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内外,人头攒动得比上午更加夸张,几乎连下脚的空隙都没有。
空气闷热而凝滞,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却无人不耐烦,一双双眼睛中再无上午那种悲愤和疑虑,只剩下一种近乎狂热的信任与期待。
上午张王氏那惊天逆转的判罚,蜀王那石破天惊的承诺,如同最烈的酒,烧得每个人心头滚烫!
他们不再质疑,不再愤怒地想要冲击官府,此刻心中只有一个无比坚定的念头——蜀王殿下,定会为陈大胜主持公道!
“升——堂!”
衙役悠长洪亮的唱诺再次刺破喧嚣,沉重的大门轰然洞开。
人潮再次疯狂涌动,比上午更加汹涌,几乎将衙役组成的人墙彻底淹没。
呼喊声、推搡声、甚至有人被踩掉鞋子的惊呼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直冲云霄!
每一个人都拼了命地往前挤,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唯恐错过接下来这扬注定更加惊心动魄的审判!
正堂之上,气氛肃杀更甚上午。
李恪依旧是那身玄色蟒袍,上午那丝温和已然褪去,只剩下好似深潭一般的平静和掌控一切的从容。
高士廉坐在一旁,须发如雪,神情肃穆,如同定海神针。
堂下空无一人,只有水火棍拄地地沉闷回响,一下下敲在人的心头上。
“带犯人——陈大胜!”
沉重的镣铐拖地声由远及近,哗啦作响,一道身形壮实、皮肤黝黑的汉子被两名衙役押解着,踉跄地步入公堂。
他穿着肮脏的囚服,头发凌乱,脸上带着新旧的伤痕和淤青,正是城南佃农陈大胜。
他低垂着头,肩膀垮塌,浑身散发着一股被彻底碾碎后的绝望气息。
甫一踏入这威严的公堂,衙役松手,陈大胜便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他并未抬头看堂上的李恪与高士廉,而是猛地以头抢地,“咚咚咚”地磕了起来。
没几下,前额撞击地砖,他的头上便流出了鲜血,让不少人看得揪心。
“青天大老爷,小人认罪,小人认罪啊!”
陈大胜上声音嘶哑破裂,黝黑粗糙的脸上涕泗横流,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瞬间撕裂了公堂的肃杀。
“是小人用锄头打死了任家小少爷,千真万确,小人甘愿伏法!砍小人头,割小人肉,千刀万剐,小人都认!只求...只求老爷开恩,饶了我娘,饶了我娘子,她们...她们是无辜的啊,任家要报复,冲我来!呜呜呜......”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哭喊认罪,一边更加用力地用额头撞击地面,血珠混着泪水溅落,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他浑然不觉,仿佛只有这自残般的磕头,才能宣泄他心中那滔天的恐惧和对亲人安危的绝望!
这撕心裂肺的哭喊,这卑微到尘埃里的哀求,瞬间点燃了公堂内外积压已久的悲愤!
“呜...造孽啊!”
“唉,平日里多老实的人,被活生生逼成了这样!”
“还不是任家那个杀千刀的畜生造的孽!”
“小声点!任家的人在呢!”
人群中压抑的议论声如同细密的潮水,嗡嗡作响。
无数道充满同情和愤怒的目光落在陈大胜身上,更多的目光则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指责,如同无形的利箭,射向公堂一侧旁听席上端坐的任氏家主任弘文!
他身着深紫色锦袍,面无表情地坐在特设的太师椅上,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然而,当那些指向任家的议论声浪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时,他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随即,一声冰冷、短促、充满了不屑与威压的冷哼,如同惊雷炸响,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
“哼!”
仅仅一声!
仿佛带着无形的寒冰之力,瞬间冻结了公堂内外!
刚才还群情激愤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无数百姓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上露出惊惧之色,慌忙低下头,甚至有人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任家!
在益州根深蒂固的庞然大物!
那一声冷哼,如同无形的鞭子,瞬间抽醒了他们骨子里对豪强世家的恐惧!
更何况这一声,还是任弘文通过势发出来的,寻常百姓如何能抵挡?
再沸腾的热血,面对这种难以言喻的伟力,也只能快速降温,变成一阵冰寒。
整个公堂,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静默,在这股世家势的强行镇压之下,陈大胜的哭嚎也变成了压抑的呜咽,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呵。”
就在这时,一声轻笑,如同玉磐轻击,打破了这诡异的死寂,将任弘文那声冷哼营造出来的压抑氛围撕开了一道口子。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主审案后的李恪,身体微微向后靠向椅背,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玩味的笑意。
他的目光并未落在陈大胜身上,也未看向那些噤若寒蝉的百姓,而是饶有兴致地投向旁听席上那位紫袍锦带的任氏家主。
“任公...好大的威风啊。”
李恪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调子,微微歪了歪头,仿佛在看一件有趣的事物,“在本王的公堂上,当着本王的面,震慑本王的百姓?”
轰!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惊雷,劈开了凝固的空气!
李恪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像是一道刺破乌云的阳光,瞬间照亮了所有百姓被恐惧笼罩的心。
对啊!
我们有蜀王!
他年纪虽小,却极有担当,连朝廷的疏漏都敢认,岂会怕一个任氏?
他怎么可能会由着任氏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所有百姓的心头!
刚才被压下去的勇气和愤怒,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弹簧,以更加猛烈、更加狂野的姿态反弹回来!
无数道目光再次抬起,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躲闪,而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和期待,如同灼热的火炬,齐刷刷地聚焦在李恪身上!
那目光汇聚成的力量,如同无形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任家在益州看似坚不可摧的威权壁垒!
民心所向,其势已成!
在滔滔民心之前,五姓七望之一的博陵崔氏——崔三爷以自身精血为引施展的秘术都被冲刷地无影无踪。
何况是任弘文的势?
益州任氏在博陵崔氏面前,只能俯首臣服,所谓家主,还比不上博陵崔氏的一位大管事,更别说与崔明礼相提并论。
任弘文的脸色,在李恪开口的瞬间,终于彻底变了!
那层精心维持的雍容淡定如同劣质的瓷器般片片剥落,露出了底下铁青的底色!
他握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万万没想到,李恪竟敢如此直接、如此不留情面地当众点破!
更没想到,上午那扬看似为张王氏而设的审判,竟在不知不觉间,已将蜀王李恪的威望推到了如此骇人的高度!
民心...竟真的被他凝聚成了足以抗衡世家的滔天之势!
自己方才那一声冷哼,非但没能压制住这些泥腿子,反而成了蜀王借势立威的垫脚石!
民心可用,要看如何用。
仅仅是百姓成群,在任弘文眼中不算什么事,但是,当李恪成为百姓的主心骨后,那股大势就变得尤为恐怖。
他感觉自己像一座突然暴露在洪水面前的小土丘,那汹涌的民意浪潮,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扑面而来!
他只能死死咬住牙关,将翻腾的怒火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惊悸强行压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蜀王言重了,我...只是听不得市井无端流言,污我任氏清誉。”
他勉强维持着语调的平稳,目光却锐利如刀,死死钉在堂下颤抖的陈大胜身上,“陈大胜,当街行凶,残杀我儿玉麟,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此乃不赦之罪!老夫痛失爱子,心如刀绞!今日,只求殿下依律公断,判其斩首,以慰我儿在天之灵!以正国法纲纪!”
一番话,看似悲痛陈情,实则字字诛心,将陈大胜钉死在杀人凶犯的位置上,更是以国法纲纪为名,逼李恪表态。
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投向主审位上的李恪。陈大胜也停止了呜咽,茫然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那位决定他生死的年轻王爷。
李恪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
他并未立刻回应任弘文,目光扫过堂下的陈大胜,扫过那些屏息凝神的百姓,最后,才落回任弘文那张强作镇定却难掩怨毒的脸上。
“任公此言差矣!”
李恪淡然道,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再加上调动的民心,无形的威压直接冲向任弘文。
“既然是审判,自然要详查案情,明辨是非,再依律定罪,未审先判,视律法为何物?置朝廷威严于何地?”
他微微一顿,语气陡然转冷,“莫非在任公眼中,这大唐的律法,这益州的公堂,只需听任氏一家之言便可定人生死?”
字字如刀!
句句诛心!
任弘文的眼皮猛地一跳!
他死死盯着李恪,胸腔剧烈起伏,显然被这番毫不客气的质问激得怒火中烧。
他低估了!
哪怕经过上午的审判,他已经在高估这位被贬出长安的皇子,现在看来,依旧是在低估!
此子不仅手段惊人,言辞更是犀利如刀,直指要害!
他强压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请!”