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殿陷入一片更深的寂静,只有暖炉里炭火的噼啪声,显得格外清晰。
李承乾愣住了,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闪过一丝错愕和难以置信。
他完全没有想到,李二屏退左右,单独留下他,竟是为了问这样一个不符合作风的问题!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父皇,您...只在三弟面前算半个父亲。”
“半个?”
李二眉峰微挑,眼中并无愠怒,只有更深的探究。
“是,半个。”
李承乾遵循本心,神色坦然道:“在皇姐皇妹们面前,父皇是慈父,是她们可以撒娇依靠的大树,只是政务繁忙,无法过多的陪伴她们,但在我们这些皇子面前...”
他微微垂下眼帘,声音低沉了几分,“更多时候,您只是君,是陛下,是需要我们毕恭毕敬仰望、揣摩、效忠的...天子,而非寻常人家的父亲。”
这番话,平静无波,却字字如锥,简直是大逆不道!
殿内的温度骤降,李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从小让他十分满意的长子。
此刻,他好像是第一次察觉到,李承乾那张沉静、完美、符合一切明君要求的皮囊下,究竟藏着怎样一个小人儿。
这种感觉,就像是那日甘露殿内的李恪,言行举止,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李承乾似乎被父皇长久的沉默触动,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的光彩,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淡淡的,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父皇,您说...若是三弟在此,他是不是早就扑通一声跪下,抱着您的腿,一边摇尾巴一边认错了?”
李承乾这带着鲜明李恪色彩的突然比喻,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凝重!
李二脑海中李恪浮现出李恪那极为熟练,又夸张无比的认错姿态,嘴角微微上扬,心中那点沉郁被冲淡了不少。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李恪,认错比谁都快,闯祸也不见慢!”
看到李二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笑意,李承乾继续道:“所以,儿臣才说,父皇您在三弟面前算半个父亲。”
“三弟会胡闹,敢闯祸,是因为他知道有您给他兜底,无非就是挨一顿军棍,打完,也就没事了。”
“您每次看起来都是怒气冲天,但哪次厌恶三弟了?在儿臣看来,这不过是您们父子之间的相处方式。”
“嗯?”
李二凝视着李承乾,淡淡问道:“你们父子?”
李承乾感觉身上的压力猛增,如同泰山压顶一般,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然而,话已经说出口,怎么可能收回?
他皱紧眉头,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反问道:“父皇...您可曾...赏儿臣们一顿...军棍?”
李二笑得很不自然,“承乾,你还想像李恪一样挨军棍?”
“想!”
李承乾斩钉截铁道:“每次看到三弟趴着挨军棍的时候,儿臣都在想,为什么那个人不是自己!”
李二一怔,庞大的压力如潮水般退去,望着李承乾,久久无言。
李承乾长长舒了一口气,“父皇,寻常百姓家的孩子犯错,被打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除了三弟,我等兄弟,谁又被您真正的打骂过?”
他轻轻摇头,平静道:“没有!我们更像是臣子,您会关心我们的学业,但那隔着君臣的礼数,让人害怕,您更像是关心百官是否履行了职责。”
李二好奇道:“你害怕,还敢与朕如此说话?”
李承乾沉默,抬起头,目光不似一个少年郎,充满了风霜,“曾经,儿臣怕过,后来,不怕了。”
“哦?为何?”
李承乾没有回答李二,反而转移话题道:“至于说您为何是半个,是因为您终究是君,这身份,注定您无法像寻常父亲一般,只是父亲。”
李二深深地看着李承乾,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眸,仿佛要看穿这个长子沉静的外表,直抵灵魂深处,“这些是你心中所想?为何从未与朕说过?”
闻言,李承乾露出一抹极其复杂的神情,有理解,有坦然,也有疏离。
“因为...”
他轻轻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父皇,不曾问过。”
轰!
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李世民心中轰然炸响!
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直指本质的冰冷事实!
不曾问过......
此刻,李二终于明白了李恪的意思,没想到,竟然被那小兔崽子狠狠地上了一课!
他何曾真正问过这些儿子的想法?去倾听他们的心声?
他给李承乾的,是储君的教导,是严苛的要求,是审视的目光。
他给青雀的,是才华的欣赏,是宠溺的纵容,是平衡的砝码。
他给其他儿子的,是藩王的规制,是臣子的本分......
他唯独缺少了父亲对儿子最本真的,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关怀与交流!
他给他们的,是君父的恩泽,而非父亲的怀抱。
李承乾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话语中的生硬,他微微吸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与体谅。
“父皇,出身是儿臣等人无法选择的,对于您而言,也是如此,大唐需要您,天下苍生需要您,打天下、治天下、安天下,耗费了您太多太多的心力,您的累,您的殚精竭虑,其他皇弟或许懵懂不知,但儿臣知道!”
他的声音渐渐提高,眼中那份沉静的疏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如同星辰般闪耀的骄傲光辉。
“所以,儿臣不会怪您!父皇,您真的做得极好,好到让儿臣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懈怠!生怕...生怕不及您万分之一!最多,也是有时候,看到三弟可以肆无忌惮地亲近您,有些小小的恼怒罢了。”
少年的声音铿锵有力,充满了真诚的崇敬。
李二心中泛起涟漪,名为愧疚的情绪在不断翻涌。
良久,李二声音低沉的开口,“承乾,你怨朕吗?”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可曾怨朕对青雀的宠爱?”
李承乾脸上的激动与骄傲,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
他整个人瞬间僵住,那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随后,他释然一笑,“父皇,你我也是父子啊,儿臣又怎会怨您?生在帝王家,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儿臣也就不配做您的太子了。”
“儿臣尝试着去理解父皇,理解您的不易,也许,父皇对青雀的宠爱,也是另一种寄托?更何况...”
他露出与李恪一般无二的狡黠笑容,“儿臣还有三弟,并非独自面对一切,若是父皇真有心让青雀做太子,而青雀又能担此重任,正好遂了儿臣的意。”
“长安之外的江湖啊,儿臣心慕已久!”
李二心头剧震,他没想到一向稳重的长子,竟然根本不在意太子之位,甚至,还想远走江湖?
不经意间暴露心声的李承乾赶紧转移话题,讪讪一笑,“对了,父皇,您要不要看三弟离京前给儿臣留的信?”
李恪的信?
李二心中一动,短暂忽视李承乾之前的惊人之语,故意板起脸,哼了一声,“他能写出什么好话来?”
李恪给长孙皇后、襄城、李承乾他们留信的事,李二知道,只是拉不下脸,让长孙皇后给他看罢了。
李承乾会意,转身走到自己的书案后,从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匣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封略显厚实的信笺。
李二接过信后,眉头一皱,这小兔崽子,又是通篇白话,写那么多,也不怕手酸!
他先是装作不以为意地随手翻看,但当目光扫过信纸上的内容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精彩!
“他”是谁?
“某些人”指谁?
老爹也不知道叫了?
李二额角的青筋跳了又跳,心中那股邪火蹭蹭往上蹿,小兔崽子,人都走了,还不忘在信里编排你老子!
李纲,太子杀手?
咦,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
李承乾看着李二那变幻莫测的脸色,眼中满是暖意,“三弟这操心劲儿,有时候,儿臣也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兄长。”
他学着李恪那惫懒又理直气壮的语气,“这个家啊,没我早晚要散!”
话音刚落,李承乾便轻笑出声,“父皇,这可是三弟经常在儿臣耳边唠叨的话。”
“这个家没他迟早要散?”
李二几乎是咬着牙重复了一遍,可不知怎的,这句话从李承乾的口中说出,竟让他满腔的怒火泄了大半,反而涌起一股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
眼前仿佛又看到那小混蛋叉着腰,一脸“你们离了我不行”的欠揍模样!
一股强烈的冲动,如同破土的春笋,瞬间冲垮了李二的矜持与顾虑。
他望着李承乾,危险的目光中参杂着几分胁迫,“承乾,随朕去看看,你们兄弟在益州会有怎样的逍遥日子!”
似乎是觉得理由不够充分,他又喃喃道:“反正...也花不了多少功夫,去去就回!”
李承乾彻底愣住了,嘴巴微微张开,看着眼前这位突然变得有些陌生的父皇,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但是,他微微张开的嘴渐渐变成温和的笑容,与记忆中不同的父皇......
极好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