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凌野沉默片刻,手指缓缓写道:“一、尽快恢复些许气力,至少能坐稳马车。”
“二、我需要所有关于临清附近地理水文、尤其是暗河分布的详细图志及记载,越古老越好。”
“三、所有关于‘影梭’、‘四海堂’以及近十年江湖异动、奇物出现的卷宗。”
“四、伶风之事,若有消息,立刻告我。”
他的要求清晰明确,直指核心。
“好!”
程颐毫不犹豫地答应,“图志卷宗,我会让张威尽快秘密送来。你安心养着,外面的事,有我。”
离开太医署时,程颐的心情更加沉重,却也更多了一丝奇异的希望。
萧聿树……不,萧凌野的清醒,如同一把即将插入混乱棋局的利刃。
虽然这把刀本身还脆弱不堪,但其锋芒,已然隐现。
而就在程颐为萧凌野的安排奔波时,另一道旨意也到了刑部。
沈伶风被正式登记为刑部仵作学徒,化名——沈疏桐。
指派跟随的老师,是刑部一位以严厉刻板、技艺精湛著称的老仵作。
她的档案被列为密卷,与萧凌野的紧密关联,知情者仅限于最核心的几人。
命运的齿轮,在帝京森严的宫墙和衙署之间,悄然扣合。
戴罪郎中和仵作学徒的全新身份,为他们铺开了一条遍布荆棘却也暗藏生机的前路。
而江南的血色棋局,正等待着这颗来自帝京的、微弱却至关重要的棋子,慢慢落位。
帝京,太医署僻静厢房。
药香氤氲。
却驱不散空气中无形的枷锁。
萧凌野(萧聿树)靠坐在床头。
昔日惊才绝艳的天机阁少阁主。
如今只是一具被剧毒和岁月掏空的残躯。
裹在宽大的素色棉袍里。
显得空荡而脆弱。
脸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
唇色浅淡。
唯有一双深眸。
在偶尔抬起时。
掠过一丝沉淀了十年苦难与智慧的沉静幽光。
如同古井深潭。
映不出波澜。
却深不见底。
他的手指依旧无力。
握不住笔。
只能在铺了细沙的木盘上。
极缓慢、极艰难地划动。
沙盘旁。
堆着几卷刚刚由张威秘密送来的、关于京畿水系和前朝工部营造法式的古籍抄本。
陈老太医嘱咐。
适度用脑、活动手指。
亦是复健一环。
张威垂手立在床边。
低声禀报着刚收到的江南飞鸽传书。
声音压得极低:
“洛大人依计行事,昨日午时携仿制铜盒赴约城西废砖窑。”
“对方果然布下重重埋伏,至少有五名影梭一流杀手,并设了机关劲弩。”
“幸得大人提前预警,洛大人未曾深入,只在外围以铜盒假意周旋,并依萧先生所示,暗中全力感应沈姑娘气息……”
“据洛大人回报,当时他凝神感应,确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源自沈姑娘方位的共鸣回应,但其方位飘忽不定,并非固定在砖窑内,反而更像是……在砖窑下方某条隐秘水道中移动!”
“且那回应断续微弱,似被什么力量压制干扰。”
“洛大人不敢打草惊蛇,假意谈判失败,激怒对方,引发短暂冲突后便借势撤退。”
“我方两人轻伤,毙敌一名影梭外围哨探。”
“现已加派人手,秘密排查砖窑周边所有废弃水道和可能通往暗河的入口,但目前尚无突破性发现。”
“洛大人推断,沈姑娘很可能被关押在一条流动的船上,或者某处与暗河相连、位置不固定的水牢之中。”
“对方极其狡猾,并未将人质固定在单一地点。”
萧凌野静静地听着。
眼神落在沙盘上。
手指无意识地在细沙中划着凌乱的线条。
听到沈伶风方位飘忽、回应被压制时。
他的指尖微微一顿。
他缓缓抬手。
在沙盘上写下:“压制之力,源自外界,还是其自身?”
张威略一思索。
回道:“洛大人未能明确分辨,只觉那回应时断时续,如风中残烛,似有挣扎之意。”
萧凌野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眸中多了一丝凝重。
他继续写道:“非固定囚所,乃活水牢笼。寻其规律,需观水纹、察潮信、测地脉。令洛砚,勿再强攻,转为暗查所有可疑水域船只往来、水位异常变化、乃至夜间异响。尤其注意……有无特殊药材或食物运往特定水域区域。对方需维持其性命。”
他的思路清晰而刁钻。
瞬间跳出了常规的搜索模式。
指向了更隐秘的细节。
维持一个重伤之人的性命。
必然需要药物和特定的饮食。
这就是线索!
“是!属下立刻传讯!”张威精神一振,立刻记下。
“另,”萧凌野的手指再次移动,字迹略显急促,“河神眼底,那破开之洞,万不可再入。其所连之处,大凶。所有探查,止于洞口外。重点,仍在水道网络。”
他对那发出诡异呜咽、留有非人爪痕的洞穴,保持着极高的警惕。
张威凛然应诺:“程大人也已严令封锁洞口,加派双岗,只许远观记录异动,绝不准任何人靠近。”
这时。
门外传来轻微叩门声。
一名作小太监打扮、实为赵公公下属的内侍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进来。
无声行礼。
将药碗放在床头矮几上。
然后垂手退至门边阴影处。
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摆设。
这是皇帝的眼睛。
每日监视着萧凌野的恢复与言行。
萧凌野面无表情。
仿佛没看见那人。
只是缓缓抬手。
示意张威扶他喝药。
他的动作依旧僵硬吃力。
每一次吞咽都显得十分艰难。
额角渗出细密的虚汗。
那内侍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
一丝不苟地记录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反应和状态。
喝完药。
萧凌野疲惫地靠在枕上。
闭目喘息。
张威悄悄退下,前去传递消息。
厢房内只剩下萧凌野和那个如同影子般的内侍。
寂静中。
只有萧凌野微弱的呼吸声。
他的手指。
在锦被的掩盖下。
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方才在沙盘上划动时。
感受到的、来自遥远江南水汽的微凉与……
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他心脉间那点“璇”字碎片本源微微悸动的共鸣余波。
伶风……
再坚持一下……
他无声地在心中默念。
江南,临清府,某处隐秘水道。
阴暗,潮湿,冰冷。
沈伶风——或者说,正在努力适应“沈疏桐”这个新身份的少女。
从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中。
挣扎着找回了一丝模糊的意识。
首先感受到的是刺骨的寒意。
并非来自外界水温。
而是源自她身体内部。
仿佛血液都快被冻僵。
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难以言喻的抽痛。
如同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脏腑间穿梭。
脖颈处那片灰白的蛊引疤痕死寂着。
不再有搏动的剧痛。
却带来一种更深沉的、生机被吞噬的虚弱感。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了很久。
才逐渐适应了周围极其昏暗的光线。
她似乎在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里。
上下左右都在轻微地、有规律地摇晃着。
伴随着细微的流水声和木头摩擦的吱呀声。
是船。
一条很小的船,或者……
一个被固定在水面上的狭小囚笼。
空气污浊不堪。
混合着浓重的水腥味、腐烂木头的霉味。
还有一丝极淡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那是她熟悉的、影梭惯用的某种迷香残留。
她试图动一下手指。
却发现四肢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手腕和脚踝处传来冰冷坚硬的触感——被铁镣锁住了。
铁镣另一端固定在身下的木板上。
记忆如同破碎的冰片。
混乱地涌入脑海:
府衙后院的血腥厮杀……
老大夫惊惶的脸……
黑衣人鬼魅般的身影……
浓烈的异香……
然后便是无尽的黑暗和颠簸。
她被劫持了。
对方的目标,是师兄,是玉玦。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
但很快。
这绝望被一股更强烈的、源自骨子里的韧性强行压下。
不能放弃。
师兄还在帝京苦苦支撑。
洛砚一定在拼命寻找她。
她不能死在这里。
更不能成为威胁师兄的筹码。
她艰难地集中起涣散的精神。
开始用刚刚被陈老太医****了一些基础知识的眼光。
观察这个囚笼。
空间极小,仅能容身。
材质是厚重的老木。
浸透了水汽。
敲击声沉闷。
隔音应该不错。
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一道极细的缝隙。
似乎是舱盖的接合处。
透下一点微弱的天光(或水光?)。
勉强能看清大概轮廓。
她注意到。
摇晃的规律并非完全一致。
有时平稳。
有时则会突然加剧。
并伴随着明显的水流加速声。
这意味着囚笼并非固定在静水中。
而是在某条流动的水道上。
甚至可能不时经过水流湍急的区域。
她尝试调动体内那点微弱的、源自玉玦碎片的生机力量。
那力量如同沉睡的火种。
蛰伏在心脉深处。
微弱却顽强。
昨日午时。
她曾模糊地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来自外界的召唤和共鸣(洛砚激发仿制铜盒)。
她拼尽全力回应。
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冰冷粘稠的网束缚住了。
难以彻底传达出去。
那束缚之力。
并非完全来自体外。
有一部分……竟像是源自她脖颈处那死寂的蛊引疤痕深处!
仿佛那被墨绿光华强行镇压下去的蛊毒。
并未完全清除。
反而化成了一种阴冷的禁锢。
锁住了她部分力量和外界的联系。
这个发现让她心头一寒。
对方囚禁她。
不仅是为了做人质。
似乎还在利用她体内残存的碎片力量和蛊毒之间的微妙平衡。
做着某种实验或……
豢养?
就在这时。
头顶的舱盖突然被掀开一条稍大的缝隙!
一道模糊的黑影挡住了光线。
一只粗糙的手递下来一个小木碗。
里面是半碗看不清内容的、糊状的冰冷食物。
散发着可疑的气味。
没有言语。
放下碗。
舱盖随即再次合拢。
隔绝了内外。
沈疏桐(沈伶风)没有动弹。
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碗食物。
饥饿感和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
但她强迫自己冷静。
对方会给她食物维持生命。
但这里面……
会不会加了别的东西?
继续削弱她?
或者……
刺激那诡异的蛊毒?
她需要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