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弥漫着药味的厢房,身影融入外面肃杀冰冷的晨光之中。
城西,老河神祠。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萦绕在运河回湾的水面上,如同飘荡的灰纱。
小孤山不高,林木萧疏。
山脚下,一座破败不堪的小庙孤零零地矗立着,正是所谓的“老河神祠”。
庙墙斑驳,爬满了枯藤,瓦片残缺不全。
庙门早已腐朽倒塌,只留下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祠前空地杂草丛生,散落着破碎的砖石和朽木。
一尊残缺的河神石像半倾在杂草中,神像的头颅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半截布满苔藓和裂纹的身躯,一只仅存的石雕手臂无力地指向浑浊的运河水面,更显荒凉破败。
此刻,这座荒废已久的破庙却被肃杀的气氛彻底笼罩。
数十名驻防营的精锐兵卒已将小孤山和河神祠周围百丈之地围得水泄不通,弓弩上弦,刀枪出鞘,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荒草树林。
刑部高手和府衙捕快则在破庙内外仔细搜查,翻动每一块石头,敲击每一寸墙壁和地面,试图寻找任何可能的线索或暗门。
程颐一身绯红官袍,站在倒塌的庙门前,脸色凝重。
洛砚按着腰刀,脸色苍白地侍立一旁,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扫视着庙内的每一个角落。
“大人!祭台查过了,就是几块破石头垒的,下面全是实土,没有暗格!”
“神像基座也撬开了几块砖,下面是老地基,夯得很实,不像近期动过!”
“墙壁都敲遍了,全是实心!屋顶也看了,除了破洞就是鸟窝!”
“周围十丈内都掘地三尺看了,除了烂树根就是石头,没发现新土!”
负责搜查的校尉和捕头们陆续回报,带来的却全是令人失望的消息。
承平三十五年那次所谓的“加固维修”,留下的痕迹早已被时光抹平。
这破庙,怎么看都只是一处彻底荒废的寻常所在,与“河神开眼”这等玄奥的标记,与深埋的军饷和玉玦碎片,似乎毫无关联。
压抑的失望情绪在众人心头蔓延。
难道线索错了?
那密令中的“河神开眼”另有所指?
“河神开眼……”洛砚紧锁眉头,低声重复着,目光死死锁定那尊残缺的河神石像。
神像仅存的手臂,固执地指向运河的方向……
开眼?
眼睛?
神像的头颅早已没了,眼睛自然无从谈起……
突然!
他脑海中如同划过一道闪电!
他想起了丁字七号河神庙!
想起了那尊同样残破的河神像!
那尊神像……也失去了一只眼睛!
只剩下一个空洞的黑窟窿!
而萧聿树在垂死呓语中,反复念叨的正是“河神像……下面……眼……眼睛?!”
眼睛!
窟窿!
“老师!”洛砚猛地抬头,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不是这里!方向错了!‘开眼’或许不是指神像的眼睛睁开,而是……神像的眼睛所在的位置!是一个洞!一个窟窿!一个标记点!”
程颐眼中精光爆射!
瞬间明白了洛砚的暗示!
他猛地看向那残缺石像指向运河的手臂,又极目远眺它所指向的、雾气弥漫的运河水面!
“它指向哪里?!”程颐厉声喝问。
一名熟悉本地水文的老河工被带了过来,他顺着神像手臂的方向仔细辨认,又掏出随身携带的简易罗盘比划了几下,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回……回大人!这……这方向,大致……大致指向运河下游,靠近‘乱石滩’和‘鬼见愁’航道交界处……”
“那里水流湍急,暗礁密布,河底情况复杂得很!”
“早年倒是有个说法,说那里河底有漩涡,像只睁开的眼睛,叫‘河神眼’……”
“可那地方邪门得很,沉船无数,早没人敢靠近了!”
“这些年淤塞得厉害,具体位置都模糊了……”
河神眼!
河底漩涡!
像只睁开的眼睛!
“乱石滩……鬼见愁……河神眼……”
程颐的心脏狂跳起来!
对上了!
一切都对上了!
密令中的「河神开眼」,指的根本不是这座破庙!
而是运河河底那处凶险的漩涡标记点!
深埋的第三批军饷和玉玦碎片,就在那漩涡附近的水底或岸边的某处!
“立刻调集所有能调动的漕船、水鬼(潜水好手)!带上最好的水靠、绳索、探杆!”
“目标——乱石滩鬼见愁河段!河神眼!”
程颐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封锁上下游五里河道!任何船只不得靠近!违者,以通匪论处,格杀勿论!”
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千层浪!
希望之火重新点燃!
所有人立刻行动起来,紧张有序地准备着水下探查的工具和船只。
洛砚也精神一振,伤口的疼痛仿佛都减轻了几分。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的幽蓝铁令——浪里白条,凭此铁令,见令付银!
这“河神眼”,是否就是接头之处?
那“浪里白条”,是否还守着这个埋藏了十年秘密的深渊?
运河之上,乱石滩鬼见愁。
浑浊的河水在这里仿佛被激怒的凶兽,奔腾咆哮。
巨大的、形态狰狞的黑色礁石如同巨兽的獠牙,星罗棋布地突出水面,将河道切割得支离破碎。
水流在礁石间形成无数大大小小的漩涡,发出沉闷如雷的轰响。
白色的浪沫疯狂地拍打着礁石和两岸嶙峋的崖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此处航道狭窄凶险,素有“十船过,九船翻”的恶名,此刻更因官府的大规模行动而显得肃杀无比。
三艘坚固的漕船呈品字形停泊在相对平缓的上游水域,粗大的铁链锚深深扎入河底。
船上,兵卒弓弩齐备,警惕地监视着四周水面和两岸。
中间最大的一艘漕船船头,程颐、洛砚、临清通判以及数名刑部高手肃然而立,目光凝重地望向下方那片沸腾的水域。
河面上,十几名精悍的水鬼(潜水好手)已经穿戴好厚实的皮质水靠,口衔锋利的匕首,腰缠结实的绳索,绳索的另一端牢牢系在漕船的绞盘之上。
他们如同下饺子般,一个个矫健地跃入冰冷刺骨、暗流汹涌的河水中,溅起大片水花,很快便消失在浑浊的浪涛之下。
“大人,此处水情太过复杂!暗礁密布,暗流湍急,水下能见度不足一尺!搜寻难度极大!”
一名负责指挥水鬼的漕帮老把头对着程颐大声喊道,声音被水流的轰鸣压得断断续续,脸上写满了忧虑。
“那‘河神眼’漩涡的位置,这些年河道变迁,淤泥沉积,早已模糊不清,只能靠水鬼们凭经验和感觉摸索了!”
程颐面沉似水,紧抿着嘴唇,没有回应。
他深知其中的凶险,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水面,看着那十几根绷紧的绳索在湍急的水流中剧烈地晃动、拉扯,心也随着那绳索的每一次异动而揪紧。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
水下不时有水鬼猛地被暗流卷出水面,剧烈地咳嗽喘息,脸色发青,对着船上焦急地摆手示意没有发现,随即又被同伴拉拽着绳索拖回船上休息。
每一次有人浮出,都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
洛砚按着腰间的刀柄,肩胛的伤口在潮湿阴冷的环境中隐隐作痛,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片浑浊的水域。
他怀中的幽蓝铁令紧贴着皮肤,传递着一丝冰冷的触感。
浪里白条……会在水下吗?
还是隐藏在岸边的某处,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突然!
哗啦!
下游靠近一处巨大礁石群的水面猛地炸开!
一名水鬼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抛出水面,口中喷出一股血沫!
他身上的绳索早已断裂,水靠被撕裂开几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翻卷的皮肉,鲜血瞬间染红了周围的水面!
“水下……有……有东西!”那水鬼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凄厉短促的嘶喊,便被一个巨大的、从水下骤然掀起的浪头狠狠拍中,瞬间消失在浑浊的漩涡之中!
“老六!”船上的水鬼们目眦欲裂,发出悲愤的怒吼!
“警戒!”护卫首领厉声大喝!
所有兵卒瞬间弓弩上弦,对准那片翻腾的水域!
几乎就在同时!
轰!轰!轰!
数声沉闷的巨响,如同水底闷雷,猛地从不同方位的河底传来!
漕船剧烈地摇晃起来!
船底的龙骨发出令人牙酸的**!
“水底炸药!”漕帮老把头脸色剧变,嘶声喊道,“他们在炸礁!要制造更大的漩涡和乱流!想把我们连人带船都吞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几处巨大的漩涡瞬间在漕船周围形成,水流变得更加狂暴无序!
系着水鬼的绳索被疯狂拉扯,眼看就要崩断!
水下的水鬼们生死一线!
“快!收绳!把人拉上来!”程颐厉声下令!
绞盘在兵卒的奋力转动下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绳索被急速收回!
然而,还是慢了!
噗!噗!噗!
又是三名水鬼被湍急的暗流和爆炸产生的冲击波狠狠抛上水面,个个带伤,其中一人更是被水下的碎石击穿了小腿,鲜血淋漓!
更糟糕的是,船体在狂暴的水流和不断炸响的水雷冲击下,如同醉汉般剧烈摇晃、倾斜!
船底似乎撞上了暗礁,发出令人心悸的破裂声!
“大人!船底漏水了!”一名兵卒惊恐地大喊!
“弃船!保护大人!”
护卫首领当机立断,指挥着兵卒将程颐、洛砚等人护在中间,准备强行跳船,向岸边礁石区转移!
混乱!
绝望!
冰冷的河水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洛砚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钉在了左前方那片最为混乱、漩涡最大的水域边缘——一块半浸在水中的巨大黑色礁石下方!
那里,浑浊的水流翻涌中,似乎有一个极其隐蔽的、人工开凿的洞口!
洞口边缘,赫然刻着一个模糊却熟悉的标记——三道扭曲交织的水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