之间的动静便好,其他的无需多做什么。”


    “臣遵旨。”尹继善有些犹豫,“那六阿哥若是问起……”


    “朕会与他分说,你不必担忧。”胤禛道,“除此之外,朕叫你来,也是有一事想嘱咐你。朕允了六阿哥在去病城的贸易之权,届时你多看顾两分,莫要让人知道六阿哥在背后之事。”


    “臣遵旨。”尹继善有些咂舌,虽然知道皇上对六阿哥宠爱,但没想到会这样宠爱,居然连这种小事都替六阿哥想到了。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方才认为皇上会变心的担忧好像有些杞人忧天?


    “好了,下去吧。”


    尹继善走后,胤禛的表情却没放松多少,反而有些凝重,心里想的全是弘书对喀尔喀的言论。


    小六他,对于藩国和领土的态度,好像有点偏执了。胤禛忧心忡忡的想,这可不是太妙,虽然开疆拓土对皇帝来说是武治的最高功勋,是每一位皇帝的终极追求,但若一味地只想开疆拓土,很容易就会变成穷兵黩武,对国家、对百姓可不是什么好事,也很容易从明君变成暴君乃至昏君。


    不行,这个性子,还是得好好掰一掰。


    胤禛还在想着如何引导儿子正确看待领土和藩国的问题,却没想到,在他还没来及说出口时,父子俩就因为这事爆发了一场严重的冲突。


    事情的起因是两年前前云贵总督高其倬奏请清查安南国疆界,当时有旧境一百二十里牵扯不清,高其倬请于大赌咒河立界,但安南国王上奏陈情说高其倬清查不清,于是鄂尔泰赴任云贵总督后再次清查,决定退还八十里给安南国,安南国王却再次上奏激切陈情,言辞之间分明是想将一百二十里尽归安南。


    胤禛便是泥捏的性子也不可能忍受一个藩国国王如此,便下旨严厉斥责,谁知这安南国王也是个不要脸的主儿,胤禛的圣旨一送过去他就跪了,再次上奏感恩悔过不说,奏折里还极其肉麻的舔了胤禛一回,什么‘圣寿无疆’、‘圣朝千万年太平’、‘臣国千万年供奉’等话张口就来,再加上使臣送来大量珍品赔罪,胤禛对安南国王的态度还算满意,想了想,不如借此事给其他藩国立一个标杆,便干脆将剩下四十余里地赏赐给安南国王。


    在他看来,藩国国王也是自己的臣子,赏赐土地和赏赐府邸、庄子给朝中的王公大臣没什么不同。


    但在弘书看来,这却是将国土白白送给越南人。


    “皇阿玛!”弘书气势汹汹地闯入九州清晏,张口就是质问,“您怎么能将国土轻易赏给他人!”


    第76章


    九州清晏里,胤禛正召见允祥和户部尚书常寿商议减免朝鲜贡米和二月亲耕籍田之事,弘书突然闯进来质问让三人一时都有些愣住。


    胤禛最先反应过来,看了允祥和常寿一眼,不悦道:“放肆!不经通报私闯御前,见朕不行礼,你的规矩呢!”


    弘书这才注意到外人的存在,立刻先压下满腔的愤愤不平,行礼道:“儿臣参见皇阿玛,儿臣情急之下御前失礼,请皇阿玛责罚。”


    无论如何,在大臣面前,对阿玛最基本的尊重是要有的。况且他也不想将这事闹到别人面前,他今日的目的是要把那四十里土地收回来,而不是为了跟皇阿玛吵架,若是在外人面前闹的不好看了,介时哪怕是为了皇帝的威严,阿玛都不会答应收回成命。


    胤禛瞪了他一眼:“有什么事值得你如此失礼?朕看你近日就是过的太过松散了!回去将《礼记》给朕抄十遍。”


    弘书没有二话:“是,儿臣遵旨。”按说这时候就该先识趣告退了,但他的脚却像钉在地上一样,纹丝不动。


    胤禛看他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有些头疼,但到底了解弘书的性子,知道他不是特别看重的事情不会这般犟,便对允祥和常寿道:“朝鲜减贡之事便按照方才所说的办,至于亲耕籍田之事,常爱卿你回去与礼部再沟通沟通。”


    知道这是打发他们离开,允祥和常寿十分识趣地道:“是,臣等告退。”


    出了九州清晏,常寿问允祥:“怡亲王,皇上和六阿哥平日里便是这般相处的吗?倒是像寻常人家之间的父子。”话是这样说,他心里想得却是寻常人家父子也不这样相处,像他家,他儿子要是敢在有外客的时候这般规矩态度,他是要上家法的。


    允祥微微一笑:“六阿哥年纪尚小,性子活泼,皇上对他确实会宽容宠爱一些。”


    实则他心里也有些担忧,弘书平日里在皇上面前是行为比较放肆,但那种放肆是有分寸的,对皇上的态度也从来都是尊敬亲近的,今日却有些不同,竟像是对皇上有埋怨和火气。


    国土赏给他人?弘书说的是安南之事吗?他与安南从无交集,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事了,难道是有人在他面前说了什么?允祥若有所思。


    屋内,外人走了,苏培盛也有眼色的带着屋内侍从退下,将空间留给父子俩。


    胤禛舒了口气,瞪向弘书:“你怎么回事,好好的闹什么脾气,还是在外臣面前,从前的稳重知礼呢。”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个屁的稳重知礼!弘书不回答他的话,反问道:“皇阿玛,听说您要将云南边界的四十里地赏给安南国王。”


    胤禛不满他的态度,沉着脸道:“对,怎么了,朕赏赐臣下个东西还要问过你的意见了?”


    弘书也沉着脸:“儿臣没有这个意思,但皇阿玛,您赏赐他什么不行,为什么偏偏要赏赐国土?去岁与鄂罗斯的谈判,咱们上上下下花费了多少心思,前前后后又费了多少力气,才从鄂罗斯手上多拿回那么些土地,如今,您却一张嘴就轻易送出那么多去,让朝臣们怎么想,让天下百姓怎么想?”


    胤禛道:“怎么想?朕一张嘴轻易送出去的?”他起身道,“弘书,朕告诉你,朕从来不可能一张嘴就轻易做成什么事,你以为赏赐的决定是朕一拍脑袋想出来的?不,这是满朝堂大臣们共同决定出来的!安南之事,从雍正三年到现在,中间两年多的时间,你不会以为只有安南国王和云贵总督的几道折子,只有朕的三道旨意吧?这中间,这还有无数大臣的奏折与条陈,他们建议、他们弹劾、他们高谈论阔,朕最终的决定是从他们那一言一语中凝聚出来的!”


    弘书抿着唇,道:“或许对安南采取安抚和怀柔之策是朝臣们的共同想法,但儿臣不信,他们敢建议您将国土赏赐给安南国王,这种行为,但凡被记录在史书上,都是要被后世子孙唾骂的,他们绝对不敢!”


    “被唾骂?”胤禛气笑了,“你告诉朕,后世子孙唾骂朕什么?骂朕不该赏赐臣下东西?那史书上的每一个皇帝都逃不过!”


    弘书倔强道:“您赏赐臣下东西没错,这是您身为皇帝的权利。但是,赏赐国土不行,赏赐给外藩国王更不行!外藩,不是大清的臣民。”


    胤禛走到弘书面前,上下打量他:“朕前几日就在想,你对藩国和疆土的态度有些奇怪,如今总算是明白了,你是没将藩国当做大清的一部分。”他皱着眉,“你这是从哪里看来的想法?是谁教你的,上书房的师傅们应该从来没这么教过吧?”


    遂,他语重心长地教导道:“弘书,朕不知道你是被谁带偏了,但朕告诉你,这种想法是不对的。藩国,也是大清的一部分,藩国的土地,是我大清的藩土,藩国的臣民,也是我大清的臣民。凡臣服朝贡之邦,皆归于我大清的版图,安南既然内附投诚,位列藩国,那么其藩国内咫尺之地皆尽王土,何必计较这区区四十里?你身为皇子,胸襟该开阔些,你的目光要放在天下版图之上运筹帷幄,而不是于寸土之地锱铢计较。就如张英之家信,赏他三尺又何妨?”


    “弘书,作为一个统驭寰区的皇帝,这四十里地,在云南是朕的疆土,在安南,仍旧是朕的藩土,没有丝毫区别。何况,那里穷山恶水、常年毒雾缭绕,并无多少小民与土地,实际上,这次清查出来的一百二十里地虽然在籍册上有记载,但从未有过缴税之记录,也就是说,那里,一直是游离在官府管辖之外的。”


    “用一处不在掌控之中的土地,换取藩国的忠心,这与千金买马骨并无不同。弘书,身为上位者,你的目光不能局限在具体的事物上,你要将这天下看做棋盘,将所有人与物都看做棋子,你要做的,是用这些棋子去维持这个棋盘不散,而不是去纠结其中一颗棋子不该拿去兑子。”


    “为了大清,在必要的情况下,任何人与物,都可以拿去兑子。”


    但这一番话不但没叫弘书冷静下来,反而叫他心中火气更旺,说出口的话也显得特别尖锐:“兑子?那儿臣倒是想问问您,是不是在必要的情况下,我也可以被您拿出去兑子?”


    “等您百年之后,儿臣是不是也能在必要的情况下,舍弃掉您的名声、您的政绩去兑子?”


    “你放肆!”胤禛勃然大怒,“不孝子,你现在是在诅咒朕早死、觊觎皇位吗!弘书,是不是朕的宠爱让你忘了朕的身份?还是你以为你的太子之位已经稳了?朕告诉你,你还不是明旨召立的太子,朕随时可以改变主意,你别太恃宠而骄!”


    弘书的火气也不小:“您少曲解我的话!也别想拿太子这事来吓我!我告诉您,这个世上没有谁是不死的,儿臣希望您能长命百岁!但也希望您不要去追求虚无缥缈的长寿,真将万岁当真,老来糊涂之后别去学史书上那些昏君信什么佛道、吃什么丹药!”


    “而且,我在乎的从来不是什么太子之位,我在乎的是您!是您这个阿玛,我不想您因为这种小事在后世史书上被评价功过相当,我希望您能在史书上青史留名,像秦皇汉武一样被后世子孙耳熟能详、引以为豪,而不是仅仅作为一个寻常的帝王本纪被人遗忘在角落里!”


    “我对藩国的态度,也不是谁教的,而是我自己从史书上悟出来的!藩国,就是外邦!就是反复无常的白眼狼!给他们的一切,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就说安南,从唐时起,它们内附又叛出多少次了?如果它们真的忠心,现在就该是我大清的安南都护府,而不是什么安南国!”


    “云南那四十里地,再是穷山恶水,它也是大清名正言顺的国土,您今日将它送出去,它确实还是您的藩土。但您有没有想过以后?若后世安南再度叛出,我大清就要永远失去那四十里地,我们的后世子孙,若想要再夺回那块地,又要流多少鲜血?”


    弘书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句话,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当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时,多少先烈就倒在那四十里地上,再也不能回家。而今天,他有能力阻止这一事情的发生,为什么不去做,哪怕只是能让那些先烈多一分回家的机会,他也要全力以赴。


    忍住鼻头的酸涩,弘书仰起头,眼中有点点水润,有一丝丝失望地看向胤禛:“皇阿玛,儿臣一直以为,您是不一样的,相比史书上那些虚伪的政客和高高在上的上位者,您心中是有原则有底线的,您是真切将百姓放在心中的。但,您现在却告诉我,您与他们并无什么不同,甚至您还要我也成为那样的人。”


    “不,我不会成为那样的人,我永远不会将这天下看做棋盘,将这土地上的人与物看做棋子。我不想当什么上位者,我只想当一个守护者,在我心中,这天下和臣民都是我要守护的珍贵之物,任何情况下,哪怕牺牲我自己,都不会拿它们去兑子!”


    “宁将鲜血流尽,不失国土一寸。”弘书斩钉截铁地道。


    胤禛动容的看着儿子,他发现,他竟然从来都不曾了解过儿子,也不知道他在儿子心中,竟是这样高大伟岸的形象。一瞬间,胤禛甚至有些羞愧,因为他知道,他没有儿子想得那么好,他从来,就是一个上位者的心态,看重百姓也不过是看透了国家的本质,知道想要国家稳定,百姓才是根本。


    但弘书,却有如此纯真赤子之心。


    只是,这份心态,真的适合做皇帝吗?


    胤禛心中出现前所未有的犹豫,他虽然一直自认自己是大公无我之人,但他心中也明白,他的无我并不是真的无我,最起码,他不可能会为了这天下臣民去牺牲自己。


    他微微弯下身子,平视着儿子:“弘书,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你这样的想法有多天真吗?这天下,所有人都有私心,他们只会想尽一切办法为自己牟利,你想守护所有人,但你守护的人却很有可能持刀向你,介时你该怎么办?”


    弘书与他对视,眼中一丝动摇犹豫都没有:“阿玛,您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没有那么天真,我想守护的也不是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具体的人,我想守护的是这片土地和它之上的‘臣民’,它是一个集体,是与外邦相区分的一个概念。在面对外邦时,我无条件站在它前面,无条件为它冲锋陷阵。”


    “但在只面对它时,我不单单是一个守护者,我还会是一个引导者和修补者,我会引导它走上我知道的最好的路、去最好的未来,我会修掉它的顽疾,补充它的缺失,让它变得更好更强大,让它即使在没有了我之后,也能从容面对狼子野心、碾压豺狼虎豹。”


    “有人持刀向我,那他就是顽疾,是我该修掉的东西,我不会心慈手软。”


    第77章


    胤禛松了口气,眼中的犹豫和怀疑化成欣慰,好,很好,最担心的情况没有发生,儿子虽然有一片赤子之心,但却不是无知的幼稚、懵懵懂懂的天真,而是在看透世事险恶、人性残酷之后,仍旧维持的本心。


    “很好。”胤禛拍拍弘书的肩膀,“你很好,比朕想得还要好,甚至……”


    比朕还要好,这句话胤禛没有说出来,他还想在儿子面前保持一点身为阿玛的威严。


    不过,心性好,但也不是没有瑕疵。


    他话音一转:“但,朕以为,你对藩国和外邦的态度和认知未免有些太过偏颇。”他微微皱眉道,“弘书,你看过世界地图,应该知道,这天下之大,不是一国能占完的。只目前大清的这些疆土,治理起来就已经十分困难,实际上,咱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说是已经没有了封地,但其实在县以下,有许多村镇都被一家一姓掌握着,他们以族群维系,是那些田地和小民实际上的掌控者,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与朝廷的关系和藩国与朝廷的关系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他们离得更近、势力更小,朝廷的军队覆灭他们比较容易,而藩国离得更远、势力更大,朝廷要覆灭他们比较困难。”


    “但无论是家族还是藩国,覆灭他们之后,朝廷依旧不能成为这些地方的直接掌控者,最后不过选择另一个家族另一个姓氏来代替朝廷管理这些地方而已,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你说的不错,安南确实有过反复无常之前例,但你应该注意到的是,安南的每一次叛出,都是当时的王朝处于混乱或走到末期的时候,那时候,实际上也不单单是它选择叛出,而是当时的朝廷同时选择了放弃对这些藩国的所有权,全面收缩回内部,是两方共同的选择。”


    “也不单单是安南,有史以来的所有藩国与中原王朝几乎都是这种朝贡关系,中原王朝强大时,他们内附朝贡、俯首称臣,中原王朝走向覆灭时,他们便会暂时脱离,观望下一个王朝。”


    “弘书,以现在的朝廷体系和驿站传递速度,一个王朝实际能控制的疆土是有极限的,并不是疆土面积越大越好,超过了这个极限,更大的疆土给王朝带来的就不是好处,而是灾难。”


    “所以,安南最终成为安南藩国,而不是安南都护府,并不是单纯的因为它们不够忠心,或者中原王朝无力收复它,而是这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选择。”


    “依你的想法,藩国就算不是大清的臣民,它也是大清的邻居,而一个和睦的邻居总比一个互相仇视的邻居要好,你说是不是?”


    弘书点头:“是,阿玛你说的不错,和睦的邻居当然要比仇视的邻居要好,但这样关系的前提是放在人之间,国与国之间,只和睦却是不够的。邻居之间或许凭借平日里的一些帮助、恩惠、谦让就能相处的很好,但那是因为在邻居之上,还有社会、有朝廷,社会以道德约束他们,朝廷以法律管束他们。”


    “而在国与国之上,却没有社会、朝廷,我们的国家,是生存在一片赤.裸.裸的丛林里的,这里没有道德、没有法律,只有弱肉强食。个人的大方和谦让是美德,但国家的大方却只会是让人觊觎的财富,谦让只会让邻居觉得你软弱,时刻盯着你想从你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儿臣始终认为,国家之间的相处之道,强权才是真理,决定我们和邻居能不能和睦的关键是拳头、是刀剑、是大炮、是利益,而不是什么人性的美德。”


    “儿臣当然也知道,一个国家能够控制的领土是有极限的,但这个极限却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是可以随着读书人的增多、交通的发展、信息传递速度的增快而增大的。合格的官员不够多,那我们就去培养更多的读书人;交通太慢,那我们就去修更好的路、做更快的马车、造更大更快的船;信息传递速度不足,那我们就去找更快的传递方式!这些问题解决了,皇权不下县也就不再是问题。”


    “阿玛,世界一直是向前的,秦汉时期的人也不会想到,被视为蛮荒之地的江南如今竟会成为膏腴之地,您又怎么能确定,今日那穷山恶水的四十里地,来日不会成为鱼米之乡呢。”


    胤禛本来正认真听着,儿子对国家之间关系的一些观点让他有耳目一新之感,从前偶尔闪过的模糊想法清晰起来,正想顺着往下深挖,却没想到弘书说着说着就一个急拐弯拐回了最初的起点。


    真是,‘不忘初心’,胤禛无奈的笑了笑,道:“朕知道了,朕会收回旨意,重新赏赐安南国王,以后也不会用疆土来赏人。”


    虽然儿子对藩国的看法有所偏颇,但其实细细想来,这也不算什么坏事,起码能一直保持对藩国的警惕,不会叫狼子野心者钻了空子去。至于疆土,不得不说,儿子方才说的有一些道理,虽然他自信大清可以国祚绵长,有自己和儿子在,大清只会越来越强盛,但谁能保证后世不会出现不肖子孙呢,看看先明就知道,前几任皇帝再怎么文韬武略,也碍不住后来的子孙能败家。况且儿子如此看重这一点,他照顾一下儿子的情绪也没什么,这孩子这么多年还真的没对他要求过什么。


    ——除了钱。


    “你方才说,要培养更多的读书人、修更好的路等等,这些事可不容易,你可有具体的想法了?”胤禛打算着借此机会给儿子讲一讲实际的政务,让他知道,治理国家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有远大理想可以、但也要脚踏实地,他要学的还有很多。


    弘书却不回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胤禛怔了怔,回过神来,没好气地瞪弘书:“你这臭小子,朕难道还会食言不成!”


    弘书不为所动。


    父子俩僵持了一会儿,胤禛拿他这犟种脾气没办法,只能扬声叫道:“苏培盛!”


    苏培盛以光速出现:“奴才在。”


    “去给内阁传话,给安南国王的赏赐朕所虑略有些不周祥,让他们先不急将旨意发出,重新商议一份赏赐条陈送来。”


    “嗻。”退出屋内的苏培盛悄悄松了口气,瞧皇上和六阿哥之间的气氛,今日这场冲突应是烟消云散了,看来他不用再头疼如何将主子娘娘请来救场。


    不过,六阿哥才来问安南之事,皇上立马就要更改旨意,嘿,苏培盛微微摇头,六阿哥诶,不愧是他的小主子。


    挥开凑上来要替他跑腿的干儿子,苏培盛将袍角一提,以最快的速度赶去正大光明殿——内阁在圆明园里的临时办公地点。


    且不说回了正大光明殿还不到半个时辰的允祥和常寿听到这旨意心中如何纳罕,只说九州清晏里,弘书总算不犟了。


    “皇阿玛,儿臣站累了,咱们能不能先坐下再说?”


    胤禛:“……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恃宠而骄’了。”


    目的达成,弘书爆发过的精神就有些疲惫,考虑到方才有些话说的不太客气,可能会在阿玛心中留下疙瘩,还是得尽快弥补弥补,可不能等阿玛冷静下来自己越想越气。


    他便毫不掩饰地露出疲态,像没骨头似的往胤禛身上一靠:“阿玛,真的累了,生气真的太累人了。”


    “你还生气?”胤禛冷哼道,“朕看你分明是想气死朕!”抖抖胳膊,嫌弃道,“站直了,再这样没规矩朕就叫内务府送十个八个教养嬷嬷去教教你什么叫坐有坐姿、站有站姿!”


    一想到十个容嬷嬷围着自己的场面,弘书吓得立刻站直,昂首挺胸,然后团着手对虚空左右拜拜,道:“皇阿玛,您怎么能说这么晦气的话呢。快呸呸呸,列祖列宗、道祖神佛,你们路过了就当没听到哈,我皇阿玛就是被我这个不孝子气坏了,随口胡说呢。”


    胤禛就莫得感情地看着他作怪:“演完了?演完了就过来给朕正经说正事。”说罢就转头走进次间,在炕上坐下。


    弘书赶紧乖巧的搬来一个小墩子,在紧挨胤禛的炕边坐下,一边敷衍地给他阿玛捶两下腿,一边道:“要说什么来着,嗷,培养读书人、修路、造船这些是吧。当然,这些事情都不简单,除了时间,最重要的就是钱,没有钱,这些都是镜花水月、春秋大梦,所以儿臣想得第一步,就是要赚钱,要把国库里装满银子。具体呢:第一儿臣打算先提高粮食的亩产量,这可以从粮种、肥料、工具等方面入手;第二,要激活国家的内部贸易和外部贸易,增加商税收入,这一点可以参考宋朝……”


    弘书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一点一点说给胤禛听,一开始还有点条理,后来就天马行空的乱飞。


    胤禛一字一句的认真听着,并没有出声打断,或去指责儿子这里说的不对、那里想得太过简单,他虽然想要一个完全承继自己治理思路的继承人,却也明白,只匡在父辈的架子里打转的继任者不会有大出息。


    他没有皇阿玛的铺路和支持,才登基时但凡想要推出一个新政策,都要千方百计地从皇阿玛曾经的言行中牵强附会地找寻支撑,十分艰难才走到今日这一步。


    他不想自己的儿子也如此,他在任时,当然会按照自己的思路去治理国家,也会用自己的为君之道教导儿子,但若儿子有十分坚持之事,只要不是太过荒谬错误,他也不会强求非要儿子改正,毕竟他也不能保证自己就是绝对正确的。


    他会在施政之余给儿子留下一道口子,方便他未来作为。


    第78章


    二月的第一天,春风仍旧冻人。


    弘书坐着马车从圆明园出发,来到京城外西郊处的十里亭,此时这里,正聚集着不少人。


    “六阿哥来了。”


    马车上的标识昭示着来人的身份,原本被送行的友人团团围住的徐本、尹继善连忙排开众人,上前迎接。


    “臣等参见六阿哥。”


    “快请起。”弘书裹着大氅从马车上下来,将两人扶起,笑道,“我应该没有来迟吧。”


    “没有,没有,臣等也才到此不久。”徐本脸上洋溢着春暖花开的笑容。


    徐以烜在旁都有些没眼看:“六阿哥,请去亭子里坐吧。”天冷,他可不想六阿哥因为来送他爹冻出什么毛病来。


    十里亭当然不是只有一个小小的亭子,尤其这还是京城的十里亭,修建的都相当于游廊了。此时,徐家和章佳家合力用棉帘将一小段长亭围起来,形成一个私人空间,里面又烧着火炉,简直一点都不像是在野外。


    弘书一进去,发现里面甚至摆了瓜果点心,还有酒,不由唏嘘,不亲眼见一见,是真不知道古代有钱人的送别还能搞出这许多花样来,这与饯别宴也就是个有没有菜的区别。


    弘书被请坐在主位,陪他一桌的都是何国宗这些熟人,除此之外,其他的全都是些徐本和尹继善的亲戚友人,眼睛基本都盯在他们这一桌。


    弘书暗暗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些人来的目的是什么,不过今日他出现在这里本就是为了给徐本和尹继善做脸,索性就将面子给到底:“徐大人,尹大人,可否为我介绍一下在座的各位?”


    徐本和尹继善感激的站起身:“自然。”


    “这是臣的同年……”徐本介绍的友人居多。


    “这是臣的长兄……”尹继善则基本是章佳一族的亲戚。


    弘书也不区别对待,基本都是给个笑脸点个头,等介绍完了,他就端起酒杯站起身,道:“今日大家齐聚于此,都是为了给徐大人和尹大人送行,那么就让我们一起敬两位大人一杯,祝两位大人此去一路顺风顺水,建功立业、衣锦归京。”


    众人齐饮一杯。


    弘书放下酒杯道:“徐大人、尹大人,我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他能来就已是大善,徐本和尹继善自然不会不懂事地强求他留到底,再说他在这里,其他人也放不开,将弘书送到马车边:“您慢走,您日理万机还跑这一趟,臣二人铭感不忘。”


    弘书笑道:“我日理万机什么,不过忙些琐碎事罢了,你们好好干,我在京城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说完也不再客套,上了马车就走。


    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尹继善的长兄叹气:“六阿哥真是来去匆匆,都没能与他老人家说上两句话。老五啊,你方才也不说留一留六阿哥,一点待客之道都没有。”


    他是白身,以长兄身份教训尹继善没人能说什么,但今日待客的可不只是尹继善,还有徐本呢,这话可是连徐本也带进去了。


    尹继善垂眸不语,徐本等人对视一眼,品级最高的何国宗站出来道:“六阿哥得皇上看重,今日来这一趟就已是咱们的荣幸,咱们也该体谅六阿哥课业繁忙才是。好了,咱们回去吧。”


    一行人簇拥着徐本和尹继善回到亭子里,尹继善的长兄落在后头,面色不虞也无人在意。


    弘书不知道他走后的小小波澜,匆匆回到圆明园,弘暾和允禧已经长春仙馆等他。


    “都说不用来这么早,怎么还这么早来。”弘书道,“多在被窝里暖暖不好吗。”


    允禧瘫着:“你当我不想吗?谁让我的好侄儿特别积极呢,一大早就让人去我府上敲门。”


    弘暾很无辜:“不能怪我啊禧叔,谁知道我阿玛昨儿个会回去呢,今日又要来圆明园,要我和他一起,那我敢不答应吗。”


    “你一起就一起,为什么要叫我?”允禧用眼神冲他放冷箭,“还敢说是十三哥找我。”


    弘暾看来不是第一次解释了:“真是我阿玛让我叫你的,说这断时间城门进出忙,咱们趁着开城门早早出来,别跟百姓抢道。”


    允禧还待再说,弘书连忙打断道:“好了好了,忙过这两日,禧叔你再好好睡两日就是了。”


    “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都安排妥当了吗?”


    说起正事,允禧和弘暾不再打嘴仗,坐端正道:“都安排妥当了,场地昨儿个就已经围了起来,五城兵马司也已经打好招呼,明日会派百名官兵去维持秩序,还会准备五十人的预备队随时过去支援。”


    “这是明日的详细安排,昨日我和禧叔已经排查过最后一遍,都没问题。”


    弘书接过来一项项看过,满意的点点头:“好,明日城里的部分就交给你们了,我会在城外主持。”


    “没问题。”


    “放心。”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报纸和书局的经营情况,允禧和弘暾便匆匆赶回城里。


    翌日,二月二,龙抬头,又称社日节、踏青节、花朝节。


    这一天,要祭社神,祭完社神一般平民人家会选择去逛庙会,有钱人家则会去郊外踏青。


    但今日,无论男女老幼、官宦平民却都蜂拥至庙会,这里一多半仍旧像大多数节日一样,是热闹的集会,但靠南的边缘处,却有一大片被圈出来的空地,一个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正站在外围,如临大敌地看着面前越聚越多的人。


    “头儿,我感觉得叫支援了,咱们这点儿人怕是不够啊。”吏目董远小跑到顶头上司巡检陶金面前,“守在街头的兄弟让人来传话,后头的人源源不断呢,都是冲着咱们这里来的。”


    陶金眉头皱的死紧:“这还没开始,就叫支援,大人怎么看我。”


    董远劝道:“头儿,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今儿这事可是六阿哥吩咐的,可一点儿差错都不能出,咱们便是小心谨慎一些,想来大人也是能理解的。”


    陶金叹气:“唉,知道了。”他转身之后小声嘟囔道,“这位六阿哥真是能折腾,非要弄什么皇上与民同乐,那送给皇上的生辰礼是这些贱民配看的吗,真是不知所谓。”


    随着支援到来,董远松了口气的同时,这块地方的人群也已经达到了饱和的极限。


    “别挤,别挤!”


    “谁把我鞋踩掉了!”


    “怎么还没开始啊?”


    “热气球呢,快放热气球,我们要看热气球!”有人趁乱嚎了一嗓子。


    弘暾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皱眉道:“禧叔,要不提前开始吧,我看这人越来越多了,别一会儿再挤出问题来。”


    允禧也正想说呢:“嗯,叫他们弄吧。”吩咐下去后,他踮着脚尖朝远处望了望,不由咂舌,“这怕是小半个京城的人都来了吧。”


    弘暾同他一样动作:“我看不止,别忘了,还有周边县镇的人呢。”


    “唉,早知道大家这么踊跃,就不该提前那么多天在报纸上发预告的。”允禧有些懊恼。


    弘暾道:“没办法,咱们不是周报吗,这时间又改不了。”


    在他们说话间,造办处的匠人们就已经操作起来了,从万寿节过后,热气球又换了三版,他们私下也没少练习这玩意儿,如今操作已经很熟练。


    很快,围观的百姓就发出惊呼。


    “快看,好大的球啊!”


    “怎么这么大?这是怎么做的!”


    “怎么鼓起来的?这得多少个人在里面吹啊!”


    “哇,爹爹,好大的灯笼啊,红彤彤的,不过它怎么不亮呢?”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小孩问道。


    他的父亲却无心回答他,此时正踮着脚努力看向那个巨大的、冉冉升起的大球。


    所有人都和他一样,踮着脚,下巴随着热气球的升起越抬越高。


    “这就是热气球?这不就是一大块布,让人在底下扇扇风而已,除了大也没什么嘛。”有穿着富贵的公子哥不以为然的道,埋怨友人,“你还一大早拉着我赶来京城看,有什么好看的,还要跟这些下民挤在一起。”


    友人嘘他:“你别胡说!报纸上都说了,这可是六阿哥送给皇上的生辰礼!”


    公子哥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懒得再看。什么报纸,不就是小报嘛,上面全是编的话本子,还一点意思都没有,还没有他偷偷买的风月报有意思,难怪才卖两文钱一份,友人还天天抱着不放手,拿它当皇榜信,真是没脑子。


    “天呐,快看,它飞上去了!”


    “下面篮子里有人!有人!你们看到没有!”


    “真的有人!妈呀,他们飞到天上去了!”


    “神仙!是神仙显灵了!”


    “神仙保佑!神仙保佑!”已经有人开始跪下磕头了。


    什么神仙,这群下民真是蠢货,一点子戏法就能唬的他们团团转,公子哥不耐烦的抬起头,打算戳穿戏法给这群下民涨涨见识。


    然后他的瞳孔倏地放大,嘴巴也张得能放下一个拳头。


    真、真的有神、神仙?!


    第79章


    虽然报纸上提前预告了今日在庙会有放飞热气球的热闹看,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对什么皇上的生辰礼感兴趣,不少文人骚客依旧相约去郊外踏青。


    白马寺,一群人正在对着几株梅花吟诗作对大发诗兴,忽然有人指着天边道:“你们看,京城方向,天上怎么好像飘着东西,是有人放的孔明灯吗?”


    “不能吧,这大白天放什么孔明灯。”


    “我看像是纸鸢,说不定是哪家小姐放的,不小心飞了,仁兄,不如去寻一寻,说不准还能成就一段良缘。”


    “哈哈哈哈哈。”


    “不对,你们看,那东西怎么越来越大了?”


    “这……这是什么!”


    “有人!你们看到没有,有人!”


    “这是……这是哪位神仙下凡了吗?!”


    “飞走了,飞走了!”


    “追,快追,这可是仙缘啊!”


    一群人再也顾不得什么文士风流,拎起袍角往腰带里一扎,拔腿就跑就从山腰往下跑,帽子被树枝挂住也不管,更有鞋都跑掉的也不停,一个追着一个,生怕比别人跑的慢了。


    出城踏青的人不少,和他们一样反应的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热气球上负责瞭望的士兵报告了这一奇怪的现象:“队长,下面有好多人在追咱们。”


    “嗯?”小队长小心挪到吊篮旁,小心翼翼地向下张望,看的第一眼腿就软了一下,不过好歹是练过的,他坚强的挺住了。为了安全,热气球飞的并不算很高,他肉眼就能看清地上一群群像是蚂蚁一样的人,“能看清吗,都是什么人?”


    瞭望兵配着望远镜,自然能看清:“瞧穿着,应该是出城踏青的文人士子。嗯?好像、好像还有几位满人家的格格骑着马在追?”


    小队长望了两眼就算了:“不管他们。”也没法管,他们在天上飞呢,“一会儿到地方了自有人拦住他们。”


    他凑到瞭望兵身边:“你手一直露在外面拿望远镜冷了吧,给我,我替你看一会儿,你蹲下来暖暖。”


    瞭望兵手一躲,义正词严地道:“没事,队长,我不冷,这是我的职责,我必须要全程坚守,完成六阿哥交代的所有任务。”


    “噗。”负责方向的舵手笑出声,“队长,你就别想了,我们都不会给你机会体验的,你就老老实实当队长,负责动嘴皮子指挥吧。”


    舵手是弘书亲自培训过的技术工,没人能替代,可以肆无忌惮的开玩笑,其他人就只能憋笑。


    队长冷着脸瞪他们一眼:“想笑就笑,小心被风吹岔了气。”


    “哧哧哧。”其他人瘪着嘴发出漏气般的笑声。


    队长被他们笑的发毛:“可别笑了,等会儿把热气球笑漏气了咱们都玩完!”


    不知道队长是不是有乌鸦嘴技能,他刚说完,热气球就大幅度的晃了一下。


    “怎怎怎怎么了?!”所有人都吓得抓住身边一切能抓住的东西。


    只有舵手还算镇定:“没事,就是风向突然变了,这钦天监真是,连这么一小会儿的风向都算不准。”骂骂咧咧地调整了一会儿,“不行,再这么飞到达不了预定位置,快,把吊篮右边的沙包挪五个到左边来,再把火加旺点。”


    一通忙碌,热气球终于稳定下来,朝着既定的终点飞去。


    南苑,弘书站在高台上举着望远镜扫视京城的方向,毕竟是第一次热气球载人‘长途’飞行,他还是有点担心的。


    “六哥,怎么还没来啊。”福慧也学他的样子。


    胤禛坐在临时搭起来的帐篷里面,看着两个不淡定的小儿子,摇摇头:“还是不够稳重。”


    兵部尚书查弼纳笑道:“毕竟是飞,谁不向往呢。若不是想在您面前表现表现,奴才都要跑出去眺望了。”


    胤禛点他:“你啊,这是在怨朕过节还把你叫来办差是不是。”


    查弼纳哈哈笑道:“奴才可没这么说。”


    “没说不代表没想。”胤禛哼道,“罢了,等岳钟琪他们回来,军队检阅结束,朕放你一日休沐便是,免得你们个个在心里排揎朕不为人君。”


    查弼纳笑呵呵道:“那奴才就先谢过皇上了。”


    玩笑两句,君臣二人便商量起正事:“检阅时,朕以为,还是要将藩国使臣和在京城的洋人都邀来……”


    “……可要展示新式武器?”


    “鸟铳可以,其他的……”胤禛沉吟了一下,叫道,“弘书。”


    “唉,儿臣在。”眼看到了计算好的时间,热气球却还没影,弘书就有点着急,听见阿玛召唤只应了一声,没有立刻进去。


    胤禛微微皱眉,干脆起身出去:“不过一个热气球,也值得你一直在这里等。”


    眼看阿玛有点不悦,弘书连忙放下望远镜,行礼道:“皇阿玛,热气球是不值得,但这次试飞的数据和经验值得。有了这些积累,以后咱们飞上天会越来越容易,现在是带人,以后说不定能带大炮。到时候咱们的人在天上飞着拿大炮轰敌人,他们只能抱头鼠窜,您想想那场面,多爽!”


    “……”胤禛横了他一眼,“你现在是什么都敢想了。”


    查弼纳却道:“皇上,我觉得六阿哥这个想法很好啊,都不用大炮,找几个鸟铳使的好的,让热气球飞低点,那不是一打一个准吗!这多好!要不然手榴弹也行啊,就往下扔,然后让人喊天降神罚,保准能吓得那些没见识的蛮夷当场跪地投降!”


    弘书与这位老大人对视一眼,确定了,是装神弄鬼优秀成员。


    胤禛又去横自己的兵部尚书:“他胡闹你就别跟着凑热闹了,就热气球那个速度,追的上人家骑马的?”


    弘书不服气,正要辩解现在速度不快是因为燃料和燃烧装置不给力,就有侍卫来报:“启禀皇上,哨兵发现有大量人马从靠近南苑,都是从京城方向追着热气球来的。”


    “嗯?”弘书立刻转身架上望远镜,果然看见热气球正往这边飘来,“目标出现,去叫大家准备。”


    他一声令下,早就演练过的人员立刻各就各位,紧张的看着热气球飘来的方向,就等‘接驾’。


    胤禛也没去打扰儿子,吩咐来报信的侍卫去将人拦住,就看着儿子指挥队伍接热气球停靠,即便中间出现了几次意外,也都在儿子的应对下成功化解。


    查弼纳道:“六阿哥这举重若轻之间,倒是有些名将的风采,若是带军定能将士兵如臂使指。”


    胤禛笑骂道:“怎么你也学那起子人来吹捧了,他一个充其量只看过几本兵书的小家伙,能有什么名将风采。”


    查弼纳摇摇头:“皇上您这可就冤枉奴才了,奴才可不是吹捧,都是实话实说。”


    “快得了吧,这话以后别再说。”胤禛道,“朕可不想有个喜欢纸上谈兵的皇子。”


    查弼纳闭嘴,皇上这话的意思就是不会让六阿哥上战场,哪怕六阿哥再有天赋。


    成功让热气球没有损伤的降落,大致询问了一路的状况后,弘书回到胤禛身边:“皇阿玛,我这边结束了。”


    “嗯。”胤禛道,“那就进来说说检阅的事儿。”


    “方才查爱卿问起新式武器,弘书,手榴弹那些,可能在检阅上展示?”


    弘书沉吟道:“能倒是能,不过那些东西,目前产量不高,而且威力不算大,在这种大场合展示恐怕没有太过震撼的效果。儿臣以为,不如换成大炮,正好,戴先生才研究出一种新的弹药配比,威力比从前的大了两成,如果能在检阅上放两炮,效果应该会很好。”


    就炮弹演示的安全性和展示性讨论了一会儿后,君臣几人便定下大致的检阅流程。


    “大致就是这样,查爱卿,你回去再与怡亲王商讨一番细节。”胤禛道。


    弘书咂咂嘴,不由为十三叔默哀,他阿玛真是什么事都能想到他十三叔,都想让他十三叔参与一下。


    查弼纳离开,胤禛看向弘书:“让你挑选旗人选好了吗?”


    弘书为难道:“儿臣倒是使人去查了,只是八旗人不少,儿臣如大海捞针,至今也没找到几个沧海遗珠。”


    胤禛没好气地道:“沧海遗珠?只是让你挑几个能帮你在外办事的人罢了,你当是挑能臣名将呢。算了,朕就不该让你选,怕是挑花眼都选不出来,就正红旗吧,满洲第二参领所属的14个佐领,都给你,就在里面选吧。”


    正红旗可是下五旗之首,里面大姓不少,如今在朝中身居要职的也不少。


    弘书道:“皇阿玛,您对儿臣真好。”


    “你能让朕少操点心就更好。”胤禛道,“别忘了,过些日子要代朕去城外迎岳将军凯旋归京,还有检阅过后的围猎,这阵子多练练骑射,别到时马都骑不稳,再给朕丢脸。”


    “您放心,儿臣从今儿起睡觉都在马上睡。”弘书拍着胸脯打包票,“绝对不会给您丢脸的。”


    这臭小子一私下面对他就开始满嘴胡说,要不是怕自己心疼,胤禛还真想让他尝尝在马上睡觉的滋味。


    弘书当然没在马上睡觉,不过除了睡觉也没离开过马背太长时间,走路都有点罗圈腿了,好在还有四个伴读陪着他,一个人是罗圈腿,五个人就是大佬出街。


    二月十九日,大吉。


    为了赶在这一天准时入京,岳钟琪带着两百亲兵还在京城五十里外等了一天,然后十九日一早快马加鞭赶了四十里路,最后十里才放慢速度缓缓靠近京城。


    然后在八里处看到了来迎接的弘书。


    岳钟琪第一时间就叫停队伍,从马上下来,徒步迎向弘书。


    弘书被岳钟琪的动作搞得懵了一下,什么鬼,礼仪官不是说两方靠近至五十米才下马吗?现在这至少还有两百米吧?


    没法子,岳钟琪可是这次平叛的大功臣,他都下马走了,为表重视,弘书只能赶紧勒住缰绳,跳下马同样徒步迎过去。


    两人便这样同时走向对方,速度还很快,远远瞧着像双向奔赴一样。


    距离十米时,岳钟琪单膝跪下:“臣,参见六阿哥。”


    吓得弘书都不敢走了,赶紧小跑两步将人硬托起来:“岳将军,万万不可,您此次立下大功劳,小子不敢受您一拜。”


    这岳钟琪怎么回事?携此大功劳回京,不说骄横跋扈,也没必要如此谨慎吧?甚至都有点卑微了,这还没见到阿玛呢。


    第80章


    等岳钟琪在胤禛面前跪下,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弘书才明白这位才立下泼天功劳的岳将军为何表现的如此卑微。


    今年43岁的岳钟琪,乃岳飞后人,他的军事才能可能不及先祖岳飞,但倒霉程度恐怕差不了多少。


    去岁三月,当时岳钟琪还在当着他的川陕总督,埋首于四川土司改土归流之事,然后某一天突然跳出来个神经病,在成都府的大街上边跑边喊:“岳公爷要造反啦!岳公爷要带着川陕兵马反清复明啦!”


    岳钟琪当时就被吓得出了一声冷汗,立刻将人抓起来严加审问,审问出没有主使者就迅速将其砍头,砍完头才写奏折上报朝廷。老实说,他这事儿办的有些不聪明,他可能想的是果断干脆能证明自己坦荡清白,但叫别人看来会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好在胤禛还是信他的,给他的奏折上写了满满的朱批:“数年以来,谗钟琪者不止谤书一箧,可朕无从理它。”极尽安抚,才算让他稍稍放下心。


    但他没想到,在一个神经病后,时隔还不到一年,就又有神经病找上他。


    “启奏皇上,臣自西藏启程赴京,途径陕西时停留了几日,本是为了处理一些积压的急务要务。”岳钟琪领兵去打准噶尔,身上的川陕总督之职也没卸,此番停留属于正常操作,“不曾想一日深夜,却有名张熙者求见,言说有要事禀报,非要见臣才愿说,臣怕他有什么重大冤情要报,便见了,谁知他却递上一封信,言说是替他老师送信而来。”


    “臣看了信件内容,才知他竟是乱臣贼子,信中所写皆是……大逆不道之言。”岳钟琪的头深深伏在地上,道,“臣不敢大意,恐他们另有布置,便与那张熙周旋设誓,才得知始末。”


    “……信在此,张熙曾静二人亦随军押送,臣之心可表天地,请皇上明察。”


    胤禛黑沉着脸,接过信展开,不过几息便看完,勃然大怒:“好一个曾静!来人,传怡亲王、刑部尚书!”


    弘书早在听到曾静的名字便心里一咯噔,雍正朝大多数政治事件他可能知道的不清不楚,但曾静案他却是了解的不少,这是一次被广为诟病的文字狱,它诞生了一个冤案——吕留良案,还有一本书——《大义觉迷录》。


    这是一次什么事件呢,简单概括一下,就是一个天真的秀才想造反结果害死一群无辜者的事件。


    先说曾静,这人应该是本身就有一点反清思想,然后在靖州考秀才时,接触到吕留良的一些遗作,为其中流露出的一些夷夏之防、反清复明之意而倾信,将吕留良奉为精神导师。恰逢那时胤禛刚好处置允禩党人,将其流放广西,这些人途径湖南之时,暗中传播胤禛阴谋夺位、弑父逼母等谣言——别问为什么他们都被流放了还能传播谣言,他们是被流放了,但并没有被夷九族,允禩一党也不可能被完全清理干净,私下里总有人关照他们——总之这些谣言在流传后被曾静得知,他就觉得胤禛这完全是昏君之相,清朝国运已完,便筹划着推翻清朝。


    俗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曾静差不多就是这个写照,折腾了两年没折腾出什么结果,就是把胤禩一党当初造的谣传播的更广了一些。不过他还有点脑子,知道想造反没兵不行,便想暗中拉拢一些将领,岳钟琪就这样进入他的视线。


    首先岳钟琪是岳飞的后裔,曾静在信里就写了说岳飞乃是抗金英雄,岳钟琪你身为其后人,应该站出来反清,为宋、明二朝复仇;其次,岳钟琪是非八旗的汉人将领,曾静就说你拥有重兵、此次又立下大功劳,肯定功高震主,清朝廷是不会信任你的,只会对你卸磨杀驴,你已经岌岌可危。


    老实说,他这两点抓的还真准,岳飞抗金,金朝是女真人建立,而大清改国号前就叫后金,让岳钟琪为宋、明二朝复仇还真不算说错;而不被信任这事,也不算是完全胡说,主要倒不是胤禛,是以马尔赛为首的八旗将领,这些年没少弹劾岳钟琪,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岳钟琪是纯粹的汉人将领,甚至能节制满洲兵,马尔赛他们这些人就认为是岳钟琪的存在抢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功劳——逻辑和某些男人考不上大学,就怪女人抢了他们上大学的机会一样。


    胤禛当然是信任他的,允祥和他的关系也不错,有这两人护着,岳钟琪目前倒还没因为这些弹劾如何,但他不可能不担心以后啊。


    事实上,岳钟琪后来的情况也确实不太好,在允祥去世以后,胤禛就护不全他了,再加上他又确实在战场上出了些失误导致战败。虽然战败不是他一个人的错,但在满朝弹劾之下,胤禛也只能妥协,夺了他的职、下了狱,直到乾隆登基后才将他释放。


    说回来,这次文字狱死了很多人,但都是和吕留良相关之人,甚至吕留良本人也被开棺戮尸,而身为始作俑者的曾静、张熙两人却一直好好活着,如果不是乾隆上位不顾胤禛遗言将两人杀了,他们恐怕还会一直活到老死。


    为什么他们能一直活着?因为雍正出了本叫《大义觉迷录》的书,书的主要内容就是收录曾静等人指责他的十大罪状: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怀疑、株忠、好谀任佞,雍正本人亲自进行一一辩白,驳斥这些荒谬谣言。并于其中力言华夷之辩,解释清朝的龙兴之地,本就是中国版图之北,满汉其实是一家人。


    而曾静、张熙二人便被命令去各地亲自宣讲这本书,破除谣言。


    自然,这本书也随着乾隆的上位被禁了——说起来都好笑,一国皇帝出的书被自己儿子在自己国家列为禁书——也是因为乾隆禁了这本书,后世才有那么多人相信那些关于雍正阴谋夺位、弑父逼母的谣言,他们的理由是若不是真的,乾隆为什么要禁呢,肯定是看不下去他爹公然说谎啊,就离谱。


    在这个事件中,阿玛的许多应对都很好,但他也并不是没有错的,他的错就是将这个事情太扩大化了。


    曾静他们谋反被治罪?没问题,不管搁在哪朝哪代,谋反都是诛九族的大罪。阿玛没有将他们杀了反倒是出了大多数人的意料,虽然理由是:曾静乃乡曲迂妄之辈,不足为大患。朕特赦曾静,欲使天下臣民知此道理,改过之人,无不可赦之罪。【注1】


    焚毁吕留良遗作?作为一个封建皇帝来说,为了维护统治也不算做错,毕竟吕留良的书确确实实是有反清复明意思的。但阿玛却没有将吕留良的书列为禁书,虽然别人也不敢再传播就是了。


    但对于这些都表现的很宽容的阿玛,却将已经死去四十多年的吕留良开棺戮尸,理由是吕留良在书中辱及康熙,这就有些过了。


    而诛杀吕留良子孙族人、门人弟子,乃至刊刻吕氏书籍、私藏吕氏书的人都被株连坐罪,这些叫人看着就确实有用文字狱的手段来打压汉人读书人的意味了。


    虽然文字狱历朝历代都有,但在清朝,因为有了民族之别,这一点就格外令人敏感,胤禛或许觉得他只是在做一个皇帝正常会做的事,但在后世人看来,这就是异族人对汉人的思想阉割——尤其他的继承人还是乾隆这个将‘文字狱’玩出花来的。


    弘书看了看暴怒的阿玛,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又闭上了嘴。


    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时候说的多了只会适得其反。


    虽然胤禛很生气,但这种涉及谋逆大罪的案子,是不可能那么快出结果的,曾静等人被押入刑部大牢审讯,朝廷还得按照既定规划进行受俘仪式和军队检阅。


    对了,因为曾静突然跑出来了,本该是这次归京主角之一的策零和罗卜藏丹津反而沦落成路人甲,即使在受俘仪式上,也没人多看他们两眼,胤禛更是在走完流程后就直接离开去了圆明园。


    “岳将军,您请。”弘书负责和岳钟琪一起将策零和罗卜藏丹津两个送往刑部大牢。


    岳钟琪勉强扯出个笑意:“六阿哥,您先请。”他这几日可不好过,虽然原原本本的将曾静之事交代了,皇上也没怪他什么,但他依旧睡不好觉,每次刚一睡着就会梦见自己全家被砍头,然后惊醒。


    弘书大概能猜到岳钟琪现在的心态,这位军事才能还是不错的,他也不想这位以后经历历史上那些波折,便决定安抚安抚,让他能好好在战场上发挥才能——雍正一朝的武治一直被人诟病,他还是想让阿玛更好些。


    在办完差事后,弘书邀请道:“岳将军,你久不在京,不如今日让我来当一回向导,带你看看现在的京城。”


    岳钟琪这几日虽然有些惶惶,但也没忘记打听朝堂的消息,所以他很清楚眼前这位六阿哥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因此面对弘书的邀请,他犹豫几番后到底是答应了。


    ——现在也顾不得会不会卷入夺嫡之争中了,只希望这位六阿哥真如传言中那般受宠,能帮自己在皇上面前多说几句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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