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松离每天都会偷偷来送东西,有时是热汤,有时是干净的布条,偶尔还会帮周怀换草药。
噶尔钦陵也找周怀谈过几次,问他愿不愿意归顺吐蕃,许他高官厚禄。
周怀每次都笑着应承:“将军厚爱,周某记在心里。只是归顺之事,还得见了赞普陛下,当面表忠心才,毕竟,周某是大武的将,总得给赞普一个诚意。”
这话听着恳切,噶尔钦陵倒没起疑,只当他是真的服了软。
可周怀心里清楚,他要等的,就是见赞普的机会。
山宫是吐蕃的王宫,只要能见到赤郎赞干,事情就有转机。
这日清晨,队伍翻过一座山,远远能看到山宫的金顶在阳光下发亮。
噶尔钦陵勒住马,对周怀道:“前面就是山宫了,见到赞普,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最好想清楚。”
周怀抬眼望着山宫的方向,脸上露出顺从的笑,心里却冷了下来,这山宫,未必就是他的终点。
他攥紧了手里的松离给的草药膏,指尖泛白,不管吃多少苦,他都不会屈服。
山宫中。
赤郎赞干坐在王位上,揉搓着眉心。
他听说了周怀被擒,心中倒是好奇,这小家伙到底是谁,竟然又如此胆量和计谋,能把噶尔钦陵耍的团团转。
可眼下,他却无心处理这件事。
“抬起头来。”
赤郎赞干的声音不大,却穿透力十足,在空旷大殿里荡开回音。
他身后的甲士按在刀柄上的手齐齐收紧,
赵明瑞喉头滚动,抬眼时看见赤郎赞干鹰隼般的视线里。
这位吐蕃赞普比想象中年轻一些,长相普通,浑身却带着股子压迫,随意的姿态,衬得他的威压更盛。
“大武使者,见了本赞普,该行何礼?”
殿内鸦雀无声,只有殿外风卷动经幡的猎猎声透进来。
赵明瑞身后的女官攥紧了袖中的笏板,指节泛白。
“我大武使者出使,按万国之礼,行拱手之仪。”
赵明瑞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字字清晰,“赞普若愿以宾客待之,我等自当尽礼。若要强求……”
“强求,我强求你们又能如何?”赤郎赞干忽然笑了,笑声里没半分暖意,“本赞普的王殿,何时轮到外人定规矩?”
他抬手轻挥,殿柱后立刻涌出十数名甲士,铠甲在地面拖出刺耳声响。
“让他们知道,在山宫,该怎么说话。”
甲士们呼啸而上。
“你要干什么!”
赵明瑞表情不变。
他身后一名年轻使者腿肚子发颤,被甲士铁钳般的手按在肩头时,扑通跪了下去。
女官们惊呼出声,却被甲士用刀柄抵住后颈,逼得弯腰低头。
“你们是藩属国,怎能如此!”
赵明瑞被两名甲士左右架住,膝盖骨撞在冰凉的石板上,疼得他闷哼一声。
可肉体上的疼痛,比不过身体上的屈辱。
他死死撑着地面,腰杆却挺得笔直:“赞普!我大武虽远,使节却代表天子颜面!今日若要我等屈膝,便是轻慢大武,他日兵戈相见——”
“兵戈相见?”赤郎赞干猛地起身,放肆大笑。
他走下台阶,步伐缓慢,可落在石板上的每一声都让人心里颤动,他负手站在其面前,“你大武能折腾的起吗?”
他俯身,指尖勾起赵明瑞的下巴,力道大得让其不得不抬头。
四目相对时,赵明瑞看见赤郎赞干眼底的轻蔑:“回去告诉你们圣皇,我和我的臣民随时等待你们的大军。”
甲士的刀柄狠狠砸在赵明瑞后心,他猛地栽倒在地,喉头一甜,血沫子涌到嘴边。
他却用手肘撑着地面,硬是抬起头,血沫粘在下巴上:“赞普可以杀我,但大武使节的膝盖,不跪蛮夷之主!”
“蛮夷?”
赤郎赞干直起身,冷笑一声,甩袖走向王座,“把他们拖出去,扔到城外沙坑去。什么时候想明白该怎么磕头了,再带过来见我。”
甲士们粗鲁地拖拽着使者,女官们的哭喊声在殿内回荡。
赵明瑞被拖着往外走时,后背的伤口裂开,血浸透了紫袍,他却望着殿顶悬挂的吐蕃战旗,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赤郎赞干……你会后悔的。”
殿门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
赤郎赞干坐回王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扳指,眼神沉如潭水。
旁边侍立的随从低声道:“赞普,这大武使者……”
“硬骨头。”
赤郎赞干打断他,目光落在殿角阴影处,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个身影,正是刚从大漠回来的噶尔钦陵。“不过,骨头再硬,也要看长在谁身上。”
噶尔钦陵上前一步,躬身道:“周怀已押至宫门外,等候赞普召见。”
赤郎赞干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哦?带他进来,让本赞普瞧瞧,这骨头是不是比他的同僚更硬些。”
“老实点!”
周怀被带了进来,身上带着枷锁。
甲士粗暴的将他扔在地上。
“你就是周怀,倒是有几分英武。”
赤郎赞干拿着一个酒杯,来到周怀面前,递了过去。
周怀丝毫没犹豫,直接灌进嘴里。
“你不怕我给你下毒?”
赤郎赞干没想到周怀喝的这么痛快,犹豫都没有。
这位雄主当初为了图谋中原,特意学习了中原的文字和文化,所以说着一口流利的大武话。
“您想杀我,何必等到现在,”
周怀不卑不亢的说着。
“好,有几分胆色。”赤郎赞干呵呵一笑,转身返回王位。
“我听噶尔钦陵说,你想要投靠我吐蕃?”
“大人,正是如此。”
周怀表情镇定。
“据我所知,郭忠十分看重你,你在都护府有着光明的前景,为何还要改投我吐蕃?”
赤郎赞干眯着眼,眼神中带着审视。
“西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赞普麾下精兵强将无数,攻破西域都是早晚的事,与其等那个时候,不如现在我就......”
周怀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着。
“唔......那我如何能相信,你是真心愿意加入我吐蕃的呢?”
周怀犹豫片刻开口:“不瞒赞普,我与噶尔钦陵的女儿松离小姐,已经私定终身了。”
“哦?”
赤郎赞干来了兴致,似乎没有想到两者之间的关系。
“带松离来!”
门外立即传来脚步声。
“诶,你们......”
外面,噶尔钦陵见到松离带进去,心中满是疑惑,但也只能等着。
“松离见过赞普。”
松离朝着吃了赤郎赞干行礼。
“几年不见了,都已经这么大了。”
赤郎赞干露出欣慰的笑容。
“你和玉清一般大岁数吧?”
“回赞普,我与玉清小姐差几个月。”
“真快啊,没想到你竟然都要成婚了。”
“啊?”
松离一愣,脑袋没转过来赤郎赞干说话的意思。
赤郎赞干看着松离僵在原地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指节轻轻叩了叩王座的扶手,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怎么,松离,周怀说的不是真的?”
松离脑子嗡嗡直响,方才赞普说“成婚”二字时,她整个人都懵了,此刻慌乱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眼神下意识往周怀那边飘。
而周怀正垂着眼,看似顺从,可她总觉得那平静的表象下藏着什么。
她张了张嘴,想说不是,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斥勒那夜的混乱、这些天偷偷送东西的忐忑,缠在心里,让她竟说不出否认的话。
她瞥向周怀,他真的想娶我?
可是玉清该怎么办呢?
“赞普,”
周怀忽然开口,打破了殿内的沉默,他抬起头,眼神坦然地迎上赤郎赞干的目光。
“松离小姐脸皮薄,这事是我主动提的,那日在斥勒城,我赢下了角斗会,松离小姐为我祈福,后来相处,情感日深,我也想对她负责。”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圆了私定终身的说法,又给了松离台阶。
松离愣了愣,连忙点头:“是,是这样的,赞普。”
赤郎赞干没说话,端起王座旁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荡,他盯着酒杯,像是在琢磨什么。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酒液滴落的声音,使者团被拖走时留下的血迹还在石板上,像一道暗沉的印记,让气氛更显压抑。
“斥勒城?”
许久,赤郎赞干才抬眼,目光落在松离身上,“你知道他乃是潜伏在城中,为何还要与他一道,私定终身?”
松离身子一僵,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她没想到赞普会追问得这么细,嘴唇哆嗦着,不知道该怎么答,总不能说自己是被周怀胁迫的吧?
不仅周怀要遭殃,她自己也落不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